司馬懿緊咬着雙唇,默默地搖了搖頭,仍然跪在原地不願起身。
正在這時,天邊月色漸暗,濃濃的陰雲從四面八方緩緩地湧過來。
“哎呀!要下雨了呐!”方瑩感到月色似乎暗了下來,仰頭一看,不由得失聲驚呼。
司馬懿就像聾了一般,依然挺身跪着,對周圍的一切不聞不問。
猝然,四下裏狂風乍起,呼的一響,一蓬塵沙掃過司馬懿的面龐,迷住了他的雙眼。方瑩嘤咛一聲,竟是急忙俯身過來,擋在了他的身側,同時伸手替他擦去了沾在眼睫毛上的那些沙粒!
這是司馬懿第一次和方瑩如此貼近——他感到方瑩的手掌溫潤如玉,在自己面目輕輕拭過之際,竟仿佛在頰邊留下了一縷莫名的淡淡幽香!——這縷幽香,讓他一下聯想起了那日在董卓的綠竹亭中救貂蟬時肌膚相觸之際她身上的那淡淡體香!
司馬懿心神微微一蕩,恍惚間驚醒過來,急忙伸手把方瑩向外輕輕一推,疾聲道:“瑩弟!天要下雨了!你休要管我,快去避雨罷!”
“司馬兄若不起身避雨,我也絕不會去避雨!”方瑩的雙眸亮亮地注視着他,語氣裏帶着一絲堅定與果決!司馬懿唉了一聲,急忙扭頭喊來牛金和林巧兒,吩咐道:“你倆還不快把瑩弟架開去?懿跪在這裏,是向師父秉誠思過自省的,瑩弟可用不着在這裏陪着懿一道受苦!”
牛金和林巧兒聞言,便急忙過來要拉起方瑩離開。正在他們推推拉拉之時,天邊咔嚓一個霹靂雷淩空炸響,黃豆般大的雨點兒噼裏啪啦地打将下來!
就在這驟雨暴降的一刹那,精舍的木門吱呀一聲輕輕開了。柯靈疾步走了出來,下階便來扶司馬懿,道:“司馬兄,師父讓你進舍。方瑩、牛金,你們且退下去罷。”
“師父終于肯見我了?”司馬懿面露驚喜之色,也顧不得身上衣襟濕淋淋的,飛快起身邁步欲進精舍。柯靈在他走近門檻邊時,在身後忽一伸手将他拉住。司馬懿愕然回頭,卻見柯靈脫下身上青衣遞了過來:“司馬兄,小弟這衣服是幹的,你且換了穿上再去見師父罷!”
司馬懿眼眶一熱,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将柯靈伸來的手掌緊緊一握,便脫去濕漉漉的長衫,換上柯靈的青衣,徑自入舍而去。柯靈卻沒有和往常一樣跟着進來,而是站在精舍檐下替他輕輕關上了木門。他回過眼來,望着天際那嘩嘩而降的密密雨幕,不知爲何,竟深深地歎出一口氣來!
精舍裏的榻床之上,管甯一如平日般手執那羊脂玉柄拂塵,盤腿而坐,雙目似閉非閉,狀若入定。
“師父……”司馬懿急忙在他榻前伏身下拜。
過了許久許久,才見管甯微微睜開雙眼,慢慢說道:“怎麽?到了此時此刻,你還不想離開靈龍谷嗎?”
“師父……徒兒願在師父門下再學三年,待得心智圓熟之時便出山匡扶漢室、濟世安民!”司馬懿滿面謙恭地說道,“徒兒今日上午的輕狂之舉,實屬大錯特錯,但請師父重重責罰——隻是,切切不可将徒兒逐出學苑啊!”
聽了他這番言語,管甯的目光緩緩擡了起來,盯在他臉上瞧了半晌,方才沉沉說道:“司馬仲達——你還要欺瞞爲師到何時?你且坦白說,三個月前你兄長司馬朗是不是給你寫了一封家書?”
“家書?”司馬懿一聽,猶如驚雷貫耳,震得他全身一晃,“這……這個,師父是怎麽知道的?”
“幾日前你兄長司馬朗已給爲師寫來一封信函了。他在信中說,四個多月前他已被曹操将軍辟爲主簿,而他的父親,自然也是你的父親司馬防大人也已緻仕返鄉……你們司馬家一向是極重孝道的。現在,你身爲家中次子,應該返回溫縣孝敬裏代替你兄長侍奉父親、撫導諸弟了!”管甯平緩地說道,“其實,他已經在三個月前寫信給你,要求你回鄉了——可是你一直沒有回複。不得已,他便寫信把這一切情形告訴了爲師。仲達,爲師豈是單單因爲你今日上午那點兒小錯,便将你逐出谷去的?你确是到了應該離谷返鄉的時候了。”
他正說着,見司馬懿雙眉一揚欲有辯說,便将手中拂塵輕輕一擡,止住了他,繼續說道:“你的心意,爲師自然是懂得的——你确有在我靈龍谷中繼續深造之意。爲師今日便跟你直說了吧。這四年來,你在靈龍谷中将我偌大一座紫淵學苑裏所有的有字之書盡行攻讀完畢,上至天文、中至人世、下至地理,爲師畢生修得的三界之學已然傾囊傳授于你。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爲師是再也沒有什麽本領可以教給你的了。”
“師……師父何出此言?”司馬懿聽到這裏,大爲驚駭,慌忙伏地拜道,“您一身絕學淵深海闊,豈是徒兒區區鬥筲之器可以容納得盡的?徒兒自思還有許多不通不達之處須得師父多加指教啊……”
“仲達,你已身負諸子百家之學術的大本大源,如今是該到逐鹿場中去學以緻用、磨砺鋒芒了。”管甯微笑着搖了搖頭,“你現在應該到屬于你自己的那一片嶄新天地裏,去攻讀研習‘格物緻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部煌煌奪目的無字之書了,這才是你眼下的當務之急!爲師也盼着你能真正讀通這部無字之書啊。”
“師父……”司馬懿聽到管甯這麽說,頓時明白他心意已定,是絕對要讓自己離谷出師的了,不由得心頭一酸,熱淚滾滾奪眶而出。
“好了,好了,奇男子偉丈夫志在四海,何必在一室之内反效凡夫俗子之啼哭情長?”管甯臉上的表情平靜得近乎淡漠,隻是悠悠說道,“古語有雲:‘君子贈人以言。’爲師臨别之際,有幾段話要贈送于你,你且記下了。”
“是……師父……”司馬懿用衣袖拭去自己腮邊的淚水,泣不成聲地答道。
“商湯滅夏之後,他的左相仲虺作《尚書·仲虺之诰》告誡他道:‘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管甯沉緩地說道,“這一段誡言,是你攻讀研習世間任何無字之書的鑰匙。你恪守此言,則必定無往而不達、無入而不自得!”
“是!徒兒記得了!”司馬懿重重地叩了一下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