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微一點頭,沉吟着答道:“既是如此,小生可就又獻醜了。其實,哪些書該‘務于精熟’、哪些書該‘觀其大略’,與各人胸中的志趣有關,各人心頭自有一番權衡的,不可一概而論。以小生自身的讀書體悟爲例:小生以《易經》、《道德經》、《太公兵法》、《論語》、《孟子》、《荀子》、《管子》、《孫子兵法》、《鬼谷子》、《史記》、《漢書》十一本經典爲立身行道的大本大源,所以對它們百讀不厭,奉爲圭臬;而這十一本書之外的一切典籍,小生便隻是觀其大略、擇其精華而已!”
“哦?你小小年紀,居然也讀《易經》?”水鏡先生聽得一愕,而後慨然說道,“告訴你罷——老夫研讀《易經》數十年,也僅從其中讀出三十二字‘屈伸之訣’來:能屈能伸,能伸能屈;時屈則屈,時伸則伸;屈中有伸,伸中有屈;恒蓄有餘,以備不測。說來隻怕讓管兄你們見笑了!”
管甯心中暗暗一動:這分明是水鏡先生在不露聲色地指點司馬懿嘛!想不到水鏡先生身爲青雲山莊之主,竟能胸無門戶之見,當真是可欽可佩!
“先生這三十二字‘屈伸之訣’實在是精妙,小生受教了!”司馬懿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
“管兄,你這徒兒實在是太謙虛了。老夫這三十二字,也就淡如白水,談不上什麽精妙不精妙的。不過,司馬君,老夫可要提醒你一句:你讀《易經》啊、《道德經》啊這些有字之書固然是不錯的……”水鏡先生的表情雖是笑眯眯的,口裏的話卻毫不含糊,“但這世間真正最玄妙、最精深的好書,卻往往是無字無相的,講直白一點兒,洞察世事和人情練達才是最高的學問,這也是咱們儒家中人不可不看的一本‘好書’啊!”
“先生這番妙言,小生永遠銘記于心。”司馬懿一聽,急忙伏身作禮謝過。
“呵呵呵……水鏡兄,你本人就是一本無字無相的絕妙活書啊!”管甯一撫銀髯,揚聲一笑,對他誠摯地說道,“你既然雲遊到了我紫淵學苑,不妨留下來多住幾日,爲司馬小徒他們傳道授業一番,如何?”
“那是當然。”水鏡先生竟是出人意料地爽快大方,毫不推辭地說道,“老夫有幸遇見司馬君這般的‘璞玉之材’,豈能輕易放過?不經一番切磋、一番琢磨,怎能讓他英華内蘊而潤明外耀?”
出師
靈龍谷谷口的索橋下面,依然和往常一樣水流湍急、淙淙有聲。司馬懿、周宣、胡昭、方瑩等人将桓範送過了索橋,在谷口的碣石處依依惜别,久久不能自已。
“桓兄,你出谷之後有何打算?”司馬懿懇切地說道,“你我自此一别,隻怕難得相會——唉!懿真舍不得你這位耿耿诤友啊!”
“司馬兄,桓某也舍不得和你們分手啊!隻是父命難違,桓某也該回鄉去盡一盡爲人子的敬孝之道了。”桓範的目光投注在谷底那一脈淙淙激流之上,悠然言道,“依桓某之見,如今帝座失所、朝綱大亂,天下雖然群雄競起,不過都是蝸角喧嚣而已。吾等縱是學成了諸子百家之術,然而漢室飄搖,上無可輔之明主,下無可言之賢相,桓某隻怕返鄉之後要學姜太公垂釣于渭濱了……”
“當今之世,曹操将軍英明睿智,荀彧大夫寬仁禮賢,正爲重振朝綱、匡扶漢室而廣納群賢。”司馬懿微一凝眉,沉吟道,“桓兄可以去投效他倆啊!”
“是啊!是啊!”周宣在旁聽得分明,也插話進來講道,“桓兄一家本與曹将軍素有同郡鄉誼、世交之情,你去投奔曹将軍,必會大獲重用——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咄!咄!周君隻知道勸人出仕做官!”胡昭聞得此言,卻是不以爲然,“在小弟看來,以桓兄剛直明敏之心性,猶如韓非再世,何必非要出仕任官不可?似韓非子一般著書立言,其功亦偉矣!”
方瑩聽了周宣、胡昭二人給桓範的勸言之後,靜思片刻,方才淡淡地說道:“桓兄,想必在你出谷之前,師父一定會對你有所忠告的。你離谷之後,隻需照着師父叮囑的去做,大約錯不了的。”
聽了方瑩的話之後,一臉沉靜的桓範心頭微微泛起了一陣波瀾:的确,師父管甯在他出谷之際曾經手寫了一幅書箴給他:夫君臣之接,以愚奉智不易,以明事暗亦難,唯以賢事聖、以聖事賢爲可。故而,輔人之擇,不可不慎。切記,切記。他已決定将這幅書箴牢記在心,沒齒不忘。于是,他面色一正,向方瑩、司馬懿等人說道:“以身事主君者,竭忠義之道,盡忠義之節,服勞辱之事,當危難之時,肝腦塗地、膏液潤草而不辭者:誠欲以安上化民、宣化成德,使主君爲一代之聖明而己爲一世之良輔。輔千乘則念過管仲、晏嬰之功,佐天下則思勝舜君、大禹之勳,豈爲七尺之軀寵一官之貴、貪充家之祿、榮華嚣之觀哉!據吾所見,曹将軍此時身邊已有荀彧大夫爲輔,桓某前去投效對他而言已無多大裨益。待得二十年之後,亂世澄定、天下清甯,桓某方才出仕輔君濟民!”
自從桓範離去之後,司馬懿突然覺得自己的書院生活中仿佛空缺了一塊什麽東西似的。在學堂之上,沒有了桓範和他針鋒相對地辯論,他的思維似乎一時難以碰撞出閃亮的火花,居然有些不适應了。倒是方瑩的琴聲彈得清雅不俗,讓他每次都能從中得到一番滌蕩身心的陶冶,這才聊有所慰,暫時填補了自己在桓範離去後的空虛之感。
近來,周宣的占蔔測卦之術亦是學得越來越精湛了。他仿佛像突然發掘到了寶藏從而一夜暴富的幸運之徒一般,總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虛榮心,不時地在同學們中間跳出來露一手,以炫耀他的神機妙算。
這一日,他又在學堂之上就着書桌排開銅铢大算其卦,向同學們神吹鬼吹的。司馬懿在一邊聽得有些心煩,忍不住起了一絲捉弄他的意思,便放下書本,走到周宣面前,微微笑道:“周君,你的蔔卦神算之術固然是非同凡響,懿也一向佩服得緊——不過,今日懿卻可設計出一個問題,讓你永遠測算不出!”
“仲達,你這話可有些托大了!縱然你智謀非凡、識量超群,但周某這排卦占蔔之術卻是先天奇學、玄門絕技,可以‘研幾于心意初動之時,窮理于事物始生之處’,對過去、現在、未來之事無不如觀掌紋、‘明見千裏’!”周宣仰臉直視着他,用手掌撫摸了一下排書桌上的那三枚銅铢,臉上流露出一縷傲然之色來,“你有何難題,隻管道來,周某必能一測即中!”
司馬懿聽罷,隻是呵呵一笑,也不言聲,就轉身慢慢走到了學堂的門口邊,右腳跨出緩緩擡起,懸在那門檻上空停了下來,然後回頭朝着周宣問道:“周君,此刻請你排卦測算一下——懿眼下這情形究竟是要進這個門,還是出這個門呢?”
“這……這個……”周宣見他這般舉動,頓時傻了眼:倘若說他是“出”罷,他右腳懸空往内一收,便成了“進”;倘若說他是“進”罷,他右腳懸空往外一踏,便又成了“出”!此刻周宣縱是精通奇門算卦之術,面對書案上的三枚卦錢也是無從下手,張口結舌地說道“你……你……你耍刁!”
“怎麽樣?周君——你這周易測卦占蔔之術,今日碰到懿的這個問題,也是束手無策了罷?”司馬懿瞧着周宣一臉的窘相,臉上不由得浮起了一片濃濃的得意之色。他仰天哈哈一笑,自語道:“吾之智略猶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亦無難。及其與時勢推移,千變萬化而鬼神莫測。所可知者:能行于所當行,能止于所當止,操之于己一念之際,如此而已!”
衆位同學一聽,頓時紛紛鼓掌喝彩起來。周宣羞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兒地搖頭苦笑又不敢多言。
“且慢!”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蓦然響起。司馬懿和同學們循聲回頭一看,卻見管甯先生不知何時已然坐到了方竹榻上,正目光炯炯地向這邊看着。
他凝視着司馬懿,伸手握筆在面前烏木案幾上一張宣紙上面寫了一個大字,緩緩說道:“司馬仲達,你眼下這動作又有何難測的?你且瞧一瞧爲師寫的這個字兒……”
柯靈将那張宣紙拿到司馬懿眼前一亮——那上面赫然寫着一個遒勁非凡的大字:“卡”!
一見此字,司馬懿大驚失色,急忙收回右腿,撲通一聲,遠遠地向師父拜了下來。
“司馬仲達,你且告訴爲師:先賢倉颉造字之時,這個‘卡’字的意思究竟是想讓它‘上’還是想讓它‘下’呢?”
“師父……師父,徒兒……徒兒……”
“你剛才擡腿懸空,正是這‘不上不下’之狀,可見這‘卡’字兒便是你那問題的答案了。一念之傲、以智自矜、炫才于衆,終究會在緊要關頭‘卡’住,不上不下、不成不敗、不聖不俗,旁人一眼而觑破,又何須蔔卦?”
“師……師父,徒兒知錯了……”
司馬懿伏在地上連連叩頭認錯。同學們見師父此番言動來得十分嚴厲,也一個個慌忙伏地爲司馬懿求情:“仲達師兄既已知錯,還請師父息怒。”
管甯右手一擺,止住了下面諸位弟子的勸說求情,緩緩閉上雙眼,冷冷說道:“司馬仲達,你心中妄生技癢之念,隻怕已是不甘于在我這紫淵學苑裏清修苦行了。罷了,罷了。俗諺有雲:‘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已在我靈龍谷中待了整整四年,也到了出山的時候了……”
“師父!師……師父……”司馬懿一聽,如遭五雷轟頂,頓時面無人色,慌忙哽咽着悲呼道,“徒兒請……請您收回成命……”
管甯卻不再答話,身形一起,竟自離榻而去。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冰冷的青石地闆上,一動不動地跪着司馬懿。他從中午時分起,就一直如同石像般跪在管甯精舍門外的石台階前,靜靜地等待着。
“師兄——”方瑩也一直站在他的身後陪他等着,一再勸他,“你不要再在這裏等了,師父今夜是不會再見你的了。你還是先回宿舍好好休息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