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弟……你……你這是何苦啊?”司馬懿把正準備送往口裏的李子緩緩地放回了盤碟。他目光一擡,向方瑩直視而來,悠悠歎了一聲:“若是爲了愚兄一享口福,使得你被蚊蟲叮傷,愚兄于心何安?這大紅李子縱是脆甜萬分,愚兄吃起來也是味同嚼蠟了。”
“司馬兄——這個巧兒就是話多!别聽他的,”方瑩粲然一笑,竟是帶着幾分莫名的明媚,“哪裏就有那麽多蚊蟲叮咬了?司馬兄可别聽了巧兒的話便壞了自家心情,你呀——現在隻管抓起這盤李子大快朵頤便是……”
司馬懿眼中淚光一轉,他能想象得出平日裏那般清高自負的方瑩,竟然爲了讓自己吃到鮮甜的李子,忍着蚊蟲叮咬之苦在樹叢之中吃力地攀爬采摘的情形——胸中一股熱流已然緩緩流淌而過!
方瑩爲了岔開場中的這般氣氛,伸出瑩瑩玉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冰绡帳的紗面,深深贊道:“司馬兄一家不愧是京師名門——從哪裏得來這般奇妙的針繡珍品來?隻怕是皇宮大内才會享有如此珍異的紗帳罷?這紗帳材質又好,針繡功夫也絕。”
“方公子,這一次您倒是瞧走眼了。”牛金在一旁聽了,淡淡而笑,“這頂冰绡帳是我家公子的春華妹子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并不是什麽皇宮大内的針繡珍品。”
“春華妹子?”方瑩有些漫不經心地随口而道,眼波一動,“她是司馬兄的親妹妹嗎?司馬兄既是這般聰穎明敏,難怪他妹子也這麽心靈手巧的……”
“春華姑娘可不是我家公子的妹妹,”牛金笑着補充道,“她是我家公子那個……那個青梅竹馬的……”
“牛金——”司馬懿一聲輕喝,止住了牛金繼續調侃下去。他向方瑩誠摯地說道:“這頂冰绡帳蠻不錯的。靈龍谷裏蚊虻太多,瑩弟你體質單薄,就把這冰绡帳拿去使用吧。”
“哦?”方瑩剛才聽牛金講得明白,瑩亮的眼波微微流轉,正輕輕撫着那紗面的右手竟是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她忽然“格格格”笑起來,徐徐說道:“司馬兄,這是你那青梅竹馬的春華妹子替你一針一線織繡出來的……它可是女兒家的心血精華凝結而成的——你怎能輕易拱手送予别人呢?不怕傷了你春華妹子待你的這一片癡心嗎?”
“這個……這個……”司馬懿一時語塞,“瑩弟與懿親如手足——古書《詩經·秦風》裏講:‘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春華妹子倘若知道我将這冰绡帳送給你用,依她賢惠淑達的心性,也不會怪罪什麽的。”
“賢惠淑達?”方瑩聽罷,又是“格格”一笑,竟自長身而起,向司馬懿悠然說道,“罷了!罷了!你說出‘賢惠淑達’這四字,小弟隻怕更是不敢用你這春華妹子給你的定情禮物了!司馬兄,請恕小弟無禮——就此告辭了!”說完,他一撩衣擺,伸手拂開了紗帳,面色變得凝若寒霜,拉上一臉尴尬的林巧兒,徑自揚長而去。
“這……這……我沒說錯什麽話罷!”司馬懿一臉詫異地看看牛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又哪裏惹他惱火啦?……”
他正喃喃自語之際,卻聽宿舍門口處柯靈的聲音響了起來:“仲達兄,師父請你到精舍一叙。”
屈伸之訣
進了精舍,司馬懿才發現室中并非管甯先生一人。一位身着青袍、面目清瘦且氣宇不凡的陌生長者,正在方榻之上與管甯下棋。見他進來,管甯停住了棋弈,微笑着向那青袍長者介紹道:“水鏡兄,這位儒生便是管某近來新收的犬徒——河内郡司馬懿。”言罷,他又轉頭向司馬懿開口道:“這位先生乃是荊州高士、青雲山莊的莊主水鏡先生,你且上前來禮敬過。”
司馬懿早就聽聞水鏡先生乃是名揚四海的高人異士——他創立的青雲山莊裏亦是群英荟萃,與師父這裏的紫淵學苑齊名天下,并稱“儒林雙絕”。今日得見這一代宗師,司馬懿自是欣喜萬分,急忙上前向水鏡先生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
水鏡先生放下手中拈着的棋子,一邊起身連忙還禮,一邊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司馬懿一番,眼神裏頗有格外關切之意。看罷之後,他轉臉向管甯緩緩言道:“原來這位公子便是河内郡的司馬懿!果然生得英姿磊落、清朗不凡!老夫遠在荊州,便曾聽聞他智勇雙全、膽識超群,竟能獨自一人勸降七百餘名西涼亂兵,實在是天縱奇才,後生可畏啊!管兄得此佳徒,此生無憾矣!”
“哪裏!哪裏!水鏡兄過譽了。”管甯心下雖是暗暗得意,嘴上卻極力謙謝,“管某這司馬小徒那日勸降七百名西涼亂卒能夠成功,隻不過是他運氣稍佳罷了!哪裏比得上水鏡兄門下的高徒諸葛亮、龐統——他倆近來在中原一帶聲名鵲起,被儒林人士譽爲‘卧龍’、‘鳳雛’,管某聽了,也爲水鏡兄高興啊。”
水鏡先生聞言,卻是淡淡一笑,悠然說道:“管兄負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隐真龍之姿,潛修笃行,不事張揚,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見的?你那個師弟華歆就遠不如你——一味自炫才華,隻求見用于世……殊不知管兄你的修爲已是‘無須逐世而爲世所逐’了!”
管甯聽了,急忙擺了擺手,笑了一笑:“華師弟自有華師弟的立身行事之道。當今時勢,出山濟世,本應是隐士義不容辭之責啊!隻因管某體弱多病,耐不得俗務繁劇,方才不得已滞留靈龍谷的。”
“管兄這話說得也不錯,隻是華歆那熱衷于仕途的模樣,愚弟實在是瞧不起。罷了,不去說他了。”水鏡先生目光一轉,又看在了司馬懿的身上,“倒是管兄您和您門下的高足均已修煉到了‘大方無隅、大象無形’的境界,不與流俗相競,實勝于名,質勝于表,愚弟爲之敬佩之至啊!”
管甯一撫須髯,微微而笑,半晌方道:“管某聽聞你那位弟子諸葛亮素來才智過人,常常自比文若管仲、武如樂毅,這可是真的?他究竟有何超凡越俗之處,你且講來讓我的司馬小徒學習學習,如何?”
“唔……愚徒諸葛亮确實有些過人之處,老夫也就觍顔自叙一番,請管兄您和您座下高足品評一番。”水鏡先生沉吟片刻,方才開口說道,“他給老夫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那種獨具一格的閱書之法。”
“閱書之法?”司馬懿聽得十分認真,不禁身形一擡,有些失禮地追問了一句,“他的閱書之法有何獨特之處?”說來也怪,一聽“諸葛亮”這個名字,他便在心裏産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與沖動。大概是諸葛亮的那個“卧龍”名号隐隐震動了他罷?!
“唔……是這樣的,老夫門下其他弟子,如徐庶、孟公威、崔州平他們,讀書之時都是專心緻志、務于精熟。”水鏡先生瞧了司馬懿一眼,倒是不以爲忤,向他娓娓說道,“唯有這個諸葛亮,獨對諸書‘觀其大略’而止。他常常在課堂之上随意翻了幾頁便放下書來,不過評點起那些書來倒也頭頭是道、鞭辟入裏。”
司馬懿聽了,先是若有所思地微微點了點頭,接着又眉頭一蹙,忽地輕輕搖了搖頭。
水鏡先生坐在榻上,将他的舉止表情一一看在眼裏,略一沉吟,含笑問道:“司馬公子,你可是對諸葛亮這種閱書之法有異議?且請講來給老夫一聽。”
“這個……那就請恕小生冒昧了。聽了先生您方才所言,小生首先感到這位諸葛仁兄記性頗佳,讀書的時候可以過目不忘。”司馬懿略一謙辭,就侃侃談開了,“其次,他能對群書‘觀其大略’而又一評中的,可見他化繁爲簡、披沙揀金的功夫十分了得。然而,依小生之見,他這種閱書之法,尚還稱不上盡善盡美!”
“哦?司馬君有何高見?”水鏡先生含笑而問。
“在小生看來,像徐庶、孟公威他們那樣不分良莠,對所有的典籍都一概‘務于精熟’,固然不足爲取;但像諸葛亮那樣,仗着天資聰穎,能夠一目十行,對所有的典籍都了解個大概情況,也是不足取的。”司馬懿毫不回避,“小生以爲,最适當的閱書之法應該是該‘務于精熟’的書,一定要‘務于精熟’;該‘觀其大略’的書,一定要‘觀其大略’。切切不可偏執一端。”
他正說之際,管甯瞧了瞧水鏡先生,面色微微一沉,劈頭便向他喝來:“你這小子!——水鏡先生的高足,素有‘卧龍’美譽的諸葛君乃是何等的少年英才?豈似你這般樸鈍冥頑?水鏡先生禮敬你幾分,乃是他的高世之量;而今你卻得意忘形,居然對諸葛君和青雲山莊的同道們信口開河、品頭論足的,成何體統?該當何罪?”
司馬懿一聽,知道自己太過直言,急忙伏在地下向水鏡先生連連叩頭道歉。
“管兄,你這麽教訓司馬君,可有些讓愚弟無地自容了!司馬君侃侃直言,何錯之有?你不必苛責于他。”水鏡先生連忙下榻扶起了司馬懿回席坐下,溫和地瞥了他一眼,又笑道,“司馬君,老夫還想繼續傾聽你的高見呐。你且談一談,哪些書該‘務于精熟’?哪些書又該‘觀其大略’?依你所言,偏執一端固是不可——不過,隻怕模棱兩可、遊移兩端,也未必是正确的閱書之道啊!”
司馬懿聽罷,伏在席上連聲謙謝不敢。水鏡先生不得已,隻得向管甯笑道:“管兄,你這一訓,把司馬君的咄咄銳氣都銷沒了——你這是在教他向愚弟藏拙麽?”
管甯這才放松了臉色,朝司馬懿一擺手:“長輩向你問話,你該答還是得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