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有些怔怔地看着韓健,許久方才悠悠一歎:“韓将軍能屈己而從人,抑情而循理,當真是難得!”急忙上前伸手扶起了他,緩緩而道:“誠蒙韓将軍和列位軍爺看得起,小生就觍顔相告了,還請諸君自行思量:一、諸君之中,若有甘願留在靈龍谷及附近村莊,以農耕而自養者,待會兒便可繳械進入靈龍谷,由家師出面,與周圍農戶協商劃分田地讓你們耕作;二、諸君之中,若是仍然懷有從戎之志者,則可由家師修書一封,請你們當中爲首者帶上,呈給屯駐在颍川郡的曹操将軍帳下的首席軍師荀彧大人。家師和荀彧大人是世交,而且荀大人又是仁德無雙的鴻儒大賢。他一定會說服曹将軍對你們既往不咎、寬容相待的。你們若是不信,家師還會派來自曹将軍家鄉沛郡的桓範師兄親自出馬一路帶領你們,前往颍川郡曹将軍帳下投效的。”
“好!好!好!”韓健和他的手下西涼士卒們聽了,個個點頭不已,“司馬君爲咱們想得可真是周到……”
正在這時,索橋對岸那邊傳來了劉寅驚驚慌慌的一聲長呼:“師兄,大事不好了!”
聞得這一聲長呼,司馬懿與韓健等人都不禁心頭一緊、臉色一變!司馬懿緩緩回頭,揚聲問道:“何事?”
卻見劉寅攤開雙手,哭喪着一張臉,向他慢慢答道:“我把你的野雉肉烤焦了……”
司馬懿的城府
“師父啊!那日西涼亂兵來犯之前,周某便暗暗算了一卦,是一‘師’卦。”明道堂上,周宣對管甯眉飛色舞地講道,“當時,周某還以爲咱們是一群書生,碰到這種交兵打仗的事,會有些不吉利呢,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的。
“如今回想起來,還是周某沒把‘師’卦的卦辭研究透啊——那辭上明明說了:‘貞,丈人吉,無咎。’董仲舒曾經注解過:‘丈人者,長老之稱也。用師之道,利于得正,而任老成笃實之人,乃得吉而無咎。’師父,您真有先見之明與用人之慧啊!指定仲達爲我們的首領去對付韓健、胡猛他們,于是一舉獲勝、逢兇化吉,仲達臨機應變之際的那一份鎮靜沉着、穩重老成,咱們可都是遠遠不及啊!當時,在趙甲、孫平那兩個混蛋抓住方師弟要挾咱們的關頭,周某的心都怦怦亂跳了,不知該當如何是好!虧他仲達師弟還能那麽從容鎮定、機變不亂,終于化險爲夷!”
管甯聽罷,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目光深深地投向了司馬懿,伸手一撫胸前長髯,輕輕點了點頭。
司馬懿從來不習慣被别人當衆誇贊,立刻紅了臉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側眼瞥了一下坐在旁邊一直聽得似乎不太自在的桓範,急忙向管甯恭聲答道:“周宣兄過譽了!懿當時心中也和大家一樣暗自驚慌,隻不過能咬牙強忍一時,沒讓韓将軍他們瞧出破綻罷了。這一次能夠在西涼亂兵鋒刃之下化險爲夷,全是托了師尊的洪福和同學們的鼎力相助——懿何能之有?”
“仲達這話又有些假了!”桓範一聽,便禁不住開口說道,“你何必過謙?據桓某看來,在靈龍谷橋頭你那兩招‘無中生有’、‘瞞天過海’之計确是用得絕妙!此乃你平素好學深思、擇善固執之功——桓某與諸位同學心服口服,你又何必如此自謙!不過,你也别沾沾自喜——倘若桓某那日與你易地而處,所施所爲亦未必遜色于你!”
聽了桓範這話,司馬懿也不多辯,隻是莞爾一笑。
“仲達,你爲何會有那般自信能使出這兩式‘無中生有’、‘瞞天過海’之計的?”管甯看着司馬懿,忽然緩緩問道。
“弟子所施所爲,哪裏算得上什麽奇謀妙計呐?”司馬懿仍是十分謙遜地答道,“韓将軍他們此番也僅是求糧果腹而已,本就沒有太大的戰心。所以,弟子方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有驚無險地化解了這一場危厄。說起來,不得不承認的是弟子總算有幾分運氣,碰上了韓将軍這樣比較明事理的人……”
“唔……那麽,依仲達所言,倘若這群西涼亂兵的頭領不是明事理的韓健而是胡猛那樣的莽夫,你又如何應對?”管甯目光一亮,緩緩問了一句。
“師父……倘若西涼亂兵的頭領是胡猛那樣的莽夫,弟子自然會随機應變了——兵法有雲:‘唯明智者能審量彼我,乃預有所權衡忖度。’”司馬懿沉思片刻,慢慢答道,“在那日着手準備之前,弟子反複盤問過趙甲、孫平那兩個兵卒了……應該說,對韓健及那群西涼亂兵的情況還是相當了解的,就算是他們以胡猛爲頭領,弟子亦可因人而異,設出适當的濟險之策來。”
“呵呵呵……果然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難怪仲達既能用智使他們懼而退之,又能用仁對他們撫而安之。如此施爲,實在令人歎服。”管甯輕輕撫着颔下銀髯,轉向堂上諸位弟子,侃侃而言,“若是換了普通謀士,必是顧首而不顧尾,采用一時之巧詐虛張聲勢将韓健他們吓走便是了;但仲達卻深知一時之巧詐終不能換來長久之安甯——韓健他們遲早會探清咱們紫淵學苑的虛實,必會懷恨在心又殺回來,那時,我們又該如何善後?隻怕咱們靈龍谷終是免不了一場血戰之災!
“所以,仲達一片苦心,主動出招,爲他們指引出路,将他們從流寇轉化爲曹将軍手下的部卒,把這一場危機徹底消除,實乃善莫大焉!唉!謀略之要,在于以德服人、濟困拯溺于無形,而并非以智賺人、以詐惑人……仲達可謂深得謀略之術的本源真谛了!”
司馬懿急忙伏倒在自己的席位上,恭然而道:“在座的各位師兄弟們個個都深明德行、謀略的本源真谛。桓範師兄剛才說得沒錯,那日若是換了他,必定比懿處置得更高明一些。他射出的那一支臨空示警之箭,在時機和分寸上都拿捏得十分精準巧妙,正是憑着這一支神來之箭,懿方有了底氣從容地與西涼亂兵周旋,否則,缺了桓範師兄和諸位同學在懿身後的巧妙配合,懿在前方豈能從容自若地做到‘以德服人’、‘濟難于無形’?師父和周宣兄對懿實在是過譽了。”
聽了司馬懿這話,桓範一直有些悻悻然的表情這才開始松動了。他深深地盯了司馬懿一眼,欲言又止,心底暗想:這司馬懿果然是城府深密難測——令人窺探不出他言行之際究竟帶着幾分真情,又有幾分假意!庸人鄙夫偶獲小得小成便會虛驕浮誕,會忘了自己的輕重和别人的分量,飄飄然浮在半空下不來,而聽司馬懿剛才所言,卻赫然與衆不同,竟能摒棄少年狂生常有的虛驕之氣,辭恭自謙,而又講得如此中正堂皇!倘若他這些話是出于真心,那他必是至誠至正的一代高賢;倘若他是出于假意,則他必是至陰至僞之一代奸枭!一念至此,桓範心頭一凜,久久地看着司馬懿的眼神,覺得那雙眸仿佛至清至淺卻又至深至沉,即便自己一向目光犀利,卻也終是看它不透!
管甯也微微笑着,對衆弟子悠悠說道:“仲達講得不錯。此番化解西涼亂兵侵犯之事,各位弟子都有功勞,爲師深感欣慰。不過,在此事當中,司馬仲達所表現出來的智、仁、謙、和,卻是值得你們悉心學習的。大家要見賢思齊、砥砺切磋,日後必定個個都有長足進步的……”
靈龍谷的夏天,天氣十分悶熱,蚊蠅橫飛,叮得衆人身上癢痛交加。司馬懿讓牛金燃了四五籠熏香,仍是驅不盡宿舍裏的蚊蟲。
“把春華妹子送來的冰绡帳挂上罷……”司馬懿沉吟了一會兒,向牛金吩咐道。
那冰绡帳果然非同凡品,待到它完全打開之後,從宿舍裏屋梁懸挂下來,竟如一個小廂房般大的無形帳篷。遠遠看去,恍若淡煙薄霧,朦胧透明;走近了看,裏邊卻是豁然一片亮堂,陽光從帳外照射進來,将一切都映得纖毫畢現。
司馬懿端坐在這頂冰绡帳中,憑幾而倚,認真地觀閱着《荀子》一書,隻覺這帳中一片清涼,遍身如浸幽潭,心境一片明澈,舒适異常。而那些蚊虻蠅蟲,竟是再也飛闖不進來了。
“哎呀!這頂紗帳好漂亮啊!”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宿舍門口響起。司馬懿和牛金循聲看去,卻見方瑩和林巧兒擡着一個竹筐正在那裏含笑望着他們。
“這筐裏是小弟和巧兒在後山樹林裏摘的大紅李子,”方瑩笑盈盈地走了進來,“仲達師兄,來,你嘗一嘗鮮罷。它們可是我和巧兒在後山的凝碧潭中清洗幹淨後浸泡了一個多時辰的喲!——又甘甜又涼洌,很好吃的!”
“好啊!好啊!”牛金急忙找來盤碟,從竹筐裏抓了幾把大紅李子盛上,正欲給司馬懿送去。不料,方瑩一伸手竟從他掌中接過了那盤碟,徑自上前撩開了那冰绡帳,端到了帳中司馬懿面前的方幾上放下,與他在那帳中對面而坐。
“謝謝瑩弟了。”司馬懿微微一笑,從盤碟中拈起一顆深紅色的李子,往口裏一送,咀嚼了幾下,不由得雙眉一動,連連贊道,“瑩弟——你這朱紅大李可真甜!”
方瑩聽了他的稱贊,隻是把白玉似的臉頰微微紅了半邊,笑而不答,那表情和司馬懿吃了他送的朱紅李子一般也是甜甜的。
“哎……司馬公子,爲了得到你此刻這一聲‘好’,我家公子可是拉着巧兒在那後山叢林中忙活了半天。”林巧兒在一旁嘟起了小嘴,伸手指了指自己小腿處道,“你倒是坐在這紗帳之中優哉遊哉的——卻不知道巧兒和我家公子在樹叢裏爲你采摘李子,被林間的蚊虻把身上叮得到處都是疙瘩……”
“巧兒——”方瑩聽到這裏,急忙一聲短喝止住林巧兒繼續唠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