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占卦
靈龍谷内有一大奇觀,便是那浩浩茫茫的冬霧:在層層密林之間,白霧氤氲,騰騰而起,如浪如潮,奔流回旋,仿佛将山谷内外浸進了一池雪乳之中,令人五步之内猶如隔紗睹物,總是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在通往谷口的木棧道上,司馬懿、方瑩、周宣和牛金正說說笑笑地往外走去。他們今天是奉了管甯之命,到谷外的陸渾縣縣衙裏去請縣令前來紫淵學苑議事的。
“周兄!這路上走得好無聊啊!你且将你那些占卦看相的學問,講來讓大家聽聽,解一解悶嘛。”方瑩伸出衣袖擦了下額角的涔涔熱汗,清秀粉嫩的面頰泛起了一層紅暈,“我聽同學們談到你時,都把你吹得玄乎其玄的。”
周宣哈哈一笑,轉過身來瞥了方瑩一眼,沉吟了片刻,慢悠悠地說道:“你這個方師弟啊!一向都那麽清高孤傲,對很多同學都從不拿正眼去瞧,連住宿舍也是一個人獨占着一間,整天隻和你那個書童……哦,對了,還有司馬仲達待在一起——今兒個怎麽來談起我周某人呐?莫非是想存心取笑我?”
“豈敢?豈敢?”方瑩用衣袖掩口一笑,溫聲而道,“周兄,你是‘兩眼看透人間吉兇休咎,一口道盡世上禍福窮通’的高手——若是小弟敢取笑于你,你給小弟一個不祥之判,豈不是小弟自讨苦吃?”
“唔……方師弟這麽說還差不多!那愚兄可就獻醜了。”周宣聽了,心下似是頗爲受用,右手摸了摸額門,思索片刻,向方瑩說道,“不過,你總得拿個什麽人啊、物啊、怪夢啊什麽的,這才能讓我着手預測一番嘛。”
方瑩微一颔首,左顧右盼了一下,伸手悄悄地往前指了一下司馬懿的背影。周宣一見,輕輕點了點頭,向方瑩低聲說道:“你可别說——我這占蔔看相之學最精妙之處,就在潛觀暗察别人舉手投足之際的真意流露,這才‘既能識其形,又能明其神’!”
說罷,他忽地朝前面正埋頭趕路的司馬懿大喊了一聲:“仲達!”
司馬懿聽他乍然這麽一喊,卻沒怎麽在意,隻當他又想拿自己尋開心了,腳下步伐絲毫也不減慢,而是緩緩轉過頭來,問道:“周兄,何事?”他這一回頭,竟是上身胸膛朝前,雙肩一動未動,而頭顱已是幾乎轉了個半圓過來正面對着周宣!
一見之下,周宣頓時呆了:司馬懿這個轉首回視的動作,正是上古相書上描繪的“青獅回頭”之相啊!相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凡前行而反顧之際,面正向後而身不動者,即稱曰‘青獅回頭’。具此異相者,必能晉王加冕、權傾天下、貴不可言。”他使勁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三驗看,卻發現自己眼前的這一幕情景竟是如此的真實!簡直和那上古相書上寫的“青獅回頭”之狀一模一樣!就在他遲疑沉吟之時,司馬懿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便又轉頭向前疾行而去!
周宣被他這一嘀咕也喚回神來,心念一定,暗暗想道:這相書上隻怕是寫錯了罷?司馬懿身具大富大貴之相不假,至多也不過是“公卿之材”罷了,哪裏就能“晉王加冕、權傾天下”了呢?看來,還是自己把相書讀得太死了……他不覺有些自嘲地幹笑了一下,轉身向方瑩說道:“司馬君在剛才轉頭回顧之際,顯得氣度沉雄、鎮靜自若,日後必是‘宰輔之器’。方師弟将來拭目以觀——周某此言若是有虛,你大可當着諸位同門的面砸爛我的名頭!”
“周兄的話一向靈驗得很,小弟佩服之至。司馬兄若能托你這一句評爲‘宰輔之器’的吉言而位列台司的話,小弟自然也是爲他感到高興的,小弟巴不得你的所評會成爲現實。”方瑩甜甜地一笑,“你且爲小弟也瞧一瞧面相,如何?”
“你的面相?”周宣側過頭來盯着他靜靜看了片刻,才悠悠歎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麽?”方瑩一愕。
“你這面相本來也是極佳,可惜生錯了地方。”周宣一本正經地講道,“你這可是‘清泉涵珠’之相,若是女兒之身得之,日後必能‘鳳冠霞帔、榮膺貴嫔’的,可惜你是堂堂須眉男子,逢此異相,隻不過是一介風流名士的下場罷了。”
他此言一出,方瑩登時全身一震,面頰間倏然湧起一片绯雲,微微掩過頭去,隻低低地說道:“說什麽‘鳳冠霞帔、榮膺貴嫔’,那都是虛的,方某若能與心愛之侶攜手暢遊于林泉之下,此生便做一個隐世名士亦是無憾無悔的了……”說罷,擡頭望了前面的司馬懿一眼,喉間一陣哽結,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看不出你倒是一個情癡啊!……”周宣本欲開口取笑方瑩,心中忽又想起了什麽似的,甩開步子就追向了司馬懿,大聲喊道,“仲達,我問你一件事,師父一向甯靜淡泊,最是不喜與塵世官府中人打什麽交道的。今日他卻破天荒似地派我等前去陸渾縣衙,請那個縣令來學苑裏做什麽啊?你可知道其中的内情麽?”
司馬懿隻顧往前疾行,随口答道:“孔和(周宣字孔和),你素來精通陰陽占蔔,豈會推測不到師父的這番用心?這等小事,你随手一卦便知了,何必又來問我?”
周宣被他這一反問窘得閉上了口,半晌才幹幹地笑了兩聲出來,慢慢說道:“仲達,實不相瞞,今日我們出門之前,周某悄悄留心蔔了一卦——這個卦嘛,就是來得有些蹊跷,你還是先将師父請陸渾縣令入谷來見一事的用意告訴了周某罷。”
“哦?周兄,你占的是哪一卦?又有哪些蹊跷之處?”從後面趕了上來的方瑩聽他那麽說,不禁有些驚疑地問道,“你且講出來讓小弟聽一聽……”
周宣瞅了方瑩一眼,張了張口,終于還是忍住了,揮手又朝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司馬懿喊道:“喂!喂!喂!仲達!仲達!你還是先将師父邀請陸渾縣令入谷相見一事的用意告訴周某罷……”
司馬懿被他這麽一催,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仍是頭也不回,淡淡說道:“孔和,師父今晨出門前可并沒向我交代過他是何用意啊,接到他這個任務時,咱們大家都在現場,你當時不就站在我身邊嗎?你可聽到他對我多說了什麽話沒有?”
“仲達,誰不曉得你揣摩世道人心的功夫最是了得?師父稍一眼眨眉毛動,你便能猜出他的心思來……”周宣仍是以爲司馬懿在推托回避,直通通地說了下去,“師父今日這番舉動的用意,你心底必是十分清楚的。你又何必藏在腹中不吐出來和我所占的卦辭來印證一下呢?方瑩,你且幫我勸一勸你這位司馬兄嘛,他平日裏最喜歡聽你的話了。”
方瑩聞言,雪玉般潔白的面頰竟慢慢洇成了一片嫣紅。他含羞地瞧了司馬懿一眼,回頭向周宣叱了一聲,道:“咄!周兄此言差矣!你且将你占的那一卦的卦辭先說出來,讓司馬兄聽一聽。司馬兄自會拿這卦辭和他心底猜到的師父的用意印證一番的。若是與你卦辭裏的寓意相同,他怎會不将那番揣測之詞告訴你?……”
“好……好……”周宣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沉吟着說道,“方師弟,說你偏向他,你果然是偏向他!罷了!罷了!仲達,我先将我占到的那一卦告訴你吧。”
“你說,我聽着呐!”司馬懿依然是疾步向前毫不停息,朝着身後的周宣丢了這一句話。
“哎哎哎——你這個司馬仲達,上輩子可能真是一匹野馬投胎轉世來的,隻曉得一路撒蹄狂奔。”周宣連連招呼道,“你現在倒慢下腳步聽我講一講這卦嘛。”
“你講罷,我聽着呐。停下來會耽擱時間的。”司馬懿呵呵一笑,繼續向前疾步而行。
“好罷……我告訴你吧!”周宣腳下一提勁兒,快跑幾步追到司馬懿身畔,對他側頭說道,“是你們逼我先講的啊——可别怪我講得不夠吉利。我今天早上出行前占到的竟是一個‘師’卦……嘿……你們說這不是怪了麽?我們靈龍谷猶如世外勝境,遠離紅塵,哪裏會和行師打仗的事兒沾上邊啊?”
“你說什麽?——是‘師’卦?”司馬懿的聲音蓦地一沉,腳下随即一停,站定了身形,轉過臉來神情肅然地看着周宣道,“你不會占錯了吧?”
“哎呀!我倒是希望占錯了!”周宣沮喪着臉,跺了跺腳,沉沉歎道,“這卦象透着一股蹊跷,顯得吉兇混雜。我今天一路上都提心吊膽的,生怕和什麽人碰上會發生什麽争鬥、打架之事。”
方瑩一聽,頓時心頭一緊,也将驚疑不定的目光投向了司馬懿:“司馬兄,你猜師父讓我們去請那個陸渾縣令來幹什麽?”
“唔……看來,孔和的占蔔數術當真是十分精準啊!”司馬懿略一躊躇,擡頭看向靈龍谷中紫淵學苑所在的那個方向,悠悠歎了一口氣,“依我之見,師父今日讓我們去請那個陸渾縣令入谷相見,的确是爲了商議與‘行師打仗’有關的事兒。”
“什……什麽?”周宣一驚,兩眼瞪得大大的,直盯着司馬懿問道,“果然如此,仲達,你說詳細點。”
“孔和,其實這事兒是可以未蔔先知的啊。”司馬懿深深地看着他,緩緩說道,“自今年八月以來,從長安、洛陽一帶以及關東戰場湧到陸渾縣境内的流兵敗将是愈來愈多了。這當中有被曹操軍隊打散了的西涼殘兵,有被荊州宗室劉表從南邊攆過來的黃巾流寇。你難道沒聽到縣城附近居住的同學常常在課堂上提起這些嗎?那些流寇、散兵們在陸渾縣各鄉亭内,到處亂搶亂劫、胡作非爲。隻怕再過幾天,他們就會闖到我們靈龍谷裏搗亂了。”
“噢——我懂了,師父就是想邀請陸渾縣令入谷,共商如何防禦流寇、散兵之事?”周宣聽得連連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個‘師’卦的寓意原來是這樣啊!”
“你現在明白了?那還不速速趕到縣衙裏去?”司馬懿向他催促了一句,提步又往前疾奔,“這事可是絲毫也拖延不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