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鴻儒
靈龍谷位于豫州陸渾縣南端的山林叢中,曾是當年光武大帝劉秀的屯兵駐營之所。
踏過谷口的索橋,順着棧道曲轉行入,迎面而來的便是兩邊綠雲蔽日的綿綿山巒,谷間一道河流奔湧而過,一條條魚兒被湍急的河水裹挾着如箭矢般橫沖直撞,讓人目不暇接。
沿着彎彎曲曲的棧道,越往裏邊走去,便越發感覺到這谷中的清幽靜谧。司馬懿懷着激動不已的心情,遙遙地望着遠方谷底那掩映在濃濃碧蔭之間的那一片屋檐廬角,不由得兩眼放光、喜上眉梢,腳下立刻加快了步伐,飛一般疾奔過去。
“哎哎哎!二公子……您慢着點兒……”他身後的書童肩上挑着行李,背上負着書笈,也連忙趕了上來,“您着什麽急啊?反正已經到了谷裏,早一刻和晚一刻也沒多大的區别呀。”
這書童是牛德的小兒子、牛恒的弟弟牛金,比司馬懿小兩歲。雖然他看起來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的,實際上他卻是一個武藝超群的高手——那百十餘斤的行李架挑在他肩上,便如擱了一片鵝羽般輕松。一天到晚走上個數十裏路也沒見他喘氣、流汗、歇息過,還跟着司馬懿忙前忙後,有說有笑的,仿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你不懂,你不懂的。”司馬懿頭也不回,仍是快步如飛地朝着紫淵學苑奔去,口裏自顧自地說道,“孔子有雲:‘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玄通子老師乃是萃集天下百善萬德于一身的鴻儒大賢,本公子豈能不急于投拜他門下?”
牛金在他身後聽了,不禁微笑着搖了搖頭,不再多言,隻是埋頭挑着行李、負着書笈,不緊不慢地緊随其後。
大約兩盞茶工夫之後,司馬懿奔到了紫淵學苑的大門口處。卻見那院門前的台階之下,早已跪了兩個儒生打扮的青年。看到司馬懿奔近,那跪在左邊的文秀青年,好像猜出了他也是前來紫淵學苑拜師求學的書生,便擡頭向他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指了一指自己的左側,示意他也跪下來等候。
司馬懿見狀會意,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撲通一聲便跪到了那文秀青年的左手邊,同時低聲問道:“玄通子老師在裏面嗎?”
“玄通子老師好像正在裏面給門人弟子授課呐。”那文秀青年側頭向他輕聲答道,“等他授完了這一堂課,大概便會出來見我們了。在下乃是颍川郡儒生胡昭,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颍川胡氏?原來你是颍川胡氏中人啊,久聞颍川胡氏乃書香門第、詩禮世家,在下幸會幸會。”司馬懿一聽,微驚之餘立時滿面含笑,連忙作禮而道,“在下乃是河内郡儒生司馬懿。對了,請問那一位兄台是何方賢士?”
胡昭知道他問的是自己右手邊跪候着的那位玄衫青年,便低聲答道:“司馬君,在下亦是久仰了。這位兄台是來自益州的周宣,和你我一樣,自然也都是來玄通子老師門下拜師求道的。”
聽到他倆的竊竊私語,那名叫周宣的玄衫青年方才從地下直起了上身,轉過頭來,向司馬懿臉上望了一眼。一見之下,他面色陡變,顯得驚訝異常,竟拿眼緊緊地盯着司馬懿的面容,目光許久也不移分毫。
司馬懿被他盯得頗有些不自在,又不好多說什麽,便向他還以微笑緻意。那周宣這時才似回過神來,雙手一撐,竟自站起身來,飛快地跑到司馬懿面前,又将他渾身上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雙掌啪地一拍,呵呵笑道:“這位司馬公子生得好面相:頭角峥嵘、雲眉星眸、氣宇雄渾,日後必是出将入相、匡時濟世的俊偉之才!”
見到他蓦然跳到面前講了這些瘋瘋癫癫的話,司馬懿心頭不禁吓得暗暗一跳,臉上卻是波瀾不現,隻是迅速地往後一退。那牛金已是放下了行李架,一步邁了過來,倏地便半掩半護在了他身前,兩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周宣。
周宣被牛金猝然橫跨過來一擋,不由得倒退了兩步。他目光一掠,又在牛金面目之間掃視一番,咦了一聲,啧啧驚道:“你這書童亦是生得骨格英朗不凡,将來定爲麾率千軍萬騎的猛将無疑!”
“二公子,看來這書生有幾分失心瘋,”牛金一邊充滿戒意地緊盯着他,一邊急忙向司馬懿提醒道,“您要多加小心——被他撲上來咬傷了可不好。”
“你……你這小子嘴裏胡說什麽呐?”周宣一聽,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憤然說道,“對你二人的判語,乃是周某根據相書圖簿切實研斷而來的……你可不要誣蔑周某的家學淵源!嘿,《百貌心鑒》這書你看過沒有?《性命通會》這書你看過沒有?若不是你二人生得奇貌不凡,周某才懶得拿正眼瞧你二人一番呢。”
胡昭也急忙仰起了身向司馬懿解釋道:“這位周兄乃是益州占蔔世家之後,據他剛才自言:他的先祖周鑒曾經師從占蔔大師京房,擔任過太史令之官,司馬兄與這位小哥兒不必疑懼。”
司馬懿這才明白過來,急忙喝退牛金,起身向周宣施禮謝道:“在下與小仆不知周兄數術高妙,适才失禮了,還請原諒。隻是周兄剛才對在下的評判之語,卻實是謬贊了,在下不敢當啊!”
“呵呵呵,依周某之見,你的相格極具奇特卓異之處。”周宣卻是不肯罷休,又來抓他的左手,自顧自地說道,“周某一看之下便如一位鑒琴師見到了一具紋質極佳的珍品瑤琴一般,若不讓我細細地鑒賞個透徹,心裏始終是放不下……來,來,來,把你的左掌伸出來讓周某再瞧一瞧。”
司馬懿一聽,慌得連稱不敢,也不伸出掌去,隻是推辭不已。
正在他倆拉拉扯扯之際,突然聽得身後紫淵學苑的大門吱呀呀緩緩開了——一瞬間,正在一旁勸說的胡昭已是神色一斂,雙膝跪地。不消說,應該是玄通子先生開門出來了。
周宣見胡昭這般舉動,急忙放開司馬懿,匆匆跑回原位跪了下來。
司馬懿也整了一整衣冠,正欲倒身跪時,蓦地擡頭一看,卻見是一個青衣童子站在門口的石階上肅然望着他們,冷冷說道:“虧了爾等還是儒生文士——今日前來拜師求學,竟也在學苑門外全無禮儀,推推拉拉、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司馬懿等人不禁漲紅了臉,面現慚色,紛紛急忙跪叩于地,一齊恭聲應道:“小生等知錯了。”
青衣童子見他們持禮甚謙,這才換了表情,抿嘴一笑,朗聲宣道:“師尊有請三位公子移步到堂上一見。”
紫淵學苑的明道堂裏窗明幾淨,亮亮闊闊的,足以容下三四百人之衆。堂上立着二十四根柏木圓柱,散布在河洛圖籍中所繪的玄都二十四諸天方位之上,高高地撐起了屋頂,顯得巍峨壯觀、氣魄宏大。
司馬懿等人随着那青衣童子走進堂門,緩步往後堂行去,一路上見到一根根柏木圓柱上面都清清晰晰地銘刻着一行行典籍箴言:有《大學》裏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有《禮記》裏的“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有《易經》裏的“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有《孟子》裏的“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有《荀子》裏的“木受繩則直,金就砺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智明而行無過矣”;有《管子》裏的“畜之以道,則民和;養之以德,則民合”……
他們一邊浏覽着這些堂柱上精深隽永的銘訓箴言,一邊慢慢走近了後堂,見到當中一張寬大的烏木案幾上面摞滿了諸子百家的典籍。烏木案幾後邊,是一座斑竹方榻。而方榻之上,卻空無一人。
看到司馬懿等人疑惑的表情,那青衣童子連忙解釋道:“請諸位公子稍候,師尊大概是到後院精舍更衣休息了,片刻之後便會過來。”
司馬懿等人這時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麽,便都恭恭敬敬跪坐到烏木案幾左側下首的榻席上等了起來。
在等候的過程當中,司馬懿不禁将目光投向了那斑竹方榻靠着的霜雪紗檀香木架屏風之上。凝神看去,見得那上面用濃墨寫着兩段銘言,右邊的是《論語》裏曾子所講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左邊的是《管子》裏的“利莫大于世治,害莫大于世亂。三皇五帝所以成功立名、顯于後世者,以其能爲天下緻利除害也。事行不必同,所務一也。”
“這位先生的書法當真是精妙卓絕啊!”他身旁跽坐着的胡昭也擡頭往那屏風上一看,亦是禁不住失聲贊歎起來。司馬懿剛才隻顧瞧那字句内容去了,聽得胡昭這麽一說,對那筆迹仰視之下隻能啧啧稱奇:屏風上面那些銘言一筆一畫寫得剛正遒勁,字字相連、氣脈流轉,點若隕星飛來,橫如飛虹當空,鈎如青峰映月,豎似一臂擎天,撇似蟠龍入海,捺似馬馳平原,起承轉合潇灑靈動、夭矯飄逸。他微微而笑,向胡昭點頭應和道:“胡兄所言甚是,真乃絕妙好字、千古罕見!不過,這字雖寫得不錯,但終不及這屏風上兩段銘言選得好!”
他面色一凝,靜靜地正視着屏風上那兩段銘言,仿佛是對胡昭,又仿佛是對自己,深深地慨然歎道:“從玄通子先生将這兩段銘言書于屏風之上自示其志來看,他堪稱吾等傳道、授業、解惑之不朽良師也!能以這等聖賢爲師,吾等三生有幸!”
“唔,司馬君講得很對,周某亦是深有同感。”坐在席位首端的周宣聽得他這番言語,也拿眼瞧着那屏風上面的銘言文字,連連點頭,“依周某看來,玄通子先生的字寫得堂堂正正、恢恢宏宏,深具一代宗師的浩瀚氣象,實屬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