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抱着滿腹的浮思雜念,張汪父女一行在颠颠簸簸中終于來到了位于溫縣孝敬裏東首的司馬府大門前。
隻見巍峨的大紅木門洞開着,蹲在門前台階兩側的青石獅朝着每一位來賓威武而視。司馬家貴爲高門豪族的不俗氣派,于無形無聲之中已是逼人而來。
一身儒袍的司馬朗、司馬懿兄弟此刻正立于台階之下,恭迎着遠遠趕來的親戚和賓客。
下了犢車,張汪攜着張春華向他倆走了過去。司馬懿遠遠望見,臉上笑意頓現,急忙伸手拉了拉正招呼着其他客人的司馬朗的袍角,向他微微示意。
司馬朗轉身一看,見是張汪父女,立時滿面堆歡,也領着司馬懿疾步迎了上去,哈哈笑道:“張大叔、春華賢妹,侄兒與懿弟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張春華在父親身後偷偷瞄了幾眼一直站在前面的司馬懿,但見他這六七年不見,已是生得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相貌堂堂,舉手投足之間更是謙和穩重、彬彬有禮。她芳心暗暗一動,玉頰亦不禁微微一紅,連忙斂住心神,随着父親一齊上前還禮見過。
張汪擡眼上下打量了司馬懿、司馬朗一番,也是面帶微笑,答道:“多謝兩位賢侄返鄉盛情邀請,愚叔也是來得倉促。春華,你且将爲兩位哥哥備下的禮物拿出來……”
張春華聽得父親這麽說,急忙低頭欠身款款一禮,從身後跟來的一名仆役手中接過一個藍布包袱,捧在手上,呈給了司馬朗,徐徐言道:“伯達(司馬朗字伯達)大哥、仲達二哥,小妹知道兩位兄長在京都大宅裏居處慣了。這時節正值盛夏,溫縣這裏的居住條件亦遠不能與京都相比,鄉村裏蚊虻甚多,叮着了可不好。于是,小妹将自己用冰蠶銀絲親手織成的兩頂冰绡帳帶了過來,還望兩位兄長莫嫌物賤禮輕……”
“哦?那可真是有勞張大叔和春華賢妹費心了!”司馬朗聽了,呵呵一笑,連忙答謝不已。
“冰绡帳?春華賢妹親手織的啊?”司馬懿站在司馬朗身旁,顯得十分親熱地瞅向了張春華,又瞧了瞧她手中捧着的那個藍布包袱,不禁有些驚詫,“那是什麽物件?”
張汪聞言,微微含笑走上跟前,就在張春華手上打開了那個藍布包袱,裏面卻是一方蘭花紋檀香木匣子。他又啓開那匣,匣内襯着紫緞,緞面上疊着兩束銀紗。張汪随手拈起了其中一束,托在掌心裏,隻見那紗疊得長不滿半尺,厚不足一寸,甚是輕巧。
“這便是冰绡帳了!”張汪含笑而語,手頭卻并不停頓,把那疊銀紗一層一層地打開,打到七八層時,已經猶如桌面般大了。司馬懿看在眼裏,不禁啧啧稱奇。
司馬朗卻似曾見過這樣的紗帳,用手指着它對司馬懿介紹道:“二弟,你瞧這裏頭還有三四折,看着必得進高堂大屋裏才張得開。這可真是冰蠶銀絲所織呐!——這種絲質是極珍貴、極難覓的。暑熱天氣張在宅室裏頭,蒼蠅蚊虻一個也鑽不進來,而且又細薄又透亮。坐在這裏邊舒舒服服地閱經撫琴,妙用大着呐。”然後又連忙對張汪說道:“張大叔,您就不用全部打開了,等會兒疊起來隻怕有些費事兒。”
張汪這才捋須一笑,轉手交與張春華和那名仆役一層一層地把冰绡帳折疊收好,裝回了木匣中。
司馬懿雙眸一亮,深深地看向張春華,脫口贊道:“多謝春華妹妹了!虧你存着這樣的一份心意,是從哪裏辛辛苦苦找來這冰蠶銀絲,又是怎樣心靈手巧地一針一線織成了這紗帳的……”
“仲達哥過獎了,小妹事先還怕這紗帳不能讓你和伯達大哥滿意呢。”張春華被司馬懿這麽當面一贊,雙頰早已飛出了一片绯雲,急忙微微低下了頭,兩眼盯向自己的鞋尖,拿手拈弄着衣角,不勝害羞地說道,“仲達哥再這麽誇下去,小妹可就無地自容了……”
司馬懿也矜持地一笑,走上來便欲接過那檀木匣子。卻聽司馬朗在旁吩咐一聲,兩個婢女應聲搶在他前面,一個接下了張春華遞來的檀木匣,一個則恭恭敬敬地将她領進府中後院休息。
司馬懿見這兩個婢女正是那日在洛陽城人販子手中買下的青芙、青蘋姐妹,便囑咐了她倆一句:“你們可要好好款待張小姐,千萬不可怠慢了。”
那身爲姐姐的青芙轉頭滿面帶笑地答應着,已和妹妹青蘋熱情有禮地帶着張春華進府去了。張春華聽到司馬懿那一句囑咐,臉上又是一片紅暈泛起,偷偷回眼看時——司馬懿已上前和她父親張汪寒暄起來了。
護鄉塢
司馬府客廳之上,酒筵成列,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溫縣縣令、司馬朗兄弟的堂叔司馬昌與張汪并肩坐在上席,司馬朗兄弟坐在他們的左側偏席位上。坐在他倆對面的是堂伯、孝敬裏裏長司馬榮和其他司馬家族的宗親故舊。
酒過三巡之後,司馬朗舉起杯來,敬向司馬昌、司馬榮、張汪等人,揚聲而道:“列位長輩,今日侄兒邀請大家光臨鄙府,一則是與大家一叙離别思念之情;二則是奉了家父之命與大家有要事相商,在此懇請列位長輩指點、襄助。”
司馬昌酒喝得興起,突然聽得司馬朗搬出堂兄司馬防前來說事,心中暗知非同小可,當下接了他這一杯敬酒,與司馬榮、張汪等驚疑不定地互望了一眼,然後幹咳一聲,帶頭向司馬朗開口問道:“伯達賢侄有何事相商?你且先道來。”
司馬朗放下酒杯,容色一斂,沉吟片刻,朝司馬昌緩緩說道:“叔父大人,您身居溫縣縣令之職,近來治下可有什麽冗雜難理之事嗎?”
“哦?你是問爲叔治下有何冗雜難理之事嗎?哎呀!這樣的事兒,我每天都會碰到一大堆啊!伯達賢侄!我最近頭痛得很哪!你有所不知,近來董太師手下的猛将徐榮與關東那邊的曹操将軍在荥陽汴水展開了一場激戰,雙方各有勝敗,散兵敗卒流散開來……”司馬昌聽他這麽一問,頓時被勾起了滿腹苦水,忍不住眉頭一皺,便當衆傾訴起來,“爲叔治下的溫縣城邑之中整日裏雞飛狗跳、民不聊生,要說什麽冗雜難理之事,這便是數一數二的一樁兒了。”
“那麽,叔父大人是如何爲溫縣百姓化解這一場流民散卒之厄的?”司馬懿聽了,不由得心頭一緊,急忙失聲問道。
“唉!爲叔的縣衙裏僅有區區三百餘名衙役,又能拿這成千上萬的流民散卒奈何?”司馬昌臉上一紅,黯然道,“爲叔能勉力保住這縣衙不遭他們搶劫就不錯了……”
司馬懿素來有慷慨俠烈之情懷,此時見到司馬昌身爲縣令,本應盡其護鄉安民之責,卻在流民散卒襲來之際顯得這般庸懦無能,不禁暗暗撇了撇嘴,一時氣血上湧,神情激動,便欲正詞肅容侃侃而談。司馬朗早在一旁瞧見他神色不對,急忙從桌幾底下伸過手來悄悄掐了他的大腿一把,遞個眼色阻止了他。司馬懿一愕之際,扭頭向大哥看去,卻見司馬朗已搶在自己前面向叔父司馬昌拱手說道:“叔父大人能在這般險境之中竭力周旋而不讓衙堂蒙塵,委實已是非常不易——小侄佩服!”
司馬昌也不知司馬朗這句話究竟是真的在誇贊他,還是在不着痕迹地揶揄他,心裏頗爲難堪,隻得幹笑數聲,澀澀地答道:“哪裏……哪裏……愚叔沒有保境安民之能,也隻得聊盡護衙守堂之責了……”
坐在張汪下首的張春華剛剛放下碗筷,聽他這麽說,覺得十分好笑,不禁伏在桌幾旁邊,按住小腹,“撲哧”一聲,幾乎噴出飯來!
這一下,司馬昌雖然仍是強自端坐在上席位處,滿臉卻都已成了豬肝紅。
張汪轉過頭來,狠狠地盯了張春華一眼,急忙拱手向大家說道:“小女身體不适,失禮之處還請諸位原諒——”然後開口爲司馬昌遮掩開脫道:“這些流民散卒甚是兇悍無禮,張某在粟邑縣令任上,又何嘗不是與司馬昌大人一樣,拿他們無可奈何?唉……撫之則不從,束之則己無此力。司馬昌兄還算應措得力,沒讓他們損了衙堂的威儀——張某那粟邑縣衙的大門早被那些流民散卒乘夜劈破了一扇,至今也查不出是何方歹徒如此行兇呐!”
聽到張汪爲自己這般開脫,司馬昌臉上才漸漸恢複了常色,連忙心懷感激地舉杯向張汪敬了一杯酒,口中隻稱“不稱當”。
司馬懿剛才也險些笑出聲來,幸得拼力咬唇忍住,才沒有在酒宴上失态。在抑忍之際,他擡臉瞥了張春華一眼,覺得她适才所爲一派天真爛漫,不禁暗暗有些欣賞。他自己一向在洛陽府中被父親管教慣了,從來遵循的都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銘訓,其實心裏對這一套繁瑣的表面功夫很是不以爲然。待見到張春華這般敢于流露出真性情來,不自覺地便生了幾分親近之意——但也僅此而已,再濃也濃不到哪裏去。
這時,司馬朗面色一正,在坐席之上挺起身來,侃侃說道:“叔父和張大叔眼下所遭遇的這般難處,小侄自是清楚的。家父遠在京都也十分了解,他派小侄火速趕回溫縣老家,就是想通過小侄之口轉告各位親戚、故舊、父老,我河内郡西畔與京都洛陽境壤相接,東面鄰近成臯、虎牢關,南邊又靠大河,而成臯、虎牢關正是關東諸路義軍鋒芒所指之地,實乃兵家紛争之要沖,難以自安。倘若我等恬然而不知警,日後隻怕難免會遭池魚之殃。在此,小侄懇請諸位未雨綢缪、見機而作,能夠防患于未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