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地坐了一夜火車,婉初一踏上定州的站台,恍然隔世一般。因爲離别,讓心中膠着着一種頹然,更有一種行屍走肉的空虛。
馬瑞派去跟着她的兩個侍從官早早知會了馬瑞,婉初下了火車,見到等在一邊的汽車也不覺得驚訝。
不過離開了月旬,定州忽然就像入了仲夏一樣。街道還是那些街道,店鋪還是那些店鋪。婉初看着卻說不出的陌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去做些什麽。
車窗外倒退的風景裏,有恍惚她和榮逸澤的身影;看到别人抱着孩子,都覺得眼淚要掉出來。她怎麽就這樣苦,非要她經曆這樣與至親和摯愛的生離死别呢?
那苦沒處可去,漸漸都化成了怨恨。爲什麽她要有這樣一位兄長?
馬瑞見她安然回來,吩咐人又把聽梅軒裏外收拾了一番。幾個嫂子又接二連三地親熱招呼,可就是沒見到傅仰琛。
婉初心有怨恨,面上神色自然不對,像賭氣一般随時要耍性子的樣子。她自然不是要回來住的,隻是沒料到傅仰琛居然沒有露面。
馬瑞依然和氣地笑道:“司令在靜養,也已然知道格格回來。不過見面難免又要激動感傷,還是等過幾日身體大好了的時候再說。”
婉初覺得這件事情蹊跷,卻也不糾纏。自然不肯在傅府住下,隻推說落下了功課,要回學校裏補習,繼續住回學校裏。
定北大學已然進了暑假,整個校園裏甯靜得讓知了聲分外清亮。宿舍樓也比往常安靜。婉初見金令儀的東西還在,看狀況是沒有搬回家,但人卻不常回來。
空屋寂寂,婉初拿着書也看不下去。隻覺得心裏說不出的苦,逼得她難受,再不發洩出來,人是要瘋的。索性書也不看了,天天織絨線衫打發度日。
這一日難得遇見金令儀,看她臉色也是紅潤興奮,便問:“最近都在忙什麽?快畢業了,你有什麽打算?還是想做女法官嗎?”
金令儀捧着一杯茶,含着笑,看了看窗外:“原來是想的,不過,現在我有了更值得做的事情。”然後是感情蓬勃地望着遠方。
婉初直覺得她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可金令儀不說,她也不好問。
大約是心事藏得太滿了,終于有遮不住的一天。這天晚上她又鑽進婉初的被窩,婉初看出來她在醞釀什麽話,于是靜靜地等着。果然金令儀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你說,他們多偉大。”
“他們?”婉初想了半天,這個“他們”指的是什麽。
“嗯!他們爲了理想和主義,連生命都不在意。心懷天下,憂國憂民!”
婉初卻是笑了,低聲問他:“你是說小林嗎?”
金令儀卻是不說話了,含着笑,仰面看着天花闆:“你看我哥哥弟弟那樣的纨绔子弟,整天隻知道談女朋友,過些拈花惹草聲色犬馬的生活。再長進些的事情,也不過想着怎麽跟兄弟争家産,怎麽從父親那裏多騙點錢出來,哪裏會想到什麽人民和勞苦大衆?……我不要過那樣的生活!”
婉初側過頭看她,她目光炯炯,是某種信念蓬勃而出的堅定。婉初卻又想到小林,忍不住想問她,爲了一個人,還真是爲了一份追求?轉念一想,這又有什麽區别?雖然她從來對政治不感興趣,但對這些講着信仰與主義的人總還是懷着一份敬仰的。
“我看你也不是想嫁人的樣子,你不要整天織絨線衣了,不如一同做些有意義的事情?”金令儀又熱情洋溢地看着她。
婉初苦笑,她不知道什麽才叫“有意義”的事情,無奈地歎息:“我是朽木不可雕了……不過,如果有什麽能幫得到你的地方,盡管開口。”
金令儀第一件要她幫忙的事情,便是搪塞金家的人。
平日裏隻見她來去匆匆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金家人有時候找過來,婉初便依着她留的托付,幫她托口遮掩過去。
婉初旁觀着她和她的那群朋友,有時候不免也覺得,他們那才真正是熱血的青春,自己真是一塊快要漚爛的木頭了。
報紙短短不過幾段文字,人世間已是幾番人事沉浮。定軍同京州軍的戰事終于以新内閣的重組結束了,選了一位無黨派的人士做了大總統。傅仰琛被授定北巡閱使,傅博堯年紀輕輕坐了定軍總司令的位子。京州軍打散重新編入定軍,京州督軍突發惡疾,海外尋醫。沈伯允舊疾複發,辭去一切軍中職務。沈仲淩授京二師師長,兩萬多人裏卻隻有三分之一是原來的京州軍士。
婉初合上最近的一張報紙,長長歎了一口氣。怕是沈伯允怎麽都料想不到,他苦撐的一片江山會因爲一場莫名其妙的戰事而毀于一旦。也是,這樣的時代,盛衰不過常事,繁華總是過眼雲煙。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
推開窗,她拿着水壺給窗台上的幾盆山茶花澆水。
這時候風信子的花期已然過了。她一回來,就有人又送了幾盆山茶花過來。
紅、白、粉、紫,真是難爲這人尋到這許多的顔色。他是誰呢?她的一舉一動顯然他都知道。可她也沒有同别人玩什麽追逐遊戲的興趣,卻仍然有一顆愛花草的心。
猶記得她從前在沈家的時候也種過茶花。那花蕾開始的時候總是喜人,可又總是在将開未開時變黃枯萎凋謝,印象裏竟然是一朵都沒開過。她雖然氣餒,但不願意妥協,更是種得起興。
人生有時候還不如草木,秋去春來,花落自有再開的時候,總有一個念想。可她呢,連念想都渺茫了。
榮逸澤在一棵老樹下遠遠望着她心不在焉地給花澆水。他提着這月餘的心在真真見到她以後,才實實在在地放了回去。
雖然當初她那樣絕情地把孩子送走,可他知道孩子從來都是女人的軟肋。他多怕她跟着代齊就一去不回了。他是自信沒什麽比不過代齊的,可他卻沒法子去跟那孩子比。那是她的親骨肉。當初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邊,多少就是藏着私心的。忐忑不安地煎熬了這些日子,眼瞅着就要熬不住了,她終于從漢浦回來了。
他一邊慶幸她沒有因爲孩子留在漢浦,一邊更加疑惑。到底什麽樣的事情,讓她這樣兩頭割舍?
少見她出門,總是把自己關在宿舍裏。這一天終于見她出門了,他便遠遠地跟在她後頭。看她進了百貨商店,提着一包絨線出來,然後沿着大街一直走到公園裏。
一條人工開鑿的湖水盤旋了整個公園。湖水兩岸植着高大的洋梧桐,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太陽更将那綠色漂洗了一層似的,變成了淺翠,映得湖水都跟着碧綠。她在湖岸的這邊漫無目的地走,他在湖岸的那邊靜靜地跟随。
離得不遠,他能清楚地看見她穿着半高跟的白色系帶皮鞋,小燕領的荔枝膜色軟綢齊膝洋裙,窄窄的袖子正好卡在肘上,一圈蕾絲小白花邊。她的頭發已然過肩,斜斜地用同色的絹紗系在一邊耳側。一副慵懶倦怠的模樣,他看着依然覺得嬌俏幽娴。
她走在湖邊青石砌的尺寬沿邊上,倒影印在水裏,像是漂浮的小舟,隻怕一個不留神就要搖碎在碧波裏。
大約是走得累了,路過一個長椅,她便坐下,背對着他。
雖然沒看到她的臉,榮逸澤卻知道她在哭。垂着頭,肩膀在微微地抖動。
他看着說不出的難過,又氣她這樣偏執,恨不得走過去抱着她一同跳進水裏,讓她在他懷裏清醒過來,卻又怕她還是要逃。
因爲她沒什麽作爲,他實在是沒什麽可探尋的頭緒。隻是隐隐知道大約跟錢有關。可他不是那樣稀罕她的金子,有或者沒有都絲毫不能妨礙他對她的感情。她交托後事一樣通通把東西都給了他,一定是有什麽更緊要的理由。
煙卷在他手裏被揉捏得沒了形,直硬硬的一根,最後終于妥協一樣地彎了腰。白石橋不過就在幾米開外,榮逸澤扔了煙卷正要過去,卻見一輛軍車停在了她前面的路邊。車上下來一位軍官模樣的年輕人,走過去恭敬地同她說什麽。
婉初剛哭了一場,眼淚還沒來得及擦幹,不想被人瞧見臉上未幹的眼淚,便側過臉去擦。心中氣惱,出門逛街而已,還是被人跟着!
來的人是傅博堯的侍從官餘靖,倒不是特意跟着她。他同傅博堯也不過剛剛回了定州,今天是他公休,剛巧同女朋友在公園裏約會。無意間看到傅婉初一個人坐在湖邊哭,知道他的長官是頂看重這位姑姑的,于是把女朋友匆匆打發走了,自己特意跑來看看。
餘靖仍舊穿着軍服,眉眼都被寬檐軍帽遮去,看不清面目。榮逸澤停下腳步,看那年輕人在她身邊坐下,又似乎遞了帕子給她。
婉初心中還在惱着,也不想搭理他,索性站起來自顧自地走了。餘靖怕她一個人在外頭不安全,本想送她回家,可這位格格一點好臉色也沒給,又不好唐突地去拉她。瞥見她丢在椅子上的提袋,忙提着去追她。
年輕人似乎說了什麽,婉初背對着他站住,然後轉身同他說了幾句,居然很乖巧地往那人的車邊走去了。
陽光草地清風,空氣裏還夾着栀子花馥郁的濃香,前後追逐的青年男女——這場面落在榮逸澤眼裏,心裏打翻了一瓶汽水一樣,四面八方沸騰騰地冒着酸沖的氣泡。炸開了一朵又冒出一朵,噼噼啪啪的,酸得他有些受不住了。
是爲了這麽一個人?還是因爲分開得久了,自然而然地有人走到她心裏去了?理智的他總是不能信的。代齊那樣的人,她的親骨肉都留不住她,從哪裏又冒出這麽一個人呢?
餘靖覺得這樣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委實不好伺候,喜怒無常。剛才還氣鼓鼓的模樣,他不過說了一句:“咱們司令總記挂着格格,說這回三姨太的生辰叫我去請格格回來聽戲……”傅婉初居然就換了一個人似的要他帶着她去買賀禮。
餘靖摘了軍帽,擦了擦頭上的汗,長舒了一口氣。
榮逸澤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他認得這是傅博堯的侍從官,心裏那氣泡終于是爆破幹淨了,糖水一樣淌着。想到方才的失态,想想自己聰明一世,怎麽遇到她的事情就變傻了呢?可傻就傻吧,誰沒個傻的時候呢?繼而自失地笑了笑。看着婉初坐進了餘靖的車裏,心道,傅博堯倒是照顧得仔細。
真正打動婉初的心的,不過就是那“司令”兩個字。傅仰琛總是避而不見,馬瑞又是個城府極深的人,相比下來傅博堯顯然容易相處得多。不如借着他的法,想辦法去後罩樓那裏看看。于是才叫住餘靖,要他陪着去選賀禮。
傅博堯從京州回來後就趕上三姨太的生辰。
傅仰琛重傷總不見起色。半壁江山剛剛到手,他自然是心中高興,情緒稍稍波動,卻又牽動舊傷。那顆子彈因爲擦着肺穿過去,到現在還在背部。那天在國際飯店裏是強打着精神跳了一支舞。回到家裏,已然疼得臉色發白,直吐了一口血出來。
那子彈所在的位置十分險要,醫生不敢貿然取出來。每日裏被傷痛折磨,整個人像脫了骨一樣。止疼藥如同面丸子一樣不抵用,醫生也勸他抽食鴉片或者幹脆打嗎啡針來止疼。
三姨太最知進退,謹言慎語又溫柔識大體。幾位夫人裏,傅仰琛的傷勢也就她知道實情,日常起居也多是她照料。平日裏難免被姐妹冷言冷語、夾刀夾槍,也不過是一味忍讓。
那一回見傅仰琛直疼得人都要暈過去了,差點咬斷舌頭。三姨太在邊上看着都爲他疼,便大着膽子給他燒煙,要口對口吹給他。傅仰琛還有一絲清醒,搶了煙杆扔過去,抖着聲音罵她:“不長進的東西,大煙槍,也是你敢抽的!”他向來對妻妾和氣,這樣咒罵的事情從來沒有。三姨太兩頭委屈,哭得淚花四濺。
馬瑞也見不得傅仰琛那樣受病痛折磨,勸走了三姨太。等到傅博堯回來了,便商量還是先打嗎啡針止疼,好歹能讓他吃下東西養養身體,能撐一時是一時。那嗎啡針剛準備好,傅仰琛有了預感一樣,猛地睜開眼睛,扯了點滴瓶子砸過去,呵斥道:“誰敢!”
他不信自己挺不過這疼,那一個人都可以,他有什麽不行?腦子一陣緊似一陣地疼,恍惚裏又聽見她當時疼得冷笑,把他手上的嗎啡針摔了:“我就是死也不要那東西!你想用這麽個法子制住我嗎?少做白日夢了!”
他那時候心底無奈又委屈,卻什麽也不說,自己把碎玻璃整理好:“不要就不要,何必摔碎?仔細紮了腳。”
她隻是冷笑,卻又強作嬌嗔:“真該什麽時候換你疼一回!”
他這回終于知道她的疼了。隻有疼着,才敢放縱自己去想那些不能想的過去。回憶不過就是他人生的嗎啡針,紮進肉裏,在迷幻裏将這人生再沿着自己的臆想意願走一遭。
傅博堯同馬瑞退了出來,馬瑞除了歎息還是歎息。隻有他知道傅仰琛不過在同自己較一口氣,可他同誰說去?總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自古情關難過。
傅博堯見他不住地歎息,隻當是爲父親的傷勢擔憂,反而轉來勸他。馬瑞隻能默然點頭不語。勢局初定,傅仰琛的傷勢還是秘而不宣,能穩住一刻是一刻。三姨太的生辰便要辦得熱鬧,甚至要比往常更熱鬧。
生辰宴這日婉初送了賀禮,便陪着女眷聽戲,卻是心不在焉。左右尋不見傅博堯的影子。先前她已然到後罩樓那邊晃了一圈,崗哨依然不松,她隻好轉回。
坐了幾刻,越發的心灰意冷。借口困乏,搖着扇子離開了。
婉初不住在王府,自然也沒有常使喚的丫頭跟着,她心事重重地穿堂過廊,也不知道要往哪裏走。
邊走邊搖着扇子,北地入夜清涼,心是越扇越冷。難道這一輩子就這樣在這無邊的等待裏消磨下去嗎?
婉初在長廊裏走着,冷不防被什麽絆了一跤,踉跄了兩步才站穩。這才注意不知道怎麽就走到偏僻的側院這邊來。大約是少有人走動,這裏連電燈也沒拉。
兩個人都是吓了一跳,婉初拍着胸口,半晌定了心神,才看到原是傅博堯在那裏。
傅博堯看見是婉初,忙起身恭敬地叫了一聲“姑姑”。唇口撲出來的氣息帶着濃濃的酒味,大約自己也覺察了,往後退了兩步。
婉初又四下裏看了看,他卻是獨自一人,連侍從官都沒有。“怎麽躲在這裏喝酒?”
傅博堯卻是沒答話:“姑姑怎麽走到這邊來了?”
婉初心中一動,裝作一副疏懶又無奈的笑:“看到三姨太生辰這樣熱鬧,忍不住想起我母親來了。”說着竟是在他剛才坐的地方坐下來,仰頭問道,“你呢?一個人躲在這裏做什麽?也是想起嫡福晉了嗎?”
這時候月亮從雲層裏冒出小半張臉來,小小一塊銀色正照在她臉上。她眼角微微垂下,别有一種凄然又嬌楚的韻緻。
婉初很專注地盯着他,卻沒在他臉上捕捉到什麽異樣。也不知道是這人太能演戲,還是真的不知道她母親的事情。
傅博堯避開她的目光,等她坐下後才在同一處長椅的最遠處坐下。他手裏拿着一件錫金的随身酒壺,略垂了頭,有幾分發窘。并不好意思同她說,也是想起了母親。
母親十幾歲嫁給父親,向來聚少離多。因爲是娃娃親,雖然母親從不流露出哀怨,但他也看得出來,一生未得過丈夫的寵愛。
母親雖也出身尊貴,但跟父親離家的時候卻正是傅仰琛最落魄的時候。持家勤儉,生辰也從未操辦過,後來也不願意操辦。所以母親去後,他最不想遇上的就是父親姨太太們大操大辦的生辰,他替母親不甘。可今天,他是不來也得來。
然而這話從前沒對人說起過,往後也不會對人說。婉初卻是一句話就戳到了他的痛處。
傅博堯靜靜抿了一口酒。
婉初撐着雙臂,雙腿懸空蕩了蕩,仿佛腳下有一片湖水一樣。“你不知道,我這人頂小氣。看别人熱鬧,心裏就妒忌。因爲我母親一生寂寞,替她難過。”她這話是真心話。
傅博堯仿佛被她窺透了心事,更是窘迫無言。
婉初笑了笑,撐着胳膊往他身邊又坐近了些,從他手裏拿過酒瓶。銀亮扁平小巧的一隻,放在鼻端嗅了嗅,繼而笑道:“别告訴我,你喝的是伏特加。”
傅博堯卻是笑了:“姑姑好淩厲的鼻子。”
“這個有什麽喝頭?我房子裏藏了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蘭地,你若想喝酒,姑姑陪你一同喝。”
“姑姑怎麽會有這麽烈的酒?”他詫異道。
婉初莞爾一笑,半真半假幾分嗔怪:“你先前在西北打仗,我在籌款拍賣會上拍回來的。宿舍裏不讓放酒,差點讓舍監太太給查到,所以就拿回來了……姑姑爲了你,賣了法國的宅子,可是捐得身無分文了。”
傅博堯本不知道她捐錢的事情,看她笑得純然,聽到她的話比那灌進肚子的酒還烈些,頓時覺得臉燒。他向來桀骜,這時候卻有一種使了女人錢的難堪。
那難堪他從未經曆過,繼而自然是遷怒到别人頭上,話裏帶了愠怒:“下頭的人是怎麽辦事情的!再怎麽樣,總輪不到讓姑姑賣了宅子去填軍資……”
婉初又笑笑,安慰他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反正我母親去了,留着也無用。幫着自己人,姑姑也算責無旁貸。你若真心要謝我,不如陪我好好喝一場,今天怎麽說都算同是天涯淪落人了。”
“這怎麽好?”傅博堯自然覺得要好好謝她,可她畢竟是位小姐,同她一起喝酒未免失了體統。傅家的格格們嬌縱如簡兮,也從沒做過半夜縱酒這樣出格的事情。
“沒什麽不好。你可有什麽别人找不着咱們的地方?不叫他們知道就好。”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眼底閃着頑劣又憧憬的神光。
傅博堯剛存了一分虧待了她的心,看她笑顔妍妍,那個“不”字總狠不下心說。趁着虛無的酒勁,鬼使神差地就點點頭:“去後罩樓吧,那裏從不住人,地勢又高。我小時候總在那裏玩的。”
婉初不過就是想去那裏,如今他主動提了,倒省得自己說了。狡黠一笑,把酒壺塞回他手裏:“我先回去拿酒,你去角門那裏把崗哨都打發幹淨,咱們偷偷過去!”還沒等傅博堯再說什麽,她便一路小跑地跑回去了。
回了聽梅軒,關上門,婉初先從櫃子裏扒出一瓶酒來。開了酒,倒了一些出來。琥珀色的汁液灑到地上,頓時升起一片醇香。若是母親看到了,肯定要說她暴殄天物了。
她的梳妝匣子裏有幾片備存的安眠藥,用鎮紙拍成粉末,通通倒進酒瓶裏,狠狠地晃了晃。清透的酒色一下就渾濁了,幸虧是夜裏,看不出來。
她的心跳得很快,有一些慌張,還有一些仿佛要解開謎底前的惶恐。但願他喝不出這酒有什麽異樣。她穩了穩心神,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雙手捧着酒往後罩樓快步走過去。
她穿着青蓮色的薄紗荷葉邊裙子,入夜有些許涼意,便披了一塊愛爾蘭細絨薄披肩。捧着酒,穿庭過院地到了後角門,果然一路上都沒遇上什麽人。
遠遠看見一點光,明明滅滅,像夜裏開出的橙色的花,是傅博堯靠在牆邊抽煙。見她來了,丢了煙頭踩滅。
婉初一手拎起酒瓶,沖他揚了揚,努力笑得輕松。唇邊笑意,帶着悄然避人耳目成功後的頑皮得意。
那酒被一點夜色穿透,閃着神秘的琥珀色,仿佛是提着一雙蒙了塵的金縷鞋。他蓦然想起一首詞:“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然後猛然間又覺得荒唐到好笑,他是拿自己的姑姑比作小周後嗎!
婉初四下看看,雖然沒看到人影,但還是忍不住再問一句:“沒人了吧?”她沒待他回答,徑直走到了角門處,手頓了頓,推開了門。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微弱而漫長的“吱呀”一聲,讓傅博堯終于回了理智,想要勸她還是回去吧。婉初心裏跳着,并且有些害怕了。傅博堯還沒開口,她卻突然轉身捉住了他的袖子,拉着他往裏走去。
這時候月亮映在雲層裏,一切都暗得不真實。
走過寬闊的庭院,婉初看到一棵西府海棠。走近了些,樹上果子青裏才微微透出一點紅。傅博堯“咦”了一聲。
婉初回頭看他:“怎麽?”
他搖搖頭:“什麽時候這裏種了這麽一棵樹?”
整個院子沒有一點亮色,婉初隻能借着一點天光打量四周。空庭寂寂春早逝,她的心其實早就沉下去了。母親肯定早就不在這裏了。她來晚了。
擡頭看了看,後罩樓算不得宏偉,是面南背北的兩層普通磚木樓房。南邊有欄杆,一時也數不清有幾間。
“這園子原來是個貝子府,父親買下來重新建的。母親喜歡這個後罩樓,這一處就沒再翻新重建。聽說跟京州城裏的王府是不能比的。”
“這裏原來住着誰?”婉初問。
“我母親原來住在這裏,她病逝以後,父親怕睹物思人,這樓就廢舊了,也沒誰再住過來。我和弟弟妹妹都不許過來,父親有時候會過來母親這裏看看。”
婉初心裏更是一動:“福晉原來住在哪裏?”
傅博堯指了指:“西邊是樓梯間,母親住在東邊第一間。”
“咱們到樓上去喝酒賞月怎麽樣?”不待傅博堯說話,婉初自顧自地先走過去。傅博堯隻好跟着她過去。
門自然是鎖上的:“鎖上了。”婉初摸着鎖,歎息道。是孩子想偷糖偷不到的抱怨。
傅博堯瞥見她披肩上的胸針,笑道:“姑姑,把你的胸針借我用用。”
婉初取了胸針給他。看他手下彎了彎,在鎖裏套弄了幾下,“啪”的一聲,鎖開了。
傅博堯将她的胸針收在前襟口袋裏:“姑姑這胸針算是廢了,回頭我再孝敬姑姑一個。”
婉初的心思根本不在此,隻是胡亂地點點頭,忍不住詫然道:“你居然會這個?”
“我小時候總在外頭搗蛋,父親就罰我。可沒人管得住我,總叫我偷跑出去。後來他就上了鎖……”
“上了鎖也鎖不住你,卻練出這樣一身本領。”婉初笑道,想用笑聲遮擋胸腔裏越來越巨大的心跳聲。
推開門的一刹那,一股淡淡的黴味撲面而來,卻又不是經年沉積的那種味道。手扶上樓梯的木欄杆,沒有灰塵在手下的磨砺感。這裏還是有人常來的,她心道。
樓梯間很黑:“姑姑仔細扶好,跟在我後頭。這裏我小時候常來,閉着眼睛也知道樓梯在哪裏。”
婉初“嗯”了一聲,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勉強地笑道:“這倒是有幾分冒險遊戲的意思了。”黑暗裏隻能聽到踏在樓梯上傳出的吱吱的老木闆的聲音,還有淡淡的喘息聲。婉初努力壓抑住自己的心慌,怕他聽出心跳的聲音。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也許是母親的牌位,也許什麽都沒有。
兩個人上了樓,走出樓梯間。一陣風吹來,把頭上的薄汗激得打了一個冷戰。這時候月亮整個從雲層裏出來了。婉初迎着風,仰首看了看月:“這裏倒是清靜。”
沒有坐的地方,傅博堯脫了外套給她鋪在地上,兩人便席地坐下。這裏地勢高,透過欄杆望見連成片的民居在夜裏暈染連成一片鄉野平闊,遠與天接。
靜下心還能聽見前院的胡琴咿呀的拉奏,名伶如訴如泣的唱聲。王府裏挂的彩色小電燈都成了地上的繁星,彙成一片星海,整整齊齊被截斷在腳下。
靜默了一會兒,婉初才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笑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帶酒杯了。”
傅博堯也笑笑:“那就不喝,咱們就在這裏坐一會兒算了。”
“那多可惜!難得這樣好景緻,偷得浮生半日閑。把你的酒給我。”
傅博堯遞了酒壺給她,婉初在耳邊搖了搖:“隻剩一點。這個給我喝,你喝我的酒。”說着把那瓶白蘭地推到他身前。自己拔了蓋子就喝了一口,然後笑意盈盈地望着傅博堯。
傅博堯沒料到她一個女孩子,喝起酒來這樣豪氣。今日裏,帶着一絲天下初定的豪氣,一點酒逢知己的縱意,一份思親念母的愁腸,也不再拘謹了,接過她的酒就灌了幾口。
兩人先是話都不多,隻是各懷心事地默默地喝酒。
婉初不知道那藥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起效果,又怕他急着回去,便提了話頭叫他說些幼時的事情。
他感情拘斂,父母慈愛也早就是最遙遠的兒時記憶。母親的寵愛多在簡兮身上,父親又是步步苛嚴。他有長子的自覺,也漸漸接受這樣的事實。他所說的兒時的事情,大約不過就是哪裏第一回學騎馬,哪裏第一回打槍,什麽時候第一回上戰場,如此而已。
聽他說起,婉初頓時就想到榮逸澤,那一回也是這樣說起他的小時候。雖不是十分相同,也有三分相像。也就是經曆過,才知道“已失去”是一種怎麽樣的痛。隻能靠着一小口接着一小口的酒精刺激才能停止想他。
伏特加純淨得如同醫院裏的酒精,多一點的香味都沒有。那酒是一下透進心裏的。她酒量不淺,想着難怪母親當年日日以酒爲伴,越喝越厲害。因爲酒量深了,怎麽喝都醉不了,越是不醉,心裏頭越是清醒得厲害,就越想醉。
傅博堯看她惘惘然也有了借酒澆愁的模樣,虛攔了一下:“姑姑少喝些,這酒烈得很。”
婉初偏過身去,又喝了一口:“我酒量好着呢……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可能鬧了。有一年過年,我跟着守歲,母親要裏裏外外打點,我總纏着她。最後鬧得母親實在煩了,就給我灌了一小壺酒,硬是把我給灌醉過去。”說到這裏垂眸笑了笑,“我這酒量可是從小就有的。”
再後面的話,她隻對榮逸澤說過。母親酗酒後,每回喝醉了,她就偷偷把母親剩下的酒喝掉。那時候她天真地以爲,把她的酒喝完了,她就沒有酒喝了,就再不會醉了。好在母親每回剩下的酒都不多,可她的酒量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攢起來了。
她記得同他說的時候,本是當作童年趣事說起的,卻看到他眼裏滿滿的疼惜,攬着她,動了動唇,卻什麽都沒說。
現在想來,這确實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可母親留給她的長長的一段歲月就是這樣,就算沒有趣,她也隻能當作有趣。
傅博堯卻說不出話了,他連這樣的回憶都不多。能說起的,也就是母親送過一個布老虎。那東西他當寶貝一樣收了好多年,睡覺前總要拿出來摸摸才能安心睡下。
有一回三弟弟去他屋子裏頭玩,把布老虎給翻了出來,拿着毛筆把上頭畫得不成樣。他口氣很重地訓斥了弟弟幾句,結果讓傅仰琛知道了,卻派了他的不是,還得了他一頓打,說男子漢頂天立地,怎麽能玩這種稚童的東西?那時候他才八九歲。
他苦笑着道:“爲了這個布老虎,我可是吃了三道鞭子。”
婉初看他神色落寞,倒真像個失了玩具的孩子。想起她給圓子也買了這麽一個布老虎,他也是很喜歡的樣子。她記得她走的那一夜,也是把布老虎放在他枕頭邊。
她害怕去想圓子醒着玩布老虎的樣子,害怕想起他臨睡前也抱着它睡覺的樣子,更怕有一天也因爲玩布老虎被他父親抽鞭子。會不會等到他長到傅博堯這麽大,也還是念念不能忘,尋這麽一個夜同另一個人說起他的悲傷和沒有母親疼愛的童年嗎?
她真不敢想。這世上最親的兩個男人,都注定被她傷、被她騙得不輕。
婉初隻覺得眼淚要掉下來,努力灌了一口酒,讓自己不去想那些。這一口酒喝急了,嗆得自己猛烈地咳嗽起來。
傅博堯慌了陣腳,忙道:“姑姑快别喝了!”
婉初借着這一頓咳嗽,把眼淚壓下去。歪頭看見傅博堯,魁然挺秀,一看就是自小從軍中磨砺出來的堅毅謹然。
她的圓子也有長成這麽大的一天,會不會也是這樣英姿磊落?便泛濫了母愛,忍不住擡手在他頭發上輕輕揉了揉:“可憐的孩子,别難過,回頭姑姑送你一個。你這回好好藏着,别給大哥看到了。”然後寂寞又凄婉地笑了笑。轉過身,托着腮望着遠方。
她向來在他面前搭長輩的架子,傅博堯早就習慣了。可畢竟還長她三歲,這樣被她親昵得如同對着孩子一樣,頓時赧然了。
他便有些後悔,怎麽好好的說起這些話來?這些孩子氣的事情,說出來也沒人在意,到後來覺得連想一下都是孩子氣的。可如今他忍不住地想,要是他小時候也有這樣的姑姑疼愛,他也不該有這樣多的怨恨。
前院的戲仿佛唱停了,漸漸靜了下來。傅博堯便道:“太晚了,侄子送姑姑回去休息吧。”
婉初卻是有些急了。看他酒也喝了不少,就是沒有睡過去的樣子,就疑心剛才安眠藥放得少了。依舊拖着他不許走,尋着話留着他,便說起學校趣事、這些日子在定州的見聞、東洋人的橫行掣肘。
傅博堯本已停下,聽她提起這事情,言語便有些郁郁:“軍中多主和,少主戰。東洋人的野心,誰都看得出來。隻是敵我力量懸殊。阿瑪的意思,此時求和,委曲周旋求得一時平安,韬光養晦謀圖自強;戰,是以卵擊石,自掘墳墓。一旦定軍勢劣,天下間有的是趁火打劫的人。你同他們講什麽國家和民族的大義,他卻隻想着你的地盤……”
沉默半晌,霍然起身,揚着酒瓶喝了一通,對着遠方凜然道:“可求和,丢的是爲人子民的尊嚴!若外邦真有犯我國土的一天,博堯何懼身死,也萬萬不能将這片江山丢在自己手裏。總有一天,叫這片土地的子民不再過卑躬屈膝的日子,叫咱們的人在外頭再不被人輕視!”
婉初看他眸光裏激情閃爍,是從未見過的豪情激昂,也被那一份豪氣所感染,站起身舉着酒同他重重一碰:“‘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莫遣隻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你有這份心,姑姑就算身無分文也心甘情願了!”
兩人相視一笑,又喝起來。
婉初每一口分量都不大,目光注視着他的狀态。等到他手中那瓶酒還剩小半瓶的時候,傅博堯終于歪頭倒在欄杆邊了。她輕輕拍了拍他,确定他是睡熟了,心裏未免幾分愧疚,喃喃道:“姑姑也是逼不得已,你别怪姑姑。”
往東走了幾步,想起什麽,又轉回他身邊,蹲下身從他胸前的口袋裏摸出剛才的胸針,貓着身子往那房間走去。
這時候有些風,帶着些涼,婉初的臉被酒精刺激得發燙。心跳得很快,臉上更是燒漲得難受。
最東邊的那間是傅博堯母親曾經的住處。金姐說過,她是在福晉住處的隔壁見過一回母親的。那麽,就是這間。
婉初在那間房前駐足,門前一把大鎖。她的手摸了一下,鎖身還算光滑,沒有鏽迹,并不是棄用很久的鎖。
母親已經不在這裏了,她心如明鏡。可她還是要進去看看,也許母親會給她留下蛛絲馬迹。
把胸針插進鑰匙孔裏,左右搗弄,完全沒有規律可循。她心裏祈禱着:“母親你要保佑女兒。”她的頭上、手上出了密密的汗,一顆心高高地提着,耳朵豎着仔細聽着周圍的動靜。
在她的耐心就要消磨殆盡的時候,終于聽到了“嗒”的一聲,鎖終于開了。
婉初的手有些發抖,這時候月亮又從雲中鑽出來,眼前驟然亮了亮。
輕手輕腳卸了大鎖,推開門進去。婉初小聲地叫了一聲“娘”,意料中,聲音空空地蕩過去,又渺渺地蕩回來。她靜下來,什麽也聽不到。
輕輕開了一扇窗戶,借着月色看,屋裏的陳設并不算簡陋,家居用品一應俱全。隻是什麽人都沒有。
婉初一步一步在房間裏走,白粉牆上挂着的歲寒三友是出自名家的手筆,博古架上的小玩意也都是精貴細緻。
黑胡桃木書桌上整齊地擺着筆墨紙硯,镂空雕花椅上擱着一塊紅地團金花的坐墊。一切都是安靜的,仿佛前一刻才有人在那桌前揮墨。而這一刻,她卻從那安靜裏嗅到了一絲塵埃的味道。
屋子裏規整得整整齊齊。這裏離她所想象的母親被幽禁的地方有些差别。她閉了閉眼睛,定了定心神。等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了那張歐式白漆床,卻是肯定了,這屋子裏頭一定是住過母親的。
母親向來對床講究,非西式床不睡。就算同家裏陳設再不相襯,她那張一定得是西式的。
她不在這裏了。她去哪裏找她?
她這些日子一直在等待,因爲不知道等什麽,所以更加期待着走進這後罩樓的一天。當這一天終于來了,大約是期待得太久了,所有的激動、失落仿佛都在等待和臆想裏消磨得面目全非了。于是,她那裏隻有坦然的無奈了。
婉初突然覺得累,在床邊坐下。
她一坐上去,席夢思就發出了彈簧細細吱扭的聲音。她突然想到了什麽,掀開鋪陳的床罩,伸手在彈簧墊子下摸。不一會兒,果然摸到了一個洞。
婉初的心快要跳出來了,隻有母親知道這個地方。
婉初小時候得了什麽好東西都愛偷偷藏到床墊子下頭。她從京州走的時候帶着一張父親的小照,就是在彈簧墊子裏頭挖了一個洞,藏在那裏頭。母親知道她總愛在那裏藏東西,有一回喝醉了,從那裏頭找到了父親的小照,就又哭又笑地給撕了。
連父親最後的一點念想都碎了,婉初隻知道哭,掩着臉就跑走了,卻又不敢跑得太遠,自己躲在花園裏哭了半晌就睡過去了。等到第二天她醒過來,就看到母親在花園子裏修剪花草,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婉初再也沒提過這件事情。隻是後來有一回無意中又去摸那洞,卻發現父親的小照安然地放回去了,并且被人用膠水和白紙細細地修補過。
父親還留着辮子,穿着西裝打着領帶。是三十來歲生日的一張照片,人是極其英俊的。那道裂痕縱橫在他英俊的臉上,再怎麽粘都粘不好了。
她的手指頭伸進小洞裏,輕輕一探,很快指尖下就有了異樣感。兩指一捏,拉出一卷紙來。
婉初不及細看,把東西裝進衣袋,忙又把床鋪好,關好門窗,匆匆退出房間又把鎖鎖上。從傅博堯身邊經過的時候,她蹲下來輕輕把胸針放回去,喊了兩聲“博堯”。
傅博堯睡得很沉,并沒有回應。婉初見他懷裏還抱着那瓶殘酒,于是将剩下的一點白蘭地通通倒掉。看他睡容靜谧,抿了抿唇,把肩上披肩給他蓋上,越過他飛也似的跑回聽梅軒。
馬瑞在遠處見婉初走得遠了,才悄悄從陰影後走出,去了傅仰琛的院子,輕輕敲了敲房門,三姨太開門請了他進去。
傅仰琛微合着眼睛躺在床上。馬瑞走過去低聲道:“大爺,格格去了後罩樓……”
傅仰琛的眼睛慢慢張開,緩緩問道:“她自己去的?”
馬瑞搖搖頭:“是大少爺帶過去的。不過,好像是大少爺喝醉了,格格自己偷偷溜進去的。”
傅仰琛長長的一段沉默。婉初知道了什麽,知道了多少?不過,那都是她母親的意願。他輕輕一聲歎息:俞若蘭真是到死都改不了性子。
馬瑞難以揣測他這一聲歎息的意思,先偏過身子觑了起坐間裏低頭繡花的三姨太一眼,繼而小聲道:“房間裏都搜過的,應該什麽都不可能留下……大爺何必叫格格知道夫人的事情?平白擔了委屈……”
傅仰琛仍舊不語。“她若不知道她母親的事情,怕是早就走了……”婉初走了,他想要的答案,到死都不得知。
馬瑞不可聞地心底輕歎,一轉眼跟着傅仰琛也是大半輩子。眼見他這個翩然倜傥的德清王世子,從毛頭小夥兒到眼前叱咤一方的霸主。這個男人一輩子沒有打不下的仗,得不到的東西。唯獨那一個人,他早就認命了,所以才這樣委屈自己事事遷就。
男人在外頭争強好勝厲害的,往往心裏都渴望一份被屈服。可那屈服被限定在某種他可接受又不至于觸及顔面底線的範圍内。于是往往就把這份想要被征服的心放在了女人那裏。越是叫他不痛快的女人,他想得就越厲害。
怕是有時候可能他自己也分不清,迷戀的是這個女人,還是這個女人給予他的那種新鮮的不痛快。更何況這份不痛快,纏纏綿綿、心心念念了這許多年。每當事事順遂的時候,怕都要忍不住地從心底浮出來叫他難受一番,于是變成了求而不得的刻骨銘心。
馬瑞皺了皺眉頭,呆愣了半晌。
傅仰琛見他似乎還有事,問道:“還有什麽事?”
馬瑞回過神,道:“格格先前那個姓榮的男朋友,幾回要見您,我都給擋回去了。可昨兒個,他遞了一張照片給我……”
傅仰琛轉頭過去。馬瑞忙把照片從口袋裏取出來,雙手捧到他面前。是一張興國會的入會證書。歲月悠遠,他自己都快忘了這件事情了。傅仰琛倏地笑了一聲:“我倒小看了他,他居然有能耐弄到這個東西。”
馬瑞卻覺得并不好笑,面帶着愁容:“這人怕是要壞事。萬一這事情給他抖了出去……”
傅仰琛擺擺手:“他拿這個過來,無非有所求,那就見他一面也無妨。”
婉初跌跌撞撞地跑進房間把門闩上,從口袋裏取出那卷紙,心頭還在撲通撲通地急速跳着。
借着燈光,将紙展開,快速地将上頭的字浏覽一遍。她以爲自己怕是眼花了,又将信将疑地一個字一個字又看了一遍。
臉上被酒精裹燙的紅漸漸變了白色。手緊緊攥着,也止不住渾身的顫抖。怎麽是這樣,怎麽是這樣!她心裏想過千千萬萬種的可能,就是沒想到她的母親會騙她!
信上所言句句言辭懇切,句句維護傅仰琛:“自兒别後,身無所戀,遂歸故土。承蒙爾兄照料,然病已入膏肓,春秋度日不過折磨。兒方年少未嫁,婚期又至。未想拖累,恐兒牽挂,遂以亡人示之。”
不僅如此,母親居然還叫她拿一半的金子給傅仰琛!既然如此,那爲什麽又叫金姐勸自己逃走?她偷偷摸摸留這一張字條又是什麽道理!
婉初反反複複又看了幾回,千真萬确是母親的字體。那個地方,除非她,又有誰知道?怕真如她自己信裏所言:“唯恐來日流言蜚語,爾兄妹徒生罅隙,于心難安。留信于此,待天意定奪。”
可信裏若是真的,這算什麽?留一封道歉信,就打發了自己嗎?
另一張字條更叫她難堪。什麽天意定奪,還不是她任性妄爲!母親向來流利的小楷,如今落在眼裏沒來由地刮着她的心。
她從來不抱怨母親什麽,即便是俞若蘭讓她無異于幼年失孤,叫她少年抑郁,她也還是感激母親的養育之恩。
她記得父親說過最重的一句話:“你怎麽可以隻顧自己!”那時候她不明白,到現在她是真的明白了。母親這一輩子,最愛的哪裏是父親,她最愛的不過就是她自己!
乳白色信箋,在姜黃色的燈光下頭居然也刺得她雙眼不能直視。移開目光,一擡眼的工夫望見紅木大衣櫥上頭的鏡子裏映着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可分明又變成了她母親。她怎麽長得那樣像她!她突然恨自己那樣像她。
婉初這短短的十多年,就算不是鮮衣怒馬,也該是悠然閑适的青春,變成一步一步密不透風的滄桑,還不都拜俞若蘭所賜?
相愛、離别、追憶、悔恨,雖然人生都難免要經曆一回,可她這張粉光胭豔的臉,下頭的那顆心已然被這十多年的跌宕磨砺得毛孔粗大,将滄桑都清晰地擺成了皺紋。
婉初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在一點一點地變形,最終變成了她母親。她又恨又怕,順手抓住桌子上的粉彩瓷茶杯擲到鏡子上。
那鏡子從她的臉上放射了幾道裂痕,杯子撞碎了,又落雨一樣嘩啦啦掉在了地上。可鏡子裏水漬下頭又默默出現了兩個母親、三個母親……
婉初霍然站起來,又拿起桌邊的圓凳子擲過去。終于,所有的母親都消失了。
她怎麽能不恨?爲了母親的這份自私,她舍了愛情在這裏跟個假想的敵人鬥了一年。她什麽都沒有了!她原知道自己蠢,沒想到會蠢到這個地步。她原先對母親的理解和同情,都不受控制地變成了恨。
母親,母親。她的信上說得真對,她“這一生縱情任性、肆意愛恨,無怨無悔,唯獨虧欠于爾……”
她突然覺得恐懼起來,她想起離開漢浦的時候,她跟代齊說的話:“孩子萬一要是問起他的娘,你就說她死了。”
她何嘗不自私,何嘗不是在騙自己孩子?就算那孩子來得不正經,也是自己堅持要生下來的。生而不養,何嘗不就是同母親一樣,踐踏了母親的責任?現在也要學着母親的老路去騙那個孩子嗎?也要讓他長大了再來恨她嗎?
恐懼的後頭是排山倒海的羞愧。她愧對了榮逸澤的一片癡情,愧對了那孩子。她覺得自己真的是沒臉去見什麽人了。
她擡頭看着這屋子,滿心的憤懑,無處宣洩。把屋子裏的瓶瓶罐罐一并摔了,牆上的字畫、遍屋的绫羅紗帳,都礙眼得厲害,她恨不得一把火燒掉。
等把整個屋子洩憤得面目全非,婉初呆呆坐在床上。她能去跟誰說呢?她從前還以爲是一場冒險劇,誰知道到頭來原來是一場荒唐不可理喻的鬧劇。
現在怎麽辦?結束了這場鬧劇,再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地回到榮逸澤身邊嗎?她怎麽有臉見他?同他說母親因爲和不該有情的人有了私情,怕女兒知道真相輕看她便騙她離開?誰知道這個傻女兒非但沒走,卻執拗着留下來給母親“報仇”?
再苦的時候,她從來都沒覺得活不下去。可真的就在此刻,她真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最親的人呢,怎麽能把她騙得那樣慘!怎麽可以因爲怕女兒的輕看,就去騙她?既然騙了,爲什麽不索性騙到底,還留這樣一封信又做給誰看?!
婉初踏着一地殘骸走出聽梅軒。天色漸漸亮起來,一層青一層橘一層紅胡亂地混疊在一起,隐在東方。
有下人碰見她跟她請安,她似乎也沒聽見。眼睛裏噙滿了眼淚,卻忍着不往下掉,盲人一樣憑着本能出了王府,叫了黃包車回了宿舍。
宿舍裏也沒有人,往床上一倒,整個人像暈過去一樣。酒喝得多了,受了風,胸中抑郁,疾恍恍地就發起燒來。
第二日,傅博堯是被烈日刺目的光驚醒過來的。睜開眼睛,無數條的白亮亮的光襲進眼裏,頭腦就是一陣恍惚,有一種不知何處的感覺。低頭看了看,身上搭着柔軟的披肩,看了半晌這才隐約記起這好像是婉初的。
他站起身,頭有點昏。他酒量不錯,不知道怎麽昨天怎麽能醉得這樣厲害。
夜裏的事情都已經是模糊了,連同他一同喝酒的人也是模糊了。要不是這件衣服,他幾乎都會以爲那是做了場夢。
他迎着風站了半刻,又四下看看。估摸着婉初大約是早就離開了,他拎着披肩緩緩下樓。庭院靜靜,花木扶疏,連鳥鳴聲都聽不到,隻有風穿過海棠樹葉發出的若隐若現的沙沙聲。
他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頭走着,跨了幾進院門,才有聽差的過來請安:“大少爺,您在這兒呀。您的副官在府外頭等您等了好一陣子了。”
傅博堯點點頭,先回了自己房間,要了醒酒茶,快速地梳洗。等他都整頓清爽,瞥見桌子上的披肩,走過去抓起來看了看,隐然幽甜的背後是他剛才身上的酒味。又在外套口袋裏摸出那枚胸針來,這才看清楚原來是裹金鑲鑽的一隻孔雀,忍不住嘴角翹了翹。
出門的時候,叫了貼身伺候的下人将披肩送去洗燙,順便拿胸針出去修理。下人見都是女人的東西,也隻是疑心卻不敢問。隻當是哪個女朋友的,便不敢怠慢。
傅博堯在王府門口正要上車,後頭緩緩停下一輛車,榮逸澤閑閑地從車裏出來,見了他笑道:“司令今日出門這樣晚?喲,司令這滿眼的血絲,昨天沒睡好嗎?”
傅博堯見他眉梢眼角帶笑,不知怎的覺得他笑得分外有含意。心緒蓦然一陣古怪的不自在,捏了捏眉心穩了穩心神,方才同他笑道:“什麽風把慕老闆吹來了?”
榮逸澤笑道:“沒什麽,不過來同巡閱使叙叙舊。”
傅博堯覺得詫異,父親身體狀況不佳,早就不見什麽客,同他有什麽舊可叙?正想再問,馬瑞從府裏頭出來,将榮逸澤迎了進去。
馬瑞引着榮逸澤進了傅仰琛的房間裏,在他床前落了座。三夫人過來上了一杯茶,傅仰琛便示意她下去。
榮逸澤低頭抿了口茶,疏懶地笑道:“巡閱使這裏的茶果然是好茶。”
傅仰琛今日一身葛青紡綢短打,也不避諱他,靠在床頭。人比上回他見的時候瘦多了,面帶病色,一雙眼睛卻依然矍然有神。
傅仰琛目光直直看着榮逸澤,雙指夾着照片,輕輕搖了搖:“榮三公子,這是什麽意思?”
榮逸澤垂目撥了撥漂到杯沿的茶葉:“巡閱使比我想象中的身子骨要硬朗些。”擡眼瞥了瞥那照片,閑閑地笑道,“鄙人倒真是沒什麽意思。不過無意中得到的,覺得這東西落到别有用心人的手裏,總是不妥。咱們總算得上親戚,所以就給弄了出來……在下真是佩服,沒想到巡閱使當年居然會是颠覆朝廷的新國會的元老。”
傅仰琛又掃了一眼照片:“莫說上頭不是我的名字,就算是寫着‘傅仰琛’三個字,你要是覺得拿着這東西就能威脅到我,三公子真是打錯算盤了。”
榮逸澤依舊笑道:“鄙人哪裏敢‘威脅’,不過替人向巡閱使求個無關緊要的人。”
“哦?”
“鄙人替沈家大爺來要唐浩成。這人跟田中家頗有些瓜葛,要把他弄回京州,略有些棘手,所以想向巡略使求個方便。”
傅仰琛冷笑道:“他一個奴才出身的,竟然這樣不長臉,辱我門庭。就算滅了他全家,都不足爲過!他還有什麽臉面到我這裏得什麽東西?”
榮逸澤依然笑意不改:“可不是這樣!但話說回來,沈伯允于我也算有些恩情。算過來,我同婉初這段姻緣也算他一手促成。何況我同唐浩成也是有些恩怨的,不過是他從前是我妹夫,念在妹妹的面子上,說來說去總不好親自動手。所以就送給沈伯允一個順水人情。”
傅仰琛冷冷道:“所以我向來讨厭你們這樣事事鑽營投機的生意人。”
榮逸澤卻一點生氣的模樣也沒有,好脾氣地笑道:“大家都是買賣人。不過是我做錢财生意,巡閱使做着江山買賣。誰能想到當年堂堂德清王世子竟然是新國會元老,後來一轉身卻又投了護國軍,依傍着前朝遺老、王師舊部的支持在定州經營得風生水起……說起投機和鑽營生,巡閱使若說第二,世上怕無人敢稱第一。”
榮逸澤雖然是諷刺他,說的卻是實情。傅仰琛情不自禁又看了他一眼,這個人果然是不簡單。
當初隻當他是個風流成性的浪蕩公子,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正興兄弟行的幕後老闆。傅仰琛不禁心頭揣測:他這樣不離不棄地跟着傅婉初,到底是真有一份真情,還是爲了那些東西?他自己這一段過往,連傅博堯都不知道,這人竟然就給挖了出來。
當年一腔熱血報國,看不得朝廷腐敗無能、民不聊生,加入了新國會。等到朝廷覆滅,共和新起,才發現這新建的共和也不過換了一張皮囊,内裏仍舊腐敗不堪,瓜分得山河零落、各自爲政,一盤散沙下哪裏來的“新國”?!
當年多少同志摯友抛了性命,得到的竟然是這樣的結果!一時間理想坍塌、主義破滅。過了一段消沉買醉的日子,再鼓起鬥志的時候,已然換了一副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的心腸。
榮逸澤見他不語,面上浮着惘然的神色,心中感歎,都道是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說他“投機”也許是冤枉了他,那時候聽父親說起曾交遊過的幾個新國會成員,卻都是滿腔熱血解國憂的。
他聽婉初說起老王爺把傅仰琛趕出家門的時候就多少起了疑心。不過是從軍政,怎麽至于斷了父子親情?現在想來,怕是老王爺知道這個兒子竟然在做謀逆的大事,既然攔不住,趁早趕出家門才是上策。
後來将金子留給女兒,怕也是不願意讓自己的後人拿着祖宗的金子,幹出颠覆祖先基業的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債酒,終不是少年遊。傅仰琛病中已久,這些陳年故事少有人提,思緒飄蕩半晌,突然道:“婉初可是把東西都給了你?”
榮逸澤心頭一動,卻不動聲色,笑道:“巡閱使指的是什麽樣的東西?”
傅仰琛本就是想試探他,看他既不驚也不訝,心中猜測又明朗幾分。若婉初把東西都給了他,他還如此锲而不舍地跟随,倒也算得上癡情了。
“三公子何必明知故問?”未幾他長長歎息道,“你也看得出來,我怕是時日不多了。就算那東西婉初給了我,我也是萬萬不敢要的。她一個姑娘家,能吃多少用多少?守着那些東西不過就是廢物一堆。阿瑪的遺言,我是記着的。但博堯不一樣,他什麽都不知道。不知者無罪,就算到了地下列祖面前,他也說得過去。”
“我同你說這些,是看你是個重情義的人。那東西現在你可以不拿給博堯,但是博堯年輕氣盛難免逞血氣之勇。等我去後,早晚同東洋人一戰。那時候,還請三公子切勿計較個人恩怨,萬事以國事爲重。當然,萬一三公子若是不識時務的角色,我傅仰琛就算是個死人,一樣也能翻雲覆雨。”
榮逸澤聽他話語,心中肅然,卻仍然摸不清他話裏有幾分真,玩味地笑道:“人都道巡閱使是當世曹公,倒是不假。”
傅仰琛說了這麽久的話,傷口已然開始隐隐作疼,擰着眉頭靜待那疼稍稍過去,才用歎息般的聲音惘惘道:“怕都說我是‘當世曹賊’吧?你也不必疑心我話裏真假。人生一世,褒貶自有春秋。我若是真想要那東西,你真當我沒法子逼她拿出來嗎?總歸是我親生妹妹。”
榮逸澤笑道:“我倒真是不相信巡閱使能有這樣寬闊的胸襟。怕是對婉初有什麽顧忌吧?”
他哪裏是有什麽顧忌,不過是想要俞若蘭的一個答案。
他記得她臨去前問他:“我都要死了,你有什麽要同我說?”
他明明是想說什麽的,可嘴角動了動,卻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俞若蘭冷冷笑了一聲:“那你可有什麽想要問我?”
他仍舊不語。
“好,你既然沒膽子說,也沒膽子問,你就當我沒問過你。倘若你有一天要知道,你要麽去黃泉下頭問我,要麽去問婉初。我留了封信給她,我看你同我說不了的話,同你親妹妹就能張得了嘴?”
她面色不正常地潮紅着,眉心輕蹙,笑靥如花。她的手已然沒了血色,灰白灰白的,稍稍擡了起來似乎是想摸一下他。他踯躅了又踯躅,正想去拉她的手,那雙手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慢慢彎了起來,蓦然落下。
傅仰琛傷口猛然疼起來,分不清是那天的疼,還是今天的疼。閉上眼睛,就看見眼裏見她的笑眼漸漸凋落,漸漸模糊。他那時候就後悔了,爲什麽不問,爲什麽不說?人生都到了這樣一步,他還怕什麽呢?
等到重傷之後,等到人生空出大把大把的時間出來,他更是悔不當初了。
那天婉初從後罩樓回去,聽馬瑞說砸了屋子裏的東西,他就知道,她一定是找到了什麽。他更渴望知道俞若蘭留給他的話。難道真要到黃泉下頭問她嗎?怕是見都見不到了。
“我看得出來婉初對你有情,若不是顧忌你,當初也不會叫你走。那東西,你們放心守着,可我有一個條件。”
榮逸澤眉頭挑了挑,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傅仰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