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支舞正好停了,婉初隻覺如芒在背。把手從田中手裏抽出來,田中卻又笑道:“你看,今天發了舞瘾,還沒遇到過格格這樣好的舞伴,格格不如再賞臉陪我跳一曲?”
婉初雖然背對着代齊,卻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知道怎麽的,偏偏知道他在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記得他身上總是清清涼涼的,還離得這樣遠,她就覺得冷。
也顧不得田中了,婉初匆匆說了聲:“對不起,我累了。”
田中還想再說什麽,那人卻是飄然眼前,從她身後淡笑着牽起她即将落荒而逃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唇前親了下:“你真是叫我好找!”笑意裏單薄的責備,又帶着濃得化不開的涼薄的親熱。
婉初被他牽住手,下意識轉過去擡頭看他。一看到他的臉,她就覺得怕。也顧不得别的,急得把手往回抽,代齊卻是不露聲色地擒住。找到她真是太不容易,他怎麽能放她走?
田中頗有意味地看着這糾纏的兩人,像煞有介事地問道:“這位先生又是誰?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傅小姐現在是我的舞伴。”
代齊連一個多餘的目光都沒給他,隻是雙目噙笑,像是在耐心地等她撒完嬌。
婉初急得低聲道:“你放手!”
田中看這兩人,分明是認識的。難不成這一個才是她的男朋友,那麽那天戲院裏的那個就更加可疑了。于是笑問婉初:“怎麽,這位是格格的男朋友嗎?好像跟那天戲院裏看到的不太一樣啊?”
婉初真恨代齊在這個關頭出現,她知道田中在懷疑小林。萬一露了什麽痕迹,不僅小林,連帶着金令儀都要跟着有麻煩。
情急之下卻是昂了一昂下颌,雙瞳裏有一種奇異的明淨,凜然道:“您真說對了,他可真不是我男朋友。不過,我卻是他兒子的娘。這下田中先生滿意了嗎?”
本來在代齊心底四溢着的酸楚,突然被這句話裏不相幹的一點溫情打動。他閑閑地一笑:“這位先生,我能把婉初帶走了嗎?”
田中眉頭挑了挑,想起婉初說過的,她是同旁的男人生過一個孩子的。難道就是這位?他一時也有些糊塗了,這位格格看上去白蓮出塵,怎麽和這麽多男人有糾葛?難道前天看到的那個真是她的男朋友?
代齊牽着婉初的手一路走出舞池,傅家的人也有瞧見、聽見的,臉上不敢露出什麽端倪,心裏都在揣測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什麽。頻頻側目裏眼見着這兩個人一路穿堂過室,往裏去了。
婉初幾乎是被他拖着往前走的,她心裏怕田中在後頭窺看,也不敢貿然掙紮。走了一陣,路過一個無人的小花廳,代齊直直把她帶了進去。婉初正要甩開他的手,代齊卻是先松開她的手。
婉初往後退了幾步,揉着手腕,正色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你随我去趟漢浦。”
“我們都說得清楚明白了,再沒瓜葛。你要我去漢浦做什麽?”
冷虞輕笑的臉終是閃過一絲動容:“孩子半歲多了,你就一眼都不要看看嗎?”
婉初本就怕他說起孩子的事情,這回聽他說起來,更是如同掉進滾燙的油鍋裏,燙得她裏裏外外疼得喘不過氣:“那孩子跟我沒關系!”
代齊逼得近了兩步,婉初往後一退,卻退到了沙發上,一個不穩坐在了沙發上。
他俯下身逼視着她:“你懷胎十月,一朝分娩,你竟然能說出這孩子跟你沒關系?傅婉初,你這個女人是沒有心的嗎?”
婉初聽了這話,想起榮逸澤那天在她門前立着,也是說了這麽一句:“傅婉初,你是沒有心的嗎?”
她是有心的,她怎麽是沒有心的呢?她的心一路千瘡百孔、一路颠沛流離地在失去、錯過,錯過、失去中百轉千回,步步都是傷,步步都是疼,她怎麽是沒有心的?
婉初垂了垂眼眸,強忍着眼淚,艱澀地說了一句:“是,我是沒有心的……所以也不會去看那孩子。”
代齊牙關咬了又咬,要不是爲了孩子,他怎麽會來找她?!
“孩子得了猩紅熱,已經燒了好幾天,誰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今天你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生個孩子算什麽?就算你不見他,萬一這是最後一面你也不見嗎?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恨我你就是一槍崩了我,我也沒怨言!”
說着從腰後抽了一把槍,硬塞到她手裏,握着她的手,硬生生把槍口對着自己的胸口。“你要是恨我,就給我一槍。這孩子有什麽錯?你要不當初就弄死他,你既然生了他,就是要死也得死在你眼皮下頭!”他凜凜的語氣裏是壓抑不住的痛楚。
他找到她有多難!
素日通好、相安無事的京州軍突然不宣而戰,桂軍被打得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戰事剛有些轉圜,孩子就病了。
孩子生病的事情,本不想告訴她,又怕孩子有個萬一。萬一有一天她想起孩子來,找他要,他拿什麽給她?
他想派人找她,又怕她不肯來。他丢了江山不管,冒着多大的危險跑到京州。在京州城裏卻遍尋不到,那種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的無望和悲切,讓他從沒這麽怕過。等找到榮逸澤,才知道她人在定州。
他不知道這兩人怎麽也天各一方了,腦子裏隻有圓子瘦得脫了形的臉。他又草行露宿馬不停蹄地跑到定州,路上幾回和京州軍的搜查隊擦肩而過。中間的驚險艱難自不必細說,終于把她堵在了國際飯店裏。
來時候心裏念的全是孩子,等看到她那副懶怠不得已周旋人的模樣,他卻怯然了。什麽都想起來了,從前的種種,說不清誰對誰錯的種種。
他又想起從前跳的那支舞。那時候她也是用這樣一副表情對着自己,他問她會不會跳,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總踩在他鞋子上。那時候她是滿懷着心事過來求他的。
如今恍惚了這些年月,同樣的人,同樣的舞池,這心境卻是河東河西。他都沒料到有一天他也會來找她。他知道她說過“不見他”就是不見,是一輩子的不願相見。可他怎麽能不來?
那孩子不僅僅是他的骨肉,也是他人生最美好的紀念和延續。如今連這最美好的一點也要奪去嗎?讓他怎麽甘心!
婉初聽他這樣說,擡頭就見他的眸子裏深重的悲恸和疼惜,喃喃道:“怎麽會?……送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可看着他那模樣,他眼底浸透的千裏風塵,卻是不信也信了。
讓他說什麽呢?他怎麽知道孩子生起病來這樣吓人。孩子小,不能說話,誰看着都難受,都恨不能替他難受。本來胖嘟嘟的臉,說瘦一下就瘦下去了。本以爲是尋常的高燒,到後來嘴唇發泡,渾身發疹才知道是猩紅熱,眼看着就不行了。霍五那樣一個漢子,也能抱着孩子哭出眼淚來。
他卻是欲哭無淚。這算什麽?給了他一個禮物,就這樣收回去?他的人生爲什麽總這樣快樂有限、美滿不長?
要是老天注定要把他帶走,那麽誰把孩子送來的,也要那一個人來帶走。他知道這想法自私又無稽,可是忍不住這樣想:你能送他來一回,也能送他來第二回!
代齊心裏頭不知道哪裏來的信念,隻要把孩子的媽媽帶過來,孩子就能活。這仿佛是他唯一的信念,也是他最後的辦法,他才這樣不管不顧地沖過來。
“你真當他是個貨物了?傅婉初,你睜開眼睛看看,那是有血有肉的孩子。就算你當他是個東西,你當初連貨都沒驗過就那樣給我了嗎?!你今天無論如何也得跟我回去補上這一道程序!”
婉初早就松了手丢了槍,排山倒海的難過,卻尋不到一個出口,隻能捧着臉趴在沙發的扶手上埋着頭哭。聲韻凄婉,跟孩子一樣無助。
那聲音落在代齊耳裏,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對她何嘗不是一種殘忍?隻是他孤獨怕了,命運對他未曾有過憐憫,這一刻有人陪着他一同忍受這殘忍,他才熬得下去。可他還是心軟了,這樣的讓她爲難,他怎麽也跟着難過了?
他複又看了她一眼,攥了攥拳頭,正要離開,婉初卻從臂彎裏擡起頭,平息下抽泣:“你别說了,我跟你去。”
這句話終于在他荒涼的心底帶來一絲生機的春風,似乎是得了能救圓子的靈丹妙藥,他的心終于放下一半來。
看她哭的臉都花了,心思也紛雜了,拿了一塊手絹給她。
婉初擦了擦眼淚,站起來,快速往大廳裏去。怎麽都找不到傅仰琛的蹤影,隻看到姗姗來遲的傅博堯。
傅博堯滿心還在爲傅仰琛的傷勢擔心。那天戲院裏,傅仰琛爲了護住小皇帝,中了一顆流彈,擦着肺穿過去。遇刺事發後,坊間一片動蕩,别有用心的人都蠢蠢欲動、伺機而發。傅仰琛迫不得已才弄了這麽一場歌舞升平給外人看。剛才被三姨太攙下去的時候還吐了一口血。可傅博堯還得裝作一副閑散的模樣在這裏鎮場子。
婉初瞧見了傅博堯,略一忖度,走過去将他拉到一邊:“博堯,我有急事要去趟漢浦。來不及跟大哥交代,大哥若問起,你請他不要着急,我去去就回。”
傅博堯看她雙眼紅腫,分明是剛剛哭過的樣子。但畢竟是長輩,也不好多問。這時候也沒有去漢浦的列車,傅博堯便吩咐了下頭,加了一趟專列過去。
傅博堯一邊跟下頭的人吩咐着,一邊觑見婉初垂首望着大理石地面,地上反射的瑩瑩的迷蒙的光輝,映着她雙眸盈漪,是含着極大酸楚的模樣。
她身側立着代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後,蘊華清寂的面容上仿佛有些意味不明的憐憫,又有一絲異樣内斂的溫柔。
傅博堯對代齊雖然不算熟悉,好歹也是有些枝根錯結的關系的。看這兩人這份光景,心裏想起榮逸澤那癡情模樣,居然莫名地有一分幸災樂禍的好笑。
安排專列的人又回來,在他耳邊低聲回複。傅博堯走近兩步到婉初邊上:“車都安排好了。姑姑放心去,有什麽需要,盡管跟下頭人吩咐。”
婉初點點頭,攥着裙邊往外走。
代齊在後頭跟了過去,傅博堯卻一伸胳膊虛攔了下來。看了看婉初的背影,略一側頭壓低聲音對代齊道:“督軍這會兒不是在跟京州軍打着仗嗎?這種緊要時候,要帶我姑姑去做什麽?”
代齊心裏記挂的都是圓子,沒工夫跟他這裏磨洋工,若無其事地瞥了瞥他的手,眉眼稍帶了一眼:“自然是有緊要的事情。按理,總長就是叫我一聲‘姑父’,我也是受得起的,長輩的私事還是不要過問了……這仗我也打得膩歪了,出來散散心透透氣。侄子要是閑着,不如加進來一同玩玩。隻要不占我的地盤,你打下來多少就拿去多少。”
傅博堯是怎樣的聰明人,他這一說便明白了。手下松了他,卻是雙眸微睐,瞅着這一位從眼前掠過。想着這位姑姑倒是會給他找姑父,一個有錢一個有權,倒是有趣。
不過更讓他感興趣的是代齊的提議。京州之地,那是早就虎視眈眈的地方,如今這倒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馬瑞聽了人來禀報,才匆匆趕過來,代齊和傅婉初卻是已經走了。他急問:“大少爺怎麽能放格格走呢?!”
傅博堯早就瞧出來父親對姑姑那是盯得很緊的,卻又不知道爲什麽。“她去去就回的。有代督軍護着,馬叔在擔心什麽?”
馬瑞卻是擔心她去了便不再回轉,卻不想是代齊将她帶走的。忖度了一下,桂少爺是傅仰琛的内侄,漢浦好歹能安插些眼線,便稍稍安了心,抖去臉上的惶然:“是司令擔心格格安全而已。格格畢竟沒出閣,這樣單身奔波總讓人放心不下,我這就去安排。”
傅博堯臉上閃過一絲訝然,看他離去,便低聲在副官耳邊低語了幾句,副官就退了出去。
婉初連行李也沒帶,代齊身邊也隻有一個随行的侍從官。三人直接從國際飯店到了火車站,上了列車,各自一間一等車廂。
火車哐唧哐唧地響着,婉初的腦子一直都亂着。車窗上遮着厚厚的萱草花絲絨窗簾。裏頭亮着燈,掀開窗簾看到的是自己蒼白的臉的虛影。那虛影浮在連綿不斷的無盡的幽暗的山河之上,不知道東南西北。她甚至有些恍惚,她要去哪裏,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婉初把簾子放下,關上燈,卻睡不着。枕着搖晃的車廂,紛雜着火車前進的聲音。
好好的孩子,怎麽突然就病了呢?她想着自己這樣的身世,是不是孩子的身世也跟着差呢?她又搖搖頭,不允許自己這樣悲觀。
她不相信,她當初那樣摔摔打打,這孩子都堅挺地在肚子裏活着。這樣一場病,怎麽就能要了他的命?生他的時候那樣危險,他都能活下來,這孩子生命力該有多強,她不相信他就這樣短短半年多的生命。
婉初左右睡不着,閉上眼睛眼前都是那孩子的樣子,可是離得太遠,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樣,隻有那哭聲在耳朵裏越發清晰。原來,不是當作沒有,就沒有的。
婉初又從黑暗裏睜開眼睛,車廂裏太局促,悶得她心慌,于是起身披着衣服出去走走。
長長的通道,由于沒有人,連燈都沒亮幾盞,是昏昏暗暗的。她走在通道裏,火車向前行,她在向後走,有一種不真實的逆流而上的錯覺。
走到車廂接頭那裏,遠遠看着一個挺秀的身影靠在門那裏抽煙。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薄薄的雙唇微微地抿着。雙指裏夾着一根煙,隻是燃着,沒有抽動。仿佛隻是爲了聞那個味道,一身的寂寥。
那目光收起了清冷,是淡淡的疏離,隻是還是孤傲着。仿佛隻有用那一點孤傲來僞裝,才能遮住周身脆弱的寂寥。
婉初看着他這模樣,好像初冬飛灰似的微雪都飄進眼睛裏去了,明明是細微又柔弱的,卻還是讓眼睛和心頭突然有了涕淚将至的酸楚。
他們兩小無猜的那半年歲月,到了後來怎麽就成了這個狀況?原來不想見他,是以爲會恨他。可是真到見了面,才知道有一種人是愛不得、恨不得,一看到就隻能心疼的。
她小時候多喜歡這個孩子,是那種真心當作弟弟來喜歡的。她總覺得自己苦,等到幽篁獨處了,才知道人人都有人人的苦,人人都是不得已。她一邊不相信命運,一邊又不得不相信,有一種推着人前行到不知遠途何所似的東西,叫作命運。
代齊這時候隻穿着白色的襯衫,袖子卷到小臂那裏。借着昏黃的燈光,婉初似乎還能看到上頭隐隐的舊傷痕。那傷痕别處看來是觸目驚心的,到他這裏,除了能勾出心裏的疼,什麽都想不到。
她怎麽會不知道,這樣一個日月光華神采斐然的人,除了那張臉是完美無瑕的,身上、心上早就是千瘡百孔體無完膚了。他跟她何嘗不是一樣,不過都是被命運摧毀過的,又不認命一樣,頑強地被自己粘起來的瓷人。說“沒有心”是用來騙人的,人活着,心怎麽會不知道疼呢?
煙頭燒到了尾,手指一燙,代齊才回過神。丢了煙頭,一擡眼的工夫就看到她披着外衣靜靜地看着他。
兩個人隔着十幾步,中間卻又隔着霧暗雲深的迢遞關山。原是越不過去的,什麽話都是多餘。
婉初本來還想再走走,可如今他在那裏,她便不好再往前走。她本想安慰他一句“孩子不會有事情的”,可這些安慰的話才真真是無情又刻薄。
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他若隻問她這一句,就夠她傷得折戟沉沙、潰不成軍了。
那不僅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原就是傻,她怎麽會想不到呢?這責任,這血脈相連,是自他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到死都不能改變的。那些被她死死埋進肉裏的爲人母的自覺,又撕心裂肺地鑽出來。
身體裏還留着那孩子的記憶,陪了她許多的日日夜夜。是時時刻刻小心提防的不思量,又刊心刻骨的自難忘。她不知道,再見到那孩子,是不是也隻能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代齊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婉初垂了垂眸子,複又擡起來,幽幽地說了一句:“煙抽多了不好。”
代齊靠在冰冷的車身上,那冰冷的鐵皮把心沁得發疼地涼。卻不想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仿佛是有過許多共同的曾經,才理直氣壯說得出的話。
他麻木的心裏終是暖了暖,“嗯”了一聲。
那暖過來的心,後頭緊緊就跟着久已忘記的密密麻麻的酸澀。原來酸澀也是好的,強過麻木。
爲避戰事,火車繞道而行,倒了兩回車,到了晚上的時候終于進了漢浦。站台上早就有車候着。也是一路無語地就到了醫院。下了車,代齊步伐越發急促,婉初亦步亦趨地在後頭緊緊跟着。
圓子的病房在特護區,兩邊都設了崗哨。還沒上樓,就聽到一個房間裏傳出女人隐隐的哭泣聲。
代齊擡頭一看,就分辨出那哭聲是從圓子病房裏傳出來的,心裏一悸,腳步就是一滞。
婉初跟在他身邊,看見他臉上的驚惶,心裏禁不住害怕了。腳步隻剩沉重,重得邁不開步。雙手緊緊攥着放在胸前,心裏隻反複一句話“不會的”“不會的”,那孩子連媽媽都沒見過,怎麽會這樣就讓他走了?!
代齊滞了一滞,幾步就沖上了樓,走到圓子病房前,耳邊女人的哭聲更大了。他不記得這是誰,怎麽哭得這麽傷心?他恨她哭,更是膽怯那哭聲背後的意義。
門虛掩着,手指有細微的抖動,仿佛上頭站着一隻蝴蝶,輕輕扇着翅膀,不敢動。他隻要一動,那嬌嫩的蝴蝶倏然就會消失。
婉初看他杵在那裏,不扶着牆,她自己怕是要暈過去的。腿上墜着鐵石一般,艱難地一節一節地上來。
代齊側過頭看了婉初一眼,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猛地把門推開。裏頭的哭聲驟然停止了。
霍五抱着圓子,正訓斥着一個年輕的護士小姐。他抱着孩子哄了快兩小時,才把圓子哄睡着。這個小護士進來就咋咋呼呼一頓,把剛睡着的圓子吵醒了。圓子一醒就哭,一哭就把好不容易喂下去的奶也給哭吐了。
霍五心疼孩子,把護士給說狠了。那護士小姐受不住那樣重的話,就哭起來。這時候圓子卻是不哭了,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那哭泣的小護士,一點都不知道惹人家哭的罪魁禍首原是自己。
霍五看到代齊進來,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他真是怕代齊不在的時候,圓子有什麽三長兩短。
代齊推開門的瞬間,就看見躺在霍五懷裏的圓子,這顆心終于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轉頭對着走到一半的婉初輕聲說了一句:“不是孩子的事情。”
婉初眨了眨眼睛,把喉頭的哽塞全都壓了下去。她就知道,上天不能那樣薄待那個孩子,心頭一松,腳步也輕了起來,三兩步走上來。
這時候圓子的醫生過來查房,見婉初要進病房,擡手把她攔了下來,先問了問她的身體情況。由于是傳染病,周圍伺候的人都是打了青黴素的。
婉初打完針才進了病房。霍五看見她,就知道這是孩子的娘了。雖然舍不得,但還是自覺地把孩子放回床上,退了出去。
白晃晃的病床上,躺着一個小小的人兒。有陣子沒好好吃奶,都瘦得脫了人形。這是出疹子的第三天了,還發着燒,小臉燒得紅紅的,渾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雞皮疙瘩大小的紅色皮疹。神情是恹恹的,随時都要睡過去的模樣。小東西隻是安靜地睜着眼睛,看看天花闆,動了動手、蹬了蹬腿。
婉初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雖然是烈性的傳染病,但她覺得什麽都不怕。那小東西就是她夢裏的樣子,雖然從來沒看清楚過,可是一看到他就知道那就是她夢裏的樣子,分毫不差。
小東西的視線被一張陌生的臉阻斷了。眼睛瞪得圓了圓,又眨了眨。瘦削的瓜子臉蛋,襯得眼睛越發的大,黑亮黑亮的,大得有些讓人心酸。
婉初泛着眼淚,隻是靜靜地看着他。她從來沒覺得虧欠他,這時候突然覺得她欠他太多太多。
小東西盯着她看了一陣,咧了咧嘴。婉初以爲他要哭了,卻沒想到小東西倏地給了她一個笑。那笑容幹淨簡單,像一朵又一朵臨空的桃花上落的雪。旁人連笑都不敢笑,生怕笑得重了,那花瓣上的微雪就要消失了一樣。
圓子笑了一下,卻像想起什麽似的,開始挂起一個委屈的表情。嘴角向下扯了扯,兩隻胳膊在空中揮了揮。
婉初被那個表情牽得五髒六腑都疼了,伸手把他抱起來,緊緊地掬在懷裏。
孩子身上燙得厲害,麻麻點點的也不好看了。她卻怎麽都嫌棄不起來,這才是骨裏的血、心頭的肉。
婉初從來沒抱過這麽小的嬰兒,但有些東西似乎是天生就會的。圓子在她懷裏仿佛舒服得不得了,嘴裏哼哼有聲,伸着小手去抓她的臉。臉沒抓着,卻抓住她落下的一捋頭發。
小手指微微彎曲,在那一捋頭發裏穿梭。似乎是很享受那絲滑的感覺,松了松又緊緊抓住,怎麽都不松手。
婉初頭發被他抓着,隻見着那小小的手上,也都是麻麻的紅點。也不忍心掰開他的手,就由着他抓着。
有護士敲門進來,給圓子量體溫,還是燒的。
“要給孩子喂點奶了,不能總餓着。”護士說。
婉初卻是茫然了,擡頭看看站在門邊的代齊。代齊轉出去,過了一會兒拿着一隻小勺子和牛乳過來。
孩子在婉初懷裏,怎麽都不肯松開抓着的頭發。婉初隻好抱着他,在邊上沙發軟椅上坐下。看着代齊走過來,單膝跪下,熟練地舀了一勺子奶,在唇邊試了試溫度,然後遞到圓子嘴邊。
小東西的嘴唇緊緊抿着,很不客氣地臉一歪,奶就灑在脖子上。
婉初吓了一跳,忙想去找帕子,卻看見代齊從容地從肩上拿了條軟帕子給他擦擦嘴角的奶迹,又墊了一塊幹帕子到他脖子裏。
“就這樣喂嗎?”婉初雖然沒養過孩子,可用勺子喂奶卻是頭一回聽說,“怎麽沒有奶媽?”
代齊又舀了一勺子奶,目光全在孩子身上:“奶媽都不好。”勺子到了圓子嘴邊,代齊做了一個“喝”的動作,對圓子道:“啊,喝一口。”
小東西看了看代齊,輕輕皺了皺眉頭,決定給這個爹一個面子。于是張開嘴,把送來的那口奶給喝了。眉頭卻更加緊緊地鎖在一處,表情萬分的痛苦。
“是不是太燙了?”婉初忍不住問。
“不是,是他嗓子腫着,咽東西會疼。”代齊這樣一說,圓子仿佛真是委屈了,嗷嗷地哭起來。剛才那勺子奶也吐出來了,連同肚子裏的一點東西也都跟着往外頭翻。可他肚子裏也沒什麽奶,隻吐了幾口黏液出來,污了代齊和婉初一手。
代齊手上粘着他的污穢,卻眉頭都沒皺一下。先給圓子擦了擦嘴,又遞了一塊給婉初,最後才去擦自己的手。
按了鈴,叫了護士再送新帕子和衣服過來。圓子的手還扯着婉初的頭發,代齊卻正色地說了一句:“把手松了,換身衣服再玩。”
圓子仿佛知道有人撐腰,看看代齊,卻像沒聽到一樣,繼續委屈地耷拉着小臉。代齊分外沒面子,說了兩遍,圓子根本不搭理他。
最後兩個人隻好抱着給他換衣服,圓子一隻手松開婉初的頭發,另一隻手又快速地抓上去,仿佛松掉,就永遠都抓不住了。
代齊手很快,熟練地給他換了一身幹爽的衣服。衣服換好了,奶還是得喝。就這樣喂喂、抱抱,吐吐、吃吃,擡眼就到晚上了。
兩個人也就在病房裏頭對付了一頓晚飯。婉初抱累了,代齊就抱着孩子。
她看見了孩子,仿佛心才放下去一些。本來昨天晚上就沒睡好,又累了一天,這時候困意就襲來了,歪在沙發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間,聽到有人大聲在外頭說話:“督軍是在裏頭吧!我要見督軍!這都幾天了,軍部也不去、軍報也不管,前線打成這樣了,他放了兩個師長過去就算了嗎?他這是要做袁紹第二嗎?!”
又聽到有人壓低了的勸慰聲:“劉參謀,小聲些。公子爺病了,督軍哪有心思去管那些?有什麽事明天說……”然後是模糊不清的咕咕哝哝。
婉初轉過去一看,代齊抱着孩子靠在枕頭上睡着了,毯子卻是在自己身上。小東西的手指塞到嘴裏,咂巴得很是滋味的樣子。兩個人都像孩子一樣蜷縮在一處,同樣長卷的睫毛扇子一樣小心散開,是兩彎上揚的曲線,是一大一小兩個瓷人的模樣。看得婉初心頭軟了又軟,站起來撤下身上的毯子輕輕給他蓋上。
代齊感到動靜,睜開眼睛先去看圓子,看着還有氣息的模樣,輕輕出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身上的毯子。婉初站在他身邊還沒來得及走開,看他醒了,卻是有些尴尬。
代齊稍稍清醒了些,也注意到外頭的聲音,目光往門那邊飄了飄。
婉初低聲說:“好像軍部裏頭有事情……你出去看看吧。孩子我看着。”
代齊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婉初,輕輕起身,把孩子放到她懷裏。小東西眼皮動了動,看了一眼,又閉上。
代齊輕步出去,婉初卻睡不着了。看他一副凡事親力親爲的模樣,讓他一個男人養孩子,的确難爲他。如果孩子能挺過這一關,不如、不如把他帶走?
婉初被這個想法吓了一跳,可是又快速地否決了。
她沒辦法帶着他,傅仰琛會怎麽打這孩子的主意?萬一他拿着他的命,她說什麽也會把金子都給他。可她不能,母親還不知道是不是在他手裏,她還要把孩子送到虎口裏去嗎?
她真是束手無策,什麽都做不了。想起在那府裏的時候,偷偷找過金姐幾回,她匆匆地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句,一點多餘的線索都沒有。她看誰都不能信任,更别提去打探。那神秘的後罩樓是她最後的希望,可那裏是有人守着的。有一回裝模作樣地想要過去,被下人客氣地“請”了回去,她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她除了等,還能怎麽樣呢?等一個契機,等一個機會。等了幾個月,越發覺出自己的無能和無助來。難怪母親叫她走,她早就知道她鬥不過這個大哥。
婉初抱着孩子,腦子裏分外的亂。懷裏的小人能不能活下來,還是未知數。如果注定要他死,當初爲什麽要讓他活下來?婉初低頭看了看孩子,睡夢裏并不安生,時不時地會哼哼地痛苦地哭上一會兒,眼睛都沒力氣睜開。
婉初覺得上天對她未免太過薄情了,薄情得讓她的心冷得熱不起來了,身心溢滿了沉重和疲憊。
婉初抱累了,在他剛才躺過的地方躺下來。枕頭上是他身上留下來的味道。他身上向來幹淨,那味道也是幹淨的味道。仿佛隐約是蘭花的香味,仔細聞又是什麽都沒有。那味道是陌生男子的氣息,她卻沒覺得讨厭。難道因爲這孩子身上也有這樣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孩子染了他的味道,還是他染了孩子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地就睡過去了。大約是累得厲害,這一覺睡得很沉。睜開眼睛,天卻亮了。懷裏的空虛感讓她猛然醒過來,手一摸,孩子卻不在身邊。
驚了一下,再看,原是代齊抱在懷裏躺在沙發上睡了。小東西是醒着的,臉上還是紅疹子。摸摸頭,還是燙着。
婉初快速地出去洗漱了一下,回來的時候,代齊正抱着圓子,有一位護士正在給孩子打針。
婉初看着那玻璃針管,長而尖銳的針頭,在窗口射進來的陽光下泛着寒冷的寒光,她的心頭就是一顫。
看護士拿着酒精棉球在孩子身上擦了一下,圓子被那沁涼的棉球一碰就開始哭。婉初看不得孩子受苦,把頭扭過去。孩子的哭聲卻更清楚地落在耳朵裏。
短短幾秒鍾而已,婉初覺得煎熬得好像已經過了半個世紀一樣。這邊護士剛說了一句“好了”,婉初就搶步過去把圓子抱在懷裏,往窗前一站,臉貼着圓子的臉,抱了又抱,親了又親,是生怕又被人搶走的模樣。
代齊看着她逆光在清晨的溫陽裏,臉上是溫柔的光芒,像極了素瑾當年抱着貓的模樣。他那時候就知道,她懷裏的不是貓,是那個沒見過天日的孩子。原來看着素瑾的時候,他隻覺得凄涼,這時候他沒來由地覺得安甯。那安甯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又注定短暫的存在。
婉初抱着圓子溫存了很久才把心頭那份替他的委屈給消磨掉。圓子早就不疼了,隻是不知道這個人爲什麽看着自己的目光那樣難過。他覺得有趣了,瞅着她咯咯笑了兩聲。
婉初的情緒平靜下來,接着又是例行公事的新一輪的喂奶、吐奶、喂水、吐水、換衣、吃藥。
這樣過了幾天,熱燒總算是退了下去。衆人總算是松了一口氣。燒退了以後,圓子手掌腳掌就開始脫皮。
婉初也真心體會到了帶孩子的難處,尤其是代齊凡事都親力親爲,孩子的事情,大都不假手于人。
他累了就在沙發上靠靠,睡得又是很輕,一點動靜就醒過來。有時候不得不去軍部處理公事,也是匆匆地去急急地回。
婉初從旁人的隻言片語裏,才知道跟京州軍打得這樣厲害了。想想,這亂世裏,好像“太平”兩個字才是比黃金還難求的。
代齊從不在她面前提起戰事如何,她也不好去問,隻是心底隐隐希望他是赢的那一方。她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因爲他是孩子的父親,不管他做過什麽,她也希望孩子能安靜平安地長大,不受離亂征戰的苦。
有一回夜裏,代齊并沒有過來。她正要出去看看,卻聽到外頭守着的衛兵說話。一個說:“裏面這位是公子爺的娘,是夫人了吧?”
那一個“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别瞎說!督軍吩咐過,隻準叫‘傅小姐’,不許叫‘夫人’。”
婉初聽了不知道什麽滋味。前塵往事好像也越來越淡了,都快記不得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隻知道這孩子能活下來就好,沒有後遺症,健健康康,要她怎麽樣,她都願意。原來隻有“母親”二字,才真當得上無私。眼裏心裏隻有孩子的好,什麽都能原諒,什麽都能遺忘。
醫生每日來檢查,說這麽小的孩子得這個病的不算常見,能熬過來也是幸運。聽聽心肺,又檢查了血液,總算是沒有并發症。
孩子出了院,雖然是漸漸好了,但身體還是弱。每天喂奶也是一番折騰,婉初縱是有耐性,也覺得這樣養孩子未免太嬌慣,于是商量道:“還是尋個奶媽吧?”
代齊依舊一副淡淡神情,卻又是理直氣壯地堅持:“孩子不喜歡旁人的味道。”
他心裏卻是等着她再說些什麽的,他不信,她作爲孩子的母親,還能同旁人一樣?
婉初隻覺得他把這孩子寵得厲害了,卻又沒什麽立場說什麽。她抿了抿唇,垂着眼眸把什麽都掩蓋下去了。
又過了一周,圓子終于見好了,疹子都脫了痂子,有新肉長出來。大約嗓子不疼了,奶也吃得多些,又聽了老人們的建議,給弄了些米糊糊吃。小臉蛋倒也沒像當初看見的那麽可憐了。
婉初心頭漸寬,卻也明白自己要走了。在這邊耽誤了這麽些個日子,她知道馬瑞派着人盯着,傅仰琛自然知道她有個孩子的事情,回頭不知道怎麽打這孩子的主意呢。
她有心跟他說說,又不方便明說。趁着一日代齊在逗孩子玩,斟酌着一個合适的語調,說:“孩子你好好看着,别讓陌生人碰了。”
代齊揚眉望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閑問一句:“你是遇上什麽難事了?”
婉初心裏一悸,忙低着眉睫裝作去看圓子,低聲道:“沒什麽,不過是怕孩子出什麽意外……看你這樣寵他,怕人拿了短。”
婉初從定州過來沒多久,那頭就過來兩個侍從,說是照看格格。婉初對人向來客氣,卻對那兩個侍從官從來都是冷眼相待,且是要求他們住到外頭的。
代齊早覺得有異,隻不過她不開口說,他也隻裝作不知道。如今聽她話裏分明有話,卻又不肯坦白。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孩子在我這裏,你放心就好。别的我不好說,總還是能護得了他一生平安的。”
婉初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也許是她多事了,他那樣待孩子,她還擔心什麽呢?
心頭又想到一件事,臉上浮起一種複雜的神情,咬着嘴唇垂首想了半天。
代齊餘光瞥見她這份爲難模樣,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麽難以啓齒的話。難道……難道,她想要把孩子帶走?想到這裏,手蓦然頓住。還沒給自己時間細想萬一她開口要孩子,他該怎麽辦,婉初卻是怯然地說了一句:“倘若有一天……你有了太太,萬一夫人容不下他……”
“我是姨太太養的孩子,裏頭那份苦我嘗過,就不會再讓旁人去嘗。”他清寂的聲音若無其事地打斷她的話,清溪洩雪一般沁得她心頭一片細雨綿綿。
她何嘗不是姨太太養的孩子?隻是她沒受過嫡庶貴賤的委屈,眼裏卻沒少見過。他這樣說,倒叫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不是見不得他再娶妻生子,隻不過自己是圓子的母親,總見不得他受一點委屈,是想一下都不能的。
可他這一句話,無異于是誓言一樣,又重得太過了,是她不能承受的分量。“我沒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你若不放心,就帶孩子走。既然要留給我,就該知道我會好好待他。”他向來話不多,這樣明明白白說開給她,話音裏是一種倔強又笃定的值得信賴。
兩人便又都沉默了,仿佛對這孩子達成了什麽不需言說的協議。婉初剛才隻是沒說出口,倘若他的夫人容不下孩子,就把孩子送回給她;倘若那時候她不在了,就把孩子給榮逸澤。
可這話,對他可不就是一種侮辱?她慶幸自己沒說這樣暈頭漲腦的混賬話。
婉初定了離開的日子,代齊也不說什麽,日常就是去去軍部,回來逗逗孩子,隻是臉上日漸輕松。
婉初偶一日碰到霍五,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戰事已定了。
定軍加進了戰鬥,京州軍腹背受敵。原先梁家的幾個師長也被人收買了,都守着自己的兵不肯出戰。
傅博堯的定軍陸軍加上了空軍,長驅直入,從北線一路壓過來。這邊桂軍也是反撲得厲害,眼見着京州城就要不保了。
内閣又開起會,要求三方停戰、和談。現在定軍同京州軍在談判。和談一開,代齊就将兵撤回到東南防線。他這邊并不觊觎地盤,隻守不攻,并不去摻和談判。
傅博堯看着軍報,聽着身邊幾個高參嘀咕道:“真是沒見過這麽與世無争的人了。”傅博堯也沒想到代齊這樣的一派閑淡灑脫,隻要代齊肯,趁這機會割了這半壁的東南也不是妄談。不過也好,他無意江山,自己現在也算是少了一個對手。
派過去照顧婉初的人回頭傳了消息過來,傅博堯才驚悉婉初有個孩子的事情。又自然有人将她先前同沈仲淩的種種送到他耳朵裏,前前後後竟然也磨出個大概的輪廓來。原來多少聽聞過婉初母親是個肆情縱意的性子,沒料到她倒是随了她母親。
他從小聽自己母親笑談,傅家的男人都是情種。現在看看婉初,又想起幾乎要皈依佛門、整日掃葉焚香的二妹,想想傅家的女子何嘗不也都是情種?比男子還要烈上三分。
他生來就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倚劍長歌、逐鹿神州。冷眼這幾人解剪不清的繁雜,他旁觀着,心底突然說不清道不明是什麽情緒。輕眼不屑裏有一絲古怪又别扭的羨慕。
霍五好陣子沒抱上圓子了,心裏也想念得厲害。可想想這孩子也就能被娘抱上這幾日的光景了,還是讓他娘多抱抱吧。
戰事既平,應酬就多了起來。霍五私下裏同幾個随代齊軍中混過的鎮守使一起喝酒,喝着喝着這話題就自然而然地從打仗變成了女人。談了自己的、同僚的還是不過瘾,最後的話題就落在了代齊身上。
一個說:“原來都以爲督軍不好女色,誰知道不聲不響就弄出個兒子!真是人不能貌相。”
另一個說:“你這話不對,單看督軍那相貌,就知道是個桃花不斷的。結果愣是沒開出過一朵來!咱們當初在軍營裏第一回見到督軍的時候,耳邊那閑話……”
先前的那一個撞了撞他胳膊:“還敢背後嚼舌頭?你不記得當時被督軍摔得多慘了?啧啧,督軍那時候那個狠絕勁兒,真夠味兒!”
那個哈哈大聲笑道:“是了是了,别人說督軍閑話咱攔不住,咱們都是知根知底的,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霍五随着他們喝了一杯酒,腹诽道,還不說?每回喝酒喝着喝着就得往這上頭說。他原先還跟着饒有興緻地打聽閑話。誰知道第二天代齊就若無其事地來了一句,誰誰誰說得不對,我十一歲就進了軍營。那時候我個頭就不小,沒人看出來我年紀。一進去就挨了某某的一頓鞭子,是因爲他們就是趁機想看看我是不是個丫頭。
霍五吓得額頭上浮了一層汗,他們私下裏說的話他原來都知道,隻不過懶得理會而已。從此他牢牢看住自己的嘴,再不敢嚼他舌頭。
“你們都瞧見公子爺的娘了嗎?”
衆人一齊點頭,且紛紛稱贊:“是個美人兒!”
“就是冷冰冰的,不大笑。”
霍五心裏搖頭,人家笑也不對着你笑啊。上回去就瞅見傅小姐對着代齊父子笑來着,對着自己也笑過。
“我就不明白督軍到底是要幹嗎?你們是沒瞧見,兩人走路離得有一人遠。吃個飯,一個人在桌子這頭,一個人在桌子那頭。不知道的就算了,這兩個人孩子都生了,一個沒娶,一個沒嫁,還折騰什麽?”
那一個笑道:“咱們都是粗人,人家叫這個是‘情調’,懂嗎?這些少爺小姐都流行這個,什麽‘戀愛的煩悶’,玩的就是這個調調。”
一個又說:“什麽狗屁情調,督軍這樣的人物,還有不願意的女人嗎?不過就是拿捏矜貴,恃子嬌縱。照我看,對付這樣裝腔作勢的小姐,就不要廢話了。往床上一推,把她弄舒服了,還不是說什麽是什麽……”
這幾個是越說越不堪了。霍五聽着,怕這話回頭落到代齊耳朵裏,忙又給衆人滿上酒,勸吃勸喝地把話頭給遮過去,心裏卻被他說得一動。
代齊那目光看誰都是冷冷閑閑的,除了那兩個。
也是,都生了孩子了。雖然他不知道孩子是怎麽來的,可兩個人總是多少該有些情分吧?不然她幹嗎巴巴地跑來看孩子?大約是有什麽誤會,磨不開面子。代齊又是個傲氣冷硬的,從不屑在女人面前殷勤,總得要人幫扶一把。想了想沒娘的圓子,霍五覺得他得爲他做點兒什麽。
這天代齊從軍部回來已經是傍晚,督軍府裏頭卻是異常安靜。稍稍洗漱換了衣裳,先去看了看圓子,圓子咂巴着大拇指睡得正香。婉初卻不在嬰兒房裏。
剛退出來,一個丫頭端着托盤正好路過。代齊便問她:“傅小姐呢?”
小丫頭說:“小姐好像病了,叫着要喝水。我正要給小姐送水。”
代齊隻當她這段日子忙孩子的事累倒了,于是從丫頭手裏接了杯子,讓她下去,自己端了水給她。婉初的房門虛掩着,他敲了敲門,叫了一聲“婉初”。
隐約聽到“嗯”的聲音,便推門進去。
婉初穿着乳白色的睡裙躺在床上,身上就蓋着一張薄毯子,臉上兩坨紅豔豔的胭脂色,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樣。
代齊走過去,放下杯子。看她睡得并不穩,額頭沁着薄薄的汗珠,在微弱的燈光下瑩亮亮的,是發了燒的模樣。
該不會是過了圓子的病吧?代齊把手在她額頭上放了放,果然是滾燙滾燙的。
他的手很涼,婉初得了這個冰涼,又往他手下蹭了蹭。臉上綻開一個極舒服的微笑,眼睛卻還是沒睜開。
晚飯後把孩子哄睡着了,喝了一杯茶洗完澡,渾身就開始燙得難受。那燙是從五髒六腑裏源源不斷地往外冒的,不僅發熱,還頭昏。她覺得不舒服,準備先在床上躺躺,晚些時候再去陪孩子。可睡也睡不踏實,又倒了一片安眠藥服下。
自從同榮逸澤分手後,她晚上常睡不好,偶爾吃安眠藥入睡。可今天吃完了藥也難以安睡,隻覺得熱得厲害,渴得難受。她怕自己染了風寒,萬一再把病過給孩子就糟了。于是強撐着交代了下人幾句,便回自己屋子裏躺着休息。
代齊從未見她主動親近過,下意識地縮了手回去,輕輕拍她:“怎麽燒成這樣?起來喝點水。”
婉初聽到有人同自己說話,無力地擺了擺手,又哼了幾聲,渾身卻沒有力氣動彈。
代齊側過身子坐在她床邊,把她扶起來半攬在懷裏:“喝口水。你哪裏不舒服?我去給你叫醫官。”
婉初半眯着眼睛,仰了仰頭。眼前的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是誰。鼻端是好聞的幽幽的蘭花香,多久沒在這樣寬厚的懷裏倚着了,她隻覺得想念得厲害。仿佛還是當初倚在榮逸澤懷裏,唱戲給她聽的那晚。
婉初好像是想起他荒腔走闆的唱詞,嘴角彎彎得趣地笑了笑,往他脖子那裏鑽了鑽,吸了兩口氣。她的鼻尖蹭到他的喉結,他的心頭就是一顫。
他滾了滾喉頭,把手裏的杯子的水喝了幾口,還是覺得嗓子幹得厲害。清了清嗓子哄她:“你發燒了,先喝口水,我去叫醫生來。”
婉初這回總算是聽話了,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代齊放下杯子,正要松開她起身去叫醫官。婉初卻攔腰抱住他,繼續在他頸間摩挲。迷亂地笑了笑,撒嬌一樣呢喃:“你怎麽換香水了?”又聞了聞,“不過這個味道也很好聞的。”
代齊看她神色迷亂,也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了。伸手去拉開她的手,想把她從身上解開。
婉初卻是抱得更緊了些:“别走,我知道你生我氣了。你惱我趕你走是嗎?我不是真的要趕你走,我隻是不能不趕你走。”說着竟然哭了,手下圈得更緊了。
代齊覺得她的話奇怪,知道不是說給自己聽的。既然感情這樣好,爲什麽又要分開?他當真看不透女人。
婉初擡頭隻看見他如畫的下颌,好像是榮逸澤的,又好像不是。隻是心裏滿滿當當的全是他,好不容易抱住了,怎麽都不想松手。身體裏的燥熱因爲抱着一具強健的身體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那心裏的渴望和思念仿佛尋到了一個去處。
她輕輕撫了撫他下巴,又笑道:“你怎麽變白了?是不是跟白小姐在一處久了,就白了?你是不是同别人在一處了?我不想讓你同别人在一處,我會難過。”眼眶裏湧出兩串的淚珠,眼底還帶着些凄涼。
代齊捉住她亂摸的手,她的手也是滾燙的,也急了:“你真是燒糊塗了,我去叫醫生!”
婉初卻是不依不饒地纏住他:“你别走,别走。”然後仰起頭在他頸間落了一個吻,然後嬌憨憨地笑着。
代齊仿佛被電擊中了一樣,身體裏關于她的記憶瞬間蘇醒膨脹起來。她的唇剛碰上來,他渾身就麻了。攥在一處的手酥到了指尖,呆得連推開的力氣都沒有了。腦子在困難地分析着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看她這副光景,她是喝了什麽不該喝的東西?
代齊艱難地推着她,往後躲着。兩隻手一時忙亂得不知道去擋她的唇還是去掰她的手。隻知道再不出去,是要出事的。
他的臉也燙起來,原來他不是那樣清心寡欲的人,原來也是渴望的。隻是上一回是交易,這一回算什麽呢?
她是迷糊的,可他是清醒的。他隻覺得肩頭上那天被她咬過的地方,又開始隐隐地發着癢,直指心底的麻癢和蕩動。
婉初的手被他掰疼了,又掉了幾滴眼淚下來,索性松了手:“你别生氣。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她隻覺得人是飄着的,榮逸澤又到了她面前。她心裏藏着的愛,都恨不能告訴他。
代齊瞧着她終于松了手,好容易松口氣,忙站起來,誰知道她一拉他衣領,把他拉低下來。他沒料到她有這樣大的力氣,雙手忙撐在床邊才沒被她拉得壓倒過去。
婉初狡黠地笑了笑,仰着頭,抿着雙唇很認真地解他的扣子。人是昏的,手指頭也不聽使喚,解開了三個,第四個怎麽都解不開。“你穿的什麽衣服,這扣子這樣難解開?”聲音裏是勾人奪魄的嬌息和一點任性的氣惱。
代齊覺得渾身也跟着燒起來,燒得他全身僵硬住。她的手不聽話地上下亂動,将他的呼吸從情淺滾成濃重。胸中浮起的臆動将要湮滅那最後一點的清明,牆上投過的身影漸漸要重合在一起。
他的唇在她的唇邊停住,前進是龍潭後退是深淵,總歸是他的煎熬。眉頭微微皺起,手從她後背漸漸滑了上去,在她頸間停了停,然後猛然一落。
婉初終于柳絮一樣柔軟下來,癱倒在他懷裏。
他頭上是密密匝匝的一層汗,氣息好長時間才平靜下去。輕輕地把她放平,俯下身,撐在她上方,看着她靜靜的睡顔:“你可真能鬧……”
他自失地笑了笑,好像是從小她捉着他玩他一點都不樂意玩的遊戲。
那時候隻要她高興,再不喜歡,他都能同她玩。隻是這一回,他是不能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裏是怎樣不堪的面目,雖然他從不在意,隻是知道,再不願意讓那不堪更甚了。
她能強求他,但他從不強求。
把她落下去的衣服攬好,又蓋上毯子。拉起她的手,隐約看到淺淡到快要消失的舊痕。比她膚色更茵白凍膩的小小月牙,那是他咬過的地方。那時候咬得多狠。除了他,大概沒人看得出來。
他把她的手拉起來,放在唇邊略一停滞。鼻尖雙唇點水一樣輕輕摩挲,又緩緩放下。摁滅了台燈,起身出去。
霍五一直蹲在樓梯拐角,算着代齊進去好半天了,看來好事是要成了,圓子終于有娘了。他情不自禁地點着煙,嘿嘿笑了幾聲。隻是笑還不能夠體現心中的快樂,嘴裏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幾句很趁景的小調。
心裏想,圓子啊圓子,五叔真是對你不錯。小時候給你喂奶,還冒着挨鞭子的風險給你留娘。長大以後,你不好好孝敬我,真是對不起我啊!回頭娶媳婦的時候,怎麽也得第二個給我敬酒才說得過去。
一想到圓子娶媳婦,他又開始琢磨,圓子該找個什麽樣的媳婦。依他從前選奶娘的經驗,選媳婦兒這事兒指不定也要他出面來參謀參謀。
代齊從婉初房間裏走出來,走了兩步隐隐聽見有人在哼着不着調的小曲兒,于是走過去一看,卻吓了霍五一跳。
霍五腦子裏這時候代齊應該同圓子娘在搓小圓子呢,不承想就在自己眼前冒出來了,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這麽快?!”
然後在代齊掃過來的冰郁的目光裏,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什麽這麽快?”代齊冷冷道。
霍五支支吾吾地回道:“沒,沒什麽。”
“怎麽回事?”代齊看他那模樣心裏就猜出幾分。
霍五覺得既然做了,也沒什麽好隐藏的,他又不是爲他自己。“沒怎麽回事,我這不是想讓圓子有娘嗎……看你們太費勁,我就給夫人弄了杯‘茶’……”邊說邊觑着代齊,看他氣息仿佛是不太穩,臉上也有些紅,很有一種惶然的餘韻。
“我說過很多遍了,那個不是夫人。”代齊臉色稍霁,聲音裏卻帶着倦怠的漠然。
“好,就算不是夫人,總是圓子的娘,是吧?”
代齊這下不說話了。
霍五仿佛得了鼓勵一般,更理直氣壯了:“我這也不是瞧着,圓子總沒娘也不是個事情。我就是個沒娘的,我知道沒娘的滋味。我娘那是跑了,找不回來了。可圓子娘是在跟前,也願意回來。我瞅着你們這境況就費勁,這不是想給你們加把勁兒嗎……”
也不知道好事情成了沒有?代齊向來穿着整肅近乎保守,這會兒散開幾粒扣子、衣衫淩亂,那是絕沒有過的狀況。可時間是不是短了些?霍五想着,然後就帶着疑惑又觑了他一眼。
代齊回他的眼色更冷了冷:“我看你是閑得太厲害了。既然太閑了,不如到前線聽聽炮響,清醒清醒腦子。”說完就往嬰兒房那裏去。
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剛才自己下手也不知道輕重。萬一重了,不過是多睡上幾刻;可若太輕,保不住她什麽時候醒過來又要喝水,萬一旁人撞見總是不放心。
霍五被他的話驚得愣在當場:“不是……這……唉,督軍,你不能……”斷斷續續地還沒表達出自己想要表達的真情實感呢,代齊卻又轉過身道:“今天晚上你給傅小姐守夜。她要是要什麽就叫丫頭進去伺候。不許睡覺,不許換崗。”然後整個人消失在圓子的房間裏。
霍五本來今天就因爲這個計劃,昨天夜裏就興奮得沒睡着。今天這一晚又睡不成了,隻得垂頭喪氣地往婉初房門外一靠,嘀嘀咕咕道:“圓子啊圓子,你爹自己不争氣,你沒娘疼,也怨不得别人了。”然後長長歎了一口冤枉氣。
第二天婉初醒過來就覺得後頸疼,揉了半晌才稍稍好些。夜裏不知道怎麽夢到了榮逸澤,好像是發生了什麽一樣。想了想似乎是個春夢,臉倏地就燒起來。忙起來去洗了涼水臉,人才平靜下來。
代齊在軍部神思不甯地坐了半日,突然叫了車回去。
遠遠就看見婉初抱着圓子坐在花園的白石凳上,旁邊圍着兩個年紀小的丫頭。身後是叢生蔥茏蓊蔚的攀藤玫瑰,海上繁星一般一簇一簇地湧在綠波之上。春光已去,盛夏也能如此繁華。
圓子現在已經坐得很直了,這時候他坐在婉初的膝上。婉初一手扶着他,一手拿着一把檀木鑲金的小梳子。
梳子梳了幾下,給他梳了一個中分。婉初把他轉過來看了一眼,旁邊的丫頭捂着嘴笑,婉初也跟着笑:“這個不好看。咱們再換個背頭看看。”
于是打亂了中分,齊齊地往後梳過去。油亮細軟的頭發很服帖地背過去。圓子手裏拿着一把小木槍,眉頭緊緊蹙着,臉上是一種憋屈隐忍的表情。似乎在努力忽略在他身上找樂子人的惡行。
婉初又看了看他的背頭,覺得也不算漂亮,又梳了幾下:“再給梳個什麽頭型?”
旁邊丫頭眼尖,見了代齊在不遠處,都唬得不作聲了。
圓子覺得狀況有異,從小木槍上擡頭就瞧見爹了。丢了小木槍,咧嘴哭起來了。
代齊走過去,從她手裏接過梳子,給圓子梳了一個三七分:“這樣好看些。”
圓子哭得更甚,你也要同她一起玩我嗎?
婉初看了看,好像是好看多了。不過,這眼熟的分明就是他父親的模樣。
代齊笑了笑,眼底是漫不經心的溫柔,将圓子抱起來:“該睡覺了吧?”
婉初“嗯”了一聲。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回走,正遇上臨行要出發的霍五。
霍五早上等到天光大亮,确定婉初起床後才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然後開始打點行李。想了想不知道幾時才能見到圓子,又特意過來見圓子一面,也是滿臉委屈的模樣。
婉初怕他有公事交代,獨自帶着圓子先回了嬰兒房。
等到霍五離開,代齊再過來,路過嬰兒房,從虛掩的門裏望見婉初抱着孩子,在搖椅上搖着他睡覺。她嘴裏哼着不知道名字的江南小調,目光不知道落在哪裏,甯靜又分外的溫柔,嘴角輕輕揚着。
他是被這場面吸引過去了,又不忍心破壞那幅畫面,腳步放得輕了又輕。
婉初聽到動靜,懷裏的小人才睡下,她豎着一隻指頭在嘴上,沖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垂目看了看孩子,臉上帶着細柔暖笑。
代齊便停了停,站在哪裏,有些發呆。他看着婉初輕手輕腳地站起身,又欠身把孩子放進小床裏。孩子也就是動了動,沒有哭。他卻覺得奇了。
婉初輕手輕腳退出來,看他呆呆地望着孩子,卻輕輕推着他出去。她的手在他胳膊上,隔着薄薄一層棉布,能清晰地感覺到相觸的那幾個指端。
這動作卻是家常的太太趕着丈夫做什麽事情的模樣,頗有幾分居家的柔情。
婉初推着他出去,轉身掩上門。“我記得國外的雜志上說,孩子還是自己睡的好。你總抱着他,你們誰都睡不好。他大了,白天吃得不少,晚上的奶也可以斷了……”她這樣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育兒經。
代齊聽她嬌翠細語,隻覺得那是臨水一樹桃花,風吹過去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水面上,一個水波接一個水波,都是輕輕的漣漪,是轉瞬即逝的。可心湖上卻全是那粉紅的花瓣了。
等發現代齊臉上的惑色時,才知道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平常看雜志,入心了這許多養孩子的東西。代齊笑了笑:“你倒是有經驗。”
“都是從雜志上看來的。”
他聽她這樣說,也隐隐知道頗有一些交代後事的意思。看她那神色,似乎也沒什麽特别,估計昨天的事情是記不得了。
說到這裏卻都是無言了。
婉初又垂了垂目光:“我去喝杯茶。”
他點點頭,卻是不動。婉初走了一步,他仍舊堵在走廊那裏。看她神情有些局促,這才知道擋了她的路,身子稍稍側了一下,給她讓了一條路。婉初這才從他讓出的路中走過去。
這一段走廊不寬敞,另一邊還擺着一張花幾。那花幾上有一方歐式的镏金雕花框子鏡子,鏡子裏印着的都是真實又相反的虛像。他瞧見自己一副事出有因又查無實據的惶然的模樣。
她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胳膊擦了他的手。那一瞬間,他突然想抓住她的手,問她:“你會不會爲了孩子留下來?”
手指頭微微顫動地彎了彎,還是寥落無趣地變成拳頭縮住了。身邊驟然一空,空氣裏隻有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她的高跟鞋,踏在朱紅攢花的羊毛地毯上,本沒有什麽聲響。他沒有回頭,也能仔細聽到那離開的腳步聲,是理所應當的漸行漸遠漸無聲。
圓子好像感覺到了什麽,這時候又哭起來。他推門進去,把他抱起來,掬在懷裏搖了搖,輕聲說:“别哭,你還有爹呢。”說給他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這兩日,代齊回來得越發的晚。是想留點時間給她母子,也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懼。那場面越是溫馨,他越是害怕,不如當從來沒有過。
在軍部挨到月上梢頭、天寒如水,他才回家。路上還有幾分歸心似箭,等到了樓下,擡頭見圓子房間還透出暖黃色的光,他又慢了慢腳步。
圓子吃完了晚飯顯得很激動,鬧了很久就是沒有睡意,眼睛瞪得圓圓的,直勾勾地看着婉初。婉初先逗弄着他趴着翻身、擡頭,看着孩子嬌憨的模樣,也是什麽愁事都想不起來。
往常圓子這會兒就要鬧覺犯困的,今天似乎一點睡意都沒有。隻好又抱在懷裏讓他虛坐着,逗他說話,給他說自己小時候聽來的故事。
代齊緩步上樓,在門邊徘徊良久。那天婉初一離開,小東西哭的樣子又在腦子裏映出來。霍五的話也響起來:“孩子總得有個媽呀。”
他想,爲了孩子,他總得求她一回。
代齊推門進去,婉初正在逗孩子,擡頭看見他,臉上綻出一個心甜意洽的笑容,捏着圓子的手沖他搖一搖:“看,爸爸來了。”
這一句沒來由地讓他心裏一暖,月光印在白粉牆上的樹影倏然地開出了花。
他走過去,單膝在她面前跪下,緩緩地說:“婉初……”
婉初“嗯”了一聲:“什麽?”
代齊目光垂下,正對上圓子的小臉。那徘徊了幾日、在嗓子裏澀滞異常的話,突然在心底投了一塊奇異的甯靜,将目光直對着她:“我不求你什麽,就求你一件事情……你能不能留一張照片給孩子?我怕有朝一日,孩子要是問起來他母親……”
婉初的笑漸漸凝了,圓子軟而小的手握在手裏,像是捏了一段虛無的歲月。她也害怕,怕有人這樣問她。她在心底想過千千萬萬個理由,都不夠。她隻有這樣一個狠絕無情又不傷人的答案:“他要是問起來,你就跟他說娘死了。”
代齊心頭一滞,她慣常的缱绻柔聲裏是一派溫情脈脈的殘忍。心底曲折的傲氣,被他強自壓抑着,然後才越發清晰地感覺到從四面八方湧來的酸楚和不知所謂的傷心。那是世間無限丹青手畫不成的傷心。
那痛慢慢綿延開去,眼中痛意糾纏,卸去一切的表情,隻剩黯然的神色,好半天才緩緩說:“好……你給他留張全家福,可好?”
他不能想,萬一有一天,圓子問起他,母親的音容笑貌,他怎麽回答他呢?隻言片語去勾勒一個不存在的存在嗎?連他自己有時候都覺得一切是虛幻,是不真實的。他怎麽讓孩子相信,自己是被愛的?一張照片都沒有留的母親,說愛他,誰會相信呢?
婉初緊緊抿着唇不說話。
代齊拿起她的手,她驚恐地把手往後抽,卻被他牢牢地箍住,然後緩緩放在自己臉頰上,做了一個“掐”的動作。
強作平靜的聲音後頭是細碎的顫抖,雙眸凝視她:“姐姐,劭岩求你這一回,好不好?你别生氣,劭岩唱戲給你聽……”
剛才他的那一個小動作,婉初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這樣的昂藏七尺,單膝跪在自己面前,藏着委屈、抛去尊嚴、撕開傷口求她,爲着他們的孩子,求那一張或許能安撫到孩子心靈的照片。
他們都是歲月裏消不去的塵埃,随着風吹雲卷,無根無蒂地飄浮。那些愛的、恨的、怨的、苦的、痛的,都是無處可話的凄涼,是“殘睡覺來人又遠,難忘。便是無情也斷腸”。
聽他聲啼婉轉,見他眼波潋滟、定睛凝望:“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婉初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他的眸子裏盈光閃動。他從不唱這一折,原來隻爲她唱過,便覺得再尋不到那一個可以聽的人。
都說唱戲的那一個虛情假意,其實聽戲的那一個才最是鐵石心腸、冷酷無情。
這一刻他不是殺伐不動聲色的地獄修羅,也不是江左得意的少年督軍。隻不過是一個爲孩子求一張照片的父親。婉初覺得悲傷,那傷痛沒有來路,沒有去處。
這一段他小時候唱給她聽過。那時候每次她哭的時候,他都不知道怎麽安慰,隻說:“姐姐,你别哭,劭岩唱戲給你聽可好?”他戲唱得好,素瑾從不讓他唱,婉初卻喜歡聽。于是這一句話比什麽都頂用,唱一句都能讓她破涕爲笑。
唱給她聽過的,每一段每一句,他都記得。
婉初掙開他的手,捂住他的唇,不想讓他唱下去。她知道他這一生原比自己來得凄楚,所以才越發的驕傲。他肯剝了一身的驕傲,委屈着典意央求,那于他無異于抽筋剝骨。“你别唱,我答應你。”
他的唇在她的手下,是若水的柔軟。
他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眼淚是溫熱的。他伸手給她抹去腮邊的淚,她躲也沒躲,由着他擦。她指節所過之處是潮濕的一片,就像心頭籠罩的霧氣。
他們都是在浮世裏掙紮身不由己。怨,無處可怨;恨,無處可恨。他知道她的心給了别人,他此生永無轉圜。可若真如戲裏那樣人生三世,那總該有一世能有緣分、有原諒、有情腸。
他知道,有一處是再也沒有晴天了。他知道他能求到更多,但是他不需要求了,這一些就足夠了。
圓子很安靜地瞪着眼睛看着這兩個人,小眉頭微微蹙在一起,很是審視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不知道這兩個人怎麽這樣難過。
照相的那一天,陽光沒那麽刺目,若隐若現在薄薄一層煙灰色的雲後頭,是個照相的好日子。
婉初将照相的地方選在了督軍府後花園裏兩棵很有些年份的繡球花樹前。堆雪似的滿樹妖娆,樹前擺了一張黃梨木的太師椅。她爲着孩子的私心,比誰都願他父子前程似錦、一生繁華。
婉初穿着一件淺綠色的旗袍,脖子間是一串珍珠串子,都是代齊叫人送來的,理所當然的合體。她難得地輕敷薄粉,杏臉桃腮,淡掃螓首蛾眉,精心理得雲鬟霧鬓。望着鏡子裏的自己,真有幾分太太的模樣。
她走到圓子的房間,見代齊已然在那裏了。雖然依舊是月白長袍,婉初卻能看出來這一件是新做的。
圓子這陣子養得好,也漸漸恢複成了一粒圓子,穿得也格外隆重。
代齊本想給他套件婉初織的毛衣,可惜穿在身上,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有些地方還有一兩個大洞。
婉初看了看,也覺得不成體面,臉上绯紅:“那時候剛學,我現在織得好多了……”不知道怎麽,心虛地解釋了一句。
“那你有空再給圓子織一件。”這句話在他喉頭徘徊了兩刻,最後咽了下去。他本就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得寸進尺、欲壑難填的。
婉初看他麻利地給圓子穿上一件寶藍色小長衫,戴上一頂小巧黑絲絨禮帽,活脫脫一個小老爺的樣子。皺着眉笑了笑,低聲道:“我回去再給他織一件好的。”
這一句恰恰撞到他的心坎上,偏做着若無其事地“嗯”了一聲,唇邊卻隐然有了笑意。婉初不經意地一望他,那一絲笑意全然落在她眼底。才知道世界真有這種人,姹紫嫣紅桃夭盡放,都抵不過他唇角微揚。
代齊餘光瞧見她呆呆地望着自己,惑然問她:“怎麽了?”
婉初才恍然自己原是看得太久了,想起那一年也是這樣被他的笑意看得如墜雲霧,臉上粉膩的皮膚不禁浮起一層嫣紅的絨光。目光垂下去的瞬間恰又看見他的衣領,于是指了指自己的領子又指了指他的。
屋子裏沒有鏡子,代齊摸了摸,才知道企領那裏的扣子散了。于是擡手去扣,卻怎麽也扣不上。
婉初略略遲疑,走上前去揚手給他扣起來,邊扣邊說:“下回可不要光顧這制衣師傅了,瞧這扣頭打得不緊,紐襻又不合襯,怪不得要松開……”
她微微跷起的蘭花指端,若有若無地掃過他的頸間。是白柳橫波,春風乍緊,一瞬間又見落花滿地。他斂氣屏聲,生怕洩露心底的心猿意馬。将目光垂下,看見她烏黑一層劉海,小巧有肉的鼻頭。
将過往抛去,她眼裏隻留那個叫“劭岩”的少年。她的溫言煦語他聽得别有幽情,又有一種家常的親熱,一時間目光纏滞着解脫不開。
她給他扣好扣子,又抹平他企領的皺褶,嫣然一笑道:“好了。”
脆生生的兩個字将他喚醒,怕被她瞧去眉梢眼角一點不合時宜的溫存親昵。代齊轉身一把抱起圓子,欣然道:“兒子,咱們跟媽媽一起照相去!”另一隻手不着痕迹地牽起她的手就往外頭走。
他手底下是一團水,她難得的柔順。他的心頭都跟着柔軟了。
婉初的心被離愁籠着,其實是高興不起來。由着他牽着一路走到花園裏。他的背影落在眼中,突然有前面兩個都是孩子的錯覺。
從代齊手裏接過圓子,婉初在椅子上安坐下。
代齊出塵如玉地立在她身後,雙手落在她雙肩上,她微微地僵了僵,轉而弛然下來。
攝像的師傅是個德國人,覺得這一家三口分外養眼。隻一出現,便是一幅畫,那樣莺俦燕侶的一對璧人。
他看着夫人淡淡的面容,于是用着生硬的中文道:“太太笑一個吧。”
婉初努力地笑了笑。攝影師從鏡頭裏看着,照了一張。覺得這一張雖然好,卻少了點什麽似的。
這時候圓子卻突然哭了,婉初慌忙地去看他,攝影師閃念中又搶拍了一張。
照片洗出來後,這第二張上,女子微微側頭垂目看孩子,身後的男子俯身去看她,背後是燦若雲霞的一樹錦繡繁花。隻覺得時間便是他人的身不由己,這定格的甯靜裏,休問滄海桑田,朱顔白發,情與天長。
第二日夜晚,特意哄圓子睡下後婉初才離開。來時雙手空空,去時也沒有行李。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
侍從官替她拉開車門,婉初走到門邊,駐了駐足,心下恻然,轉身道:“你别送了。萬一孩子醒了……”萬一他醒了看不到自己了,會怎麽樣?婉初不敢想。
“好。”他慣常淡漠的口吻,聽不出情緒,嘴角努力給她一段可捕捉的細微的笑容,然後看她坐進車裏,又俯下身子,透過車窗看了她一眼,“你保重。”
婉初強忍着眼淚,又望了望圓子的房間,點了點頭。
代齊揚了揚手,示意司機開車,然後直起身來。車輕馬快,一瞬間展目無蹤。揚起的灰塵染着夜露的潮濕,漸漸落于塵土,再無迹可循。他擡頭看見天上一輪滿月,四面無雲亮晃晃地挂在中天。
怎麽可以這樣圓呢?最難寂寞空庭月,圓也心焦、勾也心焦。圓的不是圓滿,仿佛是心裏空了一塊;勾的才是殘缺,怎麽都填補不齊。
他緩緩走回圓子的房間。朗月灑得一室銀白,他看到圓子居然沒有睡,也沒有哭。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小床的中間,擺弄着婉初平常逗他時候的一隻布老虎。
“圓子。”代齊叫了一聲。
圓子聽到他叫,擡頭看見他,丢下布老虎往前爬了幾步,在小床的欄杆前嗚嗚哇哇地叫了幾聲。代齊知道,這是他想讓人抱。
他走過去把圓子抱起來放在胸前,坐在婉初往常坐的那張搖搖椅上,給他哼起婉初曾哼過的那些歌。斷斷續續的,野調無腔的怎麽都哼不全。
圓子擡手想再去抓頭發,手裏卻抓了個空,隻摸到了他的臉。仿佛在他臉上摸到什麽從沒碰觸過的東西,小東西眉頭擰了擰,于是很認真地去抹,想知道是什麽。一下、兩下……那異樣的東西終于抹幹了。然後沖他粲然一笑,打了一個哈欠,眯上眼睛安靜地趴在他胸前睡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