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幼萱傻傻地看着桌子上的藥,臉上蒼白得沒有一點的血色。原來她吃了這許多年的,不是補藥,而是避孕的藥。她爲了求一個孩子,可結果是越吃越沒有孩子。
那日裏梁瑩瑩極有深意的話語讓她心裏一顫。她是不願意懷疑藥有問題的,可是還樂觀地想去看看,保不定是無良的店家偷梁換柱。結果卻是這麽樣的結果。
正巧那天早上葉迪也過來送藥,她一并拿到藥鋪裏。都是避孕藥,這兩個對頭一樣的男人,在這件事情上卻是驚人的契合一緻。
她的頭有些昏,差點有些體力不支要暈倒。幸好是她自己去問的,幸好隻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身邊最親的人呀,給了她最痛的一刀。
她不知道怎麽去問,該怎麽問,可又不能不去問。
先去找榮逸澤,可是前前後後找了好幾回都沒見着人。喊了葉迪來,葉迪是個少言寡語、拙口笨舌的,隻說三公子到外地去了,去哪裏卻不知道。
她隻覺得奇怪,他怎麽會不知道?
葉迪是自打上回兄弟倆出事以後,父親從少林寺裏頭找來的孩子。跟在榮逸澤身邊,像保镖一樣養大的,就是怕再有個萬一。可他言辭閃爍的模樣更讓她疑心。
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緊緊地抓住,狠狠地扭在一處。她不得不捂住胸口,才能呼上一口氣。
傍晚的時候仆婦過來問她晚上的菜色,她心口疼得說不出話來。可飯還是要布置下去的,強打着精神布置了幾道飯菜。
榮老太太是自己在房間裏頭吃的。偌大的房子,榮逸澤很少回來,常常就他夫妻倆在一處吃飯。吃飯的時候也是各吃各的,吃完各自又忙活去。
今天她吃不下東西,躺在床上,卻也睡不着。飯熱了一回又一回,婆子過來問她:“小姐,這飯菜撤不撤?”
幼萱一點力氣都沒了,隻能擺擺手。
明月照樣端着藥過來,說了一句:“小姐喝藥吧。”
幼萱的心又是一疼,眼淚卻掉下來了。
到了晚上唐浩成才回來,見房間裏她床頭的燈還亮着。幼萱的身體背對着門,一動不動的。唐浩成以爲她睡着了,也沒叫她,自顧自地洗澡。
幼萱聽着水聲,聽着腳步聲。什麽聲音聽在耳朵裏,明明是聽了幾百遍幾萬遍的聲音,今天卻分外的陌生。
唐浩成掀了被子躺下,擡眼就瞥見床頭櫃子上的藥。幼萱轉過身來,盯着他看,仿佛是要把這個人看清楚。
“怎麽沒喝藥?”唐浩成拿了一份報紙翻了翻,問這話的時候目光沒擡起來,很無所謂的模樣。
幼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想從這張臉上看出什麽端倪來。可是什麽都沒有,連熟悉的氣溫都沒有了。原來這才是至親至疏夫妻。
“浩成,你是不是不想讓我給你生孩子?”她坐起身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悲恸。
唐浩成何等精明的人,看她神色表情就猜到一二,仍舊靜問道:“怎麽這麽說?”
幼萱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正要湧出的眼淚壓下去:“爲什麽給我喝避孕藥?”
唐浩成愣了愣,放下報紙,把她攬在懷裏:“你知道了?”
這四個字落到幼萱耳朵裏,除了悲涼還是悲涼:“原來是真的。你是沒打算要我的孩子。”本來是水做的一個人,動不動就能流下眼淚的一個人,這時候連眼淚都沒了。
唐浩成輕輕拍拍她:“别瞎想。我是爲了你好。上回……你的身體,别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養孩子,那是會要了你的命的。你要是沒了,留給我一個孩子,我有意思嗎?”
榮幼萱聽他這樣說,不知道他到底是太會做戲,還是早就料到自己有要質問他的那一天。可心裏又忍不住信他。
她剛結婚那會兒是有過一個孩子的,可惜三個月頭上孩子掉了。掉了不說,還弄成血崩,血嘩啦啦地止不住,在醫院足足躺了一個月。進去的時候粉面霞光的一個人,出來的時候臉就像一張白紙,沒一點血色。
那時候他衣不解帶地伺候在床前,每日裏喂着補藥,足足養了一兩年才緩過一口氣。
是這樣的嗎?他說的都是真的嗎?幼萱心裏是相信的,可是這逐漸冷淡的夫妻關系,卻讓她信不起來。
看他好聲相勸,她隻好受着。晚上聽着他均勻的呼吸聲,覺得那呼吸聲都陌生了。她睜一會兒,閉一會兒,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才睡着。
等她醒來,身邊已經是空空的。那碗藥還在那裏,冰涼涼的像她的心。
她身形懶散,躺了一會兒才起床穿衣。到客廳裏頭發現仆婦們都忙裏忙外的。她叫住一個婆子問:“這是做什麽這麽匆忙?”
那婆子笑道:“是三公子回來了,去老太太那邊請安,說是要讨媳婦了,讓老太太給出面預備預備。本來三公子過去找過小姐,聽明月說小姐還在睡覺,就沒打擾您。這會兒還沒走,還在老太太房間裏呢。”
這樣的喜事幼萱自然也得了幾分歡樂,可那歡樂是浮在表面的,風一吹就走的,是别人的歡樂。
老太太房間裏,果然歡聲笑語。老太太正在同她的陪嫁丫頭梅姨坐在一處,指着禮單商量。梅姨也是喜上眉梢,一臉的喜氣。
這個梅姨跟着榮老太太從娘家嫁出來,在榮家是極有身份地位的老人,如同榮老太太的妹子一樣。
梅姨是旗人,坐在桌子前拿着筆,說一會兒,寫一會兒,還要笑幾句。
榮老太太難得的清楚模樣。榮逸澤隻是坐在梅姨另一邊,像個孩子似的,邊剝花生,邊問東問西。
“這旗人家婚禮最是規矩多,現在是新時代了。這擱在過去,旗人家的姑娘,可是不能嫁給異族做正室的。”
榮逸澤笑道:“這是個什麽理?”
“原先的時候在旗的多是軍人,出嫁的嫁妝都算是公産,若嫁給非旗人,那就是公産流失,是朝廷的損失。要知道更早些年,上三旗跟下五旗也是不能通婚的,現在就沒這樣多的規矩了。這位格格是哪一旗?”
“好像是鑲黃旗的。”
梅姨“啧啧”了兩聲:“那真真是尊貴的一個人兒。”
榮逸澤笑道:“這都民國了,再尊貴也是過去了。現在也沒這多講究,這回婉初新出嫁的侄女,就是嫁給個漢人,也沒聽他大哥反對。”
“娶個格格多好,旗人家姑娘都是嬌慣大的,主意大,得是來這麽一個人兒好好管管你!唉,你看,說着說着,小三都要娶媳婦了。要是小二在……”梅姨說着就開始抹眼淚。
榮逸澤卻在心裏苦澀,婉初幼年時候果然是被嬌養的。後來卻是離了家,母親又那樣的性格。她凡事都得自己做主,哪怕錯了也得咬着牙認了。有了委屈也無處去說,哪裏有人嬌慣她?
他就是替她心疼,所以打定主意要對她好,順着她、慣着她,讓她把從前錯失過的幸福,都補回來給她。
榮老太太本來是眯着眼睛聽他們唠嗑,此時聽她這樣一說,睜開眼睛,轉着佛珠道:“梅兒,你可是老糊塗了,這回是小二娶媳婦,怎麽是小三?”
梅姨知道她又犯糊塗了,也不跟她争,順着她的話說:“是、是,是小二娶媳婦。小姐你要不要再看看下定的單子?”
榮老太太戴上老花鏡,把長長的禮單從頭看到尾:“還輕些。不是要娶個格格嗎,怎麽也得好好講究,把我那對龍鳳血镯子也添上。”
榮幼萱在門邊聽了幾句牆腳,走進來笑道:“母親那镯子是好镯子,就是色沉了些,這位格格跟我怕是一般年紀,不一定愛那個。”
說着接過禮單,仔細看了一遍:“還是要加些鑽石首飾,聽說留洋回來的小姐都偏愛西式的首飾。父親原先攢下些從宮裏頭流出來的東西,都一并寫上。這新娘子是見慣好東西的,太輕的怕入不了眼,總得讓人覺着咱們的誠意。回頭我跟查萊士先生打個電話,讓他留幾顆好鑽,三哥你回頭過去挑一挑,給個尺寸訂個好戒指去。”
榮逸澤一看她,倒是吓了一跳:“小妹你昨天沒睡覺嗎,瞧你這眼睛裏頭的紅血絲。”
幼萱輕輕揉了揉眼角:“是沒睡好。”
梅姨和榮老太太又瞅着單子添添減減的,幼萱就笑道:“三哥你跟我去我那裏看樣物件,若看得中眼,也添到禮單上頭去吧。”
榮逸澤看她那模樣,就知道她有話跟自己說,也就順着她的話跟着她出去。幼萱到了屋子裏頭,把房門一關,坐在床上。
榮逸澤一瞥床頭櫃子上堆着幾包藥,正是自己讓葉迪送來的,心裏隐隐就有預感,卻仍舊笑問道:“小妹讓我來看什麽好東西?”
幼萱心中苦悶,未語卻是先流了淚。
榮逸澤知道這個妹妹心事重、眼淚淺,拿着帕子給她擦眼淚,也是不語。幼萱哭了一陣,安定下心神,才緩緩道:“三哥是爲了什麽給我吃這樣的藥?”
榮逸澤愣了愣,手下就停了,把帕子放到她手裏,躊躇不語。
幼萱看他不言語,又說:“難道三哥也是怕我再生育而壞了身體?”
“也?”榮逸澤奇道,随即就了然,胸中火頭就燒起來,“唐浩成也給你弄這樣的藥?我早就知道他沒安好心。”
“三哥那裏,又是什麽心?上回大出血的事情,怕是把他給吓着了,不敢讓我再有身孕……”
“你信嗎?”榮逸澤冷冷問她,“小妹,你信他的話嗎?”他目光直直,幼萱被他看得心虛。信嗎,信嗎?半信半疑,其實何嘗不就是不信。
“那麽三哥不如說一句能讓我信的話。”
“你不能有他的孩子。”榮逸澤說得淡淡。
幼萱擡眸望着他,看他神色從未有過的肅然,恍然站在眼前的是二哥慕澤。
“我不能讓我的外甥是仇人的兒子。”
幼萱被這句話擊得暈了半晌。“你什麽意思……”她抖着聲音問。
“你當二哥是怎麽死的?是唐浩成殺的。你當父親的病是怎麽越治越重的?還不是唐浩成下的藥!不然,父親會把榮家的經營權給他?”
“不,怎麽可能?”幼萱卻是笑了,“三哥,你怎麽能說這樣的笑話?”
“如果你覺得這是笑話,你就當它是個笑話。可是,我是親眼見着二哥死在他手裏的。他戴着面罩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嗎?他右手手腕上有顆痣你當知道。那會兒他戴着手套,可是露了一截子手腕出來。”
“你若是知道,當初爲什麽不說?”
“我要是說了,你連三哥都沒有了。我今天能跟你說,因爲你是我的妹妹,我不怕你跟他說,因爲現在我也沒什麽要忌憚他的,不過是最後一層臉皮。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他父親生意失敗家道失落,遷怒到了我們父親頭上。”
“是,當初父親是心狠手辣了些,但生意場上的事情,不過就是弱肉強食,有本事你自己再來過。這樣下三爛的手段,處心積慮的潛伏,你覺得我能讓你給他生孩子嗎?!怕是他自己也不肯要你的孩子。”
後頭更有一段話他不敢說,怕是幼萱第一個孩子也是他親手弄沒的。虎毒尚不食子,這人比畜生還不如。
幼萱隻是愣愣的,原來他娶自己都是爲了這個?不是愛她,愛是僞裝,敬是掩飾厭惡的僞裝。
她從十來歲,就喜歡上這個哥哥一樣的人。初識唐浩成的時候,她還是中學的女學生。放學後,她不喜歡家裏的車停在學校門口,往常都叫司機停在小巷子裏自己走一段路。
那一日,遇上幾個無賴,便是唐浩成沖出來給她解圍的。原來那麽浪漫的英雄救美也都是假的。那幾年光景,他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圖的就是這個目的。
她的心突然徹底荒涼了,開始的濃情蜜意到後來的冷落如路人,原來都是有原因的。
榮逸澤看她癡癡傻傻的模樣,半蹲下來拉住她的手:“幼萱,我一直不跟你說,不是存心騙你,是三哥不能告訴你。今天你這樣問,三哥都說給你聽,是因爲不想讓你恨三哥。”
幼萱點點頭,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落:“三哥,我不恨你。你是我唯一的哥哥了,不管你做什麽,我都不恨你。”
榮逸澤知道她從小就懂事,這樣的打擊也是緻命,心裏也難過,将她摟在懷裏。心裏想着,她還年輕,等到和唐浩成分手離婚,還能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這些年,她嫁給了唐浩成,他自己何嘗不是多多少少靠着這點遮擋苟延殘喘、伺機翻身?
說來說去,也是利用了她。她這樣心思單純,卻被兩邊都欺騙,如今知道真相,不知道心裏怎樣一番難受,心裏更是愧疚。
“幼萱,你若心裏難受,就跟母親去晉原老家住一陣子。”他後頭的話沒有說出來,等到解決了唐浩成,他再接她回來。
幼萱這樣玲珑剔透的一個人,心裏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點破,隻是含着淚,點點頭:“好。等你這邊聘禮都下了,我就跟母親一同過去。”
幼萱整天整夜的沒精神,隻能躺在床上。唐浩成知道她身體總是各種各樣的小毛病,倒也沒覺出異樣來。幼萱每日裏見他穿戴整齊出去,又帶着疲憊回來,兩人的話越發少了。
這一日她還兀自躺在床上,明月敲門道:“四小姐,趙小姐的電話,說是有急事要跟小姐說。”
幼萱睡眠淺,屋子裏本來也有一線電話,卻拔掉了電話線,這會兒叫明月進來給她插上線。
剛拿起電話,就聽到趙琴落珠子一般的一串話:“幼萱,我要跟你說一件事情,你别惱我嚼舌頭,我真是憋了好幾天了。再不說,我要憋出病來了!”
幼萱知道她是個直脾氣,向來不懂得拐彎抹角,笑了笑,恹恹道:“說吧,什麽事情把你憋得這樣難受。”
趙琴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我真不是來嚼舌頭的,也不是來挑撥你跟唐先生的感情的……那是我親眼所見,也是到處找人打聽過的。幼萱,你知道,你是我最要好的女同學了……”
幼萱好像有些預感似的,剛想讓她不要說,卻聽到她頗是激動地說道:“那天我看到唐先生跟一位小姐去産科醫院檢查。我本來還不認識的,那位小姐,我家先生卻是知道的,是京州城裏數一數二的交際花。我左右打聽了一圈,聽說這兩個人認識好幾年了。聽說唐先生在陶館山早就置了一個小宅子……幼萱,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同意唐先生納妾嗎?”
幼萱覺得自己的心已經風化成一顆石頭了,硬邦邦的。她想捶打兩下讓它跳一跳,可是好像都不跳了。
一貫的善良像有慣性一樣卻還想着勸解這個爲自己鳴不平的朋友:“我是知道的。早幾年我就讓他再娶一位,他一直不願意。”
她不知道趙琴後頭又說了什麽,也想不起來自己說了什麽。隻是聽到話筒裏傳出嘟嘟的聲音,才機械地挂上了電話。
晚飯她是沒有力氣去打點了,伺候的婆子跟她說話,她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
唐浩成今天難得按時回來,進了房間,外頭已經黑了,屋子裏頭也沒點燈。他以爲屋子裏沒人,打開電燈看到幼萱傻傻坐在床上,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麽也不開燈,沒聲沒響的,吓死我了。”唐浩成笑道。
幼萱這才張口問他:“今天回來得這樣早?”
唐浩成走過來,遞了一個禮盒給她,幼萱打開來,裏頭是一對青花的玉镯子。
“好好的送什麽禮物?”
唐浩成笑道:“怎麽是好好的?今天是咱們的結婚紀念日。”
幼萱取出來,往手上一攏,卻是空空蕩蕩的戴不住。這幾天,她都已經瘦得脫了形。
“難爲你記得這日子……”把镯子在手腕上又蕩了幾蕩,本是細膩油亮的漂亮東西,挂在手腕上卻是說不出的滑稽。
“你去年送過一對玉镯子了。我說過我不喜歡戴镯子,你說今年送我個别的。”
唐浩成倒是沒想到這個,這禮物也是讓秘書小趙買的,自己其實根本沒打開來看是什麽。聽她那樣說,隻是“哦”了一聲。
換完衣服出來看她臉上沒有喜色,便哄了一句道:“明年一定送你個别的。”然後在她手上拍了拍,“走,吃飯去吧。”
幼萱被他拉着去了飯廳,卻發現桌子上沒有備飯。他眉頭一皺,問管飯的仆婦:“怎麽回事?”
那仆婦看他臉色忙說:“剛才我去問過太太,太太說晚上就不備飯了……今天是初一,老太太那邊是齋飯,所以今天隻有齋飯沒有别的。”
幼萱這才想起來,剛才好像真是沒要她備飯:“你别怪她,你最近都不在家吃晚飯,我以爲你今天也不回來。我平日裏都跟着母親的飯,你知道我也吃得不多。”
唐浩成道:“算了算了,咱們出去吃吧。”
幼萱點點頭,回房間換了一身衣服,在衣櫥裏挑了好一陣才出來。孔雀藍的絲緞旗袍,上面繡着同色蟹爪菊花。原是合身襯體的剪裁,現在穿着也覺得松了。
臉色實在是蒼白,出去見人也不好太邋遢。梳整齊了頭發,撲了些粉又盈上些胭脂口紅,人倒也顯得氣色好多了。
還是數九寒冬,披着厚水貂絨大衣還是覺得那冷氣往身體裏鑽。
唐浩成開着車,餘光裏看了看榮幼萱,瘦削的臉龐越發顯出一對美麗的大眼睛。記得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個臉蛋粉圓的小姑娘。一轉眼,都這麽久了。
“你呀,不要總悶在家裏,也該打扮打扮,出來走走。你看,打扮一下,多好看。”唐浩成似乎很久沒跟她說過這樣的話了。
幼萱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一笑。女爲悅己者容,這個人眼中沒有自己,再美去美給誰看呢。
“今天吃什麽菜?”唐浩成問。
“你說了算,你知道那些菜我覺得都差不多。”
唐浩成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可真成老婆子做派了,你才多大?”
幼萱覺得自己可不就是老了嗎,人沒老,心是老了。且是一夜之間,老得已經不能再老了,好像是走到盡頭了一樣。
吃飯的時候幼萱邊切牛排,邊随意地說:“三哥跟我說,二哥是你殺的,父親也是你殺的。”
唐浩成手下的刀頓了一下,又切下一塊牛肉填到嘴裏。六成熟的牛肉,嚼起來鮮嫩多汁,那汁液可不就是血嗎?
“你這個三哥,前陣子又要找賬房支四萬大洋,我沒給他,怕是記恨我了吧。他的話,你也信嗎?”唐浩成很是平淡地說着。
幼萱把刀叉放下,抿了一口酒,轉而輕笑:“我自然是不信的。不過他要娶妻了,開銷自然大些,你别把錢攥得太緊。”
唐浩成笑了笑,沒再說什麽。
這頓飯吃得也不算熱鬧,出了飯店的大門,已然夜深了。
外頭的冷氣一撲過來,幼萱就覺得鼻子酸疼,好久才等那疼過去,轉而笑着對唐浩成說:“咱們去西山公園看看吧?你看都結婚這麽久了,原來總去,現在都好久沒去過了。”
今天是結婚的紀念日,唐浩成便耐着性子陪着她。車開到了公園裏頭,園子裏還算熱鬧。路邊有些食肆檔口,聽到有人叫賣炸油豆腐的。
幼萱拉了拉他,叫他把車停下,道:“浩成,我想吃炸豆腐果了。”
唐浩成笑了笑,在她鼻頭點了一下:“這麽大了,還這麽饞嘴?我去給你買。”說着就要下車。
幼萱卻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戴着羊皮手套。她輕輕拉下他右手手套:“我手冷,給我戴這個。”唐浩成也就随着她去,可手還在她手裏,幼萱把他的手拉到眼前,看到手腕右側果然是有個黑痣的。因爲在裏側,又常常隐在袖口裏,她居然都沒怎麽注意過。
唐浩成覺得她神色奇怪,問她:“怎麽了?”
幼萱微微笑着搖搖頭:“沒什麽,去吧。我要吃五個,一面刷甜醬,一面刷辣醬。”
唐浩成呆了呆。
那時候幼萱還是個中學的女學生。有一回榮孝林讓他去學校接她下學,誰知道幼萱把他給拐到另一條街上,那街上就有個賣豆腐果的攤子。
幼萱養得嬌,從小腸胃弱,家裏人不讓她出去尋東西吃。她總看同學吃,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那天,她身上沒有錢,指了指小攤子:“成哥哥,你幫我買兩個,不,五個豆腐果。”
唐浩成問她:“你要甜醬還是辣醬?”
幼萱想了想,露出一排糯米白的牙齒:“一面刷甜醬,一面刷辣醬。你先幫我墊上,我手裏沒錢。”
那時候她好像才十幾歲的模樣,雪脂似的皮膚,因爲興奮而帶着兩團紅暈。厚厚一層劉海垂在眼睛上,兩條漆黑的辮子被她握在手裏,滿臉希冀的模樣。
唐浩成不知道怎麽想起這件事情來,覺得眼前的幼萱好像又回到初見時的樣子。于是笑了笑下了車。
小攤前,熱油滾着,小販子熱情招待他:“先生要幾個豆腐果?”
“五個。”
“好咧!”小攤主拉長了調,聽着很是歡快。
然後看着豆腐掉進油鍋裏,白色慢慢變成黃色,然後是深黃。熱氣在這寒冷的夜裏滾成大團大團的白霧。他呵着手,看着那些豆腐果變了色,然後再被一個一個地撈出來。
突然聽到後面有人驚聲尖叫,他回過頭去看,整個人都呆住了。
榮逸澤一走進榮家,看見唐浩成上來就是一拳。唐浩成也不說話,擦了擦嘴角的血,這一拳打得實在是重,他沒想到榮三下手能有這麽狠。
梅姨和老宋過來拉住他:“小三,現在不是打架的時候!”
榮逸澤抓住唐浩成的衣領,狠狠道:“不打他打誰?!幼萱跟你出門,她死在外頭,怎麽就你好好一個人回來?你要納妾沒人攔着你,你要不要下狠手弄死她才算幹淨?!”
老宋見他目眦欲裂,竟是一副要殺人的模樣,忙上來勸:“浩成也是不想的,是四小姐自己開車掉進湖裏了。大少爺跳下去撈,那車門打不開,他也沒有辦法……”
唐浩成擺擺手:“算了,不要說這些了。”
榮逸澤抓住他衣領的手終是松了松,壓住心頭的火,冷笑道:“唐少爺這回是得償所願了。這家現在也跟你沒關系了,你現在可以滾了!”
梅姨上來又勸:“自家人,快别在這裏置氣。還是想法子,怎麽跟老太太交代吧。”想着自己小姐真是命苦,好好的又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想着想着,就開始抹眼淚。
唐浩成卻是撣了撣身上的灰,一聲不吭地走了,老宋隻好跟着他出去。
婉初幾天沒接到榮逸澤的電話,知道他事情忙,雖然失落,倒也沒往心裏去。這天晚上都睡下了,前院子聽差的過來說有她的電話。婉初心裏咯噔一下,他這樣晚的天打電話來,不定出了什麽事情。
披着衣服匆匆去了前廳,果然他的聲音嘶啞,聽得出是極力平抑後的聲音。
婉初忙問:“怎麽了?”
“婉初,家裏出了些事情,我過些日子再去定州。”
“出了什麽事?你告訴我。”
榮逸澤努力壓抑着心中的悲傷,頓了頓:“我四妹去了……”
“那你不要來,我回京州去。”婉初沒想到是這個消息。想他先是喪弟,這年幼的妹妹怎麽好好的就沒了。
“不用,你在定州安全些,我也放心……等這邊料理完了,我去接你。”
婉初知道他處境,想想這樣安排也是最妥當的方案,也不再堅持。挂了電話後,還是不放心他,于是打了電話給方岚。
方岚聽了電話也是一驚,第二天一大早跑到榮家宅子裏一看,才知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可上上下下都瞞着老太太,這才沒通知親戚。
當年喪子,已然讓老太太精神失常,這些年好不容易養好些,怕是再難經受這樣的打擊。方岚看榮逸澤平常潇灑的一個人也是眼窩深陷,精神萎靡,便主動留下來幫他料理。
韓朗聽說了也跑來,衣不解帶、目不交睫地忙前忙後。
夜晚甯靜,北風低回,嗚嗚咽咽的,倒像是哭聲。窗外單薄的枝丫也像沒了生氣一樣,襯着陰郁的天,仿佛是無邊的黑色剪影,東一枝、西一枝,交互在一起,尋不到個頭,看着有種驚心的猙獰。
方岚從榮老太太屋子裏頭出來,走到客廳的時候,看到韓朗和衣斜歪在沙發上睡了。他跑了一整天也沒回家,忙得夠嗆。
整個宅子空空蕩蕩的,雖然不是自己的家,方岚心裏也忍不住覺得悲涼起來。看着客廳裏頭還有那麽一個人守在那裏,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安心和溫暖。于是叫丫頭取了一個毯子,給他蓋上。
方岚托着腮坐在一邊,也沒有睡意,就那樣看着他。覺得這個人也不差,起碼比唐浩成和沈仲淩之輩是強過的。方奕林總說她不惜福,有人對你好就是幸福嗎?可是誰知道婚姻又是什麽樣的?
非要一個人的悲傷才能成就另一個人的歡喜嗎?幼萱怎麽就這樣想不開呢?倘若不能同别人共侍一夫,離開就是,何苦這樣決絕?
她從前總是鼓吹婦女解放、男女平等、自由戀愛,可是說的這些都是婚前。婚姻後來的幸福與不幸福,那似乎都是命運掌控的,由不得自己的。
可她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子,又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未免太過迷信。可是看看自己身邊的女孩子,哪一個不是晶瑩剔透,哪一個不是玲珑伶俐,最後能幸福的,有幾個?雖然不能把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可是如果男人沒有挑對,那麽不幸就是意料中的結局。
梁瑩瑩那樣一個處處要強的人,在外頭還做了女子聯會的副主任,又怎樣呢?回到家裏還不是跟别的女人分享一個丈夫?她從牌桌子聽人傳來傳去的話,把沈家妻妾不睦的種種說得有多不堪!沒有同情、沒有理解,音裏弦外隻有幸災樂禍的嘲笑。
幼萱跟她年紀相仿,十五六歲就嫁給一個大自己十來歲的男人。那時候周圍的女孩子都反對,她卻是笃定了就喜歡成熟年長的。
幼萱頭幾年年紀小,還有些貪玩。女朋友們總還一起玩在一處,唐浩成跟她們差些歲數,并不摻和,可也是殷勤前後。那一種寵愛,那一種關懷,确實是比同齡男孩子強。女孩子們漸漸不嘲笑她了,都覺得她找了一個好男人。
可是到頭來,是怎麽樣的刺激,才能讓幼萱那樣一個溫柔善解人意的人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呢?方岚想不明白,難道天下這麽大,都沒有地方可以去?難道世上這麽多人,就沒有一個可以厮守終身?
她不禁又佩服起婉初來,再難的路她也挺過來了。婉初跟她說:“再不濟,總還有自己嘛。自己都倒下去了,你還能靠誰呢?”
三哥輕輕浮浮的一個人,對婉初那是交心交底地疼愛,看着婉初卻也隻是淡淡的。看來,找一個自己愛的人,不見得幸福;而跟愛自己的人在一處,就算受傷了也不至于傷筋動骨。可難道這世上真心等價付出的愛戀真的就沒有嗎?
她這樣心事百轉千回地惆怅,漸漸就睡了過去。等到天亮的時候,發現自己是睡在沙發上的,那毯子也搭在了自己身上。
她揉揉眼睛,韓朗卻從外頭進來,手裏頭還捧着油紙包:“我聽三哥說你愛吃白糖糕,正好在街上瞧見了,給你買了幾塊來。”
方岚被他催去洗漱,回來的時候看他還等着自己,東西一口都沒吃。咬了一口白糖糕,眼淚卻掉下來了。
韓朗看她哭了,卻是慌了神,隻當她是想着幼萱傷心,便勸她:“好好的,别哭。讓别人看去,把人家的傷心都勾出來了。你腫着眼睛回去讓家人瞧去,還當我欺負你了。”然後掏出了帕子給她。
方岚接了帕子擦眼淚,看着卻是個女人的帕子。正想斥責他,卻看着眼熟,這才想起來是那回自己拿給他擦汗的,沒料到他卻一直帶在身邊。
韓朗見她瞅着帕子出神:“這帕子是你送給我的,不是旁人的。你用完了,記得還給我。”
方岚被他這一說,倒是破涕爲笑,把陰郁也掃去不少。
兩人吃了飯,又裏裏外外幫忙。方岚抽空給婉初去了電話,告訴她這裏頭的事情。她其實也不是太清楚,梅姨隻說是唐浩成要娶姨太太,四小姐氣不過,開車跳了河。
婉初聽在耳朵裏卻勾出了滿腹的心事。這樣的時代,婚姻于一個女人的影響真的就是緻命的。想着榮逸澤失去幼妹,不知道又該是怎樣一種難過的心情。此時遠在他鄉,卻不知道怎麽給他分解。
心中一片感情無處排解,陪着三姨太上街溜達的時候看到了間絨線店,于是買了毛衣針和毛線。她還欠着他一件毛衣,想着等自己織好了,春天也要到了,正好穿。
這邊幼萱剛過頭七,唐浩成帶着律師卻又回到了榮宅,拿着一份遺書,上頭寫着榮家的宅子的繼承人是榮幼萱。如今幼萱不在了,這宅子就轉到了唐浩成的名下。
梅姨指着唐浩成,悲憤不已:“這邊四小姐屍骨未寒,你這白眼狼就要來奪家産嗎?!你想想,當初老爺是怎麽待你的,榮家是怎麽待你的!當初二公子就說你這人接近小姐意圖不明,我們隻當他是個孩子說的笑話,沒想到都是真的!”
榮逸澤是出奇的冷靜,攬着梅姨的肩膀,輕輕拍了拍。他讓下人們規整東西,古玩字畫細軟全部帶走,木質家私就留着。
榮逸澤招了下人們到大廳裏,幽幽道:“現在這宅子就改姓唐了。願意留下的,就接着留下來,不願意留下的,這位唐老爺也自然會給出體面的遣散費。是吧,唐老爺?”
唐浩成既得了宅子,也不願意跟他計較,便讓老宋準備好銀圓。老些的仆傭大多都不願意留下來,年輕些的都扭扭捏捏挪到老宋那邊。
榮逸澤毫不遮掩地冷笑了一下:“昔趨魏公子,今事霍将軍。”冷暖人情,一瞬幾分更變。這才是人之常情罷了。榮逸澤也沒多說,帶着榮老太太、梅姨和幾個要求同去的下人,并帶上随身物品搬了出去。
唐浩成望着這空蕩蕩的宅子,一時間有些恍惚,這是大仇得報了嗎?一切終于到了水落石出的那一步,終于不需要戴着面具過活了。
榮三離了榮家還能有什麽呢?拿走的那些東西還不夠他揮霍兩個月的。他要拿走榮家最後一分錢,讓他榮家人也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幼萱下葬的那天,唐浩成也沒出現。
幼萱的墳在榮家的墓地裏。山裏頭三座墳頭,一座父親的,一座小三的,新添着小四的墳頭。
小三和父親的墳頭的土都結實地抱在一處,和周圍的荒涼融合成一個顔色。小四的墳上頭卻是新鮮的土,那土帶着地底下的泥土的味道。有寒鴉立在枯樹上頭。
榮逸澤不敢讓母親和梅姨過來,怕再睹物傷情。清萱又有了身子,聽到消息已經是哭得死去活來,夫家更不敢放她遠行。
榮逸澤站在不遠處,隻是看着下人忙碌。看他們把幼萱的棺木放下去,看法師作法超度。等人都散了,風一吹,滿地的白紙錢翩飛如蝶舞。
榮逸澤覺得有什麽哽在胸口,鈍鈍的。他自小同幼萱最是親近,他讀書的時候,她就端着小身子坐在一邊同聽。
碰上不懂的,她就鼓着腮幫子問他:“二哥,這個是什麽字?”“二哥,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二哥,這個典故是怎麽來的?”
他就說給她聽。幼萱學會了,就嫣然一笑:“二哥,你真聰明,什麽都懂!什麽都會!”
榮逸澤又添了滿滿一沓紙錢,那紙太厚,一時壓着了火。明明下頭是燒着的,面上好像是滅了一樣。
幼萱結婚的時候,他就借着酒鬧了一場。那時候他擔着小三的名頭,也不怕更難聽的話。幼萱小時候總是被小三逗,一逗就哭,哭了就來找他評理。
那天幼萱也哭了,人人都說榮三荒唐得厲害了,就她拼命維護:“就這一個哥哥了,怎麽樣都順着他,自然是要疼愛些。”他聽在心裏多難受。
那樣一個水晶剔透的女孩子,偏偏要嫁給唐浩成。他是說了、勸了,都沒用。他也隻能由着她去。但是他知道早晚要找唐浩成報仇,他就不能讓幼萱有他的孩子。他知道他是對不起她,可是那時候他孤掌難鳴、身單影隻,沒能力鬥過唐浩成,除了忍耐,還能怎麽樣呢?
他隻能借着風流的名頭,拉攏結交權貴、公子哥,那生意是一點一滴做起來的。大煙他也賣過,舞廳也開過,地皮也炒過,地頭上大哥的碼頭也拜過。
忍辱負重這麽多年,做過無數違背良心的事,他自己都已經麻木了。反正不是個好人了,索性壞人做到底。他誰也不心疼,做什麽都六親不認,隻認利益,殺人放火也不過眨眼的事情。更何況是給幼萱吃避孕藥?
他原來都覺得沒什麽,弱肉強食,本就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還認爲是爲她好。可今天他才覺得他在幼萱這裏,自己錯得有些離譜。做錯的事情,他沒有後悔,可心裏那一種難過是說也說不出來的。
火重新旺了起來,一層一層吞噬着紙錢。白色漸漸成灰。他就着火頭點了一支煙,那煙熏得他眼睛有些潮濕,歪頭避過那煙,眯了眯眼睛。
一家六口人,這裏倒有了三個,他把更多的紙錢放到火裏。“你們在一處,總算有個伴,不寂寞了。”再來一個,都能湊成一桌子麻将了。他無奈地苦笑。
第二日,董事們團坐在一處,商量榮家産業并購的事情。
早一陣子,爲這件事情幾個理事差點打起架來。有人大罵賣國賊、漢奸。有人回嘴,不識時務、老頑固。有人說老爺子去了,人走茶涼世态炎涼啊……
總之,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理事們,鬧得不可開交。
今天,大家卻意外的平靜。
唐浩成還是經理的職位,由他主持。本來反對的幾個人,今天都莫名其妙地同意了,但是都要求用市價出讓手裏的股份,說是自己老了,也不願意再奔波,趁着價格好,換個好價錢,去做别的投資。
唐浩成樂觀此境,雖然他隐隐覺得有些别的原因,但又想不出什麽不好來。
這裏頭就包括榮逸澤,也是用市價把自己手裏的股票都賣了出去。唐浩成一時挪不出這麽多的錢,于是就把自己私下裏公司的錢和東洋人壓的貨款都先拿出來墊上。現在,榮家徹底是他的了,從此再也不姓榮了。
從交易所裏頭出來,唐浩成譏诮地笑道:“三公子得了這許多的現款,不知道要怎麽花呢?”
榮逸澤笑了笑:“少不得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吧。人生苦短呀!你看,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現大洋呢。”說着點着一根煙,“妹夫啊,榮家就交給你了,以後得好好經營,才對得起我爹當年的栽培呀。”
唐浩成笑了笑:“我以後怎麽經營,跟三公子好像沒什麽關系了。”
榮逸澤吐了一口煙:“是,是,是沒關系了。”要不是念着幼萱,他早就動手了。現在,也沒什麽好顧忌的了。他不過是在等一個日子。
這一日裏榮逸澤正在核算賬務,聽到門鈴響,叫葉迪去開門。自從上回被綁架扔進河裏後,葉迪開始寸步不離他身。葉迪開了門,看到是白玉緻,客氣地讓了她進來。
白玉緻穿着蜜荷色的鳳尾花旗袍,是難得的沉靜顔色。粉黛不施,燙過的頭發绾了一個發髻在後頭,嬌豔去了幾分,卻添了幾分淡然的居家味道。素日的高跟鞋也換成了黑色天鵝絨面的平底鞋。
榮逸澤好像很久都沒看過卸妝後的白玉緻了,仿佛她和他之間總是有一層僞裝的鉛華。如今,她這一副洗盡鉛華的模樣,是打定主意要跟唐浩成嗎?
白玉緻見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倒有了一絲腼腆的笑:“他們都說有了身子,就不要穿高跟鞋。”
榮逸澤斂了心神“哦”了一聲。
白玉緻卻是自然而然地在客廳坐下,從手包裏拿了一張通紅燙金的帖子,遞到他面前:“這是我的喜帖。不管你來不來,我覺得不論怎樣,我還是要親自送過來。”
榮逸澤卻是不接:“你要嫁人,按理我該高興,也應該備足了嫁妝風風光光地送你出門。可這一個人不行。”
白玉緻似乎是知道他有這番話的,眨了眨桃花眉目,擺出一副很有興緻聽下去的模樣。
榮逸澤歎了一口氣:“當初讓你接近他,你就該知道我跟他是有恩怨的。”
“那我不嫁他,你娶我好了,做大做小我不在乎。”依舊玩笑一樣的話。隻有她自己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機會。給他的,也是給自己的。
榮逸澤沉沉地望着她。她卻是嫣然一笑,心裏不知道怎麽疼:“你又不娶我,還能攔着我嫁人嗎?你又不是我什麽人。”說着站起身,還是把帖子留着沙發上,“反正帖子我送到了。咱們相識一場,緣分也盡了。”
走到門邊,榮逸澤緩緩道:“玉緻,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讓你恨的事……”
“你這是傻話。我愛你還來不及,哪有心去恨你?”這是她頭一回跟他說愛,放下尊嚴,帶着調笑,是自尊的掩飾:“算了,我這也是傻話。總之咱們是塵歸塵,土歸土,再沒瓜葛了。”
唐浩成的婚禮辦得極其熱鬧,等到喝喜酒的人都散了去,唐浩成才被人架着進了新房。紅燭高燒,燈影綽綽。紅色的喜被,紅色的地毯,牆上紅色的喜字。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昭示。
白玉緻卻沒覺出喜來,她自己在房間裏呆坐了半日,燈火晃得她眼睛都是暈的。她這是嫁人了嗎?真的嫁人了?是正房的太太,不是姨太太,是能入家譜的太太。
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夢裏頭一樣。她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簾,外頭燈火闌珊,天上一輪滿月,怎麽看都是完滿。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
她嘴角翹了翹,好像這句詞是榮逸澤有一回說給她聽的。怎麽還去想他呢?突然想起後頭那句:“怎奈向、歡娛漸随流水……”又覺得晦氣了,搖頭甩到腦後。
有誰願意娶一個交際花當正房太太?到後來,虛度了這許多年,把自己捧在手裏疼的原來是他。
唐浩成躺着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白玉緻看了看他的醉顔,才回過神來。她如今真的是唐太太了,從此後再無飄零,再不是無枝可依了。
唐浩成半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翻了一個身,抱住她的腰:“我太高興了……”
白玉緻笑了笑,推開他:“看你喝成這個樣子!”
起身去擰了一個熱帕子給他擦臉。他伸手推開,去握她的手:“我真高興,真的。”
白玉緻笑道:“我知道,你說過好幾遍了。”
唐浩成搖搖頭:“你不知道,竹文,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白玉緻的手倏然停在了空中。竹文?是那個人嗎?榮逸澤說過,唐浩成曾有個女人,跟自己有三分相像。是這個叫竹文的嗎?
唐浩成又喃喃自語了一陣,她聽得都有些模糊了。手裏的帕子涼了,她又撥開他的手去弄熱水。那水從自來水管子裏嘩嘩地往外頭流,她的袖子都濕了一截。
有什麽關系呢,誰心裏沒住過一個人?她怎麽計較起這個來?
白玉緻自嘲地笑了笑。無論怎樣,現在她是太太,他對她的寵有幾分對着别人又怎麽樣呢?她早就不是情窦初開的少女,對感情的事情還看不透嗎?隻要他對她好,隻要對她的孩子好,就是他心裏有别人的幾分影子又有什麽關系?
她這邊又擰好了一個新帕子,走到床邊,仔細給他擦臉。突然門被人拍得咚咚地響,像是要把門拍破一樣。白玉緻的心跟着就是一驚。
她放下帕子忙去開門,卻見老宋滿頭大汗地站在門外。她叫了一句:“宋叔這麽晚了……”
“少爺呢?”老宋急急地問。
“還醉着酒……”
老宋也管不着這麽多,匆匆地就往裏頭走。
白玉緻也是奇怪,老宋這個人雖然對自己并不太友好,但也從來不失禮數。今天這是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才能往洞房裏頭沖?于是也跟着進去。
唐浩成還是醉得迷迷糊糊,老宋狠命地搖他,還是搖不醒。最後隻好端着一杯涼水猛地倒在他頭上。
唐浩成被涼水一擊,跳了起來。老宋是家裏的老人,白玉緻雖然多少覺得他行爲過分,也不好說什麽,忙催着下頭人去弄醒酒湯,自己到衣櫥裏頭找幹淨衣服。
唐浩成眯着眼睛看到了老宋,揉揉太陽穴:“宋叔,你怎麽來得這麽早?我要休三天婚假的。”
老宋急得跟什麽似的:“浩成不得了了,起火了!”
“什麽起火了?”唐浩成的頭還沒醒過來。
“到處都起火了!”
唐浩成一驚,酒意一下全都沒了。白玉緻正拿着衣服,唐浩成哪裏還等得及換,頭還是暈着的,強打着精神跟着老宋往外走去。
白玉緻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宿,天大亮了唐浩成才回來,臉上灰白。白玉緻端了一杯熱茶給他,他目光冷然。那杯茶端在手裏,能聽到杯子的蓋子和杯身相撞的聲音。白玉緻這才注意到,他的手是在發抖。
“兩個酒店,三個紗廠,還有碼頭上的貨,全都燒了……”老半天,唐浩成才說出這麽一句話來。
難怪那些老頭子都齊齊地抛了股票,原來有這麽一天!唐浩成頭疼欲裂。
第二天,到了中午老宋又來了,頭發也是突然花白的樣子。股票從一開盤就往下跌去,榮家名下的産業都燒成一堆灰了!他以爲把榮家都弄到了手,結果卻是搶到了一堆灰!榮逸澤,他怎麽就沒看出來他這麽狠?甯可一把火燒了,也不假手他人。
剛坐了沒多久,又有人來報,名屋企業的東洋人也在找他,唐浩成知道東洋人買去的股票一夜之間成了白紙,會怎樣對自己,咬了咬牙,戴着帽子出去了。
白玉緻一整天都沒好好吃飯,怎麽會變成這樣?是榮逸澤做的嗎?他說“如果有一天做了讓你恨的事情”,是這件事情嗎?
她想着,自己還有許多的私房錢和珍貴的首飾,就是靠着那些,也是能安穩地過日子的。她知道這兩個人有些恩怨,具體卻并不清楚。但這樣就算恩怨了了吧。
到了傍晚,突然門房過來通傳,說:“表小姐來了。”
白玉緻有點蒙,不知道這個表小姐是哪一位。那聽差的是在榮家待過一陣子的,于是道:“是老爺本家的堂妹子。”
白玉緻“哦”了一聲忙出去親自迎接她。卻看到唐繡文一臉的悲憤模樣,氣勢洶洶地進來:“唐浩成呢?!”
白玉緻愣了一下,和聲道:“浩成有急事出去了。”
繡文上下打量了白玉緻幾眼,冷笑了兩聲,眼眶卻是紅了:“果然是隻見新人笑,難怪他要娶你!”
白玉緻被她沒頭沒腦地說了幾句,還想再說什麽,繡文卻是一副厭惡的表情不搭理她,徑直在沙發上坐下。
白玉緻也不好離開,陪着她呆呆地坐到很晚,唐浩成才回來。
繡文一看到唐浩成,心頭火盛,走上去一個巴掌拍過去:“唐浩成,你對得起我姐姐嗎!”
唐浩成下午在東洋人那裏已然受過一個巴掌,回到家卻又得了一個,也是氣大:“你鬧夠了沒有!”
“沒鬧夠!你讓我等,這就是我等來的嗎?等你娶了新女人?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姐姐在天上看着你,你就是這樣照顧我和亞修的!”隻是說還不能解恨,在唐浩成身上又抓又打的。
唐浩成的腦子都是亂的,被她纏煩了隻想讓她安靜下來,想也沒想,一個巴掌就拍了過去。
繡文被他拍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臉上是縱橫的眼淚,眼前的人是誰?她怎麽就不認識了?
白玉緻看她頭發散亂,模樣也是可憐,于是走過去想去扶她:“妹妹,浩成他正爲生意的事情煩着,你有什麽事情,等過兩天再說。”
繡文卻狠狠地推開白玉緻:“不要你貓哭耗子!”
白玉緻被她一推,腳下不穩,差點摔倒。唐浩成擔心她肚子裏的孩子,忙去扶她,轉頭對着繡文狠狠道:“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沈大奶奶!”
繡文知道這是完了,這男人終于連敷衍都沒了。自己還要在這裏丢臉嗎?顫顫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來,捂着臉哭着跑走了。
她本來并不知道唐浩成另娶他人。隻因爲碰上榮逸澤到沈伯允那裏做客,說起這事情。她的心頭一悸:原來他一直在騙自己!說什麽先嫁給沈伯允,說什麽等着他來接,原來都是騙她。他不過是看她傻,想讓她幫他養兒子,他自己好風流快活!他就是吃定了她,誰讓她是亞修的親姨!
唐浩成從沒覺得這樣焦頭爛額過,本來所有的産業都已經在太平水火保險公司投了保,并不擔心火險的問題。結果保險公司特派了駐地經理親自調查,這個經理一口咬定火災是人爲,恐唐浩成有騙保意圖。由于保額太過巨大,此案壓下暫不賠付,要等董事會協商結果。
唐浩成白日奔走,晚上也沒得休息,跟老宋一起商量對策。
次日一大早,榮逸澤卻是一臉喜氣地上門:“唐老爺婚禮那天,我太忙了,錯過了他的好日子,特意過來給他補賀禮。”
顯然這一家子沒什麽人有工夫理會招呼他,喝了一口涼茶,他也不以爲意。擱下東西,留了句話給聽差的,然後春風得意地走了。
過了好一陣子,唐浩成才從書房出來,看見桌子上的禮物。聽差的過來說:“剛才三公子留了一句話。”
唐浩成眉頭一挑,掃了他一眼:“什麽話?”
聽差的道:“三公子說:‘恭喜你了,成正元少爺。’”
唐浩成心下一驚,成正元是他的本名。他知道!原來他什麽都知道了!他裝得真是像!
唐浩成冷笑着,他倒真是小瞧了榮三。原隻當留個廢物老三,隻會讓榮家敗得更快,誰想到他能藏得這樣深。既然這樣撕破臉皮了,也沒有僞裝的必要了。
冷笑完了,突然想起什麽,拿了榮逸澤送來的“賀禮”,拆了包一看,是一塊小手表。是亞修生日的時候,他送的手表。心裏當下就涼了:“快,叫車,去沈家!”
白玉緻剛想問他,唐浩成卻什麽都來不及說,匆匆丢了一句“我去去就來”,然後就急急走了。
到了沈家,他直直地就往裏頭沖,邊走邊叫:“快去叫你家大少奶奶!”
繡文從東苑裏出來,看到唐浩成隻是一臉的冷笑,昨天給了自己一巴掌,今天後悔了,又來哄自己嗎?
唐浩成也顧不上,抓住她肩膀問:“亞修呢?”
繡文瞥了瞥他的手:“堂兄,請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我可是沈家的大少奶奶!”
唐浩成卻是急得雙目發紅:“亞修呢!”
繡文終于被他那樣子吓住了,等他問了兩遍,才想起回答:“三公子接他去看馬戲了。”
唐浩成的眼睛都要瞪裂了,大罵了一聲:“糊塗!”
繡文卻推開他,冷眼瞧着他。他心裏頭除了兒子,還有誰呢?她傻了一輩子,到現在才清楚。亞修是她養大的,是姐姐的兒子,她可沒那麽容易還給他。
沈伯允這時候卻出來了:“唐先生對我兒子未免太上心了點。雖然拙荊是你堂妹,可孩子是我們的,該怎麽養,要去哪裏,也輪不到你這個遠房堂舅舅擔心。”
繡文聽到他的聲音,卻是呆了呆。看他匆匆出來的模樣,連外衣都沒披上,忙喊丫頭去拿外套。
沈伯允搖搖頭:“進去吧,外頭風冷。”
繡文咬着唇看了看唐浩成,又看了看沈伯允,轉身推着他進屋了。
唐浩成冷笑了又冷笑,他怎麽就沒想到呢,什麽樣的爹生出什麽樣的兒子。當年老奸巨猾的榮孝林能弄得他成家家破人亡,這老東西的兒子能差到什麽地方去?!
他忙打通電話到警察局,連夜去找兒子,到了天明卻是什麽消息都沒有。
他又帶着人去找榮逸澤,找不到。榮老太太也找不到,這幾個人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唐浩成牙咬得狠狠的。
孩子丢了幾天,繡文也是着急起來。沈伯允卻是面色淡淡,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亞修會回來的。”繡文也不好再說什麽。
唐浩成焦頭爛額地過了好幾天,本是新婚中的白玉緻卻一點喜氣都尋不到了,整個家好像都籠罩在陰雲裏。
這天上午,有人過來收屋子,白玉緻才知道榮宅給拿去抵債了。看着身邊來來往往過來打封條的人,唐浩成也隻是幹坐着。
白玉緻覺得自己好像真是做了一場夢。這場夢是虛幻的繁華,她是這繁華裏開出的一朵花,璀璨奪目,卻好像隻能開上一刻,然後就倏然在這繁華中落寞,怎麽都沒有一個好結局。
等到人都走盡了,唐浩成才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看她望着天花闆,目光呆呆的,他輕輕攬了攬:“你看,我什麽都沒有了。你别擔心,我在定州還有些朋友和生意,等我活動活動,咱們到定州去。”
白玉緻斂了心神,卻是笑了一笑,回應地抱住他:“别說這樣的話,你還有我們呢。”
“你一嫁給我,就要受苦了。”他聲音裏是有自責的。
受苦怕什麽,她又不是沒受過苦。可是在男人這裏,她是慣用了伎倆的。本想說出心裏話,如今倒是索性什麽都不說,由着他去猜,由着他去自責。
白玉緻出嫁前把玉緻書院讓給了一個交好的女朋友,得了一兩萬的錢,她要拿出來,唐浩成卻不要。
兩個人臨時租了一間小洋樓。唐浩成早過了信誓旦旦的年紀,白玉緻洗手做羹湯,也坦然地過日子。
她知道,以他舊時的人脈和能力,東山再起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所以日子也過得坦然。
亞修還是沒有消息。白玉緻卻從老宋的隻言片語裏知道唐浩成原來還有個兒子這回事情,也知道他兒子被榮逸澤帶走了。白玉緻斟酌着,大人的恩怨總不至于遷怒到孩子身上,榮逸澤這個人再怎麽,也不至于對個孩子下毒手,于是偷偷約了榮逸澤出來。
這館子是兩人常來的地方,所有的陳設都是舊時的模樣。隻是面對面的兩個人,好像是經曆了更多的事情,反而越來越遠。
榮逸澤是壓着點兒來的,他向來不遲到。一貫的西裝筆挺、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地坐下,照常是點了一杯黑咖啡。
“你約我來,是以唐夫人的名義,還是白玉緻的名義?”榮逸澤問。
“有什麽區别?”
“如果是唐夫人,就公事公談,也就是沒什麽好談。如果今天來的是白玉緻,就是攜着三分舊情,要講幾分情面。可咱們早就說開了,你嫁過去的那一天,咱們就塵歸塵、土歸土,也沒舊情可談了。”
“三公子這一番話,說來說去,都是讓我什麽都不談嗎?”
榮逸澤嘴角微翹:“你向來都是聰明人。”
白玉緻知道了,她在他這裏果然是什麽都講不下去了。可相處的那些年,她以爲自己多多少少會有什麽不一樣。原來什麽都沒有。一是一、二是二,泾渭分明、锱铢必較。她早知道他是個心腸冷狠的人,卻不知道絕情至此。
白玉緻覺得自己八面玲珑的手段,原來也隻能用在對自己有意思的男人身上。碰上這種對你無情無意的人,根本就是水火不進、刀槍不入的,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垂了垂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是了,我真是不該抱着這樣幼稚的奢望。但是,有一句話,我還是得說,孩子是無辜的。”說着起身告辭。
“玉緻,唐浩成身上欠着我榮家三條人命。你現在最好離開,不然以後難保沒有傷及無辜的時候。”
白玉緻卻是一驚,她隻知道他們有恩怨,卻不想是這樣的恩怨。他如今這樣告訴了自己,不過是念着一份舊情。可是現在讓她去哪裏?她踏進他丹闌街的公寓的時候,就知道這輩子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多謝三公子提醒。”可她能怎麽樣呢?她現在是唐浩成明媒正娶的夫人,就是死,也是冠了“唐”姓的。
榮逸澤從懷裏掏出一本派司,一張十萬元的支票,還有一張火車票。“車票是後天到滬上的,你到了那裏自然有人接應你。這些錢雖然不多,總夠你生活。”
白玉緻的臉蒼白得沒有血色,這是什麽意思?他已經讓唐浩成一夜間一無所有,難道還要趕盡殺絕嗎?
“我不要。”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榮逸澤歎了一口氣,把東西放在一個信封裏,塞到她手裏:“不管你什麽打算。這是我能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以後不管遇上什麽事情,你都不要怨我……你多保重。後天下午四點的火車,我在車站等你。”說完拿着禮帽走了。
白玉緻隻是覺得手有些抖得厲害,手裏的信封仿佛裏頭墜着一塊鐵。
唐浩成早出晚歸爲他的生意善後,并沒有注意到白玉緻的異樣。白玉緻自從知道懷孕後,已經不抽煙不喝酒了,可今天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卷。
屋子不大,隻有她一個人,卻顯得空曠。那牆上的鍾嘀嗒嘀嗒的聲音卻是越來越大聲,仿佛是生命的倒數。她呆呆地望着鍾,看着它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轉,總也沒個停,轉得那樣的快。
她總得去賭一回,前方是天堂也好,是地獄也好,都是要傾盡一生去賭的。她在榮逸澤那裏早就輸得潰不成軍了,難道還不知道回頭嗎?
就算唐浩成的十分情愛裏,對着她隻有兩分真情,卻至少還有一分尊重,這也就是她一輩子所缺的。錯過了,是再也難尋到的。她整個人籠罩在迷蒙的煙霧裏,緊蹙着雙眉,心裏除了亂還是亂。
猛然間鍾敲了四下,當、當、當、當。
她手裏的一支煙正好抽完,煙灰掉到她的旗袍上。不一會兒她覺着疼,原來是衣服被燙破了一個洞。這麽好的錦繡光華的旗袍,一旦顯出個洞就倏然間讓人覺出敗落來。
她起身拍拍旗袍,換了件棉布旗袍。把地上的煙尾巴掃幹淨,又整了一塊毛巾,把屋子裏裏外外都擦了一個遍。然後洗澡吹頭發,到廚房做飯。
等到什麽都收拾好了,擡頭看看鍾,已經八點多了。她的心終于歸了平靜。算了,就這樣吧,她就這樣認命了。未來是歡也好,是苦也好,她覺得再壞也壞不過一個“死”字。她真是寂寞怕了,怕每天形單影隻、顧影自憐。她甯願熱鬧地去死,也不願寂寞地苟活。
榮逸澤在冷風裏等了幾小時。葉迪看了看站台的鍾:“三公子,這都十點了。白姐應該不會來了。”
榮逸澤丢了手裏的煙頭,“嗯”了一聲,把大衣的領子立了立:“走吧。”
走了幾步,回頭跟葉迪道:“以後不要叫‘白姐’了,她是唐太太。”
葉迪“哦”了一聲,默默地跟上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