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辦好了?”沈仲淩問。
他的辦公桌前站着兩人,弓着身子恭敬地說:“都辦得妥妥的,幹淨利落!人是從水壩上丢下去的,墜了石頭,肯定是活不下來了。”
沈仲淩點點頭,把桌上的大洋推到他們面前。
兩人快活地抓起來,也不好堂而皇之地去數。
瘦子畢竟膽小些,斟酌地說:“不過,那天咱們捉的是兩個人……”
“兩個人?”沈仲淩冷冷地問。
胖子瞪了瘦子一眼,此時也不好瞞着了,小心道:“守了一天,好容易等他出門,卻是跟位小姐在一處的。他出門辦事,身邊總是跟着那個侍從的。看那人走路,我也知道是個練家子。好容易逮個機會,想着先抓着再說,又怕放了那女的她會跑去求救。”
沈仲淩擺擺手,心想跟榮三在一處,能是什麽好女人?心下卻又一動,突然聲音提高了:“那女的,什麽樣子?”
“挺漂亮的一個美人兒,中等身高,短頭發……”
短頭發、漂亮……是婉初?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照片,手有些抖,問:“是這個嗎?”
兩個人看他面色陰鸷,互望了一眼,最後還是點點頭。
沈仲淩的腦子轟的一聲。婉初死了?被自己弄死了?他心裏一時就空了,擺擺手示意他們出去。
沈仲淩在辦公室裏頭呆坐到月上梢頭,身子發麻,那麻後是密密匝匝的小小的刺痛,一陣緊似一陣。
死了嗎?就這樣沒有了?仿佛是一場唱到了高潮的戲,突然就連人帶着戲台子都消失了。台下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悲或者喜,或者心疼,或者後悔,凡此種種,織成一張網,把他緊緊網住。
今天是坐着侍從官的車回家的,他覺得自己連回家的路都有些陌生了。這一條路,是再也遇不到婉初了嗎?從前是不管在哪裏、有多遠,他都知道要去什麽地方。可如今,回家的路,走過了千千萬萬遍,他的心卻再也沒有回家的感覺了。哪怕在婉初失蹤的這段日子,他都覺得總有一天還能再見着她的。哪怕是她跟了别人,他是恨的、是怒的、是不甘的,總還有個報複的念想。
可是現在呢?沒了,整個人都沒了。他想折磨折磨她,讓她受受自己的煎熬,可連機會都沒了。是真的死了。
自己原不就想她死了也不能跟榮三在一處嗎?怎麽她真正地去了,心卻是這樣的疼呢?
胸腔裏像堵着什麽東西,正卡在他的咽喉吐不出去、咽不下來。
本就是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
他的心頭是被洪水淹過的一片茫然,他沉在水下,似乎是永無天日的絕望了。
他進了沈府,沈福早在門房候着他,見他進來,忙上去對他耳語幾句。沈仲淩的臉上變得陰晴不定。
果然,進了大廳,燈都燃着,主座坐着梁瑩瑩,她低着頭喝着茶,臉上也沒什麽情緒。
晚香一見他,霍然起身,嬌弱弱地低聲叫了一聲“二爺”。
沈仲淩見她身邊的地上放着一隻皮箱,問道:“這是什麽意思?”眼睛盯着她,聲音卻是沖着梁瑩瑩的。
晚香欲言又止,咬着唇不語,眼眶子倒是紅了。
梁瑩瑩瞧着兩人這眉目傳情秋波頻送的模樣,心頭是恨怨難當,可還強扯了一張笑臉:“應該是我問問二爺什麽意思才對。放着妹子一個人在書院裏頭,也不早點帶回家?妹子也是标緻人物,看着也溫柔,二爺既然破了人家的身子,就該給個交代。不然讓人知道堂堂京州軍督辦整天混迹勾欄,總不是個樣子。”
沈仲淩卻是不語,實在是他的心還在因爲自己親手殺了婉初而痛着。但他那不動聲色的樣子,讓梁瑩瑩更是惱怒。
放下茶盞,她挺着肚子走到晚香身邊,拉起她的手:“你看我現在有了身子不方便,有個妹妹幫我伺候二爺,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可聲音裏頭聽不到半點高興的影子,那“伺候”兩個字分外的刺耳。
晚香垂首躬着身子跟梁瑩瑩道:“二奶奶,千萬别這麽說。晚香怎麽敢癡心妄想呢……”
“既然人都接來了,就讓福叔找個地方住下吧。”說完,沈仲淩誰也沒多看一眼,轉身離開了。
他覺得什麽都是煩的,什麽都是亂的。
他一直憧憬的生活,不過就是簡簡單單的他和婉初。簡簡單單地過日子,一點點柴米油鹽的小快樂,一點點夫唱婦随、舉案齊眉的小幸福。春天賞花,夏日泛舟,秋來賞月,深冬煮酒。怎麽就成了奢望?怎麽他的生活,一不留神就到了這個烏七八糟、混亂不堪的境況?
什麽都沒了,婉初沒了,愛情沒了,婚姻沒了,生活沒了,什麽都沒了。他腦子木木的,不知道去哪裏,仿佛哪裏都去不了,走來走去都走不出這個把他困得死死的無形的城池。最後隻能混混沌沌地到房間裏,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梁瑩瑩看着他的背影,牙咬了又咬,冷冷地笑了又笑。拿着一個帕子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後丢在地上,是恨不得再踩上兩腳的模樣。然後在小秋的攙扶下回到自己的房間。
晚香把她的動作收在眼底,咬了咬唇,卻并不言語。
梁瑩瑩到了房間才發現沈仲淩卻已經躺在床上。
他這是什麽意思?感謝自己是個善解人意的妻子嗎?所以才來自己房間留宿嗎?這是在可憐自己嗎?
想到“留宿”兩個字,心裏頭止不住地泛着惡心。
原來和别的女人同侍一夫,是這麽個惡心的感覺。那麽,不能隻讓她惡心,她總要讓大家跟着都惡心才叫公平!
她一開始聽到她的名字,以爲也是個“婉”字牽動了他的心事。可人叫到面前,讓她擡頭看來,除了身段有幾分像,其他并不是像婉初的。論相貌、論出身、論家世、論學識,哪裏比得上婉初好?哪裏比得上她好?
他愛晚香什麽呢?還是如同父親說的,男人都是喜新厭舊、朝秦暮楚的?那麽你既然喜歡,我就給你贖出來,送到你的床上。你不是深情不移嗎?不是人人都說“京州淩少最君子”嗎?
傅婉初前腳才離開幾天,你另娶别人是身不由己。那麽納妾呢?那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吧?有一天,再遇着傅婉初,你有什麽臉面呢?
她心裏頭巴不得看這樣的狀況。可是她卻忘了問自己,這樣的境況自己又得着了什麽好?
沈仲淩卻像沒事兒人一樣,閉着眼睛睡覺。可她知道,他是沒睡着的。
梁瑩瑩心中火氣又高了一截,故意翻着日曆道:“我看了看皇曆。雖然咱們都受過新式教育,可晚香妹子怕是還會在意那些。下個月初五,是個好日子,要不就是下個月十八。二爺中意哪個日子,把晚香接進門?可惜那小園子賣掉了,不然,晚香住在那裏倒是合适。”
沈仲淩翻了一個身,不言不語。
梁瑩瑩看他沒有反應,還是不甘心,又道:“二爺也是的,妹妹今天剛來府裏頭,不知道她怕不怕。一個人也挺可憐,聽說是父親欠了賭債賣進來的。好在身子還幹淨,跟别的不三不四的男人也沒什麽瓜葛……”
沈仲淩終于霍然起身:“你是要我過去?好,那我就遂了你的願!”然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梁瑩瑩的怒氣終于沖破了屋頂。她不過想讓他軟語哄上幾句,道個歉,賠個禮。哪怕是找借口說說這事情,都不會讓她這樣生氣。可他卻是這樣一副神情,連架都不屑跟她吵。
梁瑩瑩伸手拿起一盞台燈摔在地上。可還是不解氣,又把屋子裏頭的東西砸了一遍。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這就是自己挑的男人嗎?原來皮囊千千萬萬種,内心都是一樣的。
小秋在外頭聽見了,吓得也不敢進來。隻等她氣頭過了,才推門進來,小心翼翼地說:“小姐,您别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啊。”
是啊,她爲什麽要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呢?
原以爲挑個好的,挑個自己喜歡的,卻忘了去問,挑的這個是不是最愛自己的?前頭的,原都不重要,最後的才是最緊要的呀。可是都回不去了,回不了頭了。既然難受,大家就一同難受吧。
晚香覺得自己是在夢裏,她終于離開了紅袖招,她終于當了有錢人的姨太太。她見過不少嫁出去當外室的,可如自己這般的良人、少年英俊的,有幾個?
開始以爲梁瑩瑩找上門來是要找自己麻煩的,她也不怕。入了風塵,誰還沒遇到過幾回被打的事情。可梁瑩瑩當場就用五百大洋贖了自己的身。她知道,這個太太不是個善茬,于是她就一味地放低姿态。不就是下跪弓腰、伏低做小嗎,于她都不算什麽。
沈仲淩進來的時候倒把滿懷心事的晚香給吓了一跳,看了她驚恐的模樣,沈仲淩煩躁的心終是沉了沉。他身上還穿着睡衣,外面正是深冬。掀開被子徑直躺下,帶着一身的涼氣。
晚香猜到這是被太太趕了出來,卻不多話,也跟着躺下來。
開始兩人還分開着,漸漸地,晚香往他那裏挪了挪,他卻并沒有動。晚香這才大了膽子攬着他,低聲說:“二爺出來的時候也不添件衣衫?”
沈仲淩隻是不語。
晚香又小心道:“二奶奶是生氣了嗎?要不,二爺還是送我回去吧……這些日子能得二爺青睐溫存,就算晚香明天死了,這輩子也是值了……”話到這裏竟然哽咽了。
沈仲淩歎了口氣,他的腦子裏被婉初死去的消息撞擊得還沒回過神,耳邊聽她幾分姑蘇白話,分明是婉初在耳邊呢喃哭泣的模樣。
他一把拉過她趴在自己身上,吻了吻,柔聲道:“别胡思亂想的,既然出來了,就沒有回去的道理。”
晚香聽他如此柔情萬種,便微微動了情,在他唇上吻了回去,将自己貼了上去。
沈仲淩閉上雙目,那些心思那些煩亂倏地都被趕走了,剩下的隻有身體的歡愉,替代那揮之不去的痛苦。不用想了,什麽都不用去想。人間何處不銷魂呢,那就把他的心都帶走吧。
婉初這一覺睡得很長很長,迷迷糊糊裏,醒一陣睡一陣。醒着也不是全醒,好像是聽到有人說話,卻又不知道是誰;睡着的時候也不是真的甯靜地睡,而是不停地做着夢,一段接着一段,怎麽都沒個完。
她好像又回到自己小時候,每次去聽戲都是興沖沖地去,困恹恹地回。半睡半醒的時候,還知道背着自己的是誰。若不是父親,她便哭鬧着不走。隻要父親一背上她,她就睡得特别的香。
人和人的懷抱是不同的,人和人的脊背也是不同的。人天生仿佛就有一個合襯的懷抱、合襯的脊背,讓她停栖,容她安眠。自離開父親後,再沒一個這樣甯靜的地方,她就這樣一直飄着飄着。直到遇到那一個人,才讓自己真真正正安心地睡下,一睡就是這麽久。
這一回,她是被狗叫聲叫醒的。
汪、汪、汪……還帶着空曠渺遠的回音。鼻子裏鑽進了煙火的氣息,是有人燒火做飯的味道。她被這人間煙火的氣味喚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見屋頂灰敗的屋梁。
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渾身卻是一點力氣都沒有。這時候挑簾子進來一位老年婦人,灰布襖黑棉褲。看她睜開眼睛,便笑着走過來,放了一碗熱粥在邊上:“小嫂子,你可算醒了!來吃點粥吧。”
看她想要坐起來,于是幫着她在後背墊了枕頭,坐在炕上端着粥喂她吃。粥湯不稠,大約煮了很久,卻是黏黏膩膩的。她一勺子一勺子慢慢地喂給婉初。
婉初是真餓了,一碗粥很快就喝得見底了。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多吃點,就好得快。你可是好陣子沒好好吃東西了。”
婉初謝過她,這才打量四周。泥坯房子,說家徒四壁也絲毫不爲過。
女人看她打量,忙道:“家裏窮,怠慢小嫂子了。”
婉初搖頭笑笑,突然想起榮逸澤來:“大娘,您可看見跟我在一處的男人?”
女人面上笑紋更重:“别擔心,你男人去打柴了。”
婉初被她這一說倒是不好意思了,但聽說他能去打柴,定是完好的,也放心了。
女人拿着碗道:“小媳婦,你再睡一會兒,我去廚房再給你蒸幾個饅頭。看天色,你男人快回來了。”
婉初又點頭謝她,目送她出去。低頭打量,自己身上是粗布的裏衣,身上蓋着一床舊棉絮,雖然是舊了,可是倒也幹淨。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院子裏的狗叫,接着是人聲。不一會兒進來一個人,頭發像淩亂的草窩一樣,下巴上是青青短短的胡碴。身上穿着帶着大補丁的粗布灰黑棉襖,棉褲上還系着綁腿。隻有兩隻眼睛還是兀自帶着熠熠星光。
婉初一見他這副模樣,分明一個莊稼漢,同素日裏有款有型的世家子弟完全就是兩個人,撲哧笑了一聲。
榮逸澤知道她笑自己,也不以爲意,徑直坐在她炕上,擡手在她額頭上摸了摸。“好歹你的燒退下去了,燒燒停停的七八天,總不見好,吓壞我了。”然後就無言了。
婉初經曆了生死,心裏除了唏噓也說不出話。看着他安然無恙地坐在面前,眼底潮了潮,有說不出的歡欣,又有惶恐的後怕,且是越想越怕。
等那情緒緩和下來,半晌才問:“你去打柴了?”
榮逸澤一笑:“人家把過冬的柴火都用光了,才把咱們給暖過來。老夫妻倆,不容易。聽老人家說還要來場大雪,所以要多存點柴。”
婉初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慌得去摸脖子。
榮逸澤從内裏口袋摸出一條鏈子,上頭吊着一把小巧的鑰匙。“你在找這個嗎?大娘給你擦身子的時候取下來的。你的衣服也洗幹淨了,在那邊。”
婉初接過來,鑰匙帶着他身體的熱,還是溫的。婉初又拿過衣服來,在裏衣裏摸了摸,父親的印信還在,這才放下心。
榮逸澤并不問她那是什麽,看她又打量了一下房子,道:“這裏是京郊豐縣了。大爺姓林,是個獵戶。那天正好經過去看陷阱裏頭捕了什麽野味,結果是一對野鴛鴦。”
他說得輕松,也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當時的驚險。也隻有他能清楚地體會,當時籠罩過來的濃重的絕望。因爲太過沉重,所以才越加輕描淡寫。
他這一提,婉初想起那天陷阱裏頭的那個吻來,臉上就有了羞赧的神色,嗔他道:“你可真是嘴壞沒正經。”然後索性轉身躺下背對着他。
榮逸澤看她那模樣卻是嬌鬧沒有責怪,俯過身子,撐在她上方,笑着拍拍她的肩:“你再睡會兒,我出去挑水。”
婉初這才翻過來,拉住他胳膊:“外頭這樣冷,你還去?”
他卻笑道:“心疼了?”
婉初燙着臉,既不說“不”,也不說“是”,臉上卻是一副默認的樣子,心裏更是說不出的歡喜。他把她的手放進被窩裏頭,給她掖好被子。“不多挑些水,你用什麽洗澡?剛好些,别受了涼氣,乖乖躺着。”笑着又看了她一眼,起身出去了。
婉初被他的笑暖得化不開,咬着被子,想着過去種種。短短幾天的時間而已,怎麽她的心就這樣給出去了呢?還是人必要經曆過生死、别離之後才能看到真心呢?
她一心一意地給着沈仲淩考驗,等着他過關的那一天,可最終是無疾而終了。可她連考驗的機會都沒給榮逸澤,他卻是不知不覺地通過了她的考驗。
她一生的疑惑,就是母親說的,男人要麽愛着你的身體,要麽愛着你的容貌,要麽愛着你的家世。等這些都不在了,他還愛你什麽呢?
她是什麽都沒有了,按着常情來說,身體是殘花敗柳,家世是孤苦無依。所以她無所謂他的青睐,卻沒想到這一路走下來,他卻是對她用情最深的那一個。
寒冬挑水不易,燒水也不易。榮逸澤不願意用去太多老兩口的柴火,老夫妻倆心腸好,救了他們,他已經是感激不盡。他把身上值錢的東西給老兩口,他們也是不收。
他身體底子好,躺了兩三天就養回來了。老兩口生活艱難,對待他們卻是大方,把好吃、好用的盡數拿出,是樸實敦厚的人家。所以榮逸澤更是不願意白吃白喝,主動砍柴挑水減輕些他們的負擔。
等到天黑下來,大娘又端了一碗稍稠些的玉米粥。食物雖然寡淡,但婉初也不挑剔,還是乖乖喝下,胃裏頭漸漸暖了。
榮逸澤拖了一個木盆過來,注滿熱水,試了試水溫。“水放好了。這裏不比家裏,要委屈一下了。”又在邊上燒了一盆炭火。
婉初謝過他,可還是猶疑着不動。榮逸澤疑惑地看了看她,才想起來這房間裏是沒有門的,隻用一個厚簾子隔開。
他了然地笑了笑:“放心,我在外頭給你守着,保證沒人偷窺。”
婉初被他說得臉又紅了紅。
榮逸澤果然是老老實實地在簾子外頭守着。耳邊是窸窸窣窣的脫衣服的聲音,然後是輕輕的水聲,像是石子落在湖面打出的聲音,還能瞧見那石子落處水波一圈一圈地蕩漾開。
他的心随着那水聲,一筆一筆染出一幅美人沐浴的形象來,身子漸漸地燥熱起來。
婉初自然知道這樣人家的炭火的珍貴,也不敢多洗。快速洗好穿好衣服,就叫榮逸澤進來。等他進來的時候,發現他的臉卻是殷紅的,便問他:“你的臉是被風吹起凍瘡了嗎?”
榮逸澤掩着尴尬,低頭說了聲“沒有”,快速地把水再一桶一桶地拎出去。
等到晚上熄燈的時候,婉初見榮逸澤又進來,便問他:“累了一天了,你怎麽不去睡覺?”
榮逸澤笑道:“我就是進來睡覺的。”
婉初臉一燙,想起他對外頭稱爲夫妻,他不進來睡覺還能去哪裏?可是自己昏睡了這麽久,并不知道他晚上到底是睡在什麽地方的。如今這情形,也不是自己該拿捏矜貴的時候。
于是往裏牆挪了挪,大大方方地躺下,心裏頭卻有如小鹿亂撞。合上眼睛,怎麽都睡不着。好一陣過去了,卻是不見他上來。
婉初翻過身又坐起來,外頭月光透過白紙糊的窗戶,有一層朦胧的亮光。借着這光亮,卻看見他和衣倚靠在炕邊,連床被子都沒有,蜷縮在一處,借着炕身取暖。
她心裏頭縱橫交錯,也不知道是委屈、是感動,還是心疼,不斷地在心頭碾過,眼眶是紅了又紅。
婉初挪到炕邊,伸手輕輕拍了拍他。榮逸澤猛地醒過來,問:“怎麽了?”聲音裏盡是擔憂。
“你上炕上來睡,下頭多冷。”說着往裏頭挪了挪。
這間屋子本是老兩口女兒的,女兒出嫁後就空着。因爲是女兒家自己睡的,這炕砌得也不寬。
榮逸澤卻是愣了又愣,婉初看他呆呆愣愣的,心道這人真是一時輕薄一時皮薄的,索性往裏一轉,丢了句:“愣着幹什麽,愛睡不睡!”
榮逸澤的心裏頭卻是百爪撓心,不知所措,什麽叫“愛睡不睡”?你倒是說清楚啊,你這個“睡”到底是哪層意思?
但是,那火炕太吸引人了。他最後解了褲腰帶,脫了棉襖棉褲穿着裏衣,鑽進了被子裏。
炕是暖的。身邊不遠的地方是軟玉溫體,彌漫着沐浴後的清水香。他本困乏難當,可躺到這炕上,越睡越覺得這炕火未免燒得太旺了些,反而口幹舌燥的睡不着了。
婉初卻是個怕冷的身子。也不過出月子一個多月,本就是大傷元氣,在冰水裏泡過、雪地裏凍過,是冷怕了。又沒有大補的東西續上陽氣,就越發的怕冷。
身邊有個火球一樣的東西,睡着了以後,尋熱而去本就是本能。于是越靠越近,越覺得暖和。睡夢裏索性就攬住他的身體,頭往他肩窩裏鑽。迫不得已,榮逸澤隻好奉獻了一隻胳膊給她當枕頭。
仰面躺得累了,翻身也隻能翻到她這面,另一隻手正好落在她的腰上。
生過孩子的身子,腰那裏有些綿軟的,卻更是風情的手感。他的手隻敢搭着,不敢動。大約是他身體越發的燙,婉初貼得更緊些。舒服的時候,腿也搭在他身上。
他心裏叫苦不疊,這可怎麽睡?這還叫不叫人睡?誰來教教他柳下惠是怎樣坐懷不亂的?
他雖是名号風流,人卻沒有傳言的那麽胡鬧。女人那裏,不過是鬧給别人看的。他自己都已經記不起來上一次是什麽時候了,可畢竟是知道裏頭滋味的。這樣長夜漫漫,孤男寡女,幹柴烈火的,甚是難熬,越發地想念那銷魂滋味。
于是理智叫他,不要想那些,你又不是沒碰過女人,何至于如此的急色?另一個聲音道,想想也無妨,她自己說的“愛睡不睡”。女人都說到這份上,無異于邀請了,還要怎樣呢?那個聲音又說,人家不過是怕你着涼,你若趁機占了人家的便宜,你還是個人嗎?
這兩個聲音在腦子裏過來過去,滿心滿懷地快要溢出來一樣。想來想去,最後隻能默念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如此一遍又一遍,靠佛祖來熄火。他也突然感慨,老太太還是高人,能算到他有今天這般經曆,所以早早就着他抄經文。總以爲是超度小三的,原來卻是爲了度他這個苦海無邊的人。最後,終于淺淺地睡着了。
雞鳴一道,榮逸澤就醒了。把胳膊從婉初頭下抽出來,麻得發疼。動動胳膊,輕手輕腳起來穿上衣服,出門幹活去了。
老夫妻倆起得早,看他也起來了,又看他眼眶一片烏黑,笑道:“小嫂子身體剛好,你該疼愛些。”
榮逸澤知道他們想歪了,他這黑鍋背得未免太委屈了些,隻能嘿嘿笑了兩聲敷衍過去,擔起水桶挑水去了。
婉初這一覺卻是睡到日上三竿,昨天睡得特别的暖和、特别的好。她覺得身體力氣又充盈了些,在床上實在是躺得乏力,便穿上衣服到屋子外頭走走。
雪看模樣是早停了,院子裏早已掃出來,泥地是幹硬的,有幾隻雞在地上咯咯咯咯叨米追逐。
林大娘看她走出來,笑道:“小嫂子起了,身子好些了吧?多出來走走也好。”
婉初微笑着跟她問好。
林大娘坐在院子裏擰玉米。婉初沒見過,來了興緻,拉了一個小闆凳坐在她邊上。看着看着還不過瘾,動手跟她一同擰。
大娘忙攔着:“這是粗活。”
婉初卻執意要做:“總閑着,怎麽好意思。”婦人見她真摯,也隻好由着她。
這擰玉米粒看着容易,新手沒技巧做起來也很是費力氣,一會兒手心都紅了。
耳邊聽得狗叫和籬笆門開合的聲音,婉初扭頭一看卻是榮逸澤背着一捆柴火進到院子裏。林大娘笑道:“你這男人真是勤快,天沒亮就去挑水。水缸全滿了,就去砍柴。看你們細皮嫩肉的,肯定是少爺小姐出身,卻要你們做這樣的粗活。真是怠慢了你們。”
婉初笑着道不礙事,目光卻沒從他身上移開。
兩個人目光對到一處,就碰出了火。婉初面上一紅,噙着笑低頭不語,仔細地擰着玉米。
大娘也是個有眼力見的,借口去弄飯就去了廚房。榮逸澤把柴火擺放好就坐過來,問她:“擰玉米呢?”
婉初“嗯”了一聲。卻是小媳婦洞房花燭第二天的羞澀模樣。
他心裏蕩了又蕩,笑道:“小三有一本頂愛看的書,裏頭說打米挑水村漢、拾柴做飯婆娘。你看咱們是不是也有點這麽個意思?”
婉初還是不理他,嘴角卻是翹起來的。
她這幾天吃得簡單,下巴颏都尖了出來。再看一雙手,雖然是盈盈纖纖,可那手腕明顯是脫了肉了。今天仔細一看,倒又恢複到了生孩子前的身段。頭發短短順服貼在耳後,那一種俏皮裏頭又帶了些許可人憐愛的風情。
婉初眼角瞥到他老盯着自己,被他看得羞惱了,索性站起身:“我去廚房幫大娘去了!”
榮逸澤卻是笑意更甚,拉住她的手:“剛好些,進屋躺一會兒去吧,仔細傷了風。”
聽他說起睡覺的事情,婉初的臉是燒透了,于是推他的手,卻聽他“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婉初去拉他的手來看,他便把手不動聲色地背在後頭。
婉初更是疑惑,硬拉過來。卻看他雙手生了大大小小的凍瘡,還有短短長長的口子,心裏就是一疼,知道他也是生來養尊處優,沒受過什麽苦的。“你這是砍了幾天的柴火?”
“沒幾天,都是小傷,不礙事。”他說得輕松,拉過她的手,“快點進屋去,外頭多冷。”
“我去幫幫大娘。”
榮逸澤又笑,哄了她進屋:“你什麽都不會,好好躺着就是幫忙了。”
婉初還是着了風寒,又沒及時進補,就添了些咳嗽。此地離京州雖然不遠,可畢竟是寒冬。路上又隻有敞篷的驢車可以交通。連下了幾場大雪,大路也被雪封住。兩人左右是走不得,隻好就先住下,給婉初調養調養身子。
又住了幾天,白日裏婉初跟着大媽學做飯、幫些力所能及的忙,榮逸澤就整天挑水砍柴。晚上兩人默契地睡到炕上,聊聊天、說說幼時的趣事,直到婉初睡着。
等到婉初的身體大好,卻又到了年關,下了兩場大雪,路全被雪封住了,兩人索性等過了年再走。
榮逸澤随着老獵戶去山裏頭打獵置辦年貨,一去就是兩天。婉初坐立不安地等着,時不時看看窗外。林大娘笑道:“小嫂子,你别着急,估摸着今天天黑就能回來。”
婉初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謝過她的好意,看到大娘在納鞋底,于是坐在一邊幫她撚線。看大娘一針一線密密匝匝地縫,是個很大的鞋子。老獵戶的身量并不高,婉初覺得奇怪,便問:“大娘這鞋子是做給誰的?”
林大娘用針在頭皮上過了一道頭油,又穿過鞋底,使勁把線一拉。“是給我兒子的。我就兩個娃,一個男娃,一個女娃。女娃子嫁到隔壁村,男娃子原先在省城讀過幾年書,現在在外頭謀什麽營生,一年才回來一次,瞅着也就是這兩天了。”
婉初看她說起兒女,一臉的幸福慈祥,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孩子,這麽冷的天,不知道他穿得暖不暖,會不會生病?别的孩子總有母親牽挂,她卻是想牽挂又怕牽挂。
她既不能親手給他縫衣,也不能親手給他做鞋;等到他大些,也不能教他認字……她好像什麽都做不了,怎麽做都是不對,連想一下心裏都覺得疼。
到了掌燈時候,果然聽到門外狗吠,婉初以爲是兩人回來了,跳起來過去開門。
雪停住了,有一個長相周正、身穿灰藍色中山裝的年輕人從院子裏走過來,看到婉初也是愣了一下。
林大娘在屋子裏頭問:“老頭子回來了嗎?”
那年輕人聽到林大娘的聲音,回了一句:“娘,是我。”
林大娘忙丢了手裏的活計迎出來。婉初聽到是林大娘的兒子,便側身讓他進來。
大娘見了兒子,鼻子就酸了:“剛才還說到你,你這就回來了。一年到頭在外頭,看看,人都瘦了。”
那年輕人好脾氣地笑了笑:“娘每回瞧見我都說我瘦了,其實我比上回還重幾斤呢。”說着話,眼睛卻是很警覺地掃了一眼婉初,“娘,這位是?”
林大娘抹了抹眼睛裏将落的眼淚:“瞧,我光顧說話了!這位小嫂子跟她男人路上遇了賊,迷路了掉進你爹的陷阱裏頭了。幸好那天叫你爹去林子裏頭看看,不然這小夫妻倆真是要遭罪了。唉,這世道真是越來越亂了。”
婉初聽她說這些,手裏頭也沒閑着,低頭搓着線,并不看他。
林大娘又說:“小嫂子,這就是我那個兒子,小林。”
婉初停下手,這才擡頭微微一笑,跟他打個招呼。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目光很是警然淩厲,仿佛要把人看穿一樣,于是又低下頭去撚線。
小林的目光有一陣沒一陣地打量她,林大娘在一邊絮絮叨叨地說着這一年來的生活瑣事,小林也就面帶着微笑聽着。
母親問到他的時候,他就輕描淡寫地随意說了說自己在報社做事情。母子倆聊了一陣子,外頭的狗叫聲又響起來。婉初這回也不好火急火燎,隻是姿态平常地走過去開門,果然是老獵戶和榮逸澤。
榮逸澤臉上凍得通紅,一見婉初未語先笑。婉初嘴角也是翹了翹,礙着生人在場,也不說什麽。等兩人進了屋子,擡手關了門。
老獵戶是個和氣面孔,總帶着三分笑,進屋子就說:“小嫂子,你這男人真是好槍法!”
婉初早就聽習慣了“小嫂子”三個字,也不太放在心上了,便微笑着随他去看收獲。
榮逸澤肩扛着長槍,槍頭上挑着幾隻野雞、兔子,他下巴上已經是短短一叢胡子了,戴着狐皮帽,倒真有幾分獵戶的模樣。
小林見到父親,起身叫了一聲“爹”。林大爺更是笑得開心:“回來了!幸好趕在雪前回來,看天氣還有場大雪呢。我跟你娘還擔心路上行不了車。”
父子倆又寒暄了幾句,這回小林審視的目光飄到榮逸澤那裏。榮逸澤也不避開,迎着他禮貌地笑了笑。
小林同林大爺去放獵物,大娘去廚房端飯。榮逸澤在外頭洗了手,進來的時候正看到婉初在擺碗筷。
他笑眯眯地走過去,貼在她身後問:“媳婦兒,晚上吃什麽?”他故意抖着京腔,帶着笑意的聲音撲在她耳裏,熱熱癢癢的。
婉初被他叫得臉通紅,轉身想用筷子敲他,看他那風塵仆仆兩頰通紅的模樣又有些不忍心,心裏被那句話哄得滿滿的甜,細語嬌嗔:“别沒正經,仔細被人看去!”
幾個人到齊,圍在桌邊坐下。飯菜也是簡單,一些炖煮幹貨,玉米粥,窩窩頭。另有一碗雞湯,是林大娘特意給婉初補身子的。這一桌飯吃得熱氣騰騰。
小林的話不多,是公事公辦的口氣,席面上隻聽見老漢絮絮叨叨地說着山裏的趣事。桌上燈火如豆,牆上人影綽綽。其樂融融的一餐飯,這仿佛就是居家的樂趣了。
晚上洗漱完畢上了炕,婉初趴在他耳朵邊上小聲說:“這個小林,怪怪的,可不像報社裏的人。”
榮逸澤低聲笑道:“大爺大娘都是善良的人,他們的孩子總也不會壞。”
婉初又道:“我不是說他壞,隻是他看人眼神怪怪的。”
榮逸澤哪裏看不出來,小林走路輕巧,跟葉迪有幾分像,是個練家子。當然,獵戶的兒子,會些功夫,不算什麽。可那虎口和食指上的繭看着就讓人疑心了。老獵戶還常常打獵,有這個繭并不奇怪。但小林說他是報社的職員,就算常年握筆,那繭長得也不是地方。
榮逸澤這些年也算得上閱人無數,同各色人等都打過交道。在小林身上,他倒沒覺出什麽危險的氣息來,隻是覺得這人必然沒有他說的那樣簡單。但大家本就是萍水相逢,他是哪條道上的人,跟自己關系并不大。何況,他和婉初過完年就是要走的。
所以安慰她:“是你多心了。人家也許就是看你漂亮,多看了幾眼……我原來也常那樣看你,你也覺得我眼神奇怪嗎?”
婉初聽他又要開始沒正經了,便翻過身去不理他。榮逸澤卻是來了興緻,靠過去拍她肩膀:“哎,你别裝睡,跟我說說。”
婉初卻是捂住耳朵,故意不聽。她怎麽說?難道說從來沒覺得他眼神奇怪嗎?說有時候也會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如鼓噪嗎?
榮逸澤看她這回是真使起小性子來了,便假裝撓臉:“你給我看看,我這臉癢得厲害。”
婉初這才轉過來,摸了摸他臉上一小塊一小塊的紅腫,也是心疼得不得了。擋開他的手,柔聲道:“你這是起凍瘡了,别撓,撓破了是要流膿的。”
榮逸澤看她目光裏滿是柔情心疼,她手底下的臉也開始熱起來。最後隻好一把抓住她在臉上遊動的手,很冠冕地說了一句:“睡覺吧,我困了。”然後翻了一個身,留了一個後背給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