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第二日又來找婉初,留了車票給她,說是自己在京州還有些要務,不能親自送她。婉初也不以爲意。
離開的日子定在了後日,她在這裏沒什麽再可挂心的事情,唯有榮逸澤那裏,得了他許多照顧,總要親自鄭重地謝過他才能安心。想來想去,在大街上流連許久都尋不到一個稱心的東西送給他,最後還是決定請他吃頓飯。
婉初按着地址尋到了丹闌大街二十一号,榮逸澤卻是一副正要出門的樣子。看她找來,面上早有三分笑意。
“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過來看看你,請你吃頓飯。”
榮逸澤眉頭挑了挑:“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知道你爲着什麽名頭請我?”
婉初笑了笑:“自然是爲了謝你才請你。”
榮逸澤轉身跟葉迪交代了幾句,就開車載她到了城郊一處别緻的館子。
下了車,隻見庭門下書三個蒼樸的大字“杏花村”,一杆“酒”字旗在北風中獵獵作響。邁進院門,鵝卵石鋪就一條長道,路兩旁種植了幾十棵杏樹。
此時是深冬,花木凋零,本沒什麽好景緻。可昨夜裏下了場幹雪,滿世界銀裝素裹的,卻有了些對瓊瑤滿地、與君酬酢的意境。想來若是春天來時,杏花開滿頭,自然有另一份情調。
館子不大,廳裏頭就十來桌座席。屋子裏暖,外頭是飛揚的雪。杏花村菜色雜陳,多是野味,以好酒名噪京州。酒是店主自家釀的,清洌裏又有香甜綿長,後勁十足。
婉初往他酒杯裏添了酒,舉起杯子道:“我知道跟三公子說謝謝實在是沒什麽意義,可如果不說,于心,就過意不去。我先幹一杯。”說着喝了一杯。
榮逸澤笑了笑,随了她一杯。想起幾個月前在拂山小鎮子裏,兩人也是這樣相對而坐。那時候她還攔着自己不讓喝,此時卻喝得如此豪氣,心裏便是一陣柔軟。
婉初捏着杯子,歪頭看窗外雪下得又密了些。都道是門前六出花飛、樽前萬事休提。這樣的光景,想說道别卻又覺得勉強。
去年這時候初初相識,也是酒桌上。隻是那一席的熱鬧非常,都似乎是雲煙湮滅,人事都已經恍惚是前世種種。待風卷雲去、月動星移,卻是他們兩個形單影隻地相對而酌。堪堪受了他的算計、他的照顧、他的溫柔、他的體貼,婉初說不出自己該用哪一種情緒來面對他。
哪一種似乎都不太對。于是她想,她是不得不逃開的。好像隻有逃開了,才有空餘的心去看清自己的心。她隻覺得不該同他糾纏下去,而不去想,是不是真的“不想”。
榮逸澤看她眉目間一片惘然,也不知道她又想起什麽心事,正想要說什麽,婉初卻拿定了主意似的,落下杯子,又斟滿一杯:“這一杯是道别酒。今天坐在這裏跟三公子吃這一頓飯,喝這一杯酒,也不知道下回是何時何地。”
榮逸澤臉上的笑漸漸隐去:“道别酒?你要去哪裏?”目光是言不由衷的全然平靜。
“我大哥找人來尋我。我侄女下個月出嫁,我這個做姑姑的,總要去送送她。”婉初一直沒看他,目光落在杯子上。
“然後呢?”
“然後?”她眼光在無波的酒杯裏一漾,“大約會是在定州北地住下吧。”她心裏也是不能肯定的。
且不說跟這個大哥沒什麽感情,就是有,也不過是念着一絲血脈。若他有心呵護,早幾年便來了。此時找來,怕也是輾轉聽說了她的婚事。這婚事于家庭而言,無異于一抹恥辱。這位大哥怕是要借着這個名頭,讓自己遠離是非之地。
可是有個去處,總是一點寄托,這個地方真是有太多的是是非非。現在不過是走一步算一步,誰又知道以後呢?
榮逸澤略帶寂寥地笑了笑:“京州城裏,就沒什麽能叫你留戀的東西嗎?”
他這話問得忐忑,他隻當自己是潇灑的,可真到這時候,才知道潇灑不過是因爲不在乎;倘若在乎了,又怎麽敢潇灑?
他的心意他是确定的,卻不敢确定她的心意。該是有幾分喜歡的吧,那些日夜相對,那些溫情懷抱,總不能一點喜歡都沒有吧?
婉初端着杯子的手頓了頓。有嗎?沒有嗎?這是她最不敢問的問題。讓她拿什麽答他?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也不願意知道。
最後隻能淡然一笑:“算了,不說這些,喝酒。”
他的心卻是寂寂沉沉到冰封谷底了。
是沒有的。她那裏,原來他是沒一分一毫叫她留戀的。
“但使情親千裏近;須信,無情對面是山河。”她可不就是近在咫尺、遠在天邊嗎?他們之間就是這樣隔着千山萬水的,任他怎樣跋山涉水都走不到她心裏。現在更是絕情,連人都要躲他躲得遠遠的。
可她就是對自己無情,也是他自找的難受。
是呀,他都給了她什麽呢?幫着沈伯允壞了她的婚事,當初要不是自己,她怎麽會陰差陽錯地給代齊生個孩子?她這一路坎坷雖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自己卻是那個在懸崖邊推了她一把的人。
他是不信命的,有時候又有些無可奈何。身體裏頭的一個人說,你就是說了又怎麽樣?愛就愛,她不愛也得愛;另一個人說,再等等……
嘴唇動了動,他隻好說:“好,喝酒。”
他這場酒喝得就有些急了。婉初開始還能随着他,後來卻跟不上。再後來他再倒酒的時候,婉初慌不疊地攔着:“三公子,你喝太多了,仔細回頭要難受的。”
難受嗎?他的心早就難受了。他向來是意氣飛揚、萬事都灑脫的一個人,女人前頭也是一派悠然自得。可真就有那麽一個人叫他挫折難受。
那些意氣飛揚沒什麽好紀念的,這挫折難受卻是蝕骨灼心地叫人牽挂,又叫人食髓知味、甘之如饴地欲罷不能。
白玉緻總說“問世間情爲何物”,他現在想來,下一句合該就是“一物降一物”罷了。
婉初看他喝得太急,就索性結了單子推着他出去。又恐他開車危險,把他從車上哄下去,邀他一同走走。
兩人一路無言,那館子本就在城郊,吃的就是個野味新鮮。周邊也沒什麽農舍,都是荒木樹林。走出了一陣,四下更是靜谧了。隻能聽見腳踏在雪地上的聲音。口前呼出的熱氣,出氣成霧。
兩人并肩走着,深深淺淺的步子,手就有一下沒一下地碰到了一處。雖是戴着羊皮手套,榮逸澤還是覺得碰着的那一處是滾燙的。碰得心有一下沒一下酥,整個心都集中在了那一處,卻是百爪撓心般不知所措。
若這一刻握住了,便是自己的了吧?反正是挫折了,總不能更壞到哪去吧?
他一顆心都撲在這上頭,婉初也是一肚子心事不言不語,仿佛說什麽都是錯的,都是多餘的。再說下去好像要水落石出什麽秘密一樣,索性就更沉默了。
這樣并肩而行,仿佛又是去年的模樣。卻不想,同樣的兩個人,做着相同的兩件事,中間卻似隔了萬水千山一般。
這顆心,原是不一樣了。榮逸澤心中自嘲,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爲花柔?
又想起曾經相處過的一個小姐,他們分手的時候,她淚眼婆娑地問他:“我有什麽不好?”她自然是沒什麽不好,白玉緻也是好到極緻的女子。
隻是他不喜歡。
便這一句,就能讓聽的人肝腸寸斷,傷得痛心拔腦,輸得一塌糊塗。
是啊,不喜歡。偏偏是你不喜歡,偏偏我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個。
這一條路,原是沒有目的地的,兩個人都默契地不去點破。好像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仿佛就能走到天荒地老一樣。
兩人都沒注意到身後不遠,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
胖的那個低聲道:“怎麽辦,還有一個?”
“一起捉了算了!”瘦子道。
“上頭隻交代捉那個男的。”
“上頭可是交代無論如何也得捉着男的。萬一放了那女的,她跑去求救怎麽辦?”
兩個人目光中又交換了意見,終于達成統一。
這頭榮逸澤終是耐不住了,在又一次雙手相觸的時刻,裹住她的手。可剛碰上她的手,突然兩眼昏黑,暈過去了。
漸漸地,婉初才有了知覺,但眼前還是黑暗。稍稍動了動手,雙手被反綁縛在身後。眼睛是被布蒙住的。婉初快速地回想着發生的事情,一點一滴連成一線,她知道,這是被人挾持綁架了。可她猜不到,誰會來綁架自己。
是沈仲淩?她腦子裏突然閃出他的名字,會是他嗎?她心裏怕會是他的。又有些氣餒,爲什麽會認爲是他?可不是他又是誰呢?她認識的人不多,能有仇的就更少。她能體諒沈仲淩的難處,可他囚禁自己的行爲多少也讓她寒心。于是,遇上這樣的事情,她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了。
婉初稍稍動了動,空間很狹小。靜下心來聽了聽,聽到了細微平靜的呼吸聲。
“是誰?”婉初低聲問。
然後是小小的無意識的“嗯”了一聲。是個男人。
“三公子?是你嗎?”婉初小心地問。
按着往常,一記手刀也不會讓他昏睡到此。隻是喝酒喝急了,後勁跟上來,才失了警覺。榮逸澤聽到有人叫他,漸漸蘇醒過來,分辨出那是婉初的聲音。禁锢的感覺和眼前的黑暗也頓時讓他清醒起來。
這場景讓他心裏一驚,往事似開了閘的洪水奔湧過來。又被綁架了?他怎麽這麽不小心!他快速地思索着緣由,輾轉過一圈,想到了一個人。難道又是他?同樣的手段玩兩次,這個人還有什麽新鮮的東西?
可那人這回綁架自己是爲了什麽?難道是發現了他的身份?榮逸澤冷靜地又仔細把事情前後過了一遍。不可能,他自己做事情向來小心。如果說對方要打什麽主意,想來不過就是收購股票的事情。如果隻爲這個,他并不緊張。對方應該不過是想吓唬自己一下,讓他消失一陣子,避過股東大會而已,所以他并不緊張。
婉初沒聽到他回答,又低聲叫了一句:“三公子,你還好嗎?”
榮逸澤這才緩過神:“還好,你呢?”
聲音很近,看來他們離得不遠。
“還好。”
“你在哪?”榮逸澤偱着聲音挪了過去,沒挪幾下就碰到了一個軟軟的身體。
婉初小聲地“啊”了一聲。榮逸澤才知道碰到了婉初:“冒犯了……我們這是被人捉了。看樣子這次真是連累你了。”他這話裏倒有萬分歉意。
婉初心裏正在疑惑這回是沈仲淩動的手腳,是自己連累了榮逸澤。卻沒想到他先道了歉,心底便過意不去:“都到這個份上了,還說這些幹什麽……如今也算得上難兄難弟了。”
榮逸澤怕她受驚害怕,便有意逗她,讓她輕松下來,于是又往婉初處移了移。“如果能是患難夫妻,不是更羅曼蒂克?”榮逸澤的氣息輕輕撲在婉初的耳側,有微微的酥癢。婉初還想往後退,可是無處可退,隻好轉過臉去:“三公子真是無處不風流。”
榮逸澤低聲爽朗地笑起來:“婉初,你也這樣看我嗎?在你面前,我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他雖是笑着,可話裏頭都是認真。她真是想不明白,如今這境地,他有什麽好高興的。
他心裏确實帶着一點歡喜,這境況雖然是難如人意,但她卻是和自己在一處的。看這境況,一時半刻他們也是走不掉的。雖然也是鄙夷自己有些“趁火打劫”的想法,可他也是堅定了主意,這一回無論如何都要把心裏的話表白給她聽。
婉初這才想起被捉住之前一瞬間,他是突然牽了她的手的,面上便熱了熱,不願意再接他的話題,依舊背過臉去:“三公子還是想想怎麽出去吧。不然你的肺腑之言要說給閻王爺聽了。”
“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我榮三都義無反顧。”
榮逸澤自顧自地說着他的話,婉初的心裏卻在盤算着怎麽離開這個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馬瑞不知道有沒有收到她失蹤的消息。
榮逸澤聽她不語了,便沉聲道:“你别怕,有我在。”
婉初搖搖頭,突然想到兩個人都被蒙着眼他也看不見,又補了一句:“我不怕。”
外頭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不知道被關在哪裏。兩人低聲商量了一下,決定先由婉初把他的蒙眼布弄掉。
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婉初也将男女之事抛諸腦後了。循着聲音靠過去,雙手不能摸索,沒了距離感,稍動一下,她的整個身子就壓在了他身上。方向感是他身上的煙草味,當那煙草味道濃了些,就應該是他的臉。
婉初辨别着方向,落下雙唇,突然就撞上了柔軟一片。婉初電也似的彈開。榮逸澤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怕吓着她,平然道:“往上面一點就是了。”
婉初見他不以爲意,也不再扭捏,又往前靠過去。這一回還是先碰到了他的唇,隻是她沒再彈開,輕輕往上遊走,是他硬挺的鼻。再往上遊走,碰到了遮眼睛的布帶。輕輕咬起一處,左右扭動着往上拉。
布帶纏得很緊,婉初隻好又靠近些。但又保持不了平衡,一下摔倒在榮逸澤的懷裏。榮逸澤無法扶她,隻能關心地叫了一聲:“婉初?”
婉初隻好重頭來過。幾次三番,終于把榮逸澤的眼罩弄開了。婉初開心道:“終于弄掉了!”又怕聲音太大,隻好壓抑着開心。
有一束光線透進來,借着微光,榮逸澤看了看四周。
“三公子,你看到了嗎?”
“我們被關在一個箱子裏。”
婉初“哦”了一聲。
“我來幫你把眼罩拿掉。不過,冒犯之處,還請包涵……”
婉初輕咬下唇,點點頭。
榮逸澤挪近婉初,靠近她的臉。她的臉這時候是滾燙的。剛才那一陣的耳鬓厮磨,她是強壓着羞澀的。他的唇落在她的臉上,竟然是臉比唇都燙。他本是個正常的男人,對她又心帶愛意,剛才的肌膚之親已然讓他心潮澎湃熱血贲張,情不自禁地就愣了愣。
婉初仿佛覺察到什麽似的:“如今是何情形,三公子不必覺得爲難。”婉初的大方,倒叫榮逸澤有些羞愧。深吸一口氣,靠近婉初的臉,卻又盡量保持身體的距離。
遮眼睛的布移開,微弱的光線下就是榮逸澤的眸子。她是頭一回這樣近距離地看他,其實也是頭一回這樣仔細地看他。
濃密的眉,長而卷曲的睫毛,燦然的雙眸,高挺的鼻梁,有一縷頭發斜搭在他額上……婉初不知怎的,也是愣住了。這張面孔,應該是她熟悉的,可從沒這樣看過他,也從沒敢這樣看過他。
呼出的氣息就互相撲在對方的臉上,那些拂城點點滴滴的舊事,那些同歡同愁的癡笑嗔怨的分分秒秒,就一點一點地浮上來。她溺在他的目光裏了,一時間竟也意亂情迷。
榮逸澤的臉在她眼前漸漸放大,她是一動不動地看着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突然手那裏傳來了疼痛,婉初“嗯”了一聲。這一聲打碎了剛才片刻的迷幻,讓兩人幡然醒悟如今這是怎樣的情形。
兩人各自尴尬了片刻,現實的困境卻不容耽誤半分。手是反剪着被綁着的,兩人又互相摩挲着用嘴解開繩子。這邊繩子剛解開,就聽到外頭有動靜。兩人對望了一眼,立刻安靜下來。
這時候隐約聽到有人說:“綁結實了嗎?”
“放心,結實着呢!兩個人估計喝了不少酒,一身的酒氣。唉,那姑娘長得真是俊!真是可惜了……”話語間是輕浮的語調。
另一個人厲聲道:“你可别亂打鬼主意節外生枝!”
嘿嘿笑了兩聲,聽那人道:“哪能呢!”
過了一會兒,整個箱子開始晃動,還有嘚嘚的馬蹄聲。婉初和榮逸澤不敢再說話,隻能靜靜地聽着外頭的動靜。
由于剛才的颠簸,兩個人又擠在了一處。他感覺到她全身是繃緊的,于是拿着她的手,輕輕一按,意在安慰。婉初咬着唇,由着他握着手,心跳得很快。
也不知道馬車走了多遠,箱子縫隙的那束光漸漸暗淡下來。終于聽到“籲”的一聲。馬車停了下來,箱子也停止了晃動。
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道:“水都上凍了!怎麽扔?!”
另一個人道:“換個地方扔吧。”
兩人心裏都是一驚。
婉初隻覺得頭暈目眩,剛才說不怕,隻不過覺得就算是沈仲淩綁了她去,也不過就是關起來,總還有逃出來的可能。可是,現在他是要她死嗎?相愛一場,他居然恨到要她死的地步嗎?傅婉初,虧你爲他犧牲至此!
榮逸澤覺察出她身子一僵,猜她是怕了,便湊在她耳邊低聲說:“别擔心,有我在。”那聲音是沉着而鄭重的,她沒來由地安心了一些。
榮逸澤的心高度緊張起來,快速思考着脫身的方法。原來是他太樂觀了,那人還是要對他痛下殺手!他從靴子裏摸出一把匕首,塞在她手裏,低聲問她:“這個你拿着。你會遊泳嗎?”
婉初點點頭,卻不知道他爲什麽拿刀給自己。
“那就好……等下落到水裏,我把箱子弄開,出去以後,你自己往上遊,别回頭。記住了嗎?匕首拿着防身用。”
婉初早失了主意,隻能點點頭。也學着他,把匕首插進靴子裏頭。她的手此時是冰冷的,榮逸澤把她攬在懷裏。她也不再掙紮,一顆心緊緊收在一處。
馬車又行了好一陣。這條路仿佛是往生路上,他們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麽樣子。他隻能更緊地把她擁着,心裏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還是害了她,他不該現在去招惹她。他怎麽忘了,自己的境地一直是危險的。他還要憑着自己的任性想要和她在一起。要是剛才不喝那麽多的酒,她早就安全地到家了,也不會連累她至此。這一回,他怎麽都不能讓她出事。
榮逸澤喃喃叫了一聲:“婉初……”
婉初低低地嗯了一聲:“什麽?”
他輕輕地在她額頭上落了一個吻,好像千言萬語都在那裏頭了一樣。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想。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告訴她,他的名字。
婉初也覺出那吻的古怪,卻沒辦法再去思考,全身的感官都敏感地豎起來,聽着外頭的動靜。
馬車終于停下,箱子似乎是被搬動了,然後“哐”的一聲摔到地上。這一摔,震得兩人下半身都麻麻的發疼。
榮逸澤想起什麽似的,把婉初重新牢牢從背後抱住,圈在自己身前。婉初早失了主意,隻能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呼吸聲在耳邊,還有箱子被拖動的聲音,身體随着箱子左右晃動。那種死亡的氣息,卻是越來越清晰了。
“看吧,早就應該拖到這裏扔!”一個人說。
婉初有些發抖,牙緊緊咬在一處。榮逸澤又把懷抱緊了緊,她還沒來得及給他一個示意的微笑,兩個人感覺一陣失重,接着是箱子撞擊水面的巨大的聲音。
箱子在迅速下沉,榮逸澤明白,箱子上是墜着石頭了。
那觸及水面的撞擊,讓兩個人頭都震得有些發昏。榮逸澤把身子彎着,把婉初護在懷裏,他的頭卻是牢牢撞在了箱子上,眼前瞬間昏黑。
開始有水從箱子的縫隙裏滲透進來,有限的空氣很快就用盡。榮逸澤覺得意識有些模糊,但是強提着精神,他們還在箱子裏,他不能讓她陪自己死在這裏!
箱子釘得不算太緊,又由于撞擊有些地方已經松動了,他使勁向松動的地方踹去。突然箱子裂開了一面,大量的水瞬間湧進來。婉初閉着氣,水下頭是暗的,她看得不太清晰。隻有那冰冷的水包裹自己的刺骨的冰冷是清晰的。
她被榮逸澤推出箱子,便努力地往水面上遊去。
婉初能感到水流是急的,耳邊是隆隆的水聲。剛才的撞擊,讓她也有些頭暈,人在水裏,喪失了一陣方向感,身體被水流往下遊帶去。
那水是深冬的水,身上也是一下就透了,入骨盡是冰涼。婉初并不敢突然冒出水面,在水中順着漂了一陣,估摸着離壩上遠些了,才奮力遊上去。
婉初浮出水面,黑暗裏看不清四周。但湍流的聲音似乎是小了些,估摸着确實是離大壩遠了。适應了黑暗,眼睛逐漸看得清楚了些。她在水中轉了一圈,卻沒發現榮逸澤的影子。隻看見有一條條的碎木頭,被水沖往遠方。
婉初慌了神,也顧不上周身的寒冷,忙又潛下去。
潛了一陣,才發現他浮在半水之中,眼睛是閉着的,臉上是一貫似有似無的笑意。原來他是不會水的!難怪讓他自己先走,别回頭。
婉初遊到他身邊,拖着他往上遊。她在水裏遊了許久,本也沒什麽力氣了,可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好容易拖着他浮出水面,冰冷的空氣倏地灌進肺裏,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種逃出生天的興奮,她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托住他的頭拖着他往岸上遊去。
她早就身軟無力了,那遊動也隻是機械的運動。腦子裏隻知道不能停下來,不能停下來!她要是停下來,他們都要死在這裏。
好在河面并不太寬,終于到了岸灘。榮逸澤身材偉岸,人昏了以後更是沉重。婉初咬着牙拉他往岸上走去。
那力氣也是信念下的爆發,隻知道這時候她要是拖不動他,那他就會死。什麽是死,那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都尋不着、遇不見的别離!她不能想象,“再也不見”是一種怎樣的絕望。于是在那對絕望的恐懼裏,她硬是把他拉上了岸。
離了水,身上的衣服沉重得像是石頭,外頭的那層見了冷風更是透骨的涼。她的手僵硬得有點不聽使喚,牙齒因爲寒冷要緊緊地咬着才能止住顫抖。
她這時候多慶幸在學校裏學過急救,她跪在他身邊按壓他的肚子,往外擠水。捏着他的鼻子,不住地往他口裏送氣。
榮逸澤始終沒什麽反應,她終于覺得害怕起來,一邊掉着眼淚,一邊拍打着他的臉。臉是冰冷的,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你說話,你說話啊!”她偏不相信,好好的一個人,好像剛才還活生生在她耳邊說:“如果能是患難夫妻,不是更羅曼蒂克?”怎麽這會兒就一動不動了呢。
按壓的力氣又重了幾分,頻頻給他口中送氣。他的唇是冰冷的,她的唇也是。但她還是不肯放棄。“你活過來,我還要找你做生意,你不是對老顧客最周到嗎?你怎麽能不做我的生意了?……”她趴在他身上痛哭起來。
榮逸澤在朦胧中看見了他的兄弟,仿佛是在照鏡子,一樣的面孔,卻是十五歲時的模樣。他咧開嘴朝他笑,在他肩膀上虛擂了一拳,笑着說:“快回去,好好替我活着!”然後他轉身走了。
榮逸澤的胸口爆裂般地疼,張開嘴怎麽都叫不出聲音。他胸口悶得快要失去知覺。他隐約聽見有人叫他,有人把空氣送進他的身體裏。他終于叫出聲來:“小三!小三!……”
婉初聽到他說話了,她覺得什麽丢掉的東西又回來了。猛拍他的臉,眼淚像串珠一樣一顆又一顆地落在他臉上:“榮三,你醒醒!榮三,你醒過來!”
四周是冰涼的,身上也是冰冷的,快要把他冰封住一樣。隻有那落到臉上的眼淚是熱的,有一些流在了他唇邊,沿着縫隙滲了進去。他的心因着那一點溫熱,漸漸溫暖起來。
“你再拍,我的臉就見不了人了。”他氣息孱弱,強扯着笑,氣息微弱地說了這句話。
婉初這才知道,他是真的活過來了。她攬着他的上身,這一段的驚心動魄,那緊繃的神經仿佛終于反應過來一樣,她号啕大哭起來,哭得萬分的委屈。仿佛那些驚恐一定得有一個發洩的地方,不然要把她憋壞。
他由着她哭,手輕輕撫摸在她手上。
那一回,他替他死。這一回他以爲是他護着她,結果卻是她這樣嬌嬌弱弱的女子帶着他逃出生天。他總覺得自己命運多舛,可一輩子遇上兩個這樣生死相随的人,人生還有什麽遺憾呢?
他從前爲她千裏救城的決烈而心動,如今能得她傾心相救,他多謝這一遭的患難,成全了他這段癡戀。
等到情緒稍稍平定下來,那些感官也都跟着回來。除了冷,還是冷。衣裳是水淋淋的,外層都快凍上冰了。他們不能待在這裏。
婉初咬着牙把他拉起來,榮逸澤清醒過來後力氣也回來了一些。兩個人攙扶着往離岸的地方走去,希望能快點遇上村莊。
四周是枯樹林。積雪有半截小腿高,一步一個踉跄。兩個人不能說話,要留一點力氣走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可還是重複着邁步的動作。走着走着,突然腳下一空,掉進了一個洞裏。
在掉下去的瞬間,榮逸澤把婉初一抱,等兩個人落地的時候,他是墊在下頭的。婉初聽到一陣悶哼,驚得又去看他。
一陣疼過去後,榮逸澤才緩口道:“我,沒事。”
兩個人又互相攙扶着站起來,四周看看,洞不大,兩人高,四周沒有攀緣之處,是個獵人的陷阱。
榮逸澤沖洞外喊了一陣,耳邊隻聽到哀鳴之鳥,再沒其他的聲音。
婉初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坐在地上喘着氣。榮逸澤體力也透支得厲害。“先休息一下,這荒郊野地,怕也沒什麽人經過。”
兩人身上俱是寒冷,便不自覺地坐在一處,可坐下後,身上又說不出的冰涼。那冰冷讓心都緊緊縮在一處,是渾身上上下下沒有一處能逃脫的寒冷。一層又一層鑽進皮膚裏、骨頭裏。
榮逸澤在褲子口袋裏摸出一盒火柴,可惜都被水泡了。陷坑的底部有一些稻草幹柴還沒被雪水浸透,摸着還是幹的。他把這些東西規整成一堆,把火柴頭都摳下來,又找了個石塊,問她:“那把匕首還在嗎?”
婉初從短靴子裏抽出來遞給他,看他神色鎮定,也跟着安心起來。
雖然冰骨寒冷,但好在沒什麽風。最驚險的一刻過了,現在倒是不怕了,于是安靜地看他。卻見他站起來,開始動手解腰帶。婉初的臉霎時就紅了。這一紅,渾身倒有些暖意。
榮逸澤本是低頭動作,眼角看她面色讪讪扭過頭去,突然想起自己這個動作未免粗放,于是轉過身背對着她,笑道:“你别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婉初經了人事,自然明白他說的“那個意思”指的是哪個意思,臉又跟着紅得更厲害了。
解了腰帶,那腰帶頭是鐵的。把腰帶頭、匕首、石頭放在一處,一頓敲打。他做事情的時候,臉色很是平靜,沒有一絲的慌亂。
婉初覺得這景這人,看着怎麽心底就柔軟起來。原來隻覺得代齊是人間絕色,如今再看榮逸澤卻有另一種清俊好看。
榮逸澤心裏頭明白點不着火意味着什麽,可他表面上還是像以前一樣灑脫随意。眼角瞥見她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白居易有一句‘深爐敲火煮新茶,石火光中寄此身’。你看咱們有沒有這麽點意思?”
那水是舊年存下、地裏封埋的桃花雪水,清透甘涼;那茶是四月洞庭山頭,少女香口銜下的含露透芽,雖未嘗一碗,倒也覺得口中有了馥郁玉緻。此生前途渺茫,若無人援手,他們這也算得是電光石火的一生了。婉初也不覺得恐懼了,淡淡地笑了笑。
她把自己抱得很緊,這樣才能不讓熱量散得太快。人靜下來,肚子就跟着餓了,然後發出咕咕的聲音。
榮逸澤的目光還垂着,嘴角卻浮出了笑渦:“餓了?”
婉初有些不好意思,抱着膝蓋不說話。
終于那星星點點燃起了一些火柴頭的粉末,進而有些稻草也燒起來了。
脫掉外衣,圍着火堆坐着。身子由于靠近火,便逐漸蘇醒過來。天色徹底地暗下來,最冷的夜也臨近了。
婉初不住地打着戰,像一條落水的小狗,招人憐愛。他道了句“冒犯了”,一把把她攬在懷裏。兩個人終是比一個人暖和。也不需要言語,婉初也不故作什麽矜持。
肚子是餓的,身體是冰涼的,還要警覺地聽着外頭,看看有沒有過路的腳步聲。他們都不敢睡,強打着精神。說話是唯一能轉移注意力的方式,婉初累得厲害,四肢乏軟,漸漸地頭依在他的肩窩裏,順服乖巧得像一隻貓。
“你是不會遊泳嗎?”婉初問他。
榮逸澤笑了笑:“什麽都學得會,就是這個總也學不會。原覺得不靠近水,不會也沒什麽。誰知道會有落水的一天。”
“你不會,也不早些告訴我,我直接拖着你遊上去倒能省些力氣……”婉初嗔他。
“我就是怕拖累你……”榮逸澤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覺得每次這樣的狀況,遭殃的總是在他身邊的那個。所以他讓她走,走遠了,就安全了。
婉初知道他是好心,也不糾纏,換了話題問他:“剛才聽你叫‘小三’,小三是誰?你不是排行老三的嗎?”
榮逸澤身體僵了一下。小三,那是他心底不能觸及的痛。
在這樣的夜裏,這樣一路生死走來的人面前,未蔔的前途,什麽都容易給勾起來,仿佛不說就再也沒了機會一樣。他那時候多怕沒有機會告訴她,他的名字。
“小三,就是我,也不是我。”
是的,既是他又不是他,他一個身體,爲着兩個人活。
有時候午夜夢回,那些往事和現今的事情交雜在一處,他都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自己,哪一段才是真的生命。仿佛是活着活着,榮二就成了榮三。
他目光裏頭是悲恸,那是從心底最深的地方浮出來的。由于埋得太深,跟肉長在了一處,如今是割破了肉,它才能一點一點地浮出來。那痛也是随着骨血的。
從前的他,還不是叫作“榮逸澤”的。人人見了他,都要恭敬地稱他一聲“二公子”的。他在屋子裏頭讀書的時候,小三正在捅隔壁家的馬蜂窩;他在對賬本的時候,小三已經在勾欄院裏有了相好的姑娘;他年少睿智能獨當一面談生意的時候,小三在戲園子裏揮金如土地捧戲子。
他們長着一樣的臉,卻是兩樣的心。一個是寒塘白鹭,一個就是三伏天躁動鳴柳的蟬。他們除了長相外沒一處相同。
有時候他放下書,透過窗去看,小三正在園子裏把小丫頭逗得面紅耳赤,都不自覺地要笑他。新來的丫鬟看到他的時候,順帶地也就紅着臉避開了。後來丫頭們熟悉了,就分辨出來了,油頭粉面錦帽貂裘的那個是三公子;素淨長衫沉靜清華、少言淡笑的那個是二公子。
父親母親是管不好他的。小三從小就愛在外頭搗蛋,每次惹了事回了家,父親都要請家法。隻是家法還不夠解恨,索性剝光了衣服在院子裏頭打。一直到十幾歲頭上,父親氣極了,依然還能剝光小三的衣服讓他趴在院子裏頭的長凳子上挨打。
小三就算被打了也不叫喚,樂呵呵地等父親用完家法,仿佛那鞭子不過是給他撓個癢。母親一邊掉眼淚一邊等着父親離開,然後用毯子裹着他,兒長兒短地叫。然後小三就咧着嘴哭喪着臉說:“娘啊,疼死我啦!”他也不知道小三到底是真疼還是假疼。
母親對小三是極寵的,大約是父親打得多,當娘的自然是寵一些。
二公子就不一樣了,他自小便是世家楷模,沒一處能尋到不足。于是完美得能讓人忽略他的存在。父母更無須多加關愛,他也能事事做得妥帖順意。
開始的時候,多少是有些妒忌不平的。後來日子久了,他也放開了,誰讓他是哥哥呢?
有一回他做成了一張大單,興沖沖地等着父親誇贊。可父親知道後也不過是淡淡地點點頭而已,還不如小三背出一句唐詩得的稱贊多。
那天,他心裏是失落的。做得好又怎樣,也不見母親摟在懷裏,也不見父親欣慰誇獎。覺得就算是挨打,也是有一番不同的好滋味的。
他心裏藏着不忿,在大門口遇着衣着光鮮香氣襲人的小三。不知道怎麽,就看着礙眼了。于是他吓唬小三,說父親要找他。
父親對小三抱着眼不見心不煩的态度,平日也不太管他,找他也無非是要教訓他而已。小三今日裏正好在外頭闖了禍,他把宋家小姐和未婚夫的婚事給攪黃了,卻轉眼就勾搭上了李家的小姐。宋小姐在家裏尋死覓活的,氣得宋家老爺子說要和榮家打官司。
小三沒料到自己還沒到家父親就知道這事兒了。他也不逃不躲,不就是挨打嗎,也不是沒挨過。與其被下人扒光衣服還不如自己先脫了來得磊落,反正他是不會娶宋小姐的。
于是他滿不在乎地邊走邊脫衣服,從大門走到庭院的時候已經是赤條條一個。
父親這時候跟好友從廳裏頭出來,正撞上赤裸裸的小三,怒罵一句:“混賬!你這是做什麽!”
小三眼珠子轉了一圈就知道是二哥逗他了,他也不急不惱,笑道:“天氣好,少爺我出來遛遛鳥!”
然後挺着腰,沖着院子扭了一圈,果然是遛鳥了。
附近的小丫頭們見了,都羞得捂着眼四下跳竄。有不小心摔跤的,有撞着人的,有撞着柱子的,一時嘤咛驚叫不絕于耳。小三卻叉着腰哈哈大笑。
父親丢了臉面,小三自然是脫不了一頓打。
等到小三挨完打,被人擡進屋子裏頭,他才邁着方步,悠閑冷眼地去瞧小三。
小三光着屁股趴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看他一臉淡然的模樣,就罵他:“榮老二你跟着爹學做生意,真是越學越奸,你真是太奸了!”
他被小三那模樣逗樂了,拿了聽差遞過來的藥,給他敷藥。他不緊不慢地笑道:“你的鳥也是能随便拿出來遛的?不怕人笑話!”說着話,手下可不輕。
小三又是一陣哀号:“笑話什麽!……我知道你惱我遛了自己的鳥,疑心别人去猜你的。下回咱倆一起遛遛,讓他們好好瞧瞧,不是當哥的就比弟弟的鳥大……”
還沒說完,他手下又重了幾分。小三隻好嗷嗷求饒:“哎喲,好哥哥,你可輕着點!爺的屁股都給你揉爛了!……我知道,你的鳥大,好了吧!”
他心裏頭爽氣了以後,才放輕了手:“你就不能讓爹娘省省心?”
小三龇牙笑道:“咱們家有你就夠了,小爺我才不願意學那些費心費力的東西。”
被他揉了幾下屁股,小三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眼:“哎喲,瞧不出來,哥你伺候人倒有一套。這幾下揉得舒服,來,再給小爺揉揉……”
他在小三的光腚上拍了一下,小三又是嗷嗷地叫了一嗓子。
他的心裏卻是暖意橫生。再怎麽荒唐愛玩的小三,也是同他一張床上睡大的,是血脈相連、心靈相犀的手足。他怎麽會想去吃他的幹醋?他是當哥的,這個家他理應擔着。
于是更用心用力地跟着父親做生意,沒出多久,榮家的單大多都是他出面談的,賬也多是經他的手的。
十五歲生辰的前一天,小三跑來說帶他去開開眼,送個生辰禮物。這天兩人特意穿了母親給做的新衣服,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神神秘秘地到了一處書院。
小三輕車熟路地點了一群姑娘,先是讓她們猜猜誰是二公子,誰是三公子。他知道這個弟弟是孟浪慣的,但今天是生辰,也就随他去鬧。
小三學他學得惟妙惟肖,藏到屏風後頭再出來,就是另一個二公子的樣子。姑娘們指指點點,卻是誰也分辨不出來。最後一鬧,齊齊地圍上來敬酒。喝着喝着,他就不省人事了。
等醒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被五花大綁着扔在一個黑屋子裏頭。他挪了挪,碰到了小三,心裏才安下來,輕聲安慰他:“應該就是求個财,有哥在,你别怕。”
他就是素日裏再老成,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半大的人,沒見過這陣勢。可也得強作鎮定,他要是亂了,小三怎麽辦?
小三向來大膽,不以爲意地點點頭。
半夜的時候,隐隐聽到外頭有人說話:“都綁來了?”
“是……都殺了?”
另一個聲音沉吟了半晌,道:“小的留下吧……”
“小的留下吧”?那麽外頭的人是沖着他來的。他做生意也是随了父親,老成狠辣不擇手段。他想,這是得罪了仇家了。
等外頭靜下來了,小三卻湊到他耳朵邊快速地說:“這是沖着你來的。說來說去都怪我,着了人的道了。我吃喝玩樂都享受了,人活着夠本了。你不能死,爹娘年紀大,咱家沒了你就撐不下去了。你好好活着,咱們生辰的時候給我多燒點紙錢,多燒幾個漂亮紙人姑娘就行了……”
“爹總說‘不知道怎麽生了你這個王八羔子’,現在想起來,生我其實就爲了給你擋這一劫的。這就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嗎?”小三說完咧嘴笑了,露出兩排雪亮的牙齒。
他自然是不能同意的,沉着臉快速地想着脫身的法子。
小三又說:“你說我出去能幹什麽?大字不識幾個,除了吃喝嫖賭,其他的都不會。你不一樣,等你出去給咱們報仇呢。你别跟我争,娘肚子裏頭你就跟我争着當哥,現在讓我也當回哥……”
他還要再說什麽,門外頭鐵鏈子響了,有人開鎖推門進來。那人蒙着臉,壓着聲音問:“誰是哥?”
小三擋在他前頭,冷冷道:“我不僅是哥,還是你爺爺。”那聲音和表情竟然學得一分不差。他剛想說什麽,槍聲就響了。小三應聲倒下去,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唇抖動得不能自已,小三的臉是沖着他的。臉上是慣常的笑,三分輕浮七分灑脫。眼睛是睜着的。他從小三的瞳孔裏頭照見自己,形單影隻,落寞寂寞膽小猥瑣的自己。
他原覺得自己清高孤傲如亭亭岩山松,現在看來,跟河溝裏的稗草有什麽區别?他知道自己剛才的恐懼,他明明知道他要替自己,他怎麽就不敢沖到他前頭說呢?還是膽小吧!他還自稱是哥,還安慰什麽“别怕,有哥在”!
他沒有一刻這樣厭棄自己。他是怕死的,怕得要死。他應該擋在他前頭,他才是哥哥。可是晚了,什麽都晚了。小三沒了,在自己眼前一下就沒了。
他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上回藏了他幾本豔情小說,因爲他也看上書裏頭的插圖了;他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上回幫他寫的情書,不是情書而是寫了一首諷刺那小姐的詩,害得那小姐再也不理小三……
他這個當哥的,都幹了些什麽?道貌岸然地逗他、捉弄他。小三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裝傻充愣而已,頂多就說他一句“小二你可真奸”,然後龇着牙嘿嘿地笑。
他呆呆地守着小三的屍體一天一夜,不聲不語,一動不動。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看着他。手被捆着,想摸一摸他都不行。直到榮家的人找來。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做噩夢,夢裏頭看着小三跟他招手。滿臉是血,卻還是笑的。他一邊招手,一邊後退。他看見小三的身後是望不見底的深淵,他張大了嘴想要叫他,讓他停下來。可是“小三”兩個字怎麽都喊不出來。他拉不住他,他的手是僵的,不能動的。
等到高燒退了,他就成了榮三。榮家二公子便夭折在十五歲的生日上。
他有時候想,幸得母親一直視小三如心頭肉,不然他那短短一生,真是死不瞑目了。
他說完,是長長的一段沉默。
婉初覺得他的身體有些微微地顫抖,擡頭望去,他的眼眶裏頭潮濕得如同大雨将至。有一顆淚,将落不落地盈在雙睫之間。
婉初從他懷裏離開,遲疑了一下,終是伸出手拂去他眼睛上的淚:“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必過分自責。”
他雙手緊緊攥着,身體帶着輕顫。她的心又軟又潮濕又難過,于是攬過他,輕輕抱住他。手在他後背輕輕拍着,仿佛是安慰一個孩子。“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她輕聲說。那聲音像莫紮特的D小調安魂曲。
原來這才是他的話的真正意思,“你看到的,無非是那人想讓你看到的樣子”。所以他開始放浪形骸、輕浮于行,都不過是爲了活下去的僞裝。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溫柔、那些清華溫宜,也僅僅是他想讓她看見的樣子。
婉初覺得這人的感情,看上去輕輕浮浮的,實際上藏得是最深的。他把最真的,坦白在她面前。
她冰凍的心有一處好像被火融化了,那些熔化了的岩漿就順着血管從心髒開始往外流,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
“從小總聽我阿瑪說起生平見聞,他說,要一個人死,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但若要救一個人,不過就是愛他,常常是不經過思考分析的本能反應……小三拿自己換你,那是兄弟的愛。他愛你,才盼望你活着、開心。若你擔着這份内疚自責活着,倒是拂了他一番好意了。”
她從來沒主動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她的經曆也讓她能放開懷抱。她慶幸自己是坦然随緣的那一個。若随了母親,母親執着癫狂的後半生,就是自己的寫照,一字不差。
榮逸澤漸漸平複了心情,也覺察出自己的失态來。從她懷抱裏退出來抱歉地笑了笑,面色也有些赧然。
“那麽,你叫什麽?”
“榮慕澤。”
“慕澤……所以,老太太才是最清醒的人,隻有她認得你。”怪不得他說他的小名是“二小子”,怪不得那經文是抄給“榮逸澤”的。婉初喃喃地又念了兩遍。
這名字連他自己聽來都覺得陌生了。從她口裏緩緩念出來,婉轉嘤咛像是落在玉盤子裏的珠子,又嬌又好聽,還帶着纏綿的旖旎。
婉初望着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漸漸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婉初被他的目光烤得雙頰發熱,便轉過身,垂了眸子看那火焰。火光一耀一耀的,撲在臉上,燙得她說不出的舒服溫暖。
靜默了一陣,榮逸澤突然“哎喲”了一聲,婉初忙回頭去看發生了什麽事情。
剛一轉過來,唇上就燙上他的吻。雙唇突然被他銜住,榮逸澤的氣息迷亂而又急促。他知道自己是喝了酒的,他情不自禁地假裝醉了。他的唇還帶着些淡淡的酒氣,那酒氣原來也是能醉人的。婉初的腦子是木的,心底的什麽,仿佛就被他的輕吮帶了上來。
想拒絕又帶着留戀,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去思考自己在做些什麽。隻是心裏被掩藏、埋沒的那些熱都瞬間沸騰了起來,随着他的唇舌翻轉。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冰冷的衣衫好像被身體烤得潮熱起來。他的唇裹住她的唇瓣,舌尖描繪着她的唇形,離離合合地輕舔淡噬。她的唇是酥麻的,随着他的舌尖所到之處沉淪下去。
她意料之外的迎合更使他激動,這樣的際遇,這樣突如其來的男歡女愛,這樣的不能自已。仿佛一塊磁鐵尋到了生命裏的那一極,一旦靠近了,就是吸引、就是分不開。
肌膚與肌膚的摩擦,喘息與喘息的糾纏,身體的火熱隻越來越高漲到難以把持,身體越來越想靠近。那吻帶來的熱,讓冰冷的身體産生了無限的眷戀。隻願這熱能再滾燙一些,驅散身體的寒冷。
呼出的氣息把周圍的空氣都燒熱了,他的手卡在她的後腦上,把她壓向自己。交纏、逗弄,每一處都不放過。靈巧地被他帶出舌尖,在狹小的天地裏糾纏,怎麽都不厭倦。
如果下一刻就是生命的盡頭,這一刻算不算天荒地老,所以才放肆地貪歡?
火堆漸漸地暗了些,眼見也沒有更多的柴草可用燃燒。四周也漸漸冷下來。兩個人靠在一起,靜靜地看那火光淡去。身體的力氣、腹中的饑餓越發敏感起來。所幸天漸漸放亮了,可四周仍舊安靜。
那顆曾經飄飄蕩蕩的心,如今是妥放下來,于是更覺出沒來由的甯靜。婉初倚在他懷裏,嘴角牽了一牽:“我聽見你的心跳了。”
他也笑了笑。
婉初又問他:“你可有什麽未了的心事?”
榮逸澤頓了頓:“給小三報仇。”眼睛裏是涼薄的冷。
“你,知道是誰嗎?”
榮逸澤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等那些冷霧退去,他低頭在她發間裏親了親:“你呢?”
婉初的臉紅了紅:“我想穿一回鳳冠霞帔……”
他的手親昵地在她的頭發裏揉了揉。
“小時候總去人家喜宴上吃酒,新娘子都是蓋着頭巾不見人的,那時候尚不覺得美。後來去了法國,外頭的新娘子是穿白色的婚紗的。美也是美,可不如咱們的熱鬧。看着到處都是白晃晃的,心裏就覺得冰冰的。回想起來,才覺得還是鳳冠霞帔美些……不過洋人的婚禮倒也随意自然些,一起唱歌跳舞也挺有樂趣。”
他聽了輕笑,哪種美不過是看當時的心态。小時候她被父母溺愛,自然都是快活的回憶。後來離鄉背井,看人家結婚,那種熱鬧的背後不過是用來襯托自己的寂寞身世的,自然看着也不美。他卻不點破。
說到新娘,婉初的心是百轉千回的。做新娘而已,本是件簡單的事情,可到了自己身上才發現并不容易。若拼着押賭,任憑父母做主,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倒也罷了。可偏是自己有權利挑。挑挑揀揀,一點半分都不能委屈自己,可越見嫁人的難處。怪不得現如今的小姐們一個比一個嫁得晚。
“那時候有個要好的女同學,早早就嫁了,找我做伴娘。去新娘家接新娘的時候,有個頂調皮的女孩子,讓新郎念《雅歌》裏頭寫給新娘子的詩……”說着,臉卻是紅了,低頭笑着不說話。
榮逸澤努力地想了想,他曾經是讀過《聖經》的,這首詩也是知道的。是所羅門王寫給新婚妻子的,确實是直接熱烈不遮掩。
“你的兩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我要往沒藥山和乳香岡去,直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回來……我新婦,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氣如利巴嫩的香氣。我妹子,我新婦,乃是關鎖的園,禁閉的井,封閉的泉源……”
想到這裏,他也是胸中熾熱一蕩,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婉初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人不是榮家小三,而是博聞強識的老二。看他那欲蓋彌彰的模樣,怕也是讀過的。
心頭就嬌惱了,裝模作樣地問他:“你爲什麽笑?”
榮逸澤卻是笑得更甚了:“沒有,沒有。”
她卻猜想他想得更是偏得厲害,越發羞澀。推開他去,在他背上虛擂了幾下,不想他卻是悶哼了一聲。
婉初停下,眨了幾下眼睛,怕他又在逗自己。卻看他頭上泛着密密匝匝的冷汗,這才想起來,剛才掉進洞裏,他可是墊在下頭的,怕是後背哪裏受了傷。
“你怎麽了?讓我看看,是不是傷到哪裏了?”婉初拉了拉他。
榮逸澤搖頭:“沒有,我很好……就是今天洞房都沒問題。”
原來同樣輕浮的話,别人說也許會覺得下作,可聽他說來卻極是動聽。婉初的臉又是紅得要滴出血,卻又沒什麽氣,嬌嗔地剜了他一眼。知道他這是在安慰自己,不想讓自己擔心。于是就受了他的好意不再追問,可是也不再鬧他。
天終是大亮了。雪卻開始一陣緊似一陣地落。榮逸澤站起來又喊了一陣,可還是沒有人回應。婉初的頭有些暈,眼睛就有些似眯不眯地想要睡過去。
榮逸澤過去拉她起來:“咱們得動一動,别睡着了。”
婉初搖搖頭,聲音也是飄的,渾身上下冷得厲害:“我困得厲害,你讓我睡一會兒。”
他卻怕她睡着,這冰天凍地的地方,如果她睡過去了,若沒人及時施救,怕是難再醒過來。于是拉她起來,她的身體是軟的。他便用着自己的力氣,撐着她:“咱們跳個舞,活動活動。”
婉初牽了牽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她的頭埋在他懷裏,他呢喃道:“你喜歡跳什麽舞?”
婉初隻是随着他動,稍稍擡着眼,看着他線條俊朗的下颌。
她不是求那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嗎?現在是時候了嗎?所幸生命能終了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她還求什麽呢?跳什麽舞都好。
她的手擡起來在他臉上輕輕摩挲過,從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他的鼻梁到他柔軟的唇,原來生命的盡頭是這麽一個人陪着自己。想來真是人生無憾了,她什麽都有過:金堂玉馬半生繁華,恩怨情仇都嘗遍了,還有一個孩子。哪怕人生就這麽短短一截,她都不後悔,也都不遺憾了。
如果求不到一個天長地久,有一份短暫的真情實意也是好的,不是嗎?
她笑了笑,努力把這張臉刻在心頭。記着這張臉,如果真的能有來生,她就坐在奈何橋頭等他。這一世來不及相愛,那麽就把下一世許給他。
婉初覺得自己最後一絲的力氣終于用完了,然後手靜靜地垂下去。
雪越落越大,越落越厚。
他的下巴抵在她頭頂,嘴角的笑容漸漸凝固了。不管他怎樣努力想要給她些溫暖,懷裏的身體卻越來越軟。他喃喃地說:“婉初,聽話,别睡。别丢下我一個。”
别丢下他,這寂寞的人生,好不容易得來的伴,你怎麽忍心讓我再在寂寞裏獨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