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軍督軍府雞飛狗跳地鬧了半日,送走了最後一個姨太太,整個府裏總算是清靜下來了。
霍五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抓着桌子上的茶杯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等喝完了,看見代齊閑閑的目光,才發現剛才一不留神用了他的杯子。霍五的臉就有點挂不住了:“督……督軍……”
代齊看他拿着杯子傻愣的樣子,覺得今天終于有了件可樂的事情,臉上笑了笑:“不礙事,這杯子送你了。”
擱别人那裏,大多會想,喝了一口的杯子就給我,這不是嫌棄我髒嗎?
到霍五這裏就變成:“送我了?這麽漂亮的杯子,怎麽就送我了呢?”
“怎麽累成這樣?”代齊問他。
代齊自然是個少笑的,霍五難得見他笑,尤其還笑得這樣漂亮,心裏也沒來由地跟着高興起來。
霍五被那笑恍得有點失神,代齊這一問,這才回過神來:“别提了,桂……桂朝瑞那個八姨太别提多難纏了!好不容易給綁上車,半途又跳下去。還好車開得不快,人沒受傷,就是擦破了點皮。帶她到醫院,還瘋瘋癫癫地鬧着要見桂朝瑞,我攔着她,結果她把衣服一拉,露出大半個奶子,非說我那個啥她……”
代齊的手抵在唇前,目光不知道落在哪裏,一副閑散心不在焉的模樣。
霍五說了半天,知道自己又白說了。他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飄到什麽地方了,索性就停下來。
代齊扭頭看他:“怎麽不說了?”
霍五腹诽,你有在聽嗎?可還是答道:“都是些不上台面的瑣碎。對了,那三個老家夥,現在要搬桂少爺出來……”
桂朝瑞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以後,代齊做了代理督軍,識時務的就都投了他。不識時務的,也都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可就有那麽三個,在軍中持重,代齊并沒動他們。這些人一面早就不滿桂朝瑞的苛待,一面觀察代齊是不是個可堪用的傀儡。
可惜,發現身邊的老人一個接一個地去了,要麽是車子出了狀況,要麽是聽戲的時候被斧子砍死,還有在勾欄院裏莫名地“馬上瘋”過去的……各種各樣詭異非常的死法,一時間哀鴻遍野。隻知道這是個面冷心黑的,卻不知道手辣到如此。
新提拔上來的,都是代齊自己帶的少壯派軍官,也都是頤指氣使,沒一個聽話的。這些個人私下裏就商量,要把桂少爺擡出來,就算不能取代代齊,好歹也能制衡壓制住他一二。
代齊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一叩一叩:“桂少爺……桂少爺……我倒把他給忘了。備車吧,瞧瞧桂少爺去。”
霍五提着大包小包跟着代齊下車。桂少爺自己單獨住在外頭的别院,聽差的認得代齊,看他來了,忙開門讓了進去。
桂少爺的别院不大,仿照着姑蘇那邊的園林做的房子,稱不上豪華,倒也算雅緻。代齊沒讓聽差的通告,自己邁步往桂少爺的房子裏頭走去。
霍五把東西推給聽差的,一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頭。
代齊今天沒穿軍裝,一身素白雲葛長衫。他向來不穿深色衣服,泥黃色軍裝算是最深的衣服。代齊還沒邁進桂少爺的房間,就聽到裏頭的咳嗽聲。
他推門進去,聽到一個嬌脆的聲音道:“哪個沒長眼的!進門都不知道敲門?不知道爺剛吃了藥嗎!”
一個人走了過來,看到是代齊兀自愣了愣。代齊也是認得這人的,楊靜芳。
他姐弟倆初到漢浦,便是同他在一個戲班裏頭唱戲的。楊靜芳嘴角抽動了幾下,颔首叫了一聲:“齊少。”
代齊閑閑地回了他一句:“楊老闆。”
桂少爺聽到有人聲,掙紮着坐起來,楊靜芳丢下代齊轉回裏間。代齊這才注意到他的腿是有點瘸了。
楊靜芳給桂少爺腰後頭墊了枕頭,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他胸口,然後退下去給代齊倒茶。
代齊冷冷地瞧着他出去,才在桂少爺床邊圓凳子上坐下。
“我早就等你來,沒想到來得這樣晚。”桂少爺身形幹瘦,臉色是少見的蒼白。眼睛下頭烏青一片,臉上卻是帶着溫和的笑意。大概撐出這個笑都要用掉幾分力氣,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陣咳嗽。
代齊也是不語,桂少爺好容易停了咳嗽,接着說下去:“我知道你沒來找我,是念着從前姻親舅甥一場的情分;現在來找我,也是念着當年的情分。我也無須瞞你,他們來找過我,我都給打發回去了。你看我這身子,橫豎也就這一兩年的光景了。我也隻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那些身外之物,我并不看中,也沒有争搶的意思,這個你也知道。”
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楊靜芳進來,捧了一杯茶給代齊,不悅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簾到桂少爺跟前,桂少爺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代齊記得楊靜芳從前對自己就不太待見,大約是他姐弟倆進戲園子前,靜芳是裏頭最漂亮的孩子。後來代齊來了,他的顔色就暗淡下去了。到後來他離開後,楊靜芳也紅得發紫了一陣子。
代齊卻從不看這個戲班的戲,那些舊人事漸漸也就淡了。沒想到他的腿卻是瘸了,還到了桂少爺這裏。
桂少爺擺了擺手讓他下去,目光盯着他的背影,卻是無限溫柔:“你看,我活這麽大,本沒什麽可牽挂的,身邊也就這麽個人了。什麽時候我過去了,還請舅舅幫我照顧他。”
代齊抿了一口茶,淡然道:“你自己的人,自己照顧,别在我身上打主意。”
桂少爺聽他這話,便是明白他們這就算達成諒解了。
本來桂軍上下人事一片震動,桂立文又是死成那個形狀,楊靜芳幾次三番地勸桂少爺走。他隻是淡笑:“我又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能活就活,活不了也就當少受兩年的罪而已。”
代齊靜靜喝完這一盅茶,桂少爺又從枕頭下抽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我本家姨母寄過來的,她是定軍大帥的三姨太。北地在廣建鐵路,他們要來借伐南邊山上的柏木。我本就不當家做主,這信也就壓下來了。要怎樣,你自己拿主意。”
代齊接了信也不看,放下茶盞,淡淡地丢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
桂少爺笑了笑,算是回禮。
他走了兩步,桂少爺突然問起,聲音是淡然的,聽不出情緒:“他怎麽樣?”
代齊頓了頓,頭也沒回:“活着。”
桂少爺又咳嗽了兩聲,呢喃自語:“活着就好……”
代齊跨出門去,楊靜芳卻是一臉焦急地守在外頭,看他出來神色無虞,才放下心進了屋。
身後隐隐是病入膏肓的咳嗽和溫聲輾轉的嗔怪。
“我本沒什麽可牽挂……”
代齊想起桂少爺的話心裏就是一動,他自己可有什麽可牽挂的人?
他仿佛是被命運推着走到這一步的,他也沒什麽可牽挂,所以對别人格外的狠,對自己也格外的狠。
他不愛金銀财寶,也不屑滔天權勢,既不愛男人,也不愛女人。吃得極其簡單,穿得隻要整潔素淨,一切都是别人給他打理好,他并不挑剔,連話都懶得多說。
他知道他的心是空的,隻是還跳着,也不敢不去活。他卻做不到桂少爺那樣閑散過活,他還得活着,守着那些想守着的人和事。他不過二十出頭,卻是個看不出年紀的人。目光是冷的,面容是冰霜一樣的,瓷一樣的一個人。看着堅硬,其實一碰就碎,因爲心是空的。就算碰碎了,還得自己拾起來一片一片地粘回去。
别人卻因爲這周身的冷鸷越發敬怕他,他心裏覺得好笑,他有什麽可怕的?
看到桂少爺,卻覺得自己連他都不如。不管他們落在外人眼裏,是嘲笑、是譏諷或是覺得韻事一樁也好,好歹他身邊還有這麽一個人,讓他牽挂、被他牽挂,是不寂寞的。
他有什麽呢?什麽都沒有,愛也沒了,恨也沒了。往事是被他埋藏的空白,未來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的空白,那空白都成了寂寞。看什麽都是恹恹的,是不知何事萦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的無邊寂寞。
他有時候會想起傅婉初,想起她小時候的一颦一笑、一乖一嗔。本來都遙不可及了,可因爲遙遠卻越加美好起來,一想起來都能讓他臉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意來。
到更深露重的時分,仿佛是“羅帷舒卷,似有人開”。他又想起那夜的瘋狂和荒唐,他迄今爲止最親密的一個人,如今在何方呢?那一段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卻全變成“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沈仲淩大婚的時候有人送過帖子來,他看着那帖子上的名字也是覺得難以名狀的古怪。他們不是情深似海愧鹡鸰嗎,怎麽到頭來也是勞燕南北各自飛了呢?
卻又覺得那樣也不錯,愛固然甜蜜,恨的糾纏也總強過空白。他也想尋那麽一個人,讓他愛,或是讓他恨;愛他,或者恨他。可他等到浮生流轉,才發現“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
那個人終是不見了。
落地大鍾敲了十下,唐浩成這才擡頭看了看時間。合上鋼筆,叫了秘書小趙,問他:“白小姐生日要到了,我讓你買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小趙忙笑着說:“東西都備好了。新進的火鑽,個頭大、切工好、成色好,光是配套的托子都花了一千。市面上,怕再難找到更好的了。這下白小姐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麽樣呢。”
唐浩成也跟着笑了笑,希望吧,他總是希望她能笑的。不是敷衍的笑,不是賣弄的笑,而是真正的、從心底裏發出的快樂的笑。上回送的求婚戒指,她是一點沒放在眼裏。他自然知道什麽樣的東西都難以入她的眼的。可心裏隻怕東西不夠好,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把對另一個人的愧疚都補償給她了。可心裏,又極快地否認了這種想法。
他記得頭一回遇到白玉緻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個就是京州城裏的第一美人。
他偶爾也去交際,謹小慎微地多年過活,對女人向來都是避之不及的。他記得那是幾年前陪太太榮幼萱,七月十五中元節在西山公園放河燈的事情。
每年的這天,榮幼萱都會折上十五隻蓮花燈。她說二哥十五歲頭上意外夭折,家裏誰也不願意提起這件事情來。幼萱自小跟二哥關系最好,别人不去,她自是要給二哥祈福的。二哥從小就是被人稱作“神童”的,博聞強識,國文、外文、算術樣樣都是穎悟絕人,人人都說二哥是榮家的棟梁,誰知道會遭了那樣的大難。
唐浩成在不遠處抽着煙,看着那十五盞燈劃向河流的那頭。往事種種難言,也不過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冤難有頭、債難尋主。
他靠在樹下吸了一陣煙,一轉身的工夫,就碰上一個人。待稍稍分開後,才發現是位年輕的小姐。那小姐忙說了幾句“對不住、對不住”,然後繼續在草裏尋着什麽。
唐浩成看她穿着湖藍色的棉布旗袍,紮着一條黝黑的辮子。許是有些着急,豐澤的臉蛋兒透着紅。他見過的美女無計,可這個眉頭輕蹙、目光裏容不得人的模樣就那樣肆無忌憚地闖進他的心裏。他是隐約在那臉上看到一個人的,可又明明是兩個人。
他頗有意味地看了半天,那小姐隻是躬着身子在草地裏找東西,碰上草深些的地方,就用腳撥一撥。她腳上是一雙普通的黑色皮鞋,裏頭套上一雙白色的短襪子,在這夜裏分外耀目。
“小姐在找什麽東西?要不要幫忙?”唐浩成沒料到自己會說這樣的話。
那小姐搖搖頭,卻沒停下來,臉上是倔強的不認命似的表情。
夜色昏暗,湖裏的點點燈光印在她的眸子裏,閃亮動人。人都說月下美人燈下玉,果然是别有一番風味。不知怎的,他的心頭就晃動起來。可也不想唐突了她,便靜靜地立在那裏。
未幾,女郎終于從地上撿起個東西,放在手裏,倏地就放出一張笑臉來。便如霜岩雪壁上怒放的千樹梅花,唐浩成覺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顔色也不過如此了。
他仔細一看,不過是根普通的綴着一隻玉珠子的鏈子。那女郎找到東西後,便到河邊放了兩盞燈。過了一會兒,有個年輕的男人過來,叫了她一聲“小姐,該回了”,女郎便走了。
唐浩成走到河邊看那兩盞燈,上面寫着“家嚴白建鵬,家慈白李氏,梅湘上”。他便想這女郎原是父母雙亡的。可還是有人伺候的,那麽應該家庭還算不錯。
“白梅湘”三個字,就印在他的腦子裏頭了。輾轉打聽,也沒人聽說過誰認識這麽一戶姓白的人家。
後來在跟幾個總長的牌局上,卻意外地遇着了。那會兒的白玉緻穿着緊身的月白紗旗袍,曲線玲珑。她很會打牌,手氣也極好。她的話不多,偶爾和了牌,便妖娆掩唇一笑。
可他看在眼裏,怎麽都覺不出高興來。他覺得她真正的開心,就是河邊撿到鏈子的模樣。這樣金粉裹身的白玉緻是他不熟悉的。
白玉緻顯然沒認出他來。他坐她上手,有意無意地就喂牌給她。她顯然是感覺到了,偷眼瞧着他,送了一個感激的笑。也就是一瞬。她是很吝啬她的美的。
從那以後,他覺得自己是瘋了,跟着那些纨绔子弟、風流的官宦一同去捧她的場。常常他下了幾回帖子,她隻赴約一場。他覺得就算她墜了風塵,可還是高高在上的。他記得他頭一回請她去陶館山的别墅裏頭,還是她先自脫了個精光。他不是沒想過一夜風流、一親芳澤的,可總覺得和她一處喝喝茶、吃吃飯、看看戲就好,這一層也隻是腦子裏随便一閃而過的。
他窘迫地給她裹上毯子:“白小姐,你别這樣。”
白玉緻卻是把毯子又拉了下來,笑着問他:“唐先生這是嫌棄我髒嗎?”笑容裏頭透着骨頭裏來的涼意。
他一把就将她抱上床去,他隻覺得自己是不配的,那樣銷魂的身體,還有那張臉後頭模糊的人影。
他不常找她,卻總是按時送錢和禮物去,他怕她委屈了自己,委身到不願意的人身上。一來二去的,就是這許多年。他仔細想了想,這好像是他給她過的第五個生日了。
而白玉緻卻是跟他保持着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偶爾她也會想,若她當年遇着的人是他而不是榮逸澤,那麽會不會又是一番境遇?
可她這麽多年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殷勤呵護,也隻是一點點的感動而已。他是她的獵物,她接近他不過是因爲榮逸澤的交代。而他對自己是怎麽樣的,也許不過就是獵豔而已,和京州城裏那些對自己一擲千金的恩客沒有什麽不同。他那樣長情,不過因爲自己沒有被他馴服,不過就是這張臉有幾分像一個人而已。男女追逐的遊戲,她是明白的,你越不拿他當回事,他越當你是回事。
老宋這時候風塵仆仆地進來,聽了兩人的談話,眉頭輕輕地皺着。見小趙出去了,方才緩緩說:“浩成,那個白小姐,我看你還是少打些交道。讓四小姐知道了不好。何況,白小姐和三公子是有些交情的。”
唐浩成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城裏的漂亮姑娘哪個跟老三沒有交情?宋叔,這是我的私事。”然後緩了口氣道,“您去見陳奉南了嗎?他怎麽說?”
“剛從督軍府裏回來,你也知道,陳奉南空有個督軍的名頭。京州軍的軍事财務,那都是在沈家兄弟手上的。沈伯允把南邊的商線交給了正興兄弟行,咱們這半年可虧了不少。”
唐浩成道:“我這個老同學早就跟我明裏暗裏交惡了。正興兄弟行……有點意思。到現在都不知道誰是背後的老闆?”
老宋搖搖頭。
唐浩成笑了笑:“無妨,随他去吧。我看他還能在京州城裏翻了天不成?”
老宋看他的臉上有些許的張狂,心裏暗暗歎了口氣。他自年輕的時候就跟着唐浩成的父親從商、打拼,浩成的父親溫和敦厚,所以最後才着了人的道,自己落得跳樓而終。唐浩成一點都不像他的父親,狠辣果決。可近幾年,榮家的生意都到了他手上後,多多少少剛愎自用了些。
唐浩成看老宋眉宇裏頭仍舊一片擔憂的神色,便寬慰他道:“要是老二還活着,或許我還會擔心。可看看眼下榮家還有誰?除了一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玩女人的老三,他能成什麽氣候?其他的對手,也沒什麽可怕。做生意不過圖個‘利’字,許給他足夠的‘利’,仇敵也能成兄弟的。”
“這商行也就是這些年發家的,自打和沈伯允勾搭上了以後,越發做大了。沈伯允把南邊的幾條鐵路線都跟他合作了。咱們這一車貨,我看是有點危險。”老宋眉頭依舊沒開。
“再危險也得把它弄出來,定州那裏急等着用呢,東洋人都不是好對付的啊。再約約看吧,出個大價錢,趕緊出貨。實在不行,就搶回來。”
榮逸澤接了謝廣卿的電話匆匆拿了衣服,路過婉初的屋子的時候,她還在那裏織着絨線衫。看她打了近一個月的毛線,可似乎沒什麽長進,還是漁網一樣歪歪扭扭沒了形狀。他徑直走進去,婉初聽到他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他,目光也沒從毛線上擡起來,微微笑着道:“今天想好又吃什麽奇怪的玩意兒了?”
榮逸澤覺得這話分外的熨帖,好像一個小妻子随意地問自己的丈夫。他也笑着說:“今天不能陪你吃飯了,我得連夜回京州去。”
婉初這才停下手裏的活計,望了望外頭,天色已經黑下來了。本想說一句“走得這樣急?”,最後張開嘴隻變成了“嗯,知道了”。
榮逸澤等了等,可發現她并沒有更多的表示,心裏泛出些小小的失落:“你自己多多注意,不知道幾天能回來。”
婉初依舊“嗯”了一聲。
榮逸澤套上風衣,剛走到門口,聽到婉初強作随意地說了一句:“夜裏開車要小心。”
榮逸澤的唇角這才揚了起來,快活地走了。
婉初晚上睡得并不太好。最近肚子總是一陣一陣地發緊。李嫂跟她說這很平常,到了後頭就是這樣子的。當她又一次醒過來,習慣地就去望着那張貴妃軟椅,可今天上頭空空的。
她站起來走過去坐下,冰冷的寒氣從單薄的睡衣下透過來,心底有一絲小小的難以覺察的失落。她搖搖頭,不過是不習慣罷了,她想。然後就回床上躺下睡覺。
夢裏頭看見榮逸澤一臉是血地站在大門外頭,沖她随意地笑着招手。婉初想走過去,可那路明明很近,卻怎麽也走不到他身邊,卻隻見他臉上的血一直在流……
婉初猛地一醒,睡意全都沒了。
她看看鍾,淩晨兩點。京州到拂城不過三四小時的車程,按說他應該是到了家的。
婉初走到客廳拿起電話撥了他丹闌街公館的号碼。電話響了幾聲,沒有人接。婉初的心裏更忐忑了。
雖然榮逸澤于她,不過就是萍水相逢的買賣關系。可稀裏糊塗的,在這世上,似乎能照顧自己的就剩下他了。婉初明明知道,他既不是可栖身的良枝,也不是溺水後可救命的浮木。
可人的心就算是千瘡百孔、就算是百毒不侵,總也是肉長的。他這半年來的無微不至,這半年來的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的殷勤周到,仿佛填了她心裏的一處缺。
她心裏曾經是有盤算的。她雖然對榮逸澤說不上什麽恨,心裏卻也認定了他是個幫兇。現在這樣表面上風和日麗地處在一起,她不過是明白别人能用的東西,也能爲自己所用。
她想過,生完孩子後,不管到哪裏去,她是必須把樹下的金子給帶走的。可是,沈家,她怎麽回去?她還用什麽姿态出現在沈家人面前?想來想去,能幫她的就隻有榮逸澤一個。這個忙,似乎他幫得理所應當、名正言順。
但她又想做得行雲流水無半點痕迹,于是她就事事半推半就。她以爲,這男女虛與委蛇的遊戲,她也玩得來。
可此時當他離開、杳無消息的那一刻,她驚恐地發現他在潤物無聲般地在鑽那處缺口。婉初狠狠地把那處缺口堵住,不讓他再進來。但這幾秒鍾的嘟嘟聲,仿佛絕望的喇叭,吵得她腦袋發疼,吹醒了心底的真情實意。
他出什麽事情了?他應該早就到了。是不是回了榮宅了……各種各樣的好的、壞的想法,在心底翻翻滾滾了好幾回。她覺得突然想哭了,她不能想象,如果,如果他出了什麽事情,那會怎麽樣?她甚至都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自己是不是入戲太深了。
終于有人接通了電話,聽到榮逸澤“喂”的那一聲,婉初的眼淚真的掉下來了。
榮逸澤剛和謝廣卿商議完事情,送他出門,回來就聽到電話鈴聲。他聽到電話通了,看那邊卻沒人說話,不知道怎的突然有一絲的福至心靈。他端着十二萬分的小心翼翼,試着問了一句:“婉初,是你嗎?”
婉初卻委屈得厲害,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有些抽泣得接不上氣。
他聽到電話裏好像有隐隐的抽泣聲,緊張地問:“婉初,是你嗎?怎麽了?是要生了嗎?你别哭,快點說話呀!”他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肋生雙翅飛過去。
婉初這才止住抽泣:“我沒事。就是看看你到了沒有。”
榮逸澤的胸腔突然一熱,那熱,瞬時傳向四肢,好像是被電擊了一樣。
爲着這樣一句關心的話,他覺得他一生漂泊的心,那些無處可歸的情,終于找到了本來的所在。他的手握着電話聽筒,雖然才幾分鍾,卻已然麻了。
“剛才送客人出去,差點誤了你的電話。你,這是在擔心我嗎?”
婉初那個“不”字說不出口,可“是”字也說不出口,就那樣默不作聲地僵持着。在他聽來,那不作聲,就是默認了,她在擔心自己。
婉初沒法把自己那個可怕的夢說給他聽,聽到他的聲音突然就安心了,也突然覺得自己這個電話打得那樣突兀,于是匆匆地說:“晚了,你睡覺吧。”
“婉初,等我回來。”榮逸澤柔聲道。
可這幾個字,像被人隐藏的突顯的匕首,猛地刺在她心上。沈仲淩也說過,等我回來,可後來等到的是什麽呢?
婉初“嗯”了一聲匆匆挂掉了電話。
榮逸澤覺得奇怪,前一刻明明柔情萬種,後一刻怎麽就冷若冰霜了?最後他想起來,姐夫是說過的,有身孕的女人終是難伺候一些。
四小姐榮幼萱早早着人上了幾碟子茶果,唐浩成早晨交代她要開家庭會議。她就笑他:“有什麽話吃飯的時候不就能說了,還這麽興師動衆地開什麽家庭會議?”
唐浩成譏诮地笑了笑:“你那個三哥,不鄭重些,能請回來嗎?”
榮幼萱心裏雖然是同意他的話,可口裏一點不讓:“雖然是三哥,總是比你小上快十多歲,你當讓着些呀。我家可就這一個男丁了。”說着說着,眼眶子一紅,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了。
唐浩成這才轉過去安慰她:“好好,讓着他。你看我這不一直讓着他嗎。不用他幹活,每個月的月錢都給了四百,比你的還多些。京州大學的教授也沒他月錢多。可他的吃穿用度全用在聲色犬馬上。你說說,你背地裏給他貼補過多少?”
幼萱被他一說,倒賭了氣:“榮家本就是他的,早晚都是他的!”
唐浩成知道她這是又想起二哥了,隻好順着她說:“是,都是他的。可總得幫他管着些,不然花光了,拿什麽錢給他讨老婆去?”
幼萱這才破涕爲笑,轉去廚房安排飯菜。
她到廚房裏一轉身的工夫,榮清萱和榮逸澤就已經進來了。
榮逸澤幫清萱解了鬥篷,一陣清香撲鼻,卻又不是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他把鬥篷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才知道是衣服的香,于是笑問她:“大姐這樣香的衣服哪裏來的?回頭我也做幾件去。”
清萱一嗔:“不是買的,你姐夫送的。上回去了趟東洋,帶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兒。聽聽、聽聽,還做幾件?這一件可就頂你兩個月的月錢了,你對女朋友們倒是大方。”說着食指在他額頭上一點。
榮逸澤笑道:“女人自然是要好好寵的。不然,姐夫也不會送這樣的好東西給你。”
擡眼見了幼萱進來,指着她笑道:“瞧那一個,有錢都不會花,整天就這幾身衣服,我都替你叫屈。”
幼萱聽見,丢了一個花生砸他:“你這做哥哥的好意思嗎,我的錢還不都貼給你了!”
“你的錢貼給我了,你男人就沒看見嗎?就不知道送幾件好衣服給你?怎麽說也是榮家的管家奶奶,怎麽就這麽個寒碜樣子?”
幼萱被他說中心事,其實這些年唐浩成對自己是漸漸地冷落了。雖然面上仍然客氣,可那客氣得如同對着外人。早幾年那些無微不至,是蹤迹難尋了。她是善解人意的性子,以爲是愛情冷淡了,兩個人又沒有孩子。有心讓他去讨個如夫人,唐浩成卻也不同意。她更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有心找人說說心事,可雖然有個姐姐,清萱卻是心裏裝不下話的直腸子,怕她去跟浩成鬧。
唐浩成雖然管着榮家,可總是個上門女婿。清萱的嘴巴是出了名的伶俐,無理也能說出三分理,更何況有理那更是不饒人的。兩頭都是至親,她不想鬧得姐姐跟丈夫關系不好。
這個三哥,是自幼随了清萱的性子,他們兩個人親厚些。可惜了二哥,小小年紀就走了。母親又是清楚一時、糊塗一時的,更不能訴說心事。
榮逸澤看幼萱臉上有隐隐困頓的郁結,知道她是個林黛玉似的人物,便有些不忍心,住了嘴,笑道:“算了,回頭我找人做幾身好衣服送給你。瞧,也就三哥疼你!”
幼萱又嗔他:“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榮逸澤笑了笑,看見幼萱的丫頭明月端着茶過來,便把茶幾上的一摞藥材給她:“四小姐的補藥,記得按時給小姐煎了。若忘了,仔細我罰你,不給你尋好婆家。”
明月被他說得臉紅,拎着藥材跑出去了。幼萱隻是歎氣,這個三哥真是到處拈花惹草。
“難得你還記挂我。以後就别費心了,我看我這病是好不了了。就是可惜了不能給浩成留個一男半女的。”想到孩子,臉上就是郁郁的表情。
榮逸澤笑道:“沒孩子也沒什麽不好。瞧瞧大姐,嫁過去就是生孩子,現在都要改名字叫‘雙溪’了。”
清萱聽他揶揄自己的身段,惱得去掐他。榮逸澤跳起來,屋子裏頭竄着。正好撞到走進來的唐浩成身上,這才停下來。
唐浩成見了他,幹笑了兩聲:“三舅爺真是稀客,不去請都見不到人。”
榮逸澤掏了掏耳朵,揀了沙發坐下來,腳搭在茶幾上,雙手交叉着滿不在乎地笑着:“妹夫才是大忙人,我回家的時候可巧你都不在。”
唐浩成也不跟他糾纏,目光掃了一周。幼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母親說要念經,不來了。”
榮逸澤扔了一粒花生到嘴裏,笑着道:“妹夫今天是要說什麽嚴肅的事情,還要驚動娘她老人家?是給我說媳婦嗎?”
清萱跟着咯咯地笑:“怎麽,終于打算安下心來找個人管了?你要有這個心思也早些說,看看你這些年鬧的那些個荒唐事兒,哪有小姐敢介紹給你?”姐弟兩人說着說着又開始鬥起嘴來。
唐浩成嘴角抽了幾下,聽他倆聒聒噪噪鬧了一會兒,才緩緩說:“今天找大姐和三哥來,是說說榮家并購的事情。娘那裏是有榮氏百分之十的股票的,所以還是得請娘過來。”
榮逸澤擺了擺手:“不用麻煩了,娘的股票都轉給我了,說讓我趕緊讨媳婦生孩子。”說完得意地笑了笑。
唐浩成強壓着心裏的怒火,面上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那好吧。現在,大姐那裏有百分之五,幼萱這裏是百分之五,三哥這裏是百分之二十……”這時候老宋急急地走進來,匆匆跟衆人點頭招呼,在唐浩成耳邊低語了幾聲。唐浩成臉上變了變,跟衆人打了招呼,随着老宋出去了。
到了自己的書房,他才問:“怎麽回事?”
老宋一臉沉重:“楊兆雲突然把股票全都轉了。開始還答應得好好的,不知道怎麽突然就變卦了。”
唐浩成沉默了一會兒,又交代了幾句,轉回小花廳。
榮逸澤極不耐煩地道:“妹夫這會還開不開?我等着聽戲去呢。”
唐浩成突然扔了一份賬本到他面前:“三哥還有錢去給戲子捧場嗎?你看看,你這幾年的花銷!光虧空都有兩三萬了。今天叫大家來,就是來給大家交個底,給大家看看榮家真正的家底。這幾年生意被擠對得厲害,如今生意是越發的難了。所以,我準備賣掉一部分股權給‘名屋企業’……”
榮逸澤打斷他道:“等等,你這‘名屋企業’是東洋人的公司吧?”
唐浩成道:“不管是哪國的公司,英國也好、美利堅也好、東洋也好,合辦企業,是一種趨勢。”
榮清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當你們有什麽緊要的事情,原來是說這些無聊的事情。你們自己讨論,我是女人,對這些沒興趣,你們自己拿主意吧。我家峰兒這會子午覺要醒了,我要回去看看了。”說着起身就要走的樣子。
榮逸澤也笑着起來:“我其實什麽意見也沒有,價錢合适都給他也無妨。記住,價格合适啊。便宜了,我可不賣。”說着也跟着榮清萱笑嘻嘻地出去了。
唐浩成嘴角抽了又抽,臉上陰沉。幼萱本想勸慰他幾句,卻還是沒敢上前。
榮逸澤回到公館,拿起電話撥了一個号碼。
梁瑩瑩正在看報紙,小秋走過來說:“小姐,有你的電話。”
梁瑩瑩問:“誰打來的?”
小秋道:“那人沒說。”
梁瑩瑩皺了皺眉頭,她向來不喜歡玩神秘的人物,勉強接了電話,隻聽那人道:“梁小姐,别來無恙。哦,對了,你大喜的日子,我還沒去祝賀,現在補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梁瑩瑩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可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問:“你是誰?”
“我的聲音都沒聽出來?”那人笑道,“你忘了,那一天可是我給你打過電話去接淩少的。我是榮三。”
梁瑩瑩的心頭一頓,冷冷道:“不知道三公子有什麽事情,我好像跟你也沒什麽交情吧。”
榮逸澤笑了笑:“有些事情,電話裏說不方便,請梁小姐……哦,請二奶奶出來吃頓飯,咱們邊吃邊聊,怎麽樣?不知道二奶奶能不能賞個光?”
“我跟三公子好像沒什麽非要見面說的話吧。三公子有什麽話就請在電話裏直說吧。”
榮逸澤又笑道:“那麽關于傅婉初的事情,二奶奶也想在電話裏說嗎?”
梁瑩瑩沉吟片刻:“那麽在哪裏見面?”
挂了電話稍做收拾梁瑩瑩就出門了。她從不覺得傅婉初是個什麽障礙,但畢竟是丈夫的舊愛。舊愛并不可懼,可懼的是有人拿舊愛來做文章。
梁瑩瑩戴着寬邊的帽子,在薔薇花園下了車。她跟司機交代了一聲,一小時後再來接她,然後緩步走了進來。
走進薔薇花園,她在店裏巡視了一圈,才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看到榮逸澤,于是在他對面坐下。
榮逸澤看了看表,笑道:“二奶奶早到了十分鍾。”
梁瑩瑩并不想跟他有太多糾纏,叫了一杯果子露,冷冷問道:“三公子有什麽話就直說。”
榮逸澤揚了揚嘴角:“二奶奶是爽快人。我今天找二奶奶,隻是想要傅婉初小院子的地契。當然,我會以市價的兩倍買走。”
梁瑩瑩又輕蔑地笑了笑:“三公子就跟我說這個?莫說我沒有地契,就是有,我有什麽非給你不可的理由呢?傅婉初生死不明的,我怎麽敢動那個院子的主意?你當知道她和家夫的事情,我梁瑩瑩是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的。”
“那你就不好奇傅婉初去哪裏了嗎?你怕是不知道,淩少跟傅小姐可是青梅竹馬的。十幾年的感情,怎麽說斷就斷了呢?”他故意停了停,抿了一口咖啡。
梁瑩瑩心裏早就疑惑,可她從來不願意細想。此時聽他那樣說,心裏是打着鼓的,可面上還是鎮定得如同死水一潭:“你是說家夫把她藏起來了?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
榮逸澤笑着搖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實話告訴你,淩少跟婉初分手,是因爲婉初懷了孩子……”榮逸澤故意拖長了音。
梁瑩瑩的手漸漸收緊,臉色開始控制不住地難看起來。
榮逸澤看在眼裏,輕笑了一聲:“放心,那孩子不是淩少的。可惜……更糟糕。”
他的話總是一半一半地說,梁瑩瑩的心跟着七上八下的,恨不能讓他一口氣說完,可又強作鎮定。
“告訴你,那孩子是代齊的。你可知道那時候淩少被圍通州,你們一個個作壁上觀,等着收漁人之利,就她一個女子奔走救人。她是拿自己換了沈仲淩的命的。”
梁瑩瑩咬着下唇,眉頭蹙在一處,這件事情于她是非常震驚的。“那麽家夫可……”她的聲音裏終于有了一絲慌亂。如果他知道……
“放心,淩少自是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了,以淩少的爲人,梁小姐以爲‘二奶奶’這個名分還會是你的嗎?”說完又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
“你到底要怎麽樣?”她此時真是有些看不清他了。
“我不想怎麽樣,隻是要那張地契罷了。那院子留在沈家,你就不怕自己的丈夫睹物思人?你看着那裏就不礙眼嗎?”
當然是礙眼的,可是她強作大方,不吵不鬧,爲的就是博沈仲淩的内疚罷了。
“那麽三公子要那地契又做什麽呢?”她并不相信他隻是用來投資。
“我也不瞞你,婉初現在是跟了我了。那院子是她傅家最後一處地産,我要那院子無非是讨她歡心而已。”
梁瑩瑩哼笑了一聲:“爲博佳人笑,一擲萬金。三公子還真是多情種子……可你又怎麽能保證拿了地契不再把這件事情告訴家夫?”
“二奶奶是聰明人,按理咱們才是同一邊的人,二奶奶将心比心就知道了。”他依舊是悠悠閑笑。
梁瑩瑩又想了想:“好,你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後,在這裏你來取地契。”
晚上待沈仲淩回了家,梁瑩瑩旁敲側擊地問起地契的事情。沈仲淩并不知道她的算計,道:“地契文書什麽的,向來都是在大哥那裏的。”梁瑩瑩便不再說下去。
第二日梁瑩瑩支開了下人,去繡文處閑坐,還帶了一串上好的珠子,很随意地送給她。
繡文又喜歡又不敢收,一個勁兒地拒絕,可眼神裏又帶着幾分眷戀。
梁瑩瑩笑道:“咱們以後是姐妹一樣的人,爲什麽不收呢?其實我也不瞞你,我的錢來得容易。跟着幾個女朋友學着炒地皮,賺了不少。”
看着繡文眼中流露了些羨慕的目光,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其實我是有煩心事的……對了,婉初那個院子有人想出市價的兩倍買去。你知道那是多少嗎,兩萬大洋呀。”
繡文聽到這話,眼睛圓了圓。
梁瑩瑩又說:“我問過仲淩,他說地契都在大爺這邊……你知道,我是新媳婦,自然是不方便出面要的。不然背後就會被人嚼舌頭,說我一進門就賣地産。嫂子您就不一樣了。嫂子,您看看能不能幫我從大爺那裏把地契取出來?到時候得的利潤,咱們五五分。”
繡文聽她原是要自己偷地契,吓了一跳,霍然起身:“那可不成,萬一大爺知道了,怪罪下來……”
梁瑩瑩上去拉住她的手,柔聲道:“萬一被大爺發現了,嫂子就說是我要的,你什麽都不懂。何況,大爺也說過,沈家的内務都是我做主不是?你不必擔心這些。”
繡文的臉上還是不情願的表情,把剛才那串珠子推得遠些。
梁瑩瑩又歎了口氣:“我跟嫂子交個底吧,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你也知道婉初和仲淩的事情。你不知道,他有事沒事都到小院子裏轉。嫂子也是爲人妻子的,你當是知道當妻子的心的。現在有人想買,給的價格也高,我正好賣了它。這裏頭利潤這麽高,咱們一分爲二,保準神不知、鬼不覺。女人怎麽能沒些私房錢傍身呢,嫂子畢竟是青春年少,誰能依靠得住,還不是錢最能依靠?”
繡文是動心了,可是她向來沒什麽主意,又有些懼怕沈伯允,臉上猶疑不定的。
梁瑩瑩把那串珠子撿起來,在她脖子上戴好,随意地問道:“對了,那天看到嫂子跟一位先生在一處。那先生長得跟亞修真像啊,要是不認識的,說成一家三口也是有人信的。”
繡文是個沒心機的,聽得她的話,猛地轉過身,吓得臉都白了:“弟妹可不能胡說,仔細讓人聽去了!實不相瞞,說句不好聽的,我到現在還是黃花大閨女。弟妹看到的先生,那是我本家遠房堂哥。這事情沈家是人人都知道的!”
梁瑩瑩忙說:“哎呀,看我這人,就是喜歡瞎猜,得罪了嫂子,嫂子别見怪。”說着眼眶裏又擠出了些潮濕,“我現在有了身子,什麽都給仲淩了,怎麽也都希望他的心都在我一個人身上……”
縱是繡文再遲鈍,這會兒也回過味道來。梁瑩瑩話裏多少是有些敲打的意思的。她記得,唐浩成說過,他們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就疑心,這個事情若不答應梁瑩瑩,她肯定會去沈仲淩那裏亂說。
最後一咬牙道:“好,我去拿地契!”
繡文是個心眼淺的女人,心裏裝不下太大的事情。這輩子,守着一個秘密,已經讓她覺得勞累。如今擔着偷東西的事情,一整天的忐忑。
早上給沈伯允收拾停當,送他出門。往常她雖然對他尊敬有加,也隻是敬怕他。像今天這番親自送出門,親自站在大門外目送他上車,還是頭一回。
繡文眼見車開走了,慌忙地往東院子跑,把下人都給支走了,自己就偷偷進了沈伯允的房間。雖然同住在東院,兩人卻是不同房的,沈伯允的房間在她隔壁。她偷偷摸摸進去,看見窗戶開着,心虛地掩上窗戶。
她向來少到他房間裏走動,對他的房間也還陌生,于是隻能不得要領地左右翻翻。
沈伯允對生活并不講究,爲方便輪椅滑行,屋子裏的陳設更是能少則少。她私想着地契那是頂重要的東西,肯定是鎖在櫃子裏的,于是便在櫃子裏頭找。櫃子的鑰匙她是有的,打開櫃子,果然發現了一個盒子。
盒子沒上鎖,她打開看了看,裏頭果然就是地契文書。翻了一通,找到了婉初院子的地契,心裏就是一陣歡喜。繡文忙把地契折好收在胸襟裏,把東西又整理好放回去,擺成沒動過的樣子。
正要關櫃子,就瞥見櫃子的最下層還有一個墨綠色的絲絨盒子,周圍是水鑽鑲了一圈的花邊。那盒子外形雖然簡單,可顯得格外漂亮。開盒子的地方都磨掉了些絨,顯然是主人常常打開的。
繡文就有了疑惑,這盒子分明就是盛女人東西的樣子。她忍不住好奇,打開來看,裏頭是酒紅色的緞子。盒子一打開撲面就是一陣香氣,緞子裏似乎包着什麽東西。
繡文更是好奇了,把那緞子包拿出來,剛準備打開,門突然被推開了。
“你在找什麽東西?”沈伯允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繡文吓了一跳,手裏的東西就掉在了地上。“啪”的一聲,裏頭的東西就在地上摔成了幾瓣。
沈伯允的臉上驟然陰冷下來,手是打着抖的。
繡文本就怕他,看他那臉色更是害怕,便微顫着聲音道:“我在找亞修的庚帖……”這本就是她預備好以備不時之需的借口,如今說出來一點底氣都無。
“出去。”沈伯允冷冷地說。
繡文看見地上碎的是一個玉石的牌子,有心撿起來。蹲下身,剛伸手去碰,沈伯允順手拿了一個花瓶就扔了過去。
花瓶在她身邊碎了一地的白瓷碴子,她吓得跳了起來。
“我讓你滾出去,你沒聽見嗎!”那是竭盡全力的嘶吼,仿佛是什麽難堪被人圍觀指點的壓抑後的爆發。
繡文吓得也哭了:“我、我就是想幫你撿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滾!我讓你滾!”沈伯允反反複複就是這句。
繡文咬着下唇,那自尊終是戰勝了對他的敬怕:“好,姓沈的,我這就滾!一輩子都不回來了!”
她掩着口,一路哭着出去了。這一路上,往事種種的委屈都湧上來。這個家本就沒可留戀,她出嫁也是時局所迫,誰又稀罕在這裏?大不了走就是了。當個空有其表的大少奶奶,她青春年少,并不好熬。
她是打定主意要走了,抹幹眼淚,先去了梁瑩瑩的房間。
梁瑩瑩正在看書,看她紅着眼睛進來,就覺得奇怪,便站起來迎她:“嫂子這是怎麽了?誰給你委屈了?”
繡文搖搖頭:“弟妹上次說的還算數嗎?”
梁瑩瑩揚了揚眉毛:“當然了。怎麽了?”
繡文道:“可我改了主意。賣房子的錢,我要三七開。我七你三。”
梁瑩瑩的臉漸漸冷了冷:“嫂子這是要坐地起價嗎?”
“弟妹家大業大,那些錢對你來說不過是小數,對我來說卻是全部。”說着,眼眶子竟是又紅了些。
錢在她這裏本不算什麽,梁瑩瑩隻是好奇,向來膽小的繡文怎麽會突然獅子大開口?于是安撫她道:“好,既然嫂子這麽說了,我也不好跟你爲難,三七就三七。”
“口說無憑,弟妹先給我一萬四的銀圓,我就把地契給你。”
梁瑩瑩心裏更是覺得納悶:“嫂子這可就爲難我了,我手邊也沒有這麽多的銀圓呀。要不,我拿支票給你,你自己去取?放心,我保證你能取出來。”
繡文咬着唇想了又想。
梁瑩瑩去内房開了支票塞到她手裏,看她面色還是戚戚然的,道:“嫂子還不相信我嗎?咱們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我能訛你去嗎?”
繡文看了又看,這才把地契拿出來給她,然後快步離開了。
她回到院子裏,沈伯允的房間屋門緊閉。她胸中還是有氣,進了屋子快速地收拾了細軟,提着一個小箱子避開下人,從後門離開了沈家。
繡文一走就是三天沒回來。沈伯允在房間裏也沒出來。梁瑩瑩找人查了戶頭,錢已經支走了,可人去了哪裏都沒人知道。
亞修回家看不到娘就哭了一陣,一時間沈府也是雞飛狗跳。
有仆人過來說大少奶奶不見了,梁瑩瑩開始不想把事情鬧大,隻是讓下頭的人去找。待到第三天,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個遍,依然沒有繡文的下落。
她斟酌着想去問問沈伯允,可是他房門緊閉,概不見客。梁瑩瑩怕出意外,這才告訴沈仲淩。沈仲淩問她:“什麽事情鬧得這樣厲害?”
梁瑩瑩也隻是避重就輕:“不知道。看大哥那模樣,怕是夫妻拌嘴吧。”
沈仲淩隻好安排着軍部的人去找,找了大半座城都沒找到人影,這事情又不好張揚。
梁瑩瑩道:“不如打電話給她娘家看看?”
沈仲淩搖搖頭:“大嫂娘家早就沒什麽人了,父母姐姐早就去了,要不怎麽會嫁過來?”
梁瑩瑩想了想:“聽說還有一個本家堂兄,不如問問他?”
沈仲淩這才想起來,于是把電話打給了唐浩成。
唐浩成正一肚子的火氣無處可撒。
他的那車貨夾帶的是煙土。這東西雖然面上是被禁的,可私下裏還是流通順暢。這車煙土從南邊過來,到京州火車站還沒來得及轉車,就被扣下來鎖在了貨倉裏。
京州火車站的貨倉都是正興兄弟行照管。這車貨的貨單上标的是藥材,三百包藥材就是三百包煙土。煙土是定州北地東洋人訂的,要是貨砸在他的手上,想想就是焦頭爛額。
老宋約了謝廣卿出來喝茶,這人卻是油鹽不進。隻說是老闆說了,每包藥材加收八十五塊錢的管理費。三百包就多收了兩萬五千多的銀圓。這還不算,等貨到了北地,一驗貨才發現隻有上頭一層裏頭有煙土,其他的煙土不翼而飛了。
老宋又回頭找謝廣卿,謝廣卿拿着出貨單,指着“藥材”問他:“難道不是藥材嗎?出貨的時候可是驗得清清楚楚。”
老宋吃了啞巴虧,回來跟唐浩成一商量,隻好高價先從當地和附近的幫派那裏收齊貨,去堵那車貨的虧空。
唐浩成正在爲煙土的事情生悶氣,接了電話心頭的火氣就更盛了些。
這個繡文越來越不聽話,居然就離家出走了。沈仲淩也是含混不清,交代不清楚事情原委。他問了問,知道亞修還是在沈家,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他坐在辦公桌前,拳頭捶着眉心,煩亂的事情都攪在一處。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馬上叫上車去了唐家的老家。
在唐家村後山的村墓地裏終于看到了繡文。她裹着大衣,可憐兮兮地靠着一個墓碑。本想先責罵她幾句,可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心還是軟了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他都不記得多久沒來過這裏,心裏頭知道她寂寞,可又怕看她寂寞。
繡文像有預感一樣,擡頭就看到他,眼淚珠子就成串地往下掉,哽咽了又哽咽,才喊出一句“姐夫”來。
這一聲“姐夫”裏頭有無限的委屈,他的心也跟着軟了軟,責怪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正是入冬,一個個的墳包上除了枯黃還是枯黃。天一直是陰的,更添了荒涼。唐浩成在墓邊蹲下,看墳山有些雜草,于是就擡手仔細地拔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麽說跑就跑了?”聲音裏頭,責備也不忍心有。
繡文頭低了低,再擡頭的時候眼睛裏滿是堅定:“我不要回沈家了!”
唐浩成道:“傻瓜,你是沈家的媳婦,你不回沈家,你去哪裏?”
“我要跟你在一起。你答應過姐姐要照顧我的。”
唐浩成在她頭上摩挲了一下:“傻丫頭,現在不是時候。再等等,以後我會把你接回來的。”
“等,我都等了多少年了?”繡文來了執拗。
唐浩成的眼睛終是冷了冷:“當初沒人逼你,是你自己要嫁的。”
繡文卻是怨怒、委屈一齊地往上湧,哭着道:“我能不嫁嗎?家徒四壁、食不果腹,亞修連口飯都吃不上。你倒好,一心要做榮家的姑爺,整天和四小姐在一起。縮頭縮腦,不敢讓他們知道你有老婆、有兒子,你照顧過亞修幾天?你是他爹,養他的卻是我這個小姨。你對得起我姐姐?!”繡文今天把滿腔的委屈都撒在他身上。
唐浩成緊緊地咬了咬牙,才平複下心神:“再忍忍。我知道你委屈,是我們一家虧待了你。”
繡文卻是站了起來:“你不知道!你怎麽知道我一個姑娘家帶着一個孩子的苦;你怎麽知道我每天獨守空房的苦;你怎麽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卻又不能跟你在一起的苦;你怎麽知道當時看着你跟姐姐在一起的苦……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他把繡文攬在懷裏:“好,你說了我就知道了。”
他怎麽會不知道?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奉獻,偶爾給些溫暖,她就能乖乖地聽話。他從不覺得自己卑鄙,他覺得他的高尚的情操早在父親跳樓的那一刻都消失殆盡了。剩下的,隻有爾虞我詐,鈎心鬥角。
他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的字上:“姐唐竹文之墓”。
夫妻一場,他連一個妻子的碑都沒給她。有時候,他的心也是内疚柔軟的。可那也就一閃而過而已。他心疼别人,誰心疼他呢?
他閉上眼就想起當年老宋帶着他逃生而來,投奔唐家的親戚,從此隐姓埋名,爲的就是報仇而已。他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少爺,一夜成了落魄的孤兒,全拜榮孝林所賜。他在這裏不過是等着羽翼豐滿,等一個報仇的機會。
唐竹文是他人生的意外,愛情來的時候像洪水把兩個人淹沒,誰也擋不住一樣。他們私訂終身,他跟她說他的志向、他要做的事情。她便連名分都不要,擔着“無媒苟合”的名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最後卻是難産死在床上的。
要說他最對不起的人,就是這個沒名沒分的妻。唐竹文就繡文這一個妹子,她把兒子托給了妹妹。那時候唐浩成才剛剛追求到榮幼萱,兒子自然是沒法帶的。這個文君未嫁的小姨子頂着閑話和白眼獨自給他養兒子,這才耽誤了青春。後來機緣巧合地嫁給了沈伯允,又想方設法地把亞修給收養了。
他覺得自己沒後顧之憂了。他是對不起姐妹倆,所以她就是鬧,他也隻能好聲好氣地哄。現在不是能堂而皇之接她走的時候,所以,他隻能說:“再等等,很快很快。”溫言軟語,終是把繡文給哄了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