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逸澤醒來的時候婉初早就起了,在園子裏走動散步。張嫂胳膊上挂着籃子,正打算去集市買菜。看婉初那穿戴,似乎也是要跟着出門的。
榮逸澤叫住兩人。婉初還惱他昨天沒得自己許可,就在自己屋子裏睡下,便轉身背對着他。他隻當不知道,問張嫂幹什麽去。
張嫂說:“要跟太太一起去買菜。”
榮逸澤聽了笑道:“這個有意思。我跟太太去買菜,你去做早飯吧。”
婉初其實隻是怕早上見他尴尬,才要出去走走。如今見他要去,便說:“那我也不去了。”榮逸澤從張嫂那裏接了籃子,拉了拉婉初的胳膊:“去吧去吧。”然後低聲在她耳邊說,“總要給做先生的一點面子吧。”
婉初甩開他的手,自顧自地走出門。榮逸澤這才笑着跟上。
兩個人都是被人伺候慣的,并不知道到底要添什麽菜,也想不明白一天要用到多少菜,隻是見着新鮮、新奇的就往籃子裏丢。
榮逸澤身上都是大票,小商小販找不開。他索性就不要找零錢,一派纨绔子弟作風。
幾次三番,婉初實在看不過眼,把他掏出來的錢又推回去:“你的錢就比人家來得容易些嗎?”說着從手包裏拿着零錢付了。
逛着逛着,婉初的興味更濃些,偶爾跟商販殺殺價格。仿佛在讨價還價裏,能尋一點持家的樂趣。她隻是覺得好玩,他就興緻高昂地瞧着。
榮逸澤發現她多是見人殺價,遇上年紀大的菜農、小販并不讨價還價,有時候零錢也不要找。
到了肉鋪,卻俏生生地跟賣肉的殺價。賣肉的也是少見這樣的太太親自出來買肉,柔聲細氣、眉目含笑的,她随口一提,店家也不跟她加價,爽氣地就賣了。
婉初倒是覺得意興闌珊了,出了肉鋪便噘着嘴抱怨:“不好玩。”她說:“小時候聽阿瑪說過好多做生意的事情,聽他說起殺價訂貨、合同談判,有時候覺得真是驚心動魄的。可現實卻是沒說幾個回合,人家自己就降價了。”
榮逸澤笑她:“你阿瑪那是做大生意的,這些都是小本買賣,本就沒什麽利益。”
婉初不服氣道:“所以我才找肉鋪呀,瞧着他們那身闆,就比菜農們家底厚些。”
榮逸澤跟在她身邊,覺得好像這就是過日子了,也突然有一種想要有個家的感覺。似乎想象裏的太太就是這個樣子,嬌滴滴,又有些主意,會心疼自己,也會嗔怪自己花錢大手大腳。
他父母就是這樣恩愛夫妻的典範。榮家家大業大,卻隻有一個妻,縱然生意場上難免應酬,可十幾年也沒委屈過母親什麽。他父母當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賓,偶爾口角也是閨中之樂。
所以他從前覺得,就算是被安排的婚姻,也有美滿的可能。結婚于他,不過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爲的東西。至于對方是什麽樣子,他一直是模糊不上心的。可漸漸的,他覺得他的心如撥雲見日一般,仿佛透過迷霧終于看清了,他想要那麽樣的一個人,和她厮守過活,和她生兒育女。
也真正到遇到了那個人,才明白,原來的“順其自然”不過就是将就。可遇上了那個人,就不願意委屈自己去将就。
兩個人逛到了快中午才提着堆得滿滿的菜籃子回家。剛推開大門,就看見方岚在院子裏跟珍兒一起跳房子。
方岚看見他們,丢了珍兒笑着迎上來:“你們這是去哪裏買菜了,這麽久才回來?有人把剪頭發的工具送來了,婉初,我給你剪頭發吧。”
榮逸澤交了籃子給張嫂,笑道:“‘有人’怕是累得不輕,這是連夜裏送來的吧?‘有人’又不是你的什麽人,你這樣使喚人家?”
方岚沖他咧咧嘴,并不往下接話,笑着拉着婉初的手,讓她坐下。從屋子裏拿出了一個黑盒子,打開來一看是套齊全的剪發工具。
張嫂又拿了塊白布給婉初圍上,邊圍邊道:“太太這是想好了嗎?可惜了一頭好頭發了!”
榮逸澤拉了張椅子,反坐下遠遠地看她們。
方岚舉着剪刀,在空中空剪了兩下:“婉初,我可要下剪子了。你要是反悔,現在還來得及呀。”
婉初笑道:“你就剪吧。”
這時候女性剪發是頂時髦的事情。可她剪頭發不是爲了做什麽新女性,而是想做新的自己。
自打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的時候,她就覺得她的前半生過得那樣懵懵懂懂,好像都是不停地在别人的債和自己的債裏掙紮。那些紛亂的複雜的過往,把她牢牢地拖在水下,連上岸呼吸一口的機會都沒有。
當她從沈仲淩的别墅裏逃出來的時候,突然就有了一種新生的感覺。這個孩子給予她的意義不是新生,而是舊事。當她生下他,把他送離自己,那就是真真正正脫胎換骨了。
這長長的頭發,她并不嫌棄。她胸中滿溢着破繭而出的想要新生的沖動,卻無處表現,頭發總是第一個遭殃的。剪發,也是爲了給自己一個不能回頭的提示。
入秋的天,分外的透,連陽光都覺得刺目些。榮逸澤眉頭微微蹙着,一手托腮望着她。女人爲情所傷的時候,要麽要死要活,要麽就鬧着鉸了頭發去當姑子。在他看來,她剪頭發的行爲多少是有這麽點意思。所以他并不規勸,由着她去。雖然他心裏頭也是喜愛她一頭的長發。
方岚在幾個同學那裏修煉出的好手藝,到婉初這裏算是“登峰造極”了。掀了白布,粉撲子掃了掃脖子,方岚把她拉起來,前後左右看了好幾回。“瞧,真是好看透了!你早就該剪短發了。”
珍兒在一邊也跟着笑着說好看。
方岚扭頭看了看榮逸澤:“三哥,你什麽意見?”
榮逸澤這才覺得,女人之間的奉承到了一種多麽不可思議的地步。短發的婉初多了一份清爽的嬌俏,卻少了一種我見猶憐的婉約。那種嶄新的模樣娉娉婷婷地立在自己面前,生出了許多的陌生來。那陌生又帶出些好奇,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過去。
婉初看他不說話了,心裏也有些打鼓,要了鏡子看了看。算不上驚豔,也似乎沒到醜得說不出話來的地步呀。雖然他不是她的什麽人,可女人天生愛美麗,若得不到男子的恭維,也有幾分忐忑寂寞。于是咬着嘴唇直直地望着他。
目光就是這樣碰到一處的。原隻是無心、無意思的一望,可一直望到了那黑色的眸子裏,心裏突然就被什麽巨大有力的東西猛地砸了一下,然後是無聲無息地停止了片刻的跳動。那停止的片刻又積攢了莫大的能量,又有直覺的那一刻,洶湧到五髒六腑裏的每一根血管,仿佛要把那心都沖裂了。
這感覺于他們都是有些陌生的。他隻覺得那感覺來得太過兇猛,讓他的那些灑脫、那些随意都倏地手足無措。目光仿佛被什麽巨大的黑洞吸住了,膠着在某處收都收不回來。
婉初被他目光烤得臉燒了起來,扭開臉又裝模作樣地看鏡子。鏡子裏一張粉面,三分驚慌、七分羞澀。
突然斷掉的目光才讓榮逸澤緩過神來。
方岚笑着說:“看吧,三哥都看傻了。”婉初裝作沒看到,又拍了拍肩上、身上的碎頭發,借口去洗澡換衣衫,便進了屋子。
榮逸澤覺得“好看”那兩個字怎麽就那麽難出口,仿佛都湧在了嘴邊,一張口就洩露了滿懷的心事。他覺得他很難用一兩個詞去描述她在他眼中的模樣了,最後隻化作淡淡的笑。
方岚卻以爲他是在挑剔自己的作品,便來了不服氣。想起昨天在廟裏頭聽他說起學了一兩句法文,她想這個三哥向來是不好學的,這會子估計全忘了,有心讓他丢丢醜,便問他:“婉初到底教了你什麽,你這樣藏着掖着的?”
榮逸澤稍稍沉吟,淡笑着道:“Je t' aime。”
方岚撇撇嘴:“怕是你纏着婉初教你去糊弄你的那些女朋友的吧,‘我愛你’?虧你好意思。你們這些男人呀,就喜歡花言巧語的!”
榮逸澤心裏笑道,你不知道她教我的是“臉皮厚”。
方岚待到了下午,葉迪過來接她回了京州。
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擺了一小碟子早上買來的蜜棗,榮逸澤吃得頗有滋味,可婉初瞟都不瞟一眼。他便夾了一顆給她:“女孩子不都愛吃這個嗎?你怎麽不吃?”
婉初停了停筷子,略帶寂寥地笑了笑:“我小時候有陣子總生病,大夫開的那些藥都是苦得張不開嘴的。每次捏着鼻子喝完了,母親就給我一顆蜜棗,那時候覺得蜜棗真好吃。可我并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真愛吃,多怕是因爲前頭那苦,才貪戀後頭的甜,而不是僅僅因爲愛吃。”想到兩人的境況,便又緩緩添了一句,“三公子,你明白嗎?”
“我這蜜棗,不管你吃不吃、愛不愛吃,我都給你放着;隻要有一天你想吃了,它都在那裏。我保證你吃到的都是甜的,沒有苦。”他的眼中是從沒有過的誠懇,他是恨不得把心都捧出來給她看。
婉初的心從底下往外湧着潮氣,心裏早就軟了。既然那麽苦了,爲什麽不吃一口呢,爲什麽不呢?
還是不能啊。還是害怕上瘾了,當蜜棗不在那裏了,口裏的苦就苦得沒指望了。所以她甯願清醒地一直苦下去。
愛情本是沒有指望就沒有失望;沒有失望,就不會逼得自己入了絕望。她都經曆過一回了,她以爲自己是參透了、看清了、心硬如鐵了。于是垂了雙目,依舊不吃那棗。
榮逸澤心裏頭閃過一絲人仰馬翻的失落,可轉念又安慰起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女孩子總是不能逼得急了,他是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的。
晚飯後榮逸澤去育嬰院轉了一圈,晚上回來的時候婉初已經靠在床上看書了。他敲了門進去,随意聊了聊。伸了個懶腰,往她的軟榻上一躺,他笑道:“你這個貴妃椅子,怎麽就比别處的舒服呢?”
婉初哼笑了一聲:“我小時候原先是有條獅子狗的,那狗不愛睡床,就愛霸着我的貴妃椅子……”
榮逸澤再坐不住了,拎着外套就出去了。可天亮的時候,婉初發現那人還是睡在貴妃椅子上。夜裏天涼,他蜷縮在一處,頭發也難得瞧見亂糟糟地蓬成一團,看起來還真是像原來的那條狗。
婉初終是心軟,又給他蓋了條毯子。
第二日婉初一個人悶頭吃早飯,榮逸澤又神清氣爽地從卧室裏出來。張嫂笑着說:“先生起了,我這就備飯。”
他笑呵呵地在婉初對面坐下,婉初隻當沒瞧見他,細細地喝着一碗粥。他便叫:“張嫂,也給我盛碗粥。”
婉初喝了一半,把勺子放下,低聲正色道:“你非要賴在我房裏,睡便睡好了。麻煩三公子你自己蓋上被子,總讓人起夜給你蓋被子,這算個什麽事情!”
榮逸澤卻隻是笑,那笑好像從心裏頭笑出來一樣:“我隻是放心不下你,怕你晚上突然要生,張嫂房子在後頭,我怕你叫她她聽不見。”難得地把他那些纨绔子弟的蠻不講理耍了個十成十。
婉初也不搭理他,回房間接着去跟她手裏頭的毛線打架去。
榮逸澤隻覺得這頓飯吃得那叫一個舒心。
飯後榮逸澤照常要拉着她出門散步。這小房子是鬧市裏頭的靜街,取了一個鬧中有靜的意思,又特意選了離醫院近些的地方。出了胡同,沒走多遠就是拂城最繁華的大街。
處得久了,才發現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麽愛靜的一個人。她安得下心,受得了靜,也并不排斥熱鬧。
婉初喜歡逛店鋪,無論什麽類型的店鋪,都要去浏覽一遍。看看陳設,碰上可心的東西就捎帶回去。回來的路上便同他品評店鋪的特點,從裝修的風格、貨品的擺放到夥計的招待,往往都很是上心。遇上生意好的鋪子,她便總結生意好的原因;碰上生意慘淡的商鋪,也試着分析緣由。
榮逸澤本就是商場上的熟手,她說對的地方,便稱贊;說得不在點的地方,也不反駁,循循善誘地引她再思考,兩人倒是多了不少話題。婉初心裏更是藏了疑惑,這樣的人才,怎麽會有那樣差的風評?
漸漸地,屋子便顯得有些局促了。這房子本就不大,如今不知不覺到處堆了東西,卻沒有人歸整。張嫂拿不了主意,問婉初怎麽擺放那些物件。
婉初買東西的時候多是一時興起,也沒考慮過這些東西買回來的用處。聽張嫂這一問也才驚覺,原來買了這麽多的東西。她看着這滿屋子,忽然來了整頓的興緻,說着卷起袖子就做起來。榮逸澤看着膽戰心驚,不敢讓她亂動。于是一家人在她的指揮下把屋子徹底地翻動了一遍。
客廳仍舊保持着歐式的風格,她輕車熟路地指使着張嫂夫婦擺放,像沒有經過大腦思考一樣。他就猜到這裏頭多少有些她從前在法國的家的模樣,又添了在國内這幾年的融合。中規中矩,是不張揚的文明、是内斂的富貴,跟在時髦的中間,既不逾越也不落後。是持家太太喜歡的風格和做派。
擺裏間的時候,婉初卻把他堵到院子裏頭,不讓他看,臉上藏着頑皮和預謀的樣子。
忙活了半天,她笑着蒙上他的眼,他于是俯下身子,就着她的身高慢慢挪進去。當眼睛上的柔軟移開,他睜開眼睛,心裏就是一跳。
窗簾從咖啡色換成了暗紅地刺繡的金色大團花,風一吹便有一種繁花盛開的錯覺。床單被套都換成了清一色水紅地的錦緞,四周滾着金線的辮子邊,面上繡着天香國色的牡丹,也是金線描邊、銀線勾脈的。一對同色枕頭繡着繁花錦雉、榴開百子。
歐式的寬床上頭吊着桃紅色的紗帳,從頂垂下,四角松散地用同色的紗捆住。紗帳的底部也是繁複的層層荷葉邊,還綴着玻璃磨成的珠子。又擺着兩尊湘繡,也是富貴花開的意思。其他素淨、極簡的小擺設,便是增添、反襯些屋子裏頭的豔。
婉初噙着笑,大約是累了,在床邊坐下。身底下的紅襯着她翠黃色的長袍,真有一種恍恍然的奢靡。她臉上是舒服輕松的惬意。
五鬥櫃上是一尊三足的貼金箔紫金釉瓷香爐,裏頭熏着不知道什麽香,将這一室的錦繡、刺目的繁華,連着心底的一片绮豔悱恻都勾了出來。是用绮麗來撫慰心的慘白,是用刺目的熱鬧來平抑要溢出的冷然寂寞嗎?
這仿佛是每個女孩子心中都藏着的錦繡,大多數都藏到了結婚的日子才會轟然推出來,給少女生涯一個燦爛的句号。而她怕是對于那一日都不在意了,所以自己肆意地盛開,提前綻放。他想到這裏,沒來由地心裏替她疼了一下。
他以爲她是幽湖裏頭的青蓮,才知道蓮花的外表下是一團馥豔的牡丹。難怪她是淡的,淡到了極緻是掩不住的豔。那豔不是給人看的,是給自己看的。爲自己美,爲自己憐,爲自己璀璨。
看他有些發愣的表情,才想起來這房子原是他的,婉初抱歉地笑了笑:“是不是脂粉氣太重了?”
榮逸澤搖搖頭:“不是……很好。”這屋子一時間就熱了起來,他松了松領結,幹咳了一聲,“點兩根高燭,倒像個新房的樣子了。”
婉初被他這一說,臉上也浮了绯色,卻還是不退讓:“新房那都要大紅色的,你看,這裏頭哪有大紅色?”
榮逸澤覺得不快點出去,自己是要失态的,于是忙點頭稱是,借口出去喝茶,像落荒而逃一樣。
這樣的绮麗的住所,夜晚注定是難得平靜的。婉初卻睡得意外的香甜。有時候,他會起床走過去看看她。月光透過紗鍍了一層溫婉到她臉上,于是她臉上的表情更加的溫婉。
大部分的時間,她是眉目舒展的,偶爾會蹙起眉頭。有一回,他聽見她隐隐地啜泣,慌得起來去看她,她卻是在夢裏頭,被夢魇住的模樣。
他燃了燈,輕聲地叫醒她,她的啜泣還沒止住。原來是夢到母親了。
“我夢到媽媽要走了,我不想走,可是我什麽都沒說。要是那時候我哭了的話,說不定她心軟就不走了。你說,我那時候怎麽就沒哭呢?我爲什麽就不哭呢……”然後抽泣得更厲害了。
也許母親不走,後來的這些都不存在了。她會無憂無慮地長大,順順利利地嫁人,不用自己獨面風雨,不用自己去解那些歲月裏糾纏不斷的麻團。她什麽都不用做,開開心心生活就好。
她是有後悔的,卻又不知道該後悔哪一步。好像每一步都是錯的,每一步之前的那一步也是錯的,最後發現,最錯的就是她當初應該哭着求母親留下。她是責怪如今這局面都是因爲自己當初的不作爲而造成的。
清醒的時候,理智尚能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到了夜裏,不去想又變成想,這才哭得這樣傷心。
她肩膀微微地抖着,上氣不接下氣地哭:“爲什麽我不哭?爲什麽我不求她呢?”反反複複都是這句。
他的心像被錘子捶過,一錘重過一錘,已然沒了形狀。攬了她在懷裏,低聲安慰:“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他身上是絲綢的睡衣,透着成熟男性的體溫,是涼夜裏人迹罕至的慰藉。
看着兩個人重疊在一處,投影到牆上,影子是說不出的纏綿暧昧。他的下颌抵在她頭頂,她每每顫抖都是另一種摩挲。他的手輕輕撫着她的後背,就是不語也是一種安慰。
那影子仿佛給了他一種提示,他另一隻手做着形狀,牆上就出現一條狗的剪影。嗓子裏做着小狗的吠聲和僞裝的人聲:“二丫頭,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然後低聲問她,“你原來那條狗,是這個模樣的嗎?”
婉初終被他逗笑了,淚止住了,仍自抽動兩下,撒嬌一樣拿着他的衣服擦眼角的殘淚。
他又把狗變成了貓的模樣:“喵,喵,我是一隻小野貓。”
婉初卻道:“這個不像!”
榮逸澤受了挑戰,揚了揚眉,另一隻手從她後背伸過來,這一回是完完全全的疊在一處的影子了。兩隻手一同做形狀,婉初這才終于給了他肯定:“這隻貓比那隻強些。”
她是知道不該在這個懷裏的,可還是逞着性子撒嬌一般裝作不知道。
就一會兒,就任性一回,又怎麽樣呢?
榮逸澤使出渾身解數想逗她開心,貓狗雞鴨蛇兔豬馬羊牛,什麽都做了一遍。婉初像還不盡興一樣:“還有什麽?”
他又想了想,清了清嗓子,雙手不知道怎麽一扭,牆上又出現一個和尚的剪影,先是拿腔念白:“削發爲尼實可憐,禅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凄涼人也。”
婉初聽他似是學着旦腔,又不知道這段的典故,也聽過昆劇講究“陰出陽收”的唱法,可他這段全不在點上,于是笑得前仰後合:“這個有點意思,不過你這嗓子可是差了點。再來一段。”
榮逸澤本就不擅長這些,自己也覺得滑稽,但看着能逗她快樂,也樂得爲她表演。想了想,腳尖點地做着拍子,又唱起一段:“情向前生種,人逢今世緣。怎做得伯勞東去撇卻西飛燕?教我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個成針磨杵休辭倦。看瞬息韶華如電。但願得一刹風光,不枉卻半生之願……”
婉初漸漸睡着了,他卻是不敢睡去。仿佛真是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個成針磨杵休辭倦;又是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
京州梁家裏。劉升謀擺着一肚子的氣,進梁世榮的家如同進了自己家。把軍帽一扔,口裏連罵了幾句髒話。
下人知道這劉督辦是梁世榮的拜把子兄弟,心高氣傲、蠻橫少禮的,自家老爺也是禮讓他三分。見他來了,都小心地伺候。
劉升謀一見了梁世榮就抱怨:“這人心不古了。當年一起打家劫舍的兄弟如今都跟着沈家老二混去了。沈老二也不知道許了他們什麽好前程,都屁颠颠地去番整編了!”
四姨太正給梁世榮燒大煙,梁世榮笑了笑,指指劉升謀:“小四,過去給升謀點個煙。”
劉升謀也不客氣,在他邊上躺下,足足吸了一口,可胸中還是有火氣。
梁世榮看他那模樣,笑道:“咱們年紀大了,享幾天清福不好嗎?”
劉升謀說:“老子手裏沒人沒槍了,讓老子怎麽敢舒心地享福?我看沈家的野心可不小啊。說是兩軍合作,現在弄得倒是吞并的意思!”
梁世榮聽出他話裏頭挑唆的意思,也不惱,笑了笑:“再怎麽,沈老二也是我梁家的女婿。我看着這女婿不錯,咱們做長輩的,總要幫襯幫襯。”
劉升謀哼了一聲,在梁世榮這裏碰了一個軟釘子。他本想過來探探梁世榮的口風,可看他這模樣,這是打算要金盆洗手了。他現在是一心向着自己的女婿,對這些兄弟是不管不顧了。那麽,也不要怪他這個兄弟不給他面子!
他心裏轉了一圈,面上就堆出些假笑。抽完一袋大煙,找了個借口,劉升謀先離了。剛走到大門,就遇到梁瑩瑩。
瑩瑩巧笑着跟他問好,從侍從官那裏接過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劉太太的生辰我給誤了,總在一處打牌,這禮物是不能省下的。”
劉升謀心裏藏了事,敷衍了幾句場面話,接了東西就走了。出了梁家,他臉上就冷下來,心道:老東西,到時候被沈家吃掉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梁瑩瑩在樓上從窗戶往外看,看見劉升謀上了車,冷冷笑了笑。
梁家軍被京州軍收管,人人都服了,就這麽一個不服氣的棘手人物。處處爲難沈仲淩,挑唆下頭的兵們鬧事,搞得雞犬不甯的。他這麽鬧,不過是不想把手裏的軍權交出去而已。她料定沈仲淩礙着父親的面子不跟他計較,可總是個絆腳石。那麽她就幫他将塵埃落定好了。
劉升謀的車開出了半個多小時,突然就爆炸了。瞬時火光沖天,那些權力和欲望瞬間灰飛煙滅了。
沈仲淩接了電話,揉着眉心,歎了一口氣。撥了一個電話給沈府,小秋道小姐去看老爺了。沈仲淩又把電話打到梁府。
梁瑩瑩接過電話,溫柔地問他:“你今天什麽時候回來吃晚飯?”
“瑩瑩,那個劉升謀出了車禍。”
“哦,是嗎?可跟你什麽時候回來吃晚飯,有什麽關系?”瑩瑩笑着問他。
沈仲淩無奈地搖搖頭:“今天不回去吃了。”
梁瑩瑩唇角的笑正要落下去,沈仲淩又說:“回頭接你出去吃飯。”
她心裏才又填上滿滿當當的溫柔:“不用了,省得你還要繞遠道來接我,我自己坐車去,對了,回頭跟你說個事情。”
撂了電話,沈仲淩就看到沈伯允在門前沖自己微笑,他忙迎過去:“大哥,有什麽事情?”
沈伯允擺擺手,笑着說:“女人嘛,好好哄着就是聽話的。”
沈仲淩“嗯”了一聲,也不再說什麽。
梁瑩瑩對塞納河是有獨特愛好的,她不僅僅喜歡這裏的吃食,而且喜歡這個地方。她覺得這裏是讓她婚姻成真的催化劑,是成就她錦繡良緣不可或缺的一步。
先要了杯果子露,想着等下要告訴沈仲淩的事情,她臉上就禁不住地往上浮着笑意。
她轉過窗外,想在往來的車輛裏尋找沈仲淩的車子,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梁瑩瑩“咦”了一聲,那不是大嫂唐繡文嗎?下午聽說她出門看戲去了,這會兒卻看着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處。那男人三十來歲,穿着煙灰色的呢子大衣,唇上兩撇胡子,深邃淩厲的目光若隐若現地從禮帽裏透出來。
兩人各拉了亞修一隻手,那感覺,怎麽說呢,倒像是一家三口。這幾個字躍進梁瑩瑩腦子裏的時候,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可是她隐約也是聽過些傳聞的,沈伯允不能人事這似乎不是什麽秘密了,亞修不是沈家的孩子,也不是什麽秘密。那麽,這個男人是誰呢?
梁瑩瑩其實對于沈伯允沒有太多的好感,雖然他一手促成了自己的婚姻,卻覺得沈仲淩對他過于順從。
女人有天生的敏銳的直覺,她覺得這其中是一定有什麽的。她也從不會放棄任何蛛絲馬迹,她都一一挂在心上。一切有潛力能爲自己所用的,她都會抓在手裏。
沈仲淩不一會兒就來了,看她呆呆望着外頭,在她面前搖搖手:“看什麽這麽入神?”
梁瑩瑩轉過來笑笑:“沒什麽。就是看外頭,樹葉都黃了。”
沈仲淩笑了笑:“咱們的梁大小姐原來也會感春傷懷。”
梁瑩瑩嬌媚地剜了他一眼,又見他面色隐隐沉重,便問他:“軍部裏又有什麽煩心事?”
沈仲淩輕歎了一口氣,拉過她的手:“瑩瑩,你是婦道人家,我不需要你去做什麽。”
梁瑩瑩知道他說的是劉升謀的事情,心裏一暖:“傻瓜,我是你的妻子,自然要爲你分擔的。就算不爲了你,也要爲了咱們的孩子呀。”
“孩子?”沈仲淩有些迷惑。
梁瑩瑩面上一紅,把手抽出來:“嗯,你都當了一個多月的爹啦。”
沈仲淩這時候腦子裏是亂的,一面是初爲人父的喜悅,一面是懷孕的事情又讓他想起婉初的事情來。她當初懷着孩子的時候,對着榮逸澤也是這般的嬌羞含笑嗎?心裏頭那被藏住的嫉妒和憤怒仿佛開了閘一樣奔瀉出來。
梁瑩瑩看他那變幻莫測的神情,問:“你不高興嗎?”
沈仲淩緩過神,微微地笑了笑:“不,我隻是太高興了,所以……”
梁瑩瑩甜甜地笑了:“以後你就是當爹的人了,無論做什麽都要爲咱們這個家打算,知道嗎?如果有些事情你不喜歡我去做,我就不去做;可不管我做了什麽,你總要記得,我是爲了你、爲了咱們的孩子和家。”
沈仲淩又緊了緊握住她的手,把她攬在懷裏,臉上原先溫暖的笑漸漸淡了下去。
梁瑩瑩回到沈府,招了全家人,上上下下都集中在一處,宣布了自己懷孕的消息。吩咐沈福動手把帶檻兒的門都拆了,不平的地也都锉平了。
裏裏外外忙完了,小秋扶着她一邊走,一邊晃到東院。
亞修去上學了,唐繡文正對着鏡子描眉繪唇,一臉的春風拂面。梁瑩瑩讓小秋先下去,自己就進了房,笑道:“嫂子這眉毛畫得真好看。”
唐繡文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突然聽到有人來,吓了一跳。從鏡子裏看到梁瑩瑩,忙放下眉筆,站起來迎她。
她們雖然住在一個府裏,可平日裏極少走動。繡文不知道爲什麽,心裏覺得這個弟妹有些可怕,不容易相處。不像婉初,性子沉靜溫柔,就是逗上幾句笑話,也是不氣不惱的。可這個瑩瑩,面上雖然也是一團和氣,她卻連個玩笑也是不敢開的。
繡文讓了座給她,笑道:“哪裏漂亮,我都老了。”繡文得了奉承,心裏自是歡喜的,面上浮出些绯紅。
“我都過門半年多了,也沒找着機會跟嫂子好好親近親近。還不知道嫂子今年貴庚,不過看着也就比我大個兩三歲,怎麽會老呢?”瑩瑩笑着道。
“快别提了,我都二十七歲了。”繡文言語裏讪讪的。
“嫂子嫁過來幾年了?聽他們說這府裏上上下下嫂子可是費了不少心。”
繡文長長歎了口氣:“這一晃眼,我嫁過來都七年了。我沒上過什麽學的,什麽都不懂。能伺候好丈夫就很費力氣了,府裏頭的事情更是沒能力管。倒是弟妹你,一看就是強過我百倍、萬倍的,看看來府裏才半年多,弟妹管得那是井井有條的。”
瑩瑩笑了笑,撫了撫肚子。
她這個小動作被繡文收到眼裏:“弟妹總要多多注意身體,尤其是頭幾個月,孩子都不太穩的,胃口也差,能讓下人做的事情都交給下人做去。”然後又絮絮叨叨許多生養孩子的事情。
瑩瑩含着笑聽着,可心裏頭疑惑更大了些。按說她是沒生過孩子的,這樣的事情怎麽聽起來像個過來人?
梁瑩瑩藏了這個疑惑,便越發留意起繡文和亞修的事情來。
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并不想讓沈仲淩知道。她覺得她這個丈夫什麽都好,就是對沈伯允太過于言聽計從了。沈仲淩如今做了京州軍的督辦,沈伯允便應該放開手漸漸把權力都移過來給他才是。
在她的預測裏,廢掉那個沒用的督軍,那是早晚的事情。于是和沈伯允這個總參謀長的關系就變得尴尬,一面要仰仗着他,一面要打壓着他。最難辦的,便是沈仲淩的态度。對于兄長,他除了恭敬還是恭敬。
梁瑩瑩摸着自己的肚子,孩子啊孩子,希望你是個男孩子。人當了父親,爲人處世應該會有所不同吧。就算他不爲自己謀劃,總得爲兒子謀劃吧。她急切地想要從繡文這裏打開一個缺口,抓住些能脅迫掣肘他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