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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同過西樓此夜寒

第11章 同過西樓此夜寒

一座兩層小洋樓的庭院裏,青石闆鋪成的四方院子,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正在跳房子,身上穿着靛藍色的布衣布褲子,紮着兩條羊角辮子。每跳一下,辮子也跟着上下跳動一下。

這時候烏黑的黑鐵镂花大門外泊下一輛車。小姑娘聽到動靜停下來,擡頭望去,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走過來。黑色風衣,黑色呢子禮帽有些歪歪地扣在頭上。

小女孩的臉頓時燦爛起來,轉身沖着身後喊:“娘、娘,先生回來了!”

榮逸澤走過來,俯身捏了捏小姑娘的臉:“幾天不見,珍兒越長越好看了!”

珍兒是頂喜歡這個沒有架子的先生的,得了他的稱贊,心花怒放地笑得更燦爛:“先生一個多月沒過來了,怎麽是‘幾天不見’?”

榮逸澤哈哈大笑,又在她臉上捏了一下:“好淩厲的丫頭!”

珍兒又笑了笑,炫耀似的說:“先生,您看我現在自己能連着越三個房子……”

一個中年婦人從小樓裏走出來,看着珍兒拉着榮逸澤,嗔她道:“越來越沒規矩了!看到先生也不行禮,還拉着先生跟你胡鬧!”

榮逸澤不以爲意地笑了笑,問她:“婉初呢?”

張嫂攬過珍兒,笑着說:“太太在學打絨線衫。”

榮逸澤挑了挑眉頭,這可是他沒想到的。上次來的時候婉初還恹恹的懶得行動,這會子卻開始打起絨線彩來了。

信步走進小樓,婉初的卧室本在二樓,現在肚子大了,上下樓不方便,她就住到了一樓。她房間的門沒關上,榮逸澤走過去,就看到婉初半靠在窗前的貴妃椅上,低着頭仔細地擺弄着什麽。

她的小腹已經高高隆起,穿着麻白色的七分袖寬松緞袍,頭發斜着編了一條長長的辮子,随意地搭在胸前,胸前似乎也較從前高聳了許多。

榮逸澤突然覺得自己的目光停留的位置不太對,臉熱了熱,又把目光落在她手裏。

他記得她頭幾個月害喜害得厲害,食欲低下,雖然不吐,可是總也沒胃口。那時候張嫂每天給他打電話說起婉初,都是說她瘦得厲害,旁人看着也揪心。

榮逸澤就從京州趕過來看她。婉初雖然瘦,精神卻是很好的。本來他特意交代張嫂和她男人張和,外頭的報紙不要往家裏送,更不要讓婉初瞧見了。可等他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的床頭櫃上放着當日的報紙,她神色平靜得讓人心驚。

婉初也隻是謝了他的好意,說:“有些事情,不是你不知道就代表沒發生。那些事情,我都放開了,三公子還怕什麽呢?”

是啊,經曆過最苦那時候,便覺得沒什麽是時間不能愈合的傷口。看着沈仲淩夫妻雙雙出席各種場合,雖然她這裏難以給出祝福,但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安心。

她明白“眼内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的道理,也努力去體會“但自無心于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的境界,最終是坦然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人若無心處處閑”。

過了頭幾個月,婉初低下的食欲終于轉好。素日挑食的毛病也去了不少,吃得多了,人看着也豐腴許多。

先前瘦削的臉頰現在是稍稍的圓,憑空就讓他想起“喜慶”兩個字。

他想起小時候母親也給自己說過這麽一個娃娃親。那會子他和兄弟一起去偷看,那也是個臉圓圓滾滾的小丫頭。兄弟說:“瞧那姑娘長得多喜慶。”他卻癟癟嘴:“我不愛這樣的,我喜歡清清瘦瘦的姑娘。我不要這個!我要找娘換個媳婦。”

卻不想現在他的一切都随了她,連看姑娘的眼神都一樣了,“喜慶”的姑娘原也是很好的。

他是風月場上經慣的,自然明白女孩子受傷時是最容易乘虛而入的,可他在她最初的日子來得并不頻繁。一方面,沈仲淩盯他盯得厲害,他怕洩露了行蹤。另一方面,他是不想讓她覺得他在趁火打劫。

半推半就,固然是有一番滋味,可他求的不僅僅是一個軀體,而是全心全意的心甘情願。

等到她笑容越來越多了,顯然是離傷心事越來越遠了,他才過來看看她。也不過是說幾句話而已,常常就是說上幾句話,喝一杯熱茶,然後就離開。沒多一分的過分熱情,謙和有禮中又有滿滿的呵護。

榮逸澤走過去,婉初聽着動靜眼睛卻沒擡起來,眉頭蹙着,像是忍着極大的耐心:“張嫂,我等會兒再吃飯,這個麻花怎麽都打不出來!”聲音裏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榮逸澤一手扶着高聳的椅子後背,彎身下來,撩起她的作品。縱是他修養好,也忍不住笑了:“你這織的什麽,漁網嗎?”

婉初見是他,嘟了嘟嘴,把東西從他手裏拽出來:“對,織個漁網給你穿,回頭讓人把你當魚打上岸。”

榮逸澤聽她說是織給自己的,不知道心裏哪來的歡喜:“可好,我就好好等着了。長這麽大,頭回有人織東西給我。”

婉初卻帶着懷疑的笑,目光還垂在兩支針尖上:“三公子這話說出去怕是沒人信的。你那樣多的紅顔知己,怎麽就沒收到過一件絨線衣?”

榮逸澤三指朝天,單膝跪下:“我榮三要是騙了你,就不得好死。”

婉初看他目光裏流星閃動,臉色難得的鄭重正經,嘴角的笑說不出的溫柔。雖然說的隻是那麽不相關的一句話,卻好像是在說什麽海誓山盟一樣。心裏有一根弦好像被什麽撥了一下,發出铮铮的低鳴。臉上就燒了一下,她又垂了目光,掩了尴尬,擰眉冷冷地丢了一句:“快止住,跟我有什麽關系,勞三公子發這樣重的誓?”

榮逸澤看她總是不信,又說:“毛衣倒是收到過,可親手織給我的,就你一個。”

婉初好氣又好笑:“誰說織給你了,這樣無賴?”

“你剛剛才說過的,怎麽翻臉就不承認了?”榮逸澤笑着問。

婉初知道說不過她,索性就不理他,手下的線糾糾纏纏,總打不出個清晰的麻花,心裏更是急躁了。

榮逸澤看着她卷着的睫毛,蓋了盈盈的雙眸。鼻子頭小巧卻有肉,有江南女子特殊的秀氣,可臉上似乎還帶着有緻的線條,是北方旗人的深邃。他心裏就突然想,她真是會長。

這種靜谧的時光,是他從沒享受過的。放下那些家恨,放下那些算計,跟一個女人就這樣簡單地過下去,鬥鬥嘴,談談吃食,談談孩子。好像人生到頭來,波瀾壯闊也好,跌宕起伏也好,最後求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刻的平平淡淡。

他一直這樣看着,直到膝蓋發麻,才起來動了動發麻的小腿:“你總這樣悶在屋子裏不好。明天帶你出去走走,浮山現在真是極好的風光。”

“這次過來什麽時候走?”婉初的目光還停留在她竹質的毛線針上。她手慢,把毛線在針尖上繞一下,左手帶緊線,右手的針又撥弄一下,套出一個結來。可套出來的結常常不是緊就是松,她又得手忙腳亂地調整線頭。

窗外有極好的秋天的陽光,散射進來,烘得她周身都是暖的。他忽然覺得這場面分外的柔軟。

婉初看他不說話了,才擡頭看他,卻迎上他直直的目光。婉初眨眨眼,叫了一聲:“三公子?”

榮逸澤這才回過神來,溫言道:“這回要住久些,你都快八個月了。我大姐當初就是八個多月生的孩子。我在這裏住到你生。”

婉初歪頭極有意味地盯着他笑,看得榮逸澤心裏有些發虛,摸了摸臉:“我臉上有什麽東西?”

婉初笑着搖搖頭:“三公子三天兩頭往這裏跑,不怕你的知己們吃醋?”

榮逸澤笑着說:“你這話可假了。剛才在門口珍兒才說,我都一個多月沒來了。怎麽叫‘三天兩頭’?更何況,有時候你看見的未必是真的。”

婉初又笑了笑:“三公子這話可怪了。中國有句古話,‘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如果親眼瞧見的都不是真的,還有什麽是真的?”

自認識到如今,婉初倒是第一回跟他逗嘴。他也來了興緻,定定地笑着望她道:“有時候,也許那人隻是爲了讓你瞧見他想讓你瞧見的呢。”

婉初停下手裏的活計,笑着道:“三公子說的這句話,字字都是漢文,可放在一起,我怎麽就都聽不懂了?”

“聽不懂,我可以慢慢教你。不如你先教我一句法文做交換?”

“你想學什麽呢?”

“我想你。”榮逸澤說得又慢又清楚,偏又因此帶着一種低沉而迷離的暧昧。

婉初愣了愣,臉紅了紅,心道這人真是浮浪慣了,便燒着臉不理他,接着打自己的毛線。

榮逸澤卻不依不饒,搖着她的袖子:“說呀,這個怎麽說?回頭說給我的‘紅顔知己’們聽。”

婉初被他搖得沒辦法,抿着唇想了想,說了一句“Tu tiens des insultsme gloire”,然後卻是帶出一絲促狹的笑。

榮逸澤看她笑得狡黠:“這麽長?你确定沒有說一句不好的話,哄我呢?”

婉初被他說中了機關,臉又紅了紅。隻是低頭笑,也不說話。

這時候珍兒走過來,在門外問:“先生,我娘讓我來問問先生晚上吃什麽?”

榮逸澤回頭一笑:“太太平日裏吃什麽,我就吃什麽,不用特别準備。”

珍兒極喜歡看太太、先生,覺得大人口裏的“男才女貌”合該就是這樣子的。珍兒得了話,笑眯眯地找她娘去了。

婉初這才停下手裏的活,看着榮逸澤,抱歉地說:“三公子,你不必這樣。就算别人知道我未婚生子,我也沒那麽在意,不會放在心上的。”

榮逸澤心裏卻被刺了一下,勉強一笑:“當我榮三的太太,就這樣委屈你?”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用爲我做這樣多。”

他的心卻如同被扭着,她還是要跟自己分出個楚河漢界,她還是要泾渭分明地過活,面上的笑就淡了些:“不是交易嗎?你用法國的莊園換這十個月的庇護。我沒覺得吃虧折本,隻不過我榮三做生意總想着回頭客,所以總要把客人伺候舒服了,才有下筆生意。”

婉初還要說什麽,榮逸澤卻站起來,把她手裏的毛線拿掉:“你不要總坐着,我大姐說後面幾個月要多走動走動,回頭才好生。”

婉初隻好起來随着他到小園子裏走走。張嫂在廚房裏忙碌,珍兒自己坐在院子裏剝蠶豆,嘴裏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看見他倆出來,擡頭眯着眼睛笑着叫了一聲:“先生、太太。”

榮逸澤從沒覺得這幾個字這麽順耳過,高興地走過去看她在做什麽。他逗着珍兒玩了一會兒,擡頭發現婉初手扶着腰靜靜地立在那裏。榮逸澤急忙走過去問她:“你怎麽了?”

婉初卻是微微一笑:“沒什麽,剛才他又踢我了。”

跟丈夫以外的男人說起這些,婉初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帶着些羞赧。

榮逸澤的眼光落在她肚子上,他也不太明白被胎兒踢是種什麽狀況,臉上就浮現出一些疑惑。

婉初自從打定主意生下這個孩子後,心思就寬廣了許多。随着胎兒月份大了,那些母愛似乎都被勾了出來。她平常也不怎麽跟人往來,偶爾跟張嫂聊聊孩子。張嫂怕吓着她,揀着好聽寬慰的說給她聽。那些身體上的、肚子裏的變化就少有機會和人交流。

如今看他那模樣,便奓着膽子問他:“你要不要摸摸看?”眼睛裏坦蕩明亮,還有一些愉快。

榮逸澤其實早就有這樣的想法。清萱有身孕的時候,是被夫家當成菩薩一樣供着的,他也很少過去走動。對于孩子這事,他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婉初沒想到這樣一個風流慣了的人,面色上居然也會有一點點的不好意思的表情,更覺得有趣。捉了他的手腕,輕輕放在自己肚子上。

雖是入了秋,可是孕婦火氣大,她貪涼不願意多穿,她身上的緞袍還是春衫的料子。手剛碰到肚子沒多久,她身上的溫度就透過衣料傳過來。肚子繃得很緊,很有一種皮薄餡多大包子的錯覺。才放上沒一會兒,果然手下頭有起起伏伏,好像裏頭真有個人拳打腳踢一樣。

兩個人靠得很近,婉初臉上浮起一個得意的笑,像個孩子一樣跟人分享自己的秘密樂趣。

榮逸澤的手還停在她的肚子上。風從那邊吹過來,婉初的鬓角散落的頭發也被吹起來。榮逸澤站在下風口,她的發尾就拂在他臉上,酥酥癢癢的。

他突然想,這孩子要是自己的該多好,便和聲道:“回頭孩子生了,讓我當爹,怎麽樣?”

婉初的笑靥卻淡了下去,撫了撫衣角,低聲道:“我沒打算留這個孩子。我會把他給代齊,我不願意欠他們家的。”

榮逸澤驚疑地擡眼看她,她真的是計算得清清楚楚。他原以爲留這孩子是因爲她心腸軟,下不了手。沒想到她的心腸比自己想的還要冷。這孩子不過是她用來還債的東西,她覺得她母親虧欠了他姐弟倆,就拿自己的孩子去換個心安。她的心腸怎麽會硬到這個份上?還是上段感情傷她至此?想到這裏,榮逸澤的心也是沉了沉。她又會怎樣待自己?

張嫂布好了飯,到園子裏喊他們去吃飯。等落下座,榮逸澤才看到桌子上的菜。東坡肘子、紅燒肉、紅燒獅子頭,一碗豆腐湯。榮逸澤忍不住笑道:“怎麽,太太平時就吃這些?”

張嫂以爲這些菜太怠慢了,臉上就有些緊張。婉初忙笑着安慰她:“三……先生是想問我平日裏怎麽吃這樣的俗菜。”

張嫂聽了她的話才松了一口氣。婉初又道:“原來也是不愛吃的,現在卻覺得好吃得緊。”說着就夾了一塊肉到自己的碗裏。

榮逸澤聽她說中了,笑道:“我可吃不了這樣膩人的菜,張嫂,給我再拌個芫荽香幹來吧。”

李嫂忙下去再給他弄菜。婉初卻說:“嘗嘗看,張嫂手藝真的不錯。”

榮逸澤皺了皺眉頭,看了看,還是搖搖頭。

婉初看他那爲難的樣子,更是不依不饒,索性夾了一塊肉皮遞到他口前:“試一下。”

榮逸澤視那肉皮爲洪水猛獸,可那夾肉的筷子是婉初的,他便覺得就是毒藥也要試一下,遲疑了一下,終于張嘴咬了吃了。

婉初的筷子收回來,其實她也不愛吃肉皮,不過是來了頑皮,就想诳诳他。看他皺了眉頭嚼着肉皮,覺得極大的快樂,就咬着筷子咯咯地笑。

榮逸澤的心思沒在肉皮上,卻在筷子上。想着他咬過一口的筷子,她又放在嘴裏咬了。想着想着,便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心頭就是一蕩。

婉初看他呆呆傻傻的,問道:“哎,好吃嗎?”

榮逸澤回過神,遮掩着随便說了聲:“還不錯。”

婉初笑得更是開心:“真的不錯嗎?我從來都不敢吃,看着就吓人。”

榮逸澤才回過神,知道自己被她算計了,卻也是開心,笑着望着她。

婉初心裏盤算婉轉了很久,斂了笑,正色緩緩道:“三公子,我也學岚岚叫你一聲‘三哥’,怎麽樣?”

榮逸澤本來今天是滿心的愉快,可聽她那樣說,分明就是委婉地跟自己畫一道線,心裏就來了無名的氣悶,臉也冷了下來,放下筷子冷冷道:“格格是皇親國戚,天潢貴胄,龍質鳳章、金枝玉葉一樣的人物,榮三怎麽敢高攀你這樣的妹妹!”

說完起身就離了飯桌出去了。

婉初咬着筷子不語。

她不知道榮逸澤到底在自己身上打的是什麽主意。按說她從不覺得這人是個“壞人”,但也沒把他歸到“好人”那一類去。她把他歸到“危險的人”那一類。

他把她安排在拂城這裏,照顧打點得周周到到,自己是半分委屈都沒有。他是社交場上的熟手,和他在一處也是說不出的舒服。

可這感覺讓她覺得害怕,她并不想再投入另一場沒有結局的感情。更何況,他從一出現就是看不清心的。她以爲他是沈伯允送來逼迫她離開沈仲淩的助手,如今他的目的達到了,可居然糊裏糊塗成了幫助自己的人。他如今是處處殷勤,那分明是追求自己的模樣。可他真來追求自己,不是太荒唐了嗎。

她心裏忐忑,他的“幫助”是源于什麽樣的目的?倘若爲了别的,她尚能抵擋一二。她是怕他有其他的想法的。

她不是沒想過将來。她将來也是會找個人結婚生子的。可她覺得那人不該是他那個樣子的。于是她想,與其讓他這樣暧昧地照顧,不如把一切的可能扼殺在發生之前。

這半年來,他并不是常常來看她。可他每來一次,婉初都能驚恐地覺察自己對他的那些防備、提防,那些高築起來的惡意都漸漸退了。她心裏居然偶爾也會有些小小的溫暖了。她怕隻怕,那是全世界都冷漠待她後,有人稍稍施舍些好意,便失去了抵抗能力。

那是冰凍的湖面上的一絲裂痕,乍裂後是春風春水一時來,還是驚濤洶湧向何處?她沒有力氣再去賭一回了。她知道,壞并不是毒藥,軟弱本身才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可他就這樣生氣了,他從沒在她面前表現得這樣生氣的模樣。他的自尊心怕是受了挫折吧?婉初想,他生的哪門子氣呢?筷子咬了又咬,一點都沒察覺那筷子是他咬過的。

榮逸澤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門子氣。雖然明裏說是交易,拿了她的錢便給她辦事。可他收了地契根本就沒過戶,那莊園的名字還是傅婉初的。

他不求她什麽。看着她這一路走來,他真的是爲她心疼了。他是真心要她開心,要她好。“真心”這兩個字在他這裏有多難得,她卻一點都不在意,還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

她既然覺得人生隻有交易才能讓她安心,那他就跟她交易,讓她安心。可她如今這出幺蛾子又是什麽意思呢?他榮逸澤,她就這麽不待見?非要弄個結拜兄妹,她才有安全感?他就是那樣的急色鬼,讓她厭煩?這時候又恨起唐浩成來,要不是因爲他,他何必過這樣的日子,何必做那些僞裝?

她從前是拿着舊式衣衫套着自己小女兒的模樣,現在是拿着随意淡漠開懷藏着自己厭世的心。

榮逸澤在園子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張嫂弄好了菜才發現他出去了,看婉初臉色也是讪讪的,便當他小夫妻倆拌了嘴。可她一個下人也不能說什麽,隻小心地問:“太太,這,要不要叫先生?”

婉初讓她把菜放下,自顧自吃着。她從來不吃芫荽,可看見那一盤色澤油亮的菜,忍不住動了動筷子夾了一口。

清脆爽口,草腥味後别有一種清香,也并不是那樣不能下咽。看來,很多東西你不去試着吃一口,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婉初自顧自地吃了個半飽,也沒心情再吃下去。緩步走出來,瞥見榮逸澤倚在園子裏的棗樹下抽煙,她隻當沒看見。

珍兒吃完飯就在園子裏打線,幾股細線搓動幾下合成一股。婉初聽她嘴裏頭哼着小曲子,便坐在一邊的藤椅上問她:“珍兒,唱的什麽歌?”

珍兒擡頭笑道:“跟我娘學來的,我也不知道叫什麽。”

婉初便逗她唱,珍兒是個愉快大方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就唱起來:“打起鼓哎敲呀麽敲起鑼,聽我那個唱起銅啊錢歌。有錢那個能使鬼推磨,無錢那個有理沒呀處呀說。銅錢是不愛我哎,愛的是哪一個?他愛的呀是老爺呀文太太呀,索那梅梅子郎當,西嗦發西嗦,還有那财主婆啊。”

婉初從小到大都沒聽過這樣的山野小曲,一臉的津津有味。榮逸澤在邊上自是聽見了,聽到最後一句,也忍不住笑出聲。

婉初聽見他笑,隻裝作沒聽見。

榮逸澤心裏想,她說了那樣傷人的話還不自知,自己在這裏幹生悶氣,實在不值得。自己也算得上精明一世,怎麽遇到她的事情上反倒不冷靜了。想她受了這樣多的苦,于感情的事情上敏感小心也屬人之常情,自己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這一番千回百轉的心事,無異于束手無策的自我安慰,卻還是寬慰了他自己,于是也強擠個笑,走過去讓珍兒再唱一個。

珍兒聽到有人捧場,也是高興,于是又唱了一個:“太陽紅光照呀照滿天,隻見情哥到田邊,情哥呀,幺妹呀,我搬槽筒到澗邊,嘩啦啦啦到哇澗邊哪……”

婉初知道張嫂一家從荊楚來,那裏民風樸實粗犷,連情歌也這樣露白,卻又不粗鄙。想着這個世界上能這樣肆意愛恨的人又有幾多?想着想着,臉上就浮現了些恹恹的情緒。

榮逸澤怕她又亂想,便說:“看樣子明天天氣不錯,咱們到浮山上走一圈去。”

婉初笑道:“這會子入秋了,秋日凄凄,百卉俱腓,山裏頭有什麽好看的?”

“你沒聽詩裏頭寫‘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嗎?”榮逸澤道。

婉初卻“咦”了一聲。

榮逸澤挑了挑眉:“怎麽?”

“人人都說三公子不學無術、胸無點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來也不見得是真的。”

榮逸澤卻是無奈地笑道:“我在你那裏,就如此的不堪嗎?”

婉初俏皮一笑:“誰教我的?你看到的樣子無非是那人想讓你看到的樣子。”

那嬌俏的笑聲,脆生生一串玉珠子落盤似的灑下來,竟是他從沒瞧見過的。甜得他心裏也滿滿的,卻一點都不覺得膩,人也癡了癡。

第二日吃了早飯,榮逸澤開車載她去浮山。車開得慢,到山門的時候都快到中午了。遠遠就看到另一輛白色的汽車停在那裏。那車裏人影綽綽,看到了榮逸澤的車子,車裏頭的人就下了車。

“怎麽,還約了别人一同來嗎?”婉初問。

“是我娘。”榮逸澤微微一笑。

婉初一聽他母親來了,便有些窘迫:“老太太也來拂城了?你昨天也不說,怎麽也是晚輩,總得去請個安。長輩面前,禮數是不能輸的。”

榮逸澤笑道:“不礙事,我隻是怕她吓着你。”然後笑而不語。

婉初隻好下車跟他一同過去。

那邊車裏頭下來三個人。榮老太太梳着光滑的發髻,斑白似雪,卻絲毫沒有龍鍾老态,精神頭是極好的。她身邊挽着一個年輕的短發小姐,沖婉初揮揮手。

婉初一看卻是方岚,心裏也止不住地高興。礙着老太太在場,先跟老太太請了一個安。

榮老太太眼前一亮,拉起婉初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是小二的媳婦吧,生的模樣真好!喲,這是有了身孕了吧?那得好好養身子。小二你怎麽讓媳婦過來爬山了?”

婉初是見過榮老太太的,不料她今天看到自己卻像是見了陌生人一樣。

方岚搖了搖榮老太太的胳膊:“姨母,這是小三,三哥。不是小二。”

老太太卻倔強地說:“糊塗!這明明是小二!你們眼睛都花了,我眼睛可亮着呢。小三也不知道去哪裏了,到現在還沒回家!這孩子是整天在外頭瘋!你們慢慢走,我得趕緊去廟裏頭抽簽問蔔去。”

方岚笑着還想糾正她,榮逸澤攔住方岚,帶着笑搖搖頭。方岚隻好忍住,順着她的話說:“好好好,咱們先上去,讓小二跟他媳婦在後頭慢慢走。”方岚說完沖兩人擠了擠眼睛,攙着老太太上山了。葉迪提着東西在後頭跟着。

婉初不明所以地看着榮逸澤,榮逸澤苦笑道:“沒吓着你吧?”

婉初搖搖頭。他無奈地笑了笑:“自從二哥出事後,母親受了些刺激,清醒一刻糊塗一刻的。你别太在意。”

婉初忙說:“怎麽會。”

兩人進了山門,拾階而上。雖說是爬山,其實汽車已經開到了半山腰上。兩人不過是到山上的東林寺裏逛逛。

婉初穿着湖藍色寬松的長襖,肚子高高隆起,從後面看卻仍有窈窕姿态。她步伐很是輕快,看不出來是個孕婦。她身上披着素色哔叽的鬥篷,滾了一圈鑲着水鑽的湖藍色辮子。那素淨的顔色襯着她紅潤的臉色,更覺得梅花堆雪似的。

走出一陣,婉初回頭看他:“你走得這樣慢,還不如我這孕婦。”

榮逸澤笑笑:“沒良心的!我還不是怕你跌倒,走在後面好扶着,還說我走得慢。”

婉初被他這熟絡的輕佻惹得臉倏地熱了,停了停道:“你還是走在我邊上,後頭跟個人不聲不響的,怪吓人的。”

榮逸澤低低地笑了笑,隻好跟随她步伐,并肩而行。

今天要爬山,榮逸澤特意穿着黑色錦雲葛衫褲,黑色布鞋。眉目疏朗,和平日時髦的西裝打扮自是不同,反而添了些溫文的書卷氣。

這一路上滿目盡是濃郁的紅紅黃黃,層林盡染,偶有過路鴻雁的叫聲從頭上傳過,更顯得天高雲闊,高不可攀。

東林寺本就在半山腰,山門往裏也就一裏不算陡峭的平緩山路。兩人走走停停也沒覺得太累。倒是榮逸澤護在她身邊,提着萬分的小心。

路上能聽到淙淙流水的聲音,卻看不到水。走了一陣,遠遠看到東林寺金燦燦的殿頂,在秋日的驕陽下閃着迷茫的光芒。廟身都掩映在濃密的秋葉秋樹裏。待走近了,就瞧見寺廟依山而建,高低相接,氣勢恢宏。

到了寺門口,有一位專司接待貴賓的執事僧在門口迎接他們。那執事僧雙掌合十自報了法号知慧,引了他兩人進寺裏。

朱紅漆就的大圓柱子,油亮的椽子,琉璃瓦的屋頂閃亮亮的。婉初小聲道:“好氣派的寺院。”

榮逸澤聽了,偏過頭在她耳邊嘀咕:“我娘一半的私房錢都到了這座廟裏,再不氣派可就說不過去了。”

婉初聽他口氣頑皮,也跟着低聲輕笑。

到了大雄寶殿外,就看到方岚站在一棵樹前扯樹葉子玩。

知慧把兩人領到這裏,便鞠躬離開。

方岚聽到動靜,轉身看到兩人,眉開眼笑地迎過來。

婉初看到一地的樹葉,揶揄她道:“佛祖怕是都算不到這樹葉今日要入輪回。秋風都沒吹掉,卻被美人揪了。”

方岚一甩手,笑道:“原來你才是個伶牙俐齒的!總怕你被三哥欺負了去,現在看來誰被欺負還說不定呢。”

婉初聽她突然說起這個,面上一熱,慌得就要解釋。

榮逸澤抛了一個眼神給方岚,示意她别說下去。

方岚才想起來這兩個人不過是挂名的夫妻,隻不過剛才回身一看,兩個玉一樣的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合襯,這才失了言。

本來婉初的下落他一直保密着,無奈方岚去了沈家幾趟都尋不到人,沈家的人也閃爍其詞,方岚更起了疑心。婉初雖然當初跟她交好,但是對自己的事情說得并不多。方岚都是後來從牌桌上聽來的隻言片語。那一片對婉初的親近之心,更添了幾分同情憐愛。

四下都尋不到了,她便找了榮逸澤哭訴。榮逸澤被她哭得煩亂了,這才帶着她見了婉初。見面之前,千萬交代了,不管她是什麽樣子,你都不要多問。

方岚一顆心提着,也不知道婉初到底是“什麽樣子”,見了面才發現她有了身孕。腦子裏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壞了,不會是看了我的書,學蘇清元先生去了吧。”

可婉初精神頭卻是好的,心境也比從前開朗了許多。方岚提着的心就放下了,雖然是好奇這孩子的父親,到底是對她的憐愛占了上風,也不去追問。

榮逸澤不想婉初的行迹被人發現,也交代方岚不要常去找她。隻是聽說榮老太太又來東林寺祈福,于是便一同跟着過來了。

方岚話頭一轉,在婉初面前扭了一圈:“看我新剪的頭發怎麽樣?”

婉初剛才就注意到她的頭發,這會兒細看,短短順順地貼在她頭皮上,露出大段的白嫩的脖子,更顯得活潑。“你這頭發剪得真好看!看到你剪了,我也想剪了。孩子月份大了,頭發太長幹什麽都不利索。”

方岚來了興緻:“你要是想剪,我來給你剪!我好幾個同學都是我剪的。”

榮逸澤笑着說:“就你那水平,也敢跟人動剪子?上次吃飯的時候碰到一個裹着頭巾的女孩子正跟男朋友哭,說是頭發被一個同學剪得見不了人。那女孩子好像叫陳秋月來着,你說是不是你的同學?”

方岚面上一紅:“她倒是我同學。那也怨不得我。開始她要剪個半月式,剪了一半又要換成瘦月式。你說,我又不是神仙,剪掉的頭發又安不上,索性給她剪了一個‘方氏無月式’的頭發。可不是我自誇,其他的女朋友的頭發剪得真是好呢!”

婉初聽她一邊說一邊描繪,也跟着笑個不停:“好好,回頭下了山,就讓你剪。”

方岚來了興緻:“那我們說好了。可我剪發的工具還在京州呢。”想了想,“回頭讓韓朗送過來,明天我去給你剪頭。”

榮老太太去聽方丈法師講課,這三個年輕人隻能閑逛。三人說說笑笑進了大雄寶殿,但見當中金身菩薩寶相莊嚴,人也跟着肅靜起來。

方岚看到邊上有簽盒,就問婉初:“你可要抽簽?這裏的簽很靈的。”

婉初笑着搖搖頭:“我沒什麽想問的。你呢?怕是要問姻緣吧。”

方岚臉一紅,跺了跺腳:“就知道,你跟着三哥待久了,他那嬉皮放蕩倒學了三分去。”

婉初也跟着臉紅了紅,榮逸澤卻覺得快活,拿了簽筒道:“你們皮薄,我來抽,問個姻緣好了。”

下跪拜了三拜,擲了筊,将簽筒搖了幾下,掉出一支簽。請邊上的法師拿了簽文,上書“時來風送滕王閣,運至何憂跨仙鶴。甲乙兩運天雲梯,也知桂香味早卓”。是個上上簽。

方岚撇撇嘴:“就你運氣好,你桃花這樣旺,還求什麽姻緣?”

奪了簽筒搖了一個,是個下簽。方岚一跺腳,說:“不算,不算!”又再抽,還是個下簽。如此連搖了幾回,都是下簽,氣得她看廟裏的和尚都不順眼。

榮逸澤不知道她在氣什麽,偷偷問婉初。

婉初偏過頭去,低聲道:“她在求和‘公爵’的姻緣呢。”

榮逸澤看過方岚的演出,她這一說便明白了,笑着道:“他們看着不合适,我看還是韓朗适合她。”

婉初難得不擡杠,也稱是。兩個人頭湊在一處,嘀咕着。榮逸澤隻覺得入鼻都是一種芬芳。大概常常待在屋子裏,她看着比原先還要白些。興許是懷孕的緣故,臉色卻是紅撲撲的,由内而外地散發着一種女性的甜媚。他心頭的那層波就一圈一圈地蕩開去了。

方岚回過頭,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模樣,嘴又噘起老高:“你們在一處又嚼舌頭!”丢了簽筒邁出了大殿。

榮逸澤看她生氣,便故意逗她道:“我們不是在嚼你舌頭,昨天婉初教了我一句法文,我想不起來了,請她再講一回。”

婉初想起昨天教他的話,慌得忙扯了扯他衣角:“你學得又不好,别亂說話,仔細讓人笑話我這個老師。”

方岚得了興緻,說:“喲,三哥也轉性學起洋文來了,快說說看,讓我瞧瞧這老師教得怎麽樣。”

榮逸澤張了張口,婉初卻不想讓他說,情急之下就去捂他的嘴。她手裏攥着一條手絹,連着手絹帶着手一同捂在他唇上。刹那間絲滑柔順的感覺,也不知道是那手絹還是她的手。他隻覺得仿佛被電到了一樣,唇上麻了麻。

婉初的手碰上他唇的一刹那,手下柔軟的觸覺傳來,才驚覺失了态。電也似的丢開手,臉燒得紅紅的,耳朵邊也紅了。

榮逸澤就閉上了口。方岚看他倆那個模樣,更覺得有什麽機關,搖着他胳膊:“快點說來聽聽呀。”

這時候榮老太太從後庭院裏走出來,叫了一聲:“岚岚,過來陪我去添香火。”

方岚這才想起來錢都在自己的手袋裏,于是沖着兩人擠了擠眼睛:“回頭再問你。”一蹦一跳地過去了。

榮老太太剛走了幾步,又轉身對着榮逸澤道:“小二,你過去替我把那經文給抄完。上回來隻抄了半本,小三要是找不到都怪你不誠心!”

榮逸澤點頭稱好,老太太這才跟方岚去添香火錢。婉初轉頭看他,隻覺得他面色有些抑郁,卻仍舊強挂着笑。“我去廂房裏抄經,你要不要去?”

婉初搖搖頭,笑道:“我又看不懂那個。老太太罰你抄經呢,還拉上我做什麽?我自己到處看看。”

榮逸澤點點頭:“那也好,你自己小心些。”轉身去了後堂。

婉初自己在寺廟裏轉了一圈,梵音靡靡入耳,香煙缭繞的便不似人間。她走到一處平台,平台那邊山地一直向下傾斜,一叢叢的灌木樹林排列下去直到山腳。樹樹秋風,山山寒色。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落去一半,蕭蕭遠樹疏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婉初長長噓了一口氣,青山依舊,曾經又是什麽人在這裏綿想心事、拍遍欄杆?

離了平台,未幾轉到一處庭院裏,從敞開的窗扉看去,見一人站着用毛筆在寫東西。雙目低垂,雙臂的袖子卷了幾卷,露出内裏雪白的緞子襯,那手腕行筆潇灑有力,竟然是榮逸澤。

婉初緩緩走過去,他抄得極是用心的模樣,仿佛沒覺察有人進來,眼睛也沒從宣紙上擡起來。

他兩眉烏黑,長睫微卷如扇半蓋在黑白分明的眸子上,兩片朱唇常是欲笑不笑,面色難得的虔誠恭敬。順着看下去,目光落在他的字上。

婉初手裏繞着自己的發梢,看得有些癡了。

榮逸澤早看見她,卻裝作沒看到,餘光裏看她面上的訝色,笑道:“怎麽這麽意外的表情?”

婉初仿佛受了驚吓一樣,拍着胸脯穩定了好一陣,說:“你吓到我了!”

榮逸澤手下沒停,噙着笑道:“這可怪了,你自己悄悄進來的。被吓的人都不說被吓到,你這個想吓唬别人的人倒說被吓到了。”

婉初也沒糾纏,盯着他的字。筆法雍容,圓渾妍媚,或行或楷,或流或止,筆道流暢、潇灑多姿。她于是笑道:“想不到京州城裏第一号浪蕩子、不學無術的三公子居然寫得這樣一手好字。”

榮逸澤突然前所未有地厭棄自己創造的這個形象,苦笑道:“你這到底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婉初隻是笑而不語。

榮逸澤寫到一半,墨卻沒了。正準備研磨,婉初道:“我來給你研磨。”說着解下鬥篷,卷了袖子,露出一截藕白皓腕,銅勺添了水,捏着墨錠細細研磨。食指輕扣頂端,兩指夾住錠身,重按輕旋,細潤無聲。

毛筆蘸滿了墨,下筆便知道這墨研得恰到好處。都道研墨需閨秀少女來研磨,此話果然不假。于是榮逸澤笑問她:“你也常寫詩作畫嗎?”

婉初卻是垂目莞笑:“才不是。我是個調皮不愛學的,幼時母親寫字作畫的時候怕我搗亂,便罰我站在一邊給她研墨。到後來,雖然我字不成形、畫難入眼,卻是研墨研得很有心得。有一回城裏的費先生到家裏頭來做客,父親請他留一幅墨寶。那墨,就是我研的,被他好一頓誇獎。”

“費先生?可是京州書畫大師費南梓?”

“正是。”

榮逸澤想到什麽,笑道:“可巧,我房裏也有他一幅字。”

婉初放下墨錠,歪頭看他抄經。兩人都不語,空氣裏隻有墨香和庭中鼎裏飄過來淡淡的煙火香。隻覺歲月安逸,人生靜好。卻又怕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等到他抄完一卷,婉初拿過來看,見他抄的是《楞嚴經》。卷首寫着:“願以此功德,回向給子榮逸澤,願其蒙佛法益,消災解厄,離苦得樂,進而歸佛修法,共成佛道。”因而笑道:“你這經文怎麽是抄給自己的?”

榮逸澤顔色淡然:“母親總以爲故去的是我,活着的是二哥……”婉初看他神色,又怕勾出他的傷心事,忙轉了話題。

晚飯過後,衆人在山裏住下。婉初自從懷孕了,就添了吃消夜的習慣。吃了一天的齋飯,肚子裏卻有了饞蟲一般,左右輾轉着睡不着,索性披了衣衫起床到院子裏走走。

明月皎皎,墨空靜朗。小院子裏一地的銀光,山裏的夜更涼些。

榮逸澤跟源明法師下棋才回來,就看她一個人立在園子裏。怕驚着她,于是故意放重了腳步,走了幾步才開口問:“怎麽還沒睡?認床嗎?”

婉初搖搖頭,也不扭捏:“不,我是有點餓了。”

榮逸澤卻笑了:“不早說。我去找小沙彌做消夜給你吃。”

婉初攔下他,含着點羞澀的味道,未幾才說:“我不想吃那個。”

榮逸澤想了想她昨天的飯,才想起來怕是齋菜太素,她吃不下,便笑着說:“你等着,我去山下頭給你弄好吃的來。”

婉初看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臉稍稍紅了紅,拉住他道:“你要我在這佛門聖地吃肉不成?”

他本想說,你若願意又有什麽不可以。但婉初又接着說:“我跟你一同去。”然後俏皮地笑了笑。

榮逸澤心裏便沒來由地高興,讓她添了件厚衣衫,一同步行下山。

這時候榮老太太和方岚都睡下了,榮逸澤交代了守夜的小僧,留了個口訊,便同婉初一起往山下去。

兩個人一同走着,榮逸澤手裏提着一盞小僧給的燈籠,在她前面給她照路。階梯一明一暗,明的在腳前,暗的落在身後。燈籠是白油紙的,上面書着一個“禅”字。燈光是淡黃色的,照得腳下的路都覺出了暖意來。

山路不好走,婉初幾欲跌倒,榮逸澤才覺得在夜裏帶着她一個有身孕的人下山真是太魯莽了,神色就緊張了些:“你扶着我呗,看你這模樣,走得我心驚膽戰的。”

婉初想了想也是自己拖累了他,不欲他太過擔心,于是挽住了他胳膊,兩個人便靠在一處。榮逸澤本是潇灑慣了,這時候卻覺得緊張,整條胳膊都繃着。

婉初看他提着十二萬分小心的模樣,心裏也是有些過意不去,于是找些玩笑說:“今天幸好沒有風,不然這燈籠左右飄忽的,讓人看了去,怪吓人的。”

榮逸澤整個心都在腳下頭,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笑話。婉初覺得這樣走路真是難爲他了,于是又道:“我小時候可愛打燈籠了。有一回正月十五,我挑着燈籠去招搖。那燈籠是我阿瑪弄的上好的粉色宮紗做的,上面母親親筆畫了工筆的美人小扇撲流螢。我那時候覺得,這世上再沒别的孩子有我的東西好。可好東西就遭人妒忌了。路上碰到個大孩子,他就要我的燈,人人都怕他,我也怕,偏我就不愛給。他就說,‘二丫頭,瞧你燈籠下頭有條蟲。’我一聽,就歪了燈籠去看,結果蠟燭一斜,燈籠就給燒了。”

說完,她眼睛裏噙着盈盈滿滿的笑意。那是她心底裏柔軟而歡樂的往事,雖然并不算太多,可都是她珍貴非常的記憶。

榮逸澤被她的歡樂感染,也輕松了不少,笑着道:“你的乳名,就叫作‘二丫頭’嗎?”

婉初“嗯”了一聲,紅了紅臉:“賴皮,人家給你說笑話,怎麽你就隻注意這個了?不行,你得說個你的,才算公平。不知道三公子的乳名是叫什麽呢?”

榮逸澤頓了頓,淡淡一笑:“可巧,我也是叫‘二小子’的。”

婉初卻是不信:“你這是逗我呢?”

榮逸澤卻停下,定定地望了望她:“我都說過那麽多次,若我榮三騙你,便不得好死。”

婉初不料他面色又鄭重起來,移開目光不看他:“何必如此,不過說笑而已。”

好容易下了山,榮逸澤終于松了口氣,這才發現胳膊都麻了,兩條腿也有些酸脹。車還停在山門處。他活動了活動胳膊,把婉初讓進車裏。

車開到了附近的集市裏,可這個點,飯館早就關門打烊了。兩個人繞了一圈又一圈,榮逸澤最後把車停在一個小鋪子前。“這家專賣鹵肉的,味道是頂好的。别家店怕是都熄竈了,估摸着他們晚上不熄火,咱們試試看。”

說着,他鑽出車子,上前去輕拍門闆。

店主剛收拾妥當飯堂、廚房,脫了衣服正要躺下,就聽見前面有人拍門。他披着衣服出來,見是一個衣着鮮亮的時髦青年。“您有什麽事情?”

榮逸澤道:“打擾您了,能不能賣些消夜給我們?”

店主道:“我們關門了,不做生意了。”

榮逸澤笑道:“我夫人有身子了,這不害了口、饞了肉嘛。您店裏還有沒有醬好的肉,給切上一盤,價格好說。”說着從口袋裏抽出十塊錢。

店家是有利就圖的,看他出手如此大方,忙堆着笑請他進去,把翻在桌上的椅子落好。

榮逸澤回身過去扶了婉初下來,店家看了看二人,又忙用幹淨毛巾把座椅擦了一遍,過了一會兒端出了一盤子醬牛肉。

婉初肚子裏吃了肉,才覺得今天是吃到了飯,臉上就浮出些舒服的笑意。店家看她隻吃肉,竈頭上還有火,又給他們下了兩碗素面,并上了一碟子醬。

榮逸澤沒有吃夜食的習慣,可看她吃得香,也來了些胃口,用醬拌着素面就吃起來。

擡頭見她隻吃面并不去碰那醬,便舀了一勺子醬放在她碗裏:“别看這醬不好看,卻好吃得緊,整個浮山都是遠近有名的。有些東西,别隻看外頭看着不怎麽樣,心裏頭好着呢。”

婉初聽了,歪頭笑問:“比如呢?”

“比如我啊。”

婉初想了一想:“你?一點不貼切,你的皮囊是好看得緊……”話說了一半,才覺得不妥,低頭用筷子拌了拌面條,吃了一口,果然香氣四溢。然後想了想自己的話,覺得好笑,嘴角就一直揚着。

榮逸澤見她笑的那樣,心裏也止不住地歡喜,仿佛這二十多年來,隻爲等這麽一個人,和她一同在這麽一個晚上,吃這麽一頓飯。仿佛人生裏吃過的那些山珍海味,沒有哪一個能勝過這一頓,于是也笑意盈盈地吃起來。一高興,就讓店家給上了一瓶燒酒。

婉初攔住他:“你還要開車。”

榮逸澤這時候倒滿了一小杯酒,打着商量道:“那我就喝一杯,我酒量大着呢。”

店家在邊上說:“先生還是聽太太的話吧,這酒後勁兒大着呢。”

婉初被他叫作“太太”,心裏老大别扭,索性不攔了:“算了算了,你喝吧。”

桌上燈火如豆,相對着的兩個人,心底仿佛也被這一點的溫熱煎烤得溫柔起來。

“孔夫子說‘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我現在疑心顔回是不是也一樣因爲有佳人在側,才覺得可樂。”

婉初偏過頭去笑他:“三公子離了京州城,怎麽就不像三公子了?”

榮逸澤隻是笑,卻不語。爲什麽?爲什麽呢?不過就是那人讓你看到的,無非就是他想讓你看到的樣子而已。

吃完了飯,兩人商量了一下,也就不回廟裏頭去了,索性開車回拂城的住處。

到了地方,張嫂一家都睡下了。榮逸澤拍開了門。

張和披着衣服出來,看這兩人深更半夜地到了家。榮逸澤從來沒在這邊留宿過,他不好明問榮逸澤住在哪裏,就說:“我去叫我家那口子給先生準備被褥、收拾房間。”

榮逸澤攔了他,道:“不用,你去睡,我随便湊合一宿。”

婉初風塵仆仆了一天,她愛幹淨,自顧自去洗澡,出來的時候卻發現榮逸澤躺在自己屋子裏的貴妃榻上睡着了。

婉初抿了抿嘴,走上去拍他:“三公子,醒醒,去别的房子裏頭睡。”這時候,又不方便叫張和擡他出去。可怎麽叫都叫不醒他,隻聽得他嘴裏哼哼了幾聲“頭暈”,便再沒動靜。

婉初一生氣,頓了頓腳,索性關燈到床上睡下。

未幾,拉開燈又拿了一個薄毯子賭氣一樣扔在他身上。轉身回到床上關了燈,不一會兒又打開燈。婉初走過去把毯子抖開給他蓋好,這才轉身睡下。

榮逸澤的唇就揚起一角,一直翹到天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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