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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又誤心期到下弦

第10章 又誤心期到下弦

邢台監獄裏,代齊坐在鋪滿幹草的“床上”,望着小小窗口透過來的光發呆。這時候是早晨,可能外面還有些風。代齊似乎聞到一些新鮮而潮濕的空氣。

這麽新鮮的空氣,在這個監獄裏實在難得。他總是愛幹淨的人,仿佛等一會兒别人都醒了,那些空氣被别人吸走又從肮髒的鼻孔中呼出來,就不再幹淨了。他多喜歡幹淨的感覺。

所以每天他都會醒得最早,就是要多一些時間去呼吸那些幹淨的空氣。

慢慢地,周圍開始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那些聲音漸漸大起來,然後每個聲音清晰地交彙在一起。打哈欠、拍欄杆、叫嚷、尿尿……各種聲音開始如潮水一樣往上湧,一直湧到他腦子發疼。

他停止發呆,對着監獄的泥牆用手指在上面寫着什麽。

齊劭岩,那尊貴的姓氏和純潔的名字都是他的曾經。“謙姿光且劭”,那是他名字的由來。而“代齊”這兩個字,不過就是恥辱的代名詞。劭岩,早就死在離開傅家的那一天。而代齊,卻要在這肮髒的世間苟活。

然後他又把刻好的字用手指摳掉,又重新挖出幾個字:博爾濟吉特·婉初。

那曾經是他生的希望。自打他成了人人口裏的“玩物”後,他一腔的仇恨,都随着這個名字茁壯成長。在他看來,這個名字就是他人生美好的終結者。他恨她的母親,轉而恨起她。哪怕婉初留給他的回憶都是些小小的美好,那些美好是彌足珍貴又求而不得的,于是他更恨起來。

而如今,當他目睹了她的落魄狼狽,當他親手摧殘了她的純淨美好,他卻覺得人生也不見得有多快活。他心裏巨大地空虛着,他需要一個地方盛放他的迷茫。

接着,他把那個名字又摳掉。

他不記得自己在這個監獄裏多久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發呆,就是在牆上用手指寫字。右手食指挖出血來了,就換左手;左手流血了,就換右手。那些剛結痂的傷口一碰又流血了,他也不在乎。這些身體上的疼,于他早都算不得什麽了。

有獄卒扔了一盤飯在欄杆外:“吃飯了!你們這些囚犯倒是快活,睜開眼睛就有飯吃,吃飽了睡覺,睡飽了吃飯。爺爺還得伺候你們。”

獄卒罵罵咧咧地在每個牢房前丢下發了馊的饅頭。

代齊扭頭去看那饅頭,緩緩挪過去,撿起來,撕了上面的硬皮。饅頭剛放到嘴邊,一股子酸臭味道就沖進鼻子裏。他也就是眉頭皺了皺,好像沒聞到一樣,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記得方軒林說過,沒有什麽比活着更重要。雖然他至今都覺得自己無異于行屍走肉,可他知道,若他死了,姐姐也活不了。雖然姐姐早就是幹屍一條,可總是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他把自己留在這裏,隻是覺得迷茫,覺得前途都是迷霧,他要停下來休息休息。當桂朝瑞捏着他的下巴問他“你的聰明哪裏去了,左家軍和京州軍的渾水也去蹚?折了我的兵,丢了我的城,連句解釋都沒有嗎”時,代齊隻覺得累了,他在他面前總是服服帖帖地過活,突然就不想那樣了。他突然就想堂堂正正、頂天立地地過活:“我的聰明都用到大帥床上去了,别的地方,自然是差些。”然後就譏笑着看他,笑得那樣傾國傾城。

桂朝瑞卻覺得那笑那麽刺眼,冰冰冷冷的像把冰錐子。他不禁背生了涼氣,那個男孩子終究是長大了,也有不聽話的一天。他調教了這麽多年的小玩意兒,居然知道咬人了!這話落到耳朵裏怎麽就那麽刺耳。

他喜歡這個孩子,不僅僅因爲他長得漂亮而已。他一輩子見過的男男女女,除了他姐姐念雲稍能和他相提并論,其他的都不值一提。可念雲是個執拗的女人,他千恩萬寵了一兩年,也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看。開始尚能覺得新鮮,後來便覺得無趣。她心心念念着不知道哪個男人,吝啬得連一個笑都不給他。

他當初第一眼從戲台上瞅見她的時候就很是驚豔,沒想到還跟着個傾國傾城的弟弟。

他喜歡那種溫順的、聽話的孩子。代齊就是那種聽話的孩子,可他聰明,也能吃苦,也就由他去軍旅裏頭混。沒想到這許多年下來,居然就混上了護軍使的位子,衆人也服他。可他在自己面前還是一副溫順乖巧的樣子,外人再怎麽傳這人面冷心冷,他覺得那都是代齊擺給衆人看的。

可今次遇上這麽檔子事情,他不是心疼他的兵,也不是心疼他的城。他隻要代齊乖乖到自己面前低聲下氣地求一句“大帥,我錯了”,他就能當沒事一樣。

可這回有點不一樣了,七姨太言辭閃爍,九姨太罔顧左右,隻有桂立文巴巴地跑過來說代齊收了個标緻的丫頭,在府裏養了幾天,天天帶出去招搖過市,還把自己給打了。還聽說夜夜胡鬧得人都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怎麽難聽怎麽說,句句往桂朝瑞最不愛聽的地方狠狠地戳。

看來這孩子真是轉性了,看來三天沒好好調教他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想到這裏胸中火、腹中躁一齊往上湧,擡腿一踹将他踹倒在地,正要解衫揚鞭,也不知道代齊哪裏來的刀,反手就在他脖子上劃過去了。

桂立文早就躲在牆根聽牆腳,等着桂朝瑞發落代齊,結果等來桂帥的一聲慘叫。他叫了警衛沖進來綁了代齊,送了桂朝瑞去醫院,他自己就成了代都督。

代齊就這樣進了邢台監獄。按着桂立文的想法,本來當場就要弄死代齊才能解他心頭之恨的。可随後一想,這樣死了倒便宜了他。不如把他弄到監獄裏吃吃苦,殺殺他的威風。他想起代齊的姐姐念雲,這回,代齊進了監獄,桂帥進了醫院,念雲那裏還不随他出入?他早幾年就看上這個叔叔的三姨太了,可惜叔叔當時寵得厲害,後來發病不寵了,又畏懼代齊,也隻能遠遠瞧着。如今,念雲還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嗎?

康雲飛去過邢台幾次,代齊都不見他,他急得團團轉。後來,代齊好不容易見了他一次,也隻說:“好好照顧三姨太,有什麽事情,找方醫生。”然後就木然地回監獄裏頭去了。

康雲飛自然是沒照顧好三姨太的。等到接到吳媽哆哆嗦嗦的電話的時候,康雲飛的腦子嗡的一下就炸開了。提着槍沖到督軍府,就看到床上死人一樣的念雲,衣着淩亂,本就木然的目光更沒了生人的氣息。

康雲飛怒氣沖向頭頂,讓吳媽去找方軒林,自己跑去找桂立文算賬。

桂立文早就因爲梅鳳嬌的事情恨他入骨,這回看着他提槍過來,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最後康雲飛身上是穿了無數彈孔後被拖出大帥府的。

吳媽吓得不輕,偷偷打了方軒林的電話。

桂立文也是看不慣方軒林的。但方軒林是桂家的私人醫生,方軒林的父親是内閣裏的交通總長。桂帥對他尚且三分客氣,他也不敢動他一毫。

方軒林給念雲打了鎮靜劑,那時候他突然慶幸,她早早地精神失常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外面有多糟糕,于她都沒分别,她沒有感知,也算是件好事。

方軒林強忍着熊熊的怒火和悲恸,給她吃了藥,讓她睡下。念雲突然拉住他的手,問:“劭岩去哪裏了,我好像把他弄丢了。怎麽辦呢,我阿瑪回頭會罰我的。我家可就他一個男丁了,你幫我把他找回來好不好?”

那溪水雙眸裏沒有滄桑厭世,卻是一派純淨。她讓自己忘記了被淩辱的代齊,記憶裏隻剩美好的劭岩。

方軒林擡眼望天,天色灰暗得不像是人間,可如果他不去望,眼淚就會往下掉。他拍了拍她的手,哄着孩子一樣柔聲道:“好,我去幫你找回來。”念雲這才露出一個笑,乖乖地躺回床上。

他出督軍府的時候,康雲飛的屍體剛好被人拖出來,年輕的身體好像有流不盡的熱血,拖着長長的一條,開始是渾厚的一片,後來漸漸地少了,再後來是血和塵土交相的灰白。然後就是他短暫的人生留下的大段的留白,那熱血的背後是他曾經意氣飛揚的臉,同那塵土一起湮滅了。

方軒林再也忍不住,快步走過去,丢給那些小兵一沓票子:“把康隊長給我送到西郊陵園,這些錢都是你們的。”

拖屍體的士兵本就是沒有良知和忠誠可言的,本來就想着随便找個地方丢了了事,現在得了這麽多錢,又有了扔屍體的地方,自然是歡天喜地的。

你若不強,身邊的人又怎麽能安然無恙?

天剛放亮,邢台監獄的門被打開了,霍五拎着幾斤牛肉和一壇燒酒進了牢房。他才當上獄卒沒幾天,心思活躍,有眼力見。在街上混了幾年,好容易攢了錢,捐了這麽個鐵飯碗。爲了以後能在這裏獲得上頭的提攜,常常帶些好貨來孝敬老獄卒。

他剛把酒菜擺好,麻子就罵罵咧咧地進來了:“今天手真背,老子一肚子的火!”

霍五堆出個笑臉,迎上去:“麻哥,這是生的什麽氣?别生氣,過來喝兩杯,我割了三斤牛肉來孝敬麻哥。”

麻子啐了一口痰,擡腿在左邊坐下。喝了幾盅酒,酒辣得他長長地“哈”了幾聲。“這酒真夠勁兒!”

霍五賠着笑臉,心裏對這麻子雖然厭惡非常,可面上還是一團和氣。

這時候牢房裏頭有人叫:“獄頭,這裏有人暈倒了!”

霍五忙道:“麻哥,您吃着,我過去看看。”他跑過去看,果然有人暈倒在地上,口裏吐着白沫。霍五又跑回去,哈着腰問他:“麻哥,看樣子,那人是犯了羊痫風了。要不要去給找個大夫?”

麻子眼一瞪:“都要等死的人,還找大夫?你當那些醫官都有好臉色的?你巴巴地跑去,他還不見得愛來,回頭還要吃一嘴灰。反正死不了,進了監獄,還不跟死一樣!”

霍五不好多說什麽,牢裏頭又有人叫:“獄頭,快點找大夫吧,抽抽得厲害啊。要不就拖出去,好好的吐得一地都是,還讓不讓人過了……”

牢裏頭那個聒噪的聽到麻子耳朵裏好不厭煩,借着酒勁兒,火就噌噌往上蹿。

麻子提着鞭子晃晃悠悠地過去:“你不能安靜點兒?吵到老子喝酒了!”打開獄門對着那說話的人就是一頓抽,那人疼得嗷嗷叫,其他牢房的人都湊到門邊,嗷嗷叫好。一時起哄聲、慘叫聲此起彼伏,刺激得麻子的全身都興奮起來。

霍五看那被打的好生可憐,躺在地上犯羊痫風的那個也是人間慘狀。他的牙咬得緊緊的,可又不能說什麽。他從小就懂得弱肉強食,是這人世的生存法則。如果沒有能力,不能幫别人,不如明哲保身。

他不忍心看這邊,側過臉擡眼就看到對面牢房裏頭那一個。

霍五在這牢裏才待幾天,很多人事他都不知道,隻知道對面單間的這一個是不一樣的。頭發雖然淩亂,臉上被黑色掩蓋,嘴巴周圍也布滿了胡碴子。可那雙眼,怎麽看都覺得好看。這樣的人,雖然穿着破爛肮髒的囚服,也顯得氣質華貴。他吃飯的時候從來都是細嚼慢咽,别人都是狼吞虎咽的,他卻一點聲音也沒有。但他整個人呆呆的,好像在想什麽很沉重的心事。

這邊正吵吵嚷嚷的,那人卻轉過頭來,靜靜地說:“把他頭偏過去,給他嘴裏塞個東西,省得咬了舌頭。”聲音有些嘶啞,卻是難掩俊逸。

霍五聽了,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按他的話做了。

麻子也聽到那聲音,覺得自己的樂趣被人強行打斷了,便有些火氣。扭頭一看說話的人是代齊,便從鼻子裏哼了幾聲。從這邊牢裏走出來,扯了鑰匙開代齊的牢門。

霍五看他臉色不善,怕他又去生事,忙跟着。

果然,麻子一進去就蹲下來,鞭子挑着代齊的下巴,譏诮地說:“我當是誰!你一個被玩爛的兔爺,也在這裏充大爺、管閑事了?我看你是屁股又癢了。”

代齊不屑地冷冷一笑,并不回他話。麻子隻覺得那笑又好看又可恨。他在下面是被人壓迫慣的,好不容易逮着一隻平陽虎,怎麽不去好好發洩發洩?隻是開頭還想着好歹是桂帥的小舅子,不敢造次。可他這一待都一兩個月了,還沒人帶他出去,更有人偷偷交代下來,好好“招待”這位少爺。麻子心裏便輕蔑起來,今天更是借着酒勁,越發放肆起來。

麻子揚手一巴掌拍在代齊臉上,代齊的嘴角不一會兒就滲出血來。可他還是不擦,扭過頭連看都不看他。他仍舊盯着牆,好像那牆上的破爛坑比自己還要好看。

麻子站起來:“霍五,燒盆熱水,給齊少好好洗洗,記得燒熱點兒。早聽說齊少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咱來這麽久了還沒仔細瞧過。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像人家說的,細皮嫩肉的,比大姑娘還嫩。咱哥倆今天也嘗嘗鮮,看看有錢人的玩意兒到底是什麽滋味!”

霍五心裏打了個冷戰,覺得這麻子實在可惡,臉上就老大的不樂意。麻子看他不動,反手一巴掌拍在他臉上:“你連老子的話都不聽了?!”

人在屋檐下,霍五強壓住血氣隻好出去了燒了水。過一會兒便端着冒着氣的熱水盆出來。

麻子的腦子被酒精刺激得正興奮,看霍五端着盆過來,就要接過去。霍五側身躲開:“麻哥,這水燙着呢,小心燙着您的手。讓小的端着吧。”

麻子臉上滿是興奮的笑,鞭子指指代齊:“從頭上倒下去,好好給他搓搓。”

霍五咬咬牙,走過去,緩聲道:“齊少,怠慢了,水燙些,您擔待些……”

麻子嫌他啰唆,一腳踢在他屁股上。霍五腳下不穩,那水一下從代齊頭上淋了下去。意想裏的滾燙全然沒有,隻是溫熱。代齊就知道這個小獄卒是手下留了情。

原來霍五一方面實在覺得麻子不該幹這樣缺德的事情,另一方面他知道做人且留三分餘地。于是水燒到稍稍冒氣,探手下去尚不覺得燙手便端了出來。

麻子也覺得奇怪,居然沒聽到慘叫,正要伸手去摸他臉上滴落的水,忽然聽到外面有軍靴的聲音。有人進來大叫一聲:“怎麽回事!在外頭就聽到人亂嚷嚷。獄頭呢!”

麻子聽出來這是典獄長的聲音,吓得丢了鞭子忙出去應了。

典獄長帶着兩個随從官和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進來。那人提着一隻藥箱,戴着金絲眼鏡,極是斯文。在這樣的人面前,麻子突然就覺出自己的粗鄙來,說話聲音就低了三分。

麻子點頭哈腰地說:“回獄長大人,獄頭今天告假,我是副獄頭。這裏臭得很,您怎麽親自來了?有什麽事情找人來吩咐就行了。”

典獄長卻挂着奉承的笑,客氣地對西裝男人說:“方醫生,這邊請,齊少住在這邊。我可不敢怠慢齊少啊,人家都是三五人一間,齊少可是住的單間,還是朝陽通風的。”

說話間到了代齊的牢門口,卻見他渾身濕透地坐在地上的亂草堆裏。

剛才的那些話就像是一個巴掌又拍回自己臉上。方軒林臉上冷着,冷笑了一聲:“這就是獄長大人的‘不怠慢’?”

典獄長面上難堪,看見麻子狗腿子的模樣,擡腿就是一腳:“你就這樣待齊少?平時怎麽吩咐你的!”

麻子被那腳踹到地上,頭正好撞到桌子角上,瞬間就腫了老大的一個包。這一疼酒也醒了,頭上、腿上火辣辣地疼,又不敢辯解,隻好快速地爬起來,賠着笑畢恭畢敬地立着。

方軒林擺手讓衆人都退了,自己進了牢房。

外頭的動靜似乎一點都沒有驚動他,代齊仍舊保持着面壁的動作。方軒林看他臉上還挂着水,頭發都濕答答地搭在頭皮上。想想他姐弟倆的遭遇,也忍不住眼眶紅了紅。

“劭岩……”

代齊本是呆呆地望着牆,卻對這個名字有反應,轉過頭看着他,笑了笑:“方大哥。”

方軒林從口袋裏掏出手帕,仔細地擦了擦他臉上的水,翠玉一樣的臉就露了出來。“劭岩,在這裏幹什麽?跟我出去,你的那幾個鎮守使帶着兵來了,沒人能攔着。”

“這裏挺好。”代齊淡淡地說。

方軒林停下手:“你不爲你自己,也得爲了你姐姐好好活下去啊。念雲她……”

代齊的眼睛終于亮了一下:“姐姐怎麽了?”

方軒林覺得那些話說出來就是刀,可如果不說,代齊怎麽願意出去?“桂立文那個畜生……劭岩,你在這裏,誰去保護念雲?”

他麻木的心終于有了知覺,但他所有的知覺,到此處都隻剩下“疼”。牙關緊緊地咬住,嘴裏甜腥的味道慢慢四下散開。額上的青筋跳了幾跳,又恢複了平靜。像是諸天神佛伸出的翻雲覆雨手,突然蓋住翻天覆地的地動山搖。他緩緩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稻草,說了一個字:“走。”

霍五看他們從牢裏出來,徑直離開,張了張嘴,終又合上。代齊走出去幾步,回過頭說:“你要不要跟我走?”

霍五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但他的頭卻是不由自主地猛點了幾下,靈魂仿佛被勾走一樣,随着二人出去了。

典獄長被長槍圍着,也不敢多說一句。待他們離開後,方才從兜裏抽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頭上的冷汗。

初夏的西郊,夜裏的風本來沒多涼,可霍五還是感到了冷。那冷是從代齊的周身散發出來的。

代齊在一座墳墓前站了一會兒,臉上冷冷的沒什麽表情。方軒林覺得眼睛有些模糊,摘了眼鏡擦了擦,再戴上,還是模糊,才發現其實是眼睛裏有眼淚。

代齊站了一會兒,說:“走吧。”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過去的,都過去了。留戀也好,悔恨也好,總不如好好活着重要。

墓碑上是新刻上的幾個字:“賢兄弟康雲飛之墓”。

三個人是喬裝打扮成醫生的模樣才進的醫院。方軒林自不用說,代齊穿着白大褂,戴上白口罩,冷然的氣質和那白色渾然天成,輕而易舉地騙過了門外的守衛。

三人進了病房,代齊無聲無息地在病床前坐下。

桂朝瑞其實病早好了,隻是這兩個月來跟左家軍打得難舍難分,憂心憂力的。代齊手下的幾個鎮守使對自己的命令陽奉陰違,根本調不動兵。他這才發現他太小瞧代齊了。加上當年戰場上他是受過重傷的,這會子身體羸弱得很。

他本來睡得迷迷糊糊,這會子突然覺得周圍有人影晃動。睜開眼睛看到代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開始是高興,後來想想就有些不對,手偷偷在被子裏摸。

代齊卻一把抓過他的手,用力扭了一下,掉下一隻花口撸子。

代齊莞爾一笑,眼角眉梢俱是難掩的風流态度:“我都跟大帥說過多少回了,論手槍還是槍牌撸子才漂亮。雖然都是勃朗甯,大帥這樣愛美人的人,怎麽也得用1900才對。你看,是不是比你那支美些?”好像是在撒嬌嗔怪一樣。

說着從腰後抽出一支手槍,槍口在桂朝瑞臉上左右劃了劃。

桂朝瑞剛想張口,霍五眼疾手快一張膠布就貼了上去。

代齊又笑了笑:“桂帥照顧我們姐弟兩個十幾年了,你老了,也該歇歇了。你不總說你的子侄都不成氣候嗎,以後我來幫你照顧他們怎麽樣?現在你累了,先打一針藥,歇歇吧。”

代齊眼睛還盯着他,另一隻手緩緩伸出去。方軒林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診箱裏拿出一支針。可他畢竟是個醫生,醫者父母心,退了幾步,扭過頭不去看。

霍五按住瘋狂抖動的桂朝瑞,代齊把針筒裏的氣泡推了出去,一滴晶瑩剔透的水滴掉了出來。

他人畜無害地笑着,揉了揉桂朝瑞的脖子:“放心,不疼的。”

針頭刺進他的皮膚裏,代齊慢慢地推進去,邊推邊微微地笑,如同一縷春風吹放山河春花萬朵。

過了一會兒,桂朝瑞終于不動了,兩隻眼睛瞪着,無神地望着天花闆。

代齊冷冷地問方軒林:“他不會死吧?”

方軒林的目光仍舊避開床上的人,說:“不會,藥物隻會破壞他的中樞神經……劭岩,我……”

代齊用手帕擦擦手,然後往地下一扔,聲音裏除了涼薄還是涼薄:“方大哥,你放心,這些個債都是我代齊欠下的,閻王來索命也算不到你頭上。”

方軒林歎了口氣,不言語了。

“現在是時候會會桂帥那些個老家夥了。”他深潭似的眸子,閃過一道精光。

桂立文在三堂春醉生夢死了好些日子才想起來出去走走。心裏頭還在咂巴,梅鳳嬌可真是一個妙人,可惜讓康雲飛那小子搶了先。想着想着,就啐了一口,婊子果然是無情。那邊康雲飛才死多久,這樣就爬上了自己的床。

出了三堂春,上了汽車,才發現給他開車的司機換了人。

“你是誰?我的司機呢?”桂立文皺皺眉頭問。

那司機二十出頭的模樣,虎頭虎腦顯得十分機靈:“您的司機前幾天犯了病。能給文少開車,那還不擠破了腦袋來?爲這我可是花了一百大洋的人情錢呢。”

桂立文被他恭維得也飄飄然起來:“你叫什麽?”

“小的姓霍,家裏排行老五,爹媽鬥字不識一個,就叫我霍五,您叫我小五子就行。”霍五賠着笑。

桂立文神清氣爽地坐在車裏,想起今天在三堂春裏頭聽的《長生殿》,今天的小生扮相那叫一個美!不知道脫光了衣服是個什麽模樣?于是情不自禁地哼唱道:“悄偷窺,亭亭玉體,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嬌輝。輕盈臂腕消香膩,綽約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雙蓓蕾,半點春藏小麝臍。愛殺紅巾罅,私處露微微……”

桂立文眯着眼哼哼唧唧唱得極是美。

車子開了好一會兒,桂立文睜開眼睛看看,覺得這條路跟平時走的不太一樣,後頭跟着的侍從官的車子也不見了,便問:“霍五,這是去哪裏?”

“軍部啊。”霍五笑道。

“這條路好像不大對?”

“這不跟左家軍打仗嗎,學生街上鬧事說什麽停止内戰,鬧哄哄的,我挑一條清靜的路走。”霍五還是笑呵呵的。

桂立文雖然是“哦”了一聲,可心裏還是有了嘀咕,伸手去摸腰後的槍。

這一摸,卻摸了個空。心裏猛然就想起,從三堂春出來的時候,梅鳳嬌湊上來摟摟抱抱了好一陣。想起康雲飛死在自己手底下,怕是這個婊子偷了他的槍。

正想着,車子卻停下來了。霍五下來,拉開了他的車門。桂立文擡眼一看,這是個倉庫。

倉庫門大開着,遠遠就看到一身泥色戎裝的代齊坐在一張太師椅子上。一支德國毛瑟步槍豎在地上,他的手惬意地搭在上面,暗棕色槍杆更襯着他手修長細白。軍姿端正,戎裝挺括,長筒軍靴亮晃晃的。他周圍是一隊荷槍實彈的衛兵。

桂立文這下傻了眼:“你,你怎麽出來的?!”

代齊笑了笑:“這世上隻有我願不願待、沒有我走不走得了的地方。立文少爺,别來無恙呀。”

霍五早把桂立文從車子裏拖了出來,往地上一掼,他一個踉跄就倒在地上。

有人端了杯茶上來,代齊喝了一口。往地上一摔,碎了一地的白瓷碴子。

桂立文跟他結仇已久,知道自己落在他手裏肯定落不着好。但想着不管如何,自己總是大帥的侄子,諒他不敢拿自己怎麽樣。于是心裏還是存着些底氣,索性坐在地上,高擡起下巴,眼角瞧他:“齊少這是什麽意思?”

代齊的手在槍上摩挲了一陣:“沒什麽意思,叙叙舊。”這邊“舊”字還沒落下,誰都沒看清他怎麽拉了保險,“砰”的一聲,桂立文的膝蓋上就中了一槍。

桂立文被那疼痛翻過去,抱着腿前後擺着:“小兔崽子,你敢沖老子開槍!老子是姓桂的!快去叫大帥,大帥!”

桂立文嗷嗷号叫,代齊眯了眯眼睛:“真是太吵了。聲音還這麽難聽。”

俯身從軍靴裏抽出一把匕首,沖着霍五搖了搖,漫不經心地說:“給他修修舌頭。我記得以前立文少爺有隻鹦鹉,修了舌頭學起人說話來,那叫一個利落好聽。”

霍五心裏是泛着抖的。他在街上也是跟着混子們混過的,刀劍上也是讨過生活的。可這樣殘忍的話,能說得那樣雲淡風輕、滿室生春的,也就代齊一個。

霍五接了那匕首,走過去捏住桂立文的嘴。桂立文吓得失了禁,口齒不清地求道:“大哥、大哥,你放過我,我可是桂帥的侄子,誰敢動我?”接着又嚷,“誰去跟大帥說,叫大帥來救我……”

霍五皺了皺眉頭,匕首往他嘴裏一插一攪,桂立文慘絕人寰的号叫差點刺破他的耳膜。刀割斷肉筋的感覺讓霍五胃裏一翻,忍了忍,終于把那股子惡心給壓了下去。

松了桂立文的嘴,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就掉了出來。桂立文嗷嗷地叫着,鬼一樣地往外爬。地上的血拖成一條绮麗的痕迹。

沒人去攔他。

代齊緩慢地站起來,邁着悠閑的步子,槍杆做着手杖,馬靴嗒嗒作響。

霍五想,這人怎麽這麽好看,好看得讓人害怕。仿佛地獄的修羅,那冷煞之氣好像是與生俱來。

後來他才明白,誰不是在地獄裏走過一遭,誰不是火裏燒過一回,才修煉得這樣鐵石心腸、刀槍難入?

他後來去過麻子家,聽說麻子被人殺了,從大腿處活活割成兩半。可被殺的那一天,有人送了五百塊大洋來,說是麻子掙的錢,讓他娘回鄉下養老。本來麻子就是個混賬,從不養老娘。他死了,老娘也就是落了幾滴眼淚,得了這許多大洋,也總算是老有所依了。

霍五緩過神,桂立文已經爬到門外頭去了。

代齊就那樣不緊不慢地跟着,桂立文剛到門外,代齊的長槍壓住他的褲腳,他就不能往前爬了。代齊蹲下身,笑着解了他的皮帶:“總聽人說立文少爺那活兒極是神勇。”

代齊笑得像個孩子:“是不是裏頭的構造跟咱們的不太一樣呢?”說着擺手一刀。

桂立文本沒了舌頭,嗚咽哀号聽得在場的衆人心裏頭跟着泛着涼,膽子小些的幹脆扭過頭去不看。

霍五根本就不敢看桂立文的下身。看他一動不動的,小聲說:“齊少,他昏死過去了。”

代齊挑了挑眉頭:“這麽不經折騰啊。弄點鹽水來給他消消毒。”

霍五隻好端了鹽水往他身上一倒,桂立文又被疼醒。他口裏罵罵咧咧,隻是沒人聽見他說什麽了。

桂立文翻過身去努力地想要爬離這個煉獄場,可手斷了,腿斷了,下身已經疼得沒知覺了。

那槍尖慢慢沒入股中,桂立文号叫得都沒了力氣。代齊看着槍尖一點一點沒入,有血從槍筒周圍溢出來。再怎樣的畜生,血都是一樣的,這世道真是不公平啊。他平靜的臉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齊劭岩終究是齊劭岩,他這一生還是要跟着“代齊”兩個字活下去。手下扳機一扣,桂立文最終四分五裂了。

他的眼睛睜得老大,仿佛有無限的憤怒和怨恨不甘。

“你恨我,我去恨誰?”代齊丢下長槍,用雪白的手絹擦了擦手,扔在地上,邁步從屍體上跨過去。

霍五馬上跟上去,坐進車裏,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桂立文的屍體上還挺立着那杆槍。

京州城連下了七天大雨,天才放晴。

郭書年耐心地在門口等沈仲淩處理完軍報,等來人都走了,才進了他的辦公室。

“有消息嗎?”沈仲淩見他進來,問道。

郭書年搖搖頭,稍一斟酌才低聲道:“軍長,這都半年過去了。陶館山的山路又是那樣,還有人看到地上的血……怕是婉小姐已經……”說完偷偷擡眼看他。

沈仲淩捏了捏發疼的眉心,心情煩亂。

他總是不相信,婉初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一定是在什麽地方,一定的。

“最近榮三有什麽動靜?”

“還不是混迹在風月場裏,眠花宿柳的。他女人那麽多,輪着住呗。去得最多的地方,怕就是玉緻書院了,常常一住就是小半個月。風流場上的頭子,整天揮霍呗。他真是命好,前頭有個會做生意的爹,後來又有個會做生意的妹夫。什麽都不用他管,隻管花錢就好。”

沈仲淩譏笑道:“命好?我看這榮家都快要改姓唐了。等榮家的老人們都去了任,看他還揮霍什麽。”

郭書年聽他那樣說,想想還真是有道理。

沈仲淩又問:“你約到兄弟商行的老闆了嗎?”

郭書年搖搖頭:“這個老闆,太難約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部分的業務都是一個叫謝廣卿的老先生出面辦的。這個謝廣卿,我看着也很是可疑,既能做主又不能做主的樣子。但凡談得深些,就說要請示老闆,可又從不接帖子給老闆。隻說老闆身體不适,不太見外人的。但這家貿易行是參謀長親自定下的,我想,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現在這些人,喜歡搞神秘的也是有的。”

沈仲淩隻是靜靜地聽他說。郭書年說完了,可沈仲淩還沒什麽表态。

郭書年從前跟着沈伯允,已經覺得沈家這位大爺城府很深了。可現在跟着沈仲淩,也漸漸覺得這位二爺也并不是表面上的一派淺淡溫文。

“桂軍怎麽樣了?”沈仲淩突然問他。

“外頭來的消息,說是桂帥病重不能自理。代齊做了好一陣子代理督軍,聽說手底下的一齊報了中央政府,看來大總統正式的任命也不遠了。這個代齊也是個心狠手辣的,整個桂軍都重新洗牌了。那麽年紀輕輕的一個人,手段極其老辣利索。不過,還好我們跟桂軍沒什麽瓜葛沖突。”

沈仲淩點點頭:“回頭正式任命下了,送份重禮去。怎麽說當初咱們兩家也是一同打過仗的,總要示個好,表示對南方沒有觊觎之心,讓他們放心,兩家才能相安無事。”

郭書年點頭記下,想起什麽來,道:“對了,剛才夫人打電話過來,說梁家老爺請吃飯,讓您别誤了點。”

沈仲淩點點頭。郭書年剛準備退出去,沈仲淩緩緩地說:“書年,你現在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參謀長的身體你也知道,有些小事情,就不需麻煩他、讓他費心了。”

郭書年把他的話回味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點頭稱是,出來的時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從前沈仲淩從來都是溫文爾雅的,自從接了軍長的職位,倒像換了個人。看剛才他那淩厲的眼神,真是直直看到他心底去了一樣。

本來還想把尋找婉初下落的事情跟沈伯允報告一下,斟酌了一下,決定還是不去了。

晚飯過後,沈仲淩開着車,梁瑩瑩坐在邊上。她說起今天筵席上聽來的趣事,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可沈仲淩卻沒什麽反應,她扭頭去看他,嗔怪道:“你聽到我說的沒有?”

問了兩遍,沈仲淩才如夢初醒一樣:“什麽,你剛才說什麽?”

梁瑩瑩有些不悅之色:“你在想什麽這麽入神,我說的話一句都沒聽到?”

沈仲淩微微一笑:“還不是軍部的事情。你知道,嶽父大人的那些個舊部,也不是那樣好應付的。”

梁瑩瑩聽他這樣說,便有些擔心:“要不要我爹找他們談談?”

沈仲淩回她一個笑,一隻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男人外頭的事情,不需要你擔心的。”

梁瑩瑩聽他溫言細語,覺得胸中一暖,然後就勾起些情意。

到了沈府,她無限溫柔地低聲說:“我先去洗澡了。”然後面上一紅。沈仲淩明白她的意思,仍然微微笑道:“去吧,不用着急,我出去抽支煙,你慢慢洗。”

沈仲淩捏着一支煙卷出來,卻沒點燃,在院子裏随意地走着。隐隐聽到有人說話,他聽出來是門房聽差的老李。

老李道:“鄉下怎麽樣?”

另一個年輕些的說:“都挺好的。對了,我還碰到原先府裏的鳳竹姑娘了。她跟她男人在鄉下開了一個館子。因爲是從咱們府上出來的,在當地也有人照拂,生意做得很不錯。她看到我,還向我打聽……”

老李“噓”了一聲,又壓低聲音:“這些話可不要亂說,仔細讓主子們聽去。”

後面的話沈仲淩都聽得模糊了。鳳竹、鳳竹,這個名字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沈仲淩漫無目的地走着,等緩過神發現居然到了婉初的小院子前頭。

沈府的花園後頭就是婉初的小院子,隔着一道短粉牆。牆頭上排着瓦合的槟榔眼。從前天氣好的時候,遠遠地從那槟榔眼裏就能望見院子裏頭的海棠樹。

這時候天色早就暗将下來,因爲是月初,夜色很明,月光透亮透亮地灑了一地。

自從婉初走了,他再也沒來過這裏。青石磚地縫裏都有了些雜草,每走一步,腳下的雜草就好像刀子一樣直戳到心窩裏頭。

廂房裏黑着。他記得他往常來的時候,廂房裏都有一盞小燈。婉初愛看書,尤其睡前總要看書看到很晚。後來他才知道,有時候她其實早就睡下了,可如果哪天沒瞧見他,就會留一盞燈。想着萬一他回來了,看到燈亮着,就會來找她說句話。

這些都是鳳竹後來告訴她的。鳳竹等不到婉初,每天就在院子裏哭,看到沈仲淩就說些婉初的事情。可他那時候多恨她,連着鳳竹也覺得礙眼,找沈福給她說了一戶人家嫁了出去。

他是打定了主意把關于婉初的一切都掃地出門。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要忘記一個人有多難。他能做的,僅僅是不去想起。可他不知道,一輩子那麽長,會在哪年哪月哪日哪時才真真正正地把那個人忘掉。

現在這裏,連個打掃的人都沒有了。那棵海棠樹挂滿了紅色的果子,沒人摘食,枉自嬌豔欲滴地挂着。

他擡手摘了一個,放到嘴裏,酸酸的,酸得他眼眶都有些發熱了。他們的那些,難道都是假的嗎?他這輩子從小就知道婉初會是他的妻子,就算周圍有些愛慕的眼神投來,他也隻當作沒看見。他心裏覺得,妻子就是那個叫作傅婉初的小姑娘。

小時候是有過一次危機的。那會兒她家裏來了一個叫劭岩的漂亮男孩子,婉初很喜歡他。他放學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他們湊在一處說笑。婉初瞧見他,便拉着劭岩的手過來邀請他一起玩。沈仲淩心裏頭是生氣、悶酸的,托口說要寫功課扭頭走了。婉初卻跟沒事人一樣,接着跟劭岩一起玩。她從小就知道傷他的心,他怎麽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呢?

中間分别了十年,再見到婉初,她已經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眼睛黑白分明,郁郁寡歡的樣子,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攬在懷裏疼。剛開始的時候她總是眉目淡淡的,也總冷眼瞧他。瞧得他面色發紅了,才會嘴角偷偷一笑。

後來她漸漸笑得就多了,人前仍舊一副冰霜冷蓮的模樣,隻在他面前才又有小女兒的模樣。他覺得自己好像撿回了寶一樣。即便是她中間走過,可還是會回來。可這一回,她是真真正正的丢了。她還是背叛了他,跟了别的男人。

他心裏那些邪惡的怒火,細細地烤着他的心,生生地疼。他怎麽甘心呢?他把一顆心都交給她,他覺得他的一生就應該是和傅婉初在一起的。可她卻那樣對他!

榮逸澤,你爲什麽這樣,奪了她去,仍然在别的女人那裏流連放浪!他早知道那是沈伯允的安排,可他又不能恨大哥,隻能把滿腔的怒火一并朝向着榮逸澤。

梁瑩瑩洗完澡出來卻沒看見沈仲淩。問了問娘家帶來的丫頭小秋,小秋隻道看見姑爺在庭院裏散步。

梁瑩瑩頂不喜歡這種舊式的庭院,她喜歡自家歐式的洋樓。太陽照過來,仿佛所有的地方都能被照得亮亮堂堂的。這種舊式的庭院,九曲婉轉,層層躍遞,廂房好像都被花木藏住,極不爽快。

可沈仲淩偏偏不願意搬出去獨立府邸,隻說要同哥哥住在一處。梁瑩瑩爲了這個,是生了場悶氣的。梁世榮便勸她,女人要知道男人的底線在哪裏。沈仲淩的底線就是他的大哥,要不然怎麽會同先前的未婚妻退婚?

梁瑩瑩也知道他們這場婚姻自然是帶着政治的關系,可就算如此,這也是她心念良久的錦繡良緣,她分外珍惜。既然珍惜了,便要隐忍讓步。

梁瑩瑩随便搓了搓頭發,穿着睡衣就出來找沈仲淩。

庭院寂靜,下人們早去休息了。走了好幾進院落,也沒尋着沈仲淩的人影。

她也隻好漫無目的地走着,快到婉初的院子的時候,方見沈仲淩正從院子裏頭過來。

她曾經問過沈福,知道那是婉初住過的地方。心裏如被小刺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可面上還是端着笑:“怎麽還不回去?”

沈仲淩看見她,微微笑了笑,走過去拉起她的手,攤開來放了一枚通紅的小果子。

梁瑩瑩揚揚眉:“這是什麽?難道是紅豆?”

沈仲淩食指彎曲在她鼻子上勾了一下:“這麽調皮!你家的紅豆這樣大?嘗嘗看,這是海棠果。”

梁瑩瑩咬了一口,眉頭都皺在一處:“這樣酸!我可不愛吃酸的。”說完,就把那咬了一口的海棠果扔到了地上,然後挽住他的胳膊,“快點回去吧,我可困死了!”

沈仲淩恍然,原來不是人人都愛這個味道的。

地上那枚果子咕噜一滾就滾到泥土裏,再也瞧不出原來的顔色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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