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熬過了雨季,陶館山的半山總是浮着雲,厚厚重重,迷蒙不散,很有一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婉初也不知道在這裏住了多久,沈仲淩一次都沒來過。
她知道門是鎖着的,也無力掙紮。想着他消了氣,自然就會放了自己。她每天依着窗看窗外,風送雲來,又卷雲而去,每片雲都似曾相識,又似不識。
最近婉初總是想起王府的那棵槐花樹,人生若隻如初見,該多好?可這句話的後面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丁媽每天給她送飯,她都隻随便吃幾口。有時候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都覺得茫然,有孩子了嗎?真是安靜得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不是沒想過當母親的,原來覺得她的一生就該是嫁給沈仲淩,爲他生幾個孩子,在家裏相夫教子。
每天所愁的就是今天要換什麽菜色,要添什麽四季衣衫,找個什麽樣的教習。最差的打算就是外頭有了桃花绯聞,她也要嗔怪着耍耍小姐脾氣。能想象的就也隻到這裏了。隻沒料到人生跟她想象的是天壤之别。
這個孩子,怕是沈仲淩也容不下你了吧。可憐你投錯了人家,是個沒人期待的。
渾渾噩噩又過了幾日,沈仲淩終是來了。他在她房前徘徊良久,最後打開門進去。
婉初穿着睡衣,坐在桌前亂畫。聽到開門聲,她以爲是丁媽送飯來,便說:“丁媽,給我添杯熱水。”舉着杯子,一回頭看見他,臉色沉重,胳膊上纏着黑紗。她心裏就是一涼,緩緩站起來,呆呆地望着他。
“父親,過去了。”沈仲淩聲音很淡。
婉初手裏的杯子抖了一下,灑出來一些,在桌面上形成一面小小的鏡子,照見她蒼白的臉。
現在,他們的婚約徹底地煙消雲散了吧。
“婉初,告訴我,孩子是誰的?”他總是想知道。
婉初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仲淩?”
他總是不相信婉初是那樣的人,他覺得她蒼白的笑容下一定有巨大的委屈。哪怕他現在心裏也藏着巨大的委屈,可他怕錯怪了她。
而婉初心裏反反複複的隻有一句話,回不去了傅婉初,你們終究是回不去了,也不可能有未來。他如此按捺委屈和憤怒地問你,不過是他心底對你還是愛着的。既然知道他愛着,就夠了,她不要他背着她的債苟延殘喘地過活。
“去把這個孩子打掉,我們還能重新開始。你要的不就是名分嗎。我現在給不了你,我總會給你的。”這些話沈仲淩想了又想左右徘徊,他覺得他非得說給她聽。這不是一時的沖動,是他的真心所想。
那天梁瑩瑩陪他跪着謝禮,到後來她起來都得人扶着。跪了半日,臉上也是些許的蒼白,頭上冒着細密的汗。他不是不感動的。可他心裏卻又明明白白地知道,雖然是感動,可他心裏想着陪自己跪着的應該是傅婉初才對。若是婉初陪着他,他早就讓她回去休息了,可他竟然麻木地由着梁瑩瑩跪着,不過是不愛惜她而已。
這樣的話,婉初不是不動心的,可他們都已經這樣了。她的不貞早晚會像一根刺刺在兩個人心上,血流不止,最後血盡人亡。
這些日子她被鎖在這裏,她知道,如果答應他,這就是她的未來。天天盼、日日盼,在盼望裏消滅青春,在盼望裏滋生怨氣。
那把鎖現在鎖的不過是這個屋子,可如果她答應了他,那麽會有那麽一把鎖一直鎖着她,天大地大卻無處可去,才真正失了心的自由。然後呢,就會如同母親一樣,由愛生恨,郁郁寡歡憂愁不可終日。
那不是她想過的日子,也是她最不能選擇的路。
“仲淩,就這樣算了,讓我走吧。”
沈仲淩卻是憤怒了,他以爲他的委曲求全怎麽樣都能讓她感動的。“我知道,這孩子是榮三的,你早就不愛我了,你愛上他了是不是?不然以你的性子,你不願意沒名沒分跟我在一起,卻願意沒名沒分地給他生孩子?傅婉初,我怎麽會相信你還愛我呢!”
“我在通州城的時候每天給你寫信,你一封都沒回,我那樣表白等着你說聲‘願意’,你都沒回答。我早該知道,你早就不愛我了。什麽名分,不過就是你的借口。你不如就痛痛快快說一聲,你不愛我了,還讓我來得痛快!”
信?哪裏來的信呢?她又看到什麽信了呢?不過是有人阻撓而已。婉初無奈地笑了又笑。那我就手起刀落,讓感情斷了吧。
“好吧,我不愛你了,沈仲淩,放我走吧。”
沈仲淩三兩步沖過來,捏住她肩膀:“傅婉初,你好狠的心!你想走?你休想!你記得我小時候說過什麽,你生是沈仲淩的人,死是沈仲淩的鬼!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裏。我不會放你去榮三那裏的,我不會眼睜睜地看你們雙宿雙飛的!”
婉初咬着下唇,把一肚子的話牢牢地閉在心裏。眼淚委屈地往上翻,看着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覺得心如刀割,把頭轉過一邊。
那時候覺得這話多甜蜜,小小青蔥一樣的少年,把她護在身後,對着一群打她主意的小混子說:“傅婉初生是沈仲淩的人,死是沈仲淩的鬼。你們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她也牢牢記着。
那時候的兩小無猜無關乎愛情,卻有心靈的震動。
“你不去醫院,我去給你配好藥送過來。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我不會讓你如願以償的。這孩子我也不會讓他活下來!”沈仲淩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把房間裏的東西砸了一個遍。
婉初隻是蜷縮在床上,看着他發洩着心裏的怒氣。她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
第二天丁媽果然端了一碗藥過來:“小姐,這是少爺交代給你的補藥。”
補藥嗎?婉初苦笑着看着黑黢黢的湯水,放到唇邊,停了停,太燙了。“丁媽,藥太燙了,我回頭就喝。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難做的。”
丁媽并不知道這裏頭的情況,心裏也不明白這樣溫婉的小姐,爲什麽要關到屋子裏去。聽她那樣說,忙點頭說好。轉身正要鎖門出去,婉初又叫住她。
“丁媽,給我帶些報紙看看吧,你看我哪裏也不能去,悶得慌。”
丁媽看婉初不鬧也不叫,給什麽吃什麽,卻一天一天憔悴,這模樣看着就讓人心疼。她說話輕聲細語的,嬌弱弱的,讓她心裏都忍不住泛出憐憫,覺得沈仲淩把這樣的小姐關在屋子裏真是可憐。更何況他也沒說過不能看報紙,于是心一軟,就拿了些舊報紙進來。
她把報紙放在桌子上:“小姐你要是看完了,就叫我,我再給你換新的。”
婉初微笑着謝過她,丁媽轉身出去又把門鎖上。
婉初失神地發了一會兒呆,桌子上是打胎藥和報紙。她坐過去,藥已經沒那麽燙了。端起來,鼻子裏就沖進一股濃濃的藥味,讓她心裏一陣惡心。屏住呼吸,喝了一口。
可那味道實在難以下咽,隻好又放在一邊。随手翻了翻報紙,翻了幾頁就看到那些照片和報道。
婉初的手抖了又抖,看了看日期,那已經是前一陣子的事情了。他們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還裝模作樣地要和自己在一起嗎?
婉初隻覺得胃裏翻江倒海,到廁所裏狠狠吐了又吐。她摸了摸肚子:你也不想死嗎?可是我卻找不到讓你活下去的理由。
婉初回到桌子邊把報紙看了又看,最後合上。就算我死,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老死在這裏。我的身體,也由不得别人做主。
婉初把藥通通倒進了抽水馬桶裏。
夜深人靜,萬籁俱寂,聽不到一丁點的聲音。婉初知道丁媽往常九點多就睡下了。這院子裏除了每天清晨有個送菜的農夫,再也沒旁人了。
婉初拉開窗子往下看,兩層樓。她沒有鞋子,鞋子早就被收走了。衣服也就是一件睡衣睡褲而已。她偷偷順着落水管爬了下去,離地半人高的地方沒有落腳的地方,婉初隻好閉上眼睛一跳,還是崴了腳。
刺骨地疼,她咬住牙不讓呻吟聲破口而出。剛才落地的時候發出了不小的聲音。婉初拖着紅腫的腳在花從裏躲了一會兒,聽聽沒有别的動靜,才大膽地貓着腰走出來。
她不敢走大門,丁嫂的窗戶正對着大門,所以在夜裏摸索着往後門走。
後門也上了鎖。婉初擡頭看了看牆,不算太高。圍牆邊有棵樹,婉初就順着樹爬上圍牆。她身上的睡衣是柔軟寬松的絲綢,往上爬的時候褲管都卷了上去。樹枝刮着皮膚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她也顧不得腿上的那些疼。
牆那邊都是灌木叢,她又閉着眼睛一跳。并不太高,可身上、手上、腳上,全都被割破了小口子。
這時候下腹傳來一陣抽搐的疼。婉初彎了彎腰等那疼過去,心裏想會不會這孩子要走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現在隻能聽天由命了,我顧不上你了。
過了一會兒,肚子不疼了。婉初忍着腳下一步一疼,分開樹木往前走。
婉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不知道東西南北,隻能沖着有燈光的地方走。深夜裏更深露重,有些地方潮濕泥濘。光着腳,腳被小樹枝紮進了肉裏頭,她隻能停下來,咬着牙把刺進肉裏的刺拔出來,帶出的血肉她自己都不敢看。
可她的心早就疼得麻木了,腳上反而沒那麽疼了。
天上有一輪極好的月亮,月亮從樹木的罅隙裏射下來,一段一段的銀白。
本就将生死抛在腦後,婉初開始沒那麽害怕了。但走得久了,周身孤寂,耳邊有貓頭鷹凄涼的叫聲,有時候林子裏會突然驚起一群飛鳥,把她吓得停下腳步。
她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個方向去,等到雙腳疼得失去了知覺,婉初發現自己好像終于走到了大路上。
可婉初又怕碰上沈仲淩的車,就躲在樹的後面。她實在是累了,小心地等,她準備等到天亮的時候再攔輛車下山去。這一晚上,她的精神高度集中,這會兒坐下來休息,那口氣便松了下來,頭暈力乏地靠在樹邊,迷迷糊糊地就睡過去了。婉初覺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天色蒙蒙地亮起來,婉初被林中晨鳥的叫聲叫醒。她頭疼欲裂,腳底生疼。低頭看了看,腳已經腫起來了。那樣細白的雙足,如今看起來狼狽得不忍直視。
她等了很久,終于有一輛車從晨霧裏駛來,婉初仔細分辨了一下,那不是沈仲淩的車,這才挪到路邊使勁地揮手。
白玉緻坐在車裏,今日莫名地煩躁。
昨天唐浩成下了帖子,請她到陶館山的小公館裏來赴約會。雲雨一番後,突然送了一枚戒指給她,他目光殷切:“人都說京州城裏有三憾,第二憾就是玉緻不栖。我雖然不是良木,暫時也給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如果你願意,咱們可以在這裏住下,一起生個孩子。愛你、寵你,不比妻子少一分。”
白玉緻扣上旗袍的扣子,眼中波瀾不興:“大家不過逢場作戲,唐先生何必這樣不知情趣?”
“就算你當作戲,我也是心甘情願。”他話語殷殷。
“唐先生,我今年二十六了,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都在風月場裏消磨盡了。更何況,你的小嬌妻榮四小姐會同意我嫁過去嗎?”
唐浩成拉過她的手:“隻要我願意,沒什麽不可以。你要是覺得委屈,那麽就給我一兩年的時間,我給你個正室的名分。若你願意擔幾分委屈,就先在我這裏做個外室。”
白玉緻撲哧一笑,旗袍的扣子還沒扣完,又被他一把扯開。她難得點頭同意在他這裏過夜,唐浩成歡喜得如同得了什麽獎。
睡到半夜,手一摸,枕邊人卻不在了。她擡頭看看,門外隐約有燈光。輕手輕腳起來,看他書房的門虛掩着,他正低聲跟人講着電話,她于是靠在門邊,細細地聽。
隐約聽見他要去收購楊兆雲的股份。楊兆雲手裏頭有榮家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那語氣,似乎是不擇手段都要得到手。可沒聽清楚細節,就聽見唐浩成挂了電話出來。
她忙又蹑手蹑腳躺回床上,心裏七上八下地想早點回去告訴榮逸澤。可總不能半夜就跑走,按捺着被摟着過了一夜,大清早就找了個借口走了。
這一夜沒睡踏實,上了車心裏才安穩些,搖晃裏就來了些困意。
開着車,濃霧裏看不見路,車開得很慢。突然司機祝全“咦”了一聲。
白玉緻本來睡得就淺,被他這一叫,就從迷糊中驚醒。
“怎麽了?”
祝全說:“我好像看到路邊有個人在招手。”
“這麽早,在這裏?”
“是啊,好像還是位小姐。白姐,我們要不要去看看?”祝全是榮逸澤早年連車帶人送給白玉緻的,她對下人極好,下人私下裏都叫她一聲“白姐”。
白玉緻本來并不想管閑事,這猶豫間車子就開了老遠出去。
婉初看到車沒有停下,終于體力不支倒在了路邊。
“算了,掉頭回去看看吧。”白玉緻其實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如果也有那麽一個姑娘,如果遇到不一樣的人,那麽她的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吧。
祝全把車又開過去,下車一看,那位小姐已然昏倒。他走過去蹲下來,輕輕拍了拍她:“小姐,小姐。”
婉初迷迷糊糊地哼了哼。
祝全看她雖然樣子狼狽,可睡衣料子像是有錢人家的,于是把她臉上的頭發撥開,等看清了她的樣貌後,大吃了一驚。忙把她抄起來,抱到車上。
“是傅小姐!”祝全對白玉緻說。
祝全是曾經替榮逸澤給她送過信的,所以他認得她。
兩人看她渾身是傷的樣子俱是吓了一跳。有血緩緩順着她的腿流下來。白玉緻突然想起那天沈仲淩說過她是懷了榮逸澤的孩子,更是緊張,催祝全:“快點去醫院!”
榮逸澤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婉初已經醒了。她臉上有細碎的傷痕,手臂上也都塗着藥膏,一雙腳被紗布裹着,一身的雪白。她失神地看着天花闆,聽到有腳步聲,扭頭去看他。看見是他,然後再轉過來。
榮逸澤在她身邊坐定:“怎麽鬧成這樣?你,還好吧?”
這樣折騰都能活下來,婉初微微地笑了一笑。仿佛是經曆了生死,看萬物都是通透、不入眼的笑。
榮逸澤進來之前,白玉緻簡單地說了說醫生的診斷,一些皮外傷,先兆流産,不過孩子還在。
榮逸澤看着她笑得那樣凄涼,心裏也跟着黯然,斟酌着緩緩地問她:“你怎麽打算對這個孩子?”他知道這孩子不是沈仲淩的,他心裏也是奇怪,孩子會是誰的?
婉初咬着下唇不言,這于她是個困難的抉擇。她以爲這樣摔摔打打的,這孩子怕是活不下來了。可是居然還在,可見這孩子多麽渴望能活下來。
“那麽我能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嗎?你要不要問問他?”榮逸澤小心地問。
婉初隻是苦笑不言語,眼眶子紅着。
榮逸澤思前想後,前因後果地聯系起來,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越發小心地問:“是桂帥?”
婉初搖搖頭。
剛問完他自己就否定了這個答案。想想也應該不是的,桂朝瑞五十多歲,能不能生育本就是問題,他前後有九房姨太太,卻隻有二太太生養過一個兒子,顯然早就是被聲色掏空了身子。
“那麽,就是齊少了吧。”
婉初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咬着唇不說話,榮逸澤心裏就明白了幾分。
“婉初,你說人世是不是很多事情冥冥中早就有定數呢?”他覺得命運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殺人一個措手不及。
“我也想知道,如果知道了,以後的路也許走起來就沒有那麽難了。”婉初笑得更加凄涼。
“齊少也是一表人才……如果你們是真心,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送你去。”他雖然說得潇灑,聲音卻帶着一點點的猶疑。可看她苦楚的樣子,心裏頭又是希望她快樂的。
婉初搖搖頭:“不過是一場交易,孩子不過是意外。他對我并不注意,甚至,我覺得他很恨我。”
榮逸澤看她穿得單薄,拿過來一條毯子給她蓋上,斟酌半晌才緩緩地說:“看來你是都不記得他了。”
婉初擡目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我告訴你齊少從前是叫作‘齊劭岩’的,這個名字,你會不會熟悉些?”
“齊劭岩?”婉初想了想,這個名字才從那些不願意記起的往事裏分雲撥霧地走出來。
她無奈地笑了笑,原來是他,難怪他眼神裏總帶着恨。難怪他說老王爺府裏是藏着好昆劇名角的,難怪他愛吃那些滿人的小吃,難怪他能叫出她的老姓。
那時候婉初母親愛上聽曲,正是對昆戲入迷得很的時候。父親便到處搜羅戲子、名角,在王爺府養了一個自家戲班。
後來父親在外頭聽戲的時候,無意中在戲園子裏遇上個叫齊素瑾的正旦。素瑾的老姓是“齊佳”,那時候大多的皇族都随遜帝去了北地,留在京州的寥寥可數。這齊佳氏在滿人裏也是極其尊貴的小姓。父親看不得這樣出身尊貴的女子輾轉風塵,便爲她千金贖身帶回了家。
素瑾來的時候是帶着一個男孩子的。府裏頭都說來了個極漂亮的男孩子,婉初就拉着沈仲淩去看。
花廳裏就看見袅袅婷婷的素瑾,她身後藏着一個極其漂亮的男孩。若不注意,說成女孩子都相信。那眉眼骨骼,竟然比他姐姐看着還美些。
問了問年紀,才知道比婉初還小上一歲。
婉初一直是做妹妹的,上面有個長他二十歲甚少見面的大哥,後來又有沈伯允和沈仲淩,婉初都是要叫哥哥的。現在終于來了個比她小些的,她也終于叫了回弟弟、當了回姐姐。
于是婉初跑過去就去拉那個男孩子,讓他叫“姐姐”。
素瑾是個玲珑剔透的人,知道大戶人家規矩多,忙惶恐地說:“這怎麽使得!”
婉初的父親卻溫和地說:“沒什麽不妥,就叫姐姐吧。”
那時候是沒人發現什麽不妥的。等到婉初母親覺察出來的時候,兩人卻是珠胎暗結了。
劭岩那時候膽子很小的,不愛說話,也不愛跟孩子們湊在一處玩。提到這事的時候,素瑾總是紅了眼眶,說是被戲班老闆打得多了,怕人。
姐弟倆雖然也是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可不是正室生的,母親去後,在家裏也很受了些苦。他們的父親故去後,主母就把兩人趕出了家門,這才漂泊淪落在梨園。
素瑾自己學戲,可不讓弟弟學,她覺得自己一個人犧牲就夠了。劭岩,那是家裏的根,若入了這行,怕是死了也不敢見父親的。
可在戲園子裏白養個孩子,班主自然是冷眼相待,動不動就找借口爲難姐弟倆。劭岩聰慧愛學,覺得自己學了戲,便能賺錢養姐姐,于是偷偷跟着學。素瑾知道以後,狠狠打了他一頓,從那以後劭岩便不太說話了。
府裏上上下下知道姐弟倆的身世,對姐弟倆都很和善。
沈仲淩不久被送出去念書了,婉初便常常來找劭岩玩。她最喜歡逗他,看他那驚慌又倔強的眼神,就覺得好玩。
劭岩膚色比婉初還白些,在府裏頭住了些日子,身上、腮上也長了些肉,細白滑嫩的,婉初就常常捏他的臉。劭岩卻每次都打掉她的手。
後來婉初常常帶來好吃的、好玩的給他,逗他說:“讓姐姐捏捏臉,姐姐的好東西都給你。”
劭岩咬了咬唇,卻說:“你教我念書,我就讓你捏。”兩人就這樣成交了。
婉初那時候也就念過《詩經》《論語》,便随便找些教他。他學得很是認真,認字也認得快。婉初在地上寫她的名字,指給他看:“看,博爾濟吉特·婉初,這是我的名字。”後來他逐漸笑得多了,婉初才發現,這孩子笑起來更好看。
有時候兩個人躲在花園裏捉鳥,可婉初性子急,鳥沒到竹箅子下頭就開始拉繩子,常常一個下午都捉不到一隻鳥。婉初一生氣就跺腳,把氣都撒到花園裏的花上。
劭岩爲了哄她,就拉了拉她的衣袖,小聲說:“姐姐,你别惱,我唱戲給你聽。”婉初便喜笑顔開地托着小下巴聽他低聲唱戲。
姐弟倆在府裏頭住了半年多,東窗事發了。有老媽子發現素瑾懷孕了,跑去告訴當時已經是當家主母的母親,母親自然是怒不可遏。
父親在娶了母親前是有過幾個姨太太的。一大家子的女人,在一處玩得盡是鈎心鬥角的遊戲。剛開始,母親不過隻是想着簡單過過日子。可樹欲靜而風不止,若不被人欺負,母親也隻能反擊。後來那幾個姨太太都被母親趕走了。大福晉早早就病逝了,側福晉身體一直不太好,與世無争的。當家主母的位子就落到了母親的身上。
當初父親信誓旦旦,自母親後再無真愛,再不納妾。可還是耐不住多情的性子,後來又有了幾個紅顔知己。剛剛平息了屋外的桃花,他跟素瑾又出了這樣的事情。
母親自然是容不下她,趁父親出門辦貨,弄了碗打胎藥給她。素瑾隻是哭,說願意離開王府,求母親給她留下孩子。
家裏頭鬧得雞飛狗跳的,婉初也是害怕,可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她一個人躲在門後頭偷看。
那時候的劭岩就像個随時要攻擊人的小獸一樣護在他姐姐身邊,一雙桃花眼裏頭盡是防備警惕和憤恨。
婉初怕他挨打,心想着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摻和什麽,于是壯着膽子去拉他:“劭岩聽話,跟姐姐出去玩。”
可他一張嘴就咬在她手上,婉初疼得直掉眼淚。素瑾忙分開了兩人,又不住地磕頭,直到額頭冒出血來。
最後素瑾寫了絕情信給父親,帶着劭岩走了。
走的時候什麽都沒帶,姐弟倆穿的也還是當初來的那件衣服。劭岩這半年來身量都長了,衣服便短了一截。可就是那樣,姐弟兩人也不帶走一件屬于傅家的東西。
父親回來了以後,自然有心腹偷偷告訴他發生的事情。父親也不敢張揚,但暗地裏是去尋過的。
這便是婉初父母感情決裂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時候母親打碎了家裏所有的東西,趕走了所有的戲子,訂下了船票。所以,婉初一直都覺得這世界上或許還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的。
“但是,他們又怎麽去了漢浦?”婉初問他。
“他們姐弟兩個從你家出來後就流落到南邊,改名換姓。素瑾改了名字,代念雲。代,是她母親的姓。她爲了養家,隻得又去唱戲,無意中被桂帥給看上了。桂帥那個人……把她的孩子給糟蹋掉了。素瑾是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是了,念雲,婉初父親叫傅雲章。婉初歎了一口氣,這世上的女子啊。
“素瑾是個冷傲脾氣,對邀寵并不上心,桂帥沒多久就膩了她……桂朝瑞這人有個不上台面的癖好……”說到這裏頓了頓,“代齊這些年也不知道過的什麽日子……弟弟遭罪後,素瑾精神就有些不大對了。”榮逸澤也是跟着感歎一聲。
“三公子知道得這樣多?”婉初聲音裏帶着疑惑。
“素瑾的醫生就是方岚的哥哥,是我的表兄。從前聽他斷斷續續地說起過,但沒說是誰。後來我才弄清楚這麽個前因後果。要不是看你這狀況,我本來也不想說給你,徒然增加你的傷心事……”
兩人俱是一陣沉默。
婉初是恨代齊的,可從頭再看去,也不知道該恨誰去了。怪隻怪浮世裏掙紮,躲不過命運的翻雲覆雨手。
“他,現在怎麽樣?”
“外頭的傳言是損了一兩千的兵,丢了五座城,又不肯低頭,領了一百軍棍,被桂帥關在邢台監獄裏。實際怎麽樣,誰也不知道。”
他這一場交易,未免太蝕本。說來說去,竟然是她家欠了他的。那樣日月光華的人物,竟有這樣不堪的過往。
“竟然是傅家欠了他的……”婉初喃喃地說。
如果當初母親能容他姐弟,那麽論輩分,她還要叫他一聲“小舅舅”。如果當初母親不去國離家,她也許早就跟沈仲淩結了婚。可她自己都做不到跟人分享一個丈夫,母親又怎麽能在再三受傷的情況下容納别人?
榮逸澤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便安慰她道:“這世上的事情,哪裏說得清楚呢?不過就是你情我願罷了,你也不用太難過。”
良久,婉初才勉強擠了個笑,聲音卻是凄清又堅定:“三公子,你可願意和我做個交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