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岩公館裏今天分外的清靜,連仆人走動的聲音都聽不到。
婉初看他周身冰涼的模樣,心底突然有一絲不安。不知道剛才那一出戲到底有怎樣的含意?
代齊換過一身衣服出來,看到婉初還呆呆地站在客廳裏。他緩了緩情緒,倒了一杯紅酒遞到她手裏。剛才那冷若寒冰的樣子沒了,又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酒杯晶瑩剔透,透着入骨的冰涼。婉初捏着杯子一動不動,直直地盯着他,盡量放穩了聲音問他:“現在齊少能告訴我你要什麽了嗎?”
代齊雙眸微睐:“你不提我都差點想不起來了……我還真想好了。”頓了頓,瞧着她,說了一個字,“你。”看着婉初臉上的變化,仿佛一個貓鼠遊戲。
這個字敲得婉初心頭一震,穩了穩心神:“你什麽意思?想要我嫁給你?實不相瞞,我跟沈仲淩是有婚約的。”
婉初看着他,她實在不覺得這樣的人會有成家的想法。
代齊仿佛是聽了什麽好笑的笑話,笑着搖搖頭:“我代齊是什麽人?我怎麽會不知道你心裏隻有沈仲淩一個人。我要你的人幹什麽?天天看着你爲其他的男人郁郁寡歡嗎?”
手裏晃着猩紅的酒,晃一下,沉下去,又搖上來。杯壁上粘連的薄酒也吐着薄薄的血紅。
“你到底要什麽?”婉初的心已然冰到谷底,隐隐有種不安。也不知道是問他還是問自己。
“簡單……要你的一夜。”代齊放下酒,走近婉初,俯身看她。食指指背滑過她的劉海、臉、頸,最後停留在她小巧秀氣的下颌。略一用力,擡起婉初的頭,逼她與他對視。
她不是說有些東西比命重要嗎?那些東西比她自己的命重要,比沈仲淩的命又如何?
婉初把頭側到一邊,避開他的手,咬牙狠狠地說:“你這個瘋子!”
代齊淡定自若地笑了笑:“你自己說的,凡事皆是交易。我開過價了。你若覺得不合适,大不了去找大帥。怕是他拿了你的錢還得要了你的人,出不出兵都很難說。不信的話,你大可以去試試。”
婉初攥着手,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扭頭就往外走。
“你有一夜時間考慮,我在房間裏等你。若你不願意也無妨,買賣不成仁義在,明天我給你備車,送你去見你的沈仲淩。”說着笑着拈着酒杯從她身邊擦過。
婉初隻覺得那颠倒衆生的笑後是深不可測的陷阱。她站在這陷阱旁,無論跳不跳下去都是萬劫不複。
耳邊似有炮聲隆隆,沈伯允的話猶在耳。隻能再堅持兩天了。
去找桂帥嗎?看着桂立文如此目中無人的放浪樣子,那桂帥顯然素日也從不管教。桂帥有九個姨太太,他恐怕比桂立文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過了今天隻有最後一天。回去吧,同沈伯允說,你赢了,那就讓他娶了梁瑩瑩又怎麽樣呢。至少他是活着的,不是嗎?
可是她心裏有多不甘心,不甘心自己這邊翻了底牌,那邊卻連賭注都沒押。
那麽,就賭一把好了。
婉初走到門邊,足下似有千金重。
走出去,也許和沈仲淩就從此蕭郎是路人,他成了别人的丈夫;退回去,她和他還能有未來嗎?
沈仲淩應該是愛她的吧,既然愛,會看重這些嗎?如果他看中這些,那麽就索性放手絕了自己的念想。
母親總說天下男兒多薄幸,他們要麽愛着你的家世,要麽愛着你的容顔,要麽愛着你的身體。等這些都沒了,他還愛你什麽呢?
可婉初就不信那些,難道就不能僅僅因爲愛一個人嗎?不該是照顧她、愛護她,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相愛相敬,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嗎?
她甯可自己選一條望不見光明的夜路,也不肯把自己的幸福交到别人的手裏任人擺布!
代齊斜靠在床上,床頭是一盞拼色玻璃台燈。電燈泡是橘黃色的。燈光穿過那些拼色的玻璃,中和成一種奇異而沉悶的五彩缤紛來。
傅婉初就是從這暗淡的光裏走進他房間的。
窗戶沒關,風吹起兩層窗簾,外面一層是酒紅色的天鵝絨,裏面一層是米白色的十字紋紗。一明一暗、一搖一擺,好像招魂的手。
婉初隻覺得心都被抽空了,一步一步走到他床邊,如同走到地獄的門口。
代齊半靠在床上胡亂地翻着報紙,看她失魂落魄地走過來,挑了挑眉,譏诮地丢了一句:“既然是交易,總要心甘情願才好。”
還要怎樣的心甘情願呢?
她還穿着下午去看戲時的那套洋裝,背後是一排小小的扣子。她轉過身去,反手輕輕地一粒一粒地解開。
包裹住纖麗後背的衣衫,在她手下一寸一寸地分開,一直到腰下。然後輕輕一拉肩頭,長裙委地。
代齊卻是靜靜地靠在那裏,看着她的背影。
她身上隻剩下一件藕荷色真絲的吊帶底裙。風吹過來,擦着她的皮膚一陣一陣地涼。
“你會發兵的,對吧?不管怎樣,我總相信你的。”婉初都覺得自己好笑,對着這樣的人還談什麽相信?相信他,僅僅因爲他從桂立文手下救過自己兩回嗎?桂立文是個無賴,那麽他呢?該是個能信任的商人吧?
可是,她不信他,又去信誰?她相信的不是他的人,而是這場交易。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她想不到自己人生最大的一場交易,用的是自己的身體。
潮水淹沒了雙瞳,模糊了雙眼,但她不能哭。
不知道什麽時候代齊悄然在身後,貼着她。他比她還有一些茫然,隻是她背對着他,她看不見。
他的手擡起來,在空中遲疑了很久,才緩緩落在她瘦削的肩上。手下的身體一僵,然後是細細的顫抖。
他穿着一件珊瑚絨的浴袍,貼在她身後,居然讓她覺得有一點點的溫暖。另一隻手拔了她頭上的發夾,海藻一樣的頭發一時如瀑布傾瀉下來,瀑灑在他裸露的胸口上。迎面而來的還有頭發裏的清香,他從沒聞過的清香。
白天看她穿着高跟鞋尚不覺得,如今光着腳站在身前那樣嬌嬌弱弱。他一低頭,下颌正好落在她發頂。
其實他也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麽對她。就像沒料到她會留下一樣。
沈仲淩原來在她心裏那樣重。他原不過就是想逗逗她,看她走投無路、看她驚慌失措,看她滿懷希望而來、失望而歸。看着她煎熬在永失我愛的悲傷裏不能自拔……
他什麽都預見了,就是沒料到她會留下。
那美好的婀娜背影,不盈一握的纖腰,仿佛也是曾經渴望過的。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國,本是萬水千山的距離,可如今就不過是淺淺一水間。
他受了蠱惑一樣,把頭埋在她頭發裏,靜靜吸取她的香氣。這香氣好像有些記憶裏的味道,他記得她從小就是這麽香的。她的清香仿佛是從皮膚下滲透出來的一樣。現在觸手可得,都是屬于他的了。
姐姐也是這樣香的,可是跟她卻又不一樣。
他記得婉初是比自己大一歲吧,那時候她總學着大人的模樣去捏他的臉,他卻不愛讓人碰他。她就從屋子裏頭捧出些好吃、好玩的東西,很狗腿地笑着跟他說:“你讓我捏捏臉,這些都給你。”她笑得燦爛得如同那仲夏的太陽,刺得他睜不開眼。
他記得那樣清楚,可她什麽都不記得了。連回憶裏都沒有他的蹤影,這感覺真讓他憤怒。
他唯一可親近的人就是姐姐。小時候姐姐也那樣親密地拉過他的手,擁他在懷裏。姐姐的胸前是柔軟而溫暖的一處,可那樣遙遠。到後來,那溫暖越發的冷,她把自己關起來,再也不肯見他。
他想起那溫暖,雙手便慢慢往上移。手下是柔滑的布料,柔膩到心裏起了陣陣酥麻。剛碰到那柔軟的所在,婉初突然抓緊了他的手,他的手就停在那裏不能前進。
她的手冰涼,裸露雙肩的身體在這仲春的夜裏禁不住瑟瑟發抖。
偶有一刻,他想讓她走。然而當那憐憫還未發芽的時候,婉初突然轉身抱住了他。她的臉就埋在了他的胸前。
浴袍不知道什麽時候散開了,他是裸露着上身的。她回身一抱,絲涼就貼在了他滾燙的胸前。他的心爲之一顫。
然後橫抱起她,放到床上。
他順着她的唇吻下去,颀長的天鵝一樣的脖子,下面是一對漂亮的鎖骨。他的唇遇到了她的底裙的阻擋,卻不知道怎麽脫下去,狠狠一撕,“嘩”的一聲那底裙就裂成兩半。
那聲音好像是把心撕碎的聲音一樣,婉初心裏一疼,其他的疼都麻木了。身底是冰涼的錦繡綢被,身上是裸露于夜裏的沒有遮攔的涼氣。
她恍然回到少女時候,有一回生病,請了多少名醫都看不好。最後還是一個德國的傳教士說服了父親,這才送到了西人的醫院。那時候躺在冷冰冰的手術室裏,也是這樣的感覺。冷,從心底開始發冷。然後是無窮無盡的無助。
明明麻醉藥起了效果,人是昏沉沉的,但意志卻無比清醒。知道醫生在做什麽,她不害怕,知道過了這一段難熬的時間,一切就會好的。
他雙手所過之處,引來她身體一陣戰栗。瑩白的皮膚瞬間浮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茸茸地砥砺着他的手。
手下是從沒有過的柔軟,仿佛是一片可觸摸的水。那水中央立着粉紅色的荷尖,強抑的哭聲變成更厲害的顫抖。是荷塘水面一圈一圈蕩漾出去的水波,那水在手下揉捏變化,瞬間開出塵世裏最妖娆的花。
他覺得自己無比的燥熱,他隻覺得應該有一處地方讓他釋放他的煩躁。他輕輕親吻她的唇、她的眼。沉默的順從是無聲的抵抗,他自欺欺人地享受這樣的順從。
手指起伏,起落在山峰低谷中,是他從未曾了解過的秘境。她緊咬的雙唇,偶爾洩露出近乎絕望的抽泣。他擁着她,忽然就想起他小時候也是哭得這樣厲害,疼得這樣厲害。
心裏一痛,便不再憐憫她。
身體和心同一時間被撕裂,雙手想要抓住什麽卻又抓不住。床單在手下扭曲成兩朵牡丹,綻放着詭谲的妖豔。
他隻覺得心裏那空虛終于被填滿了,隻覺得那些膨脹、那些不知根源的沖動終于尋到了本來的所在。原始的、天生的、本性的所在。讓他心裏有什麽東西蓬勃起來。
漫長的甬道,是生命的招引,呼喚着原罪的勃發。是無須教授就自然而熟的本能。
他微微往回一動,婉初隻覺得火辣辣地疼,狠狠咬在他肩頭。
他悶悶地哼了一聲,松開她的手。她便本能地攀上他,但口裏卻又用了幾分力氣。直到嘴裏甜甜腥腥,她才放開,他的肩膀已然滲出血來。
代齊側頭看看那傷,又看了看眼睛都哭腫的婉初。想起小時他咬在她手上的那一口,是不是也這樣怒、這樣狠?
婉初隻是哭,一個字不哼。
她把頭埋在他胸前,這不過是個噩夢,夢醒了就好,夢醒了就好。她想。
他不知道自己往複了多少回,猛然有什麽沖向大腦,讓他想尋到更深的地方去,于是狠狠把她壓向自己。然後那些盈盈滿滿突地就噴灑了出來。身體是巨大的歡愉,從沒有過的歡愉和滿足。
這才是做男人嗎?
他翻身把她抱在自己身上,讓她趴在胸前。
良久。大概是哭累了,她也不再動了,乖乖地附在他身上,安靜得好像随時都要消失一樣。
“爲什麽?”好像是一隻沒有靈魂的軀體問他。
一定是有什麽原因的。女人的直覺就是這樣敏感得可怕。她不相信她叫他一見鍾情、再見定終身。他生澀的溫存後面,隐隐有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沖動。他根本不是風月場上的常客,縱然她從未接觸過男人,但她就是知道。
所以,爲什麽,爲什麽這樣對她?
爲什麽?他本來以爲他這多年來的恥辱都釋放了,他大仇得報了,他拿走她最珍貴的東西,他本該興奮,本該歡樂,他應該跟她說爲什麽。可突然那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東西,他就什麽都不想說了。
他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忽然摸到了什麽,撥開她的頭發,擡身看到手下是一道長長的傷疤。粗硬的殼還在上面,看來是新傷。
這樣的傷口他再熟悉不過,他背上縱橫了無數的粉紅痕迹。可誰會把鞭子抽在她的身上呢?
“誰打了你?”
婉初閉着眼睛,幽幽地說:“跟你沒關系。”
是啊,本就是浮世過客,誰又跟誰有關系?你何必問得那樣多?
可她那樣的态度卻讓他瞬間愠意滿胸。原來已經這樣了,也都不算什麽。他猛然把她翻過來壓在身下,用舌勾勒她背後的傷,然後猛地一個挺身又刺穿她的身體。
婉初側着頭,看着那風中搖曳的窗簾,搖擺得那樣生硬。爲什麽不下雨呢,這樣傷心的一天,不應該下一場雨才合時宜嗎?
不過是又一個噩夢而已。她流着淚的臉上凄然露出一個笑。總是你任性願意去賭,就别心疼賭注那樣大。
她隻覺得這身體早已不是自己的。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涼,麻木而酸疼。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又被他迷迷糊糊地弄醒。空氣裏彌漫着難解的俗世塵香情,床上淩亂不堪。
最後她沉沉地睡過去,幾縷細發被汗濕了,黏膩在臉上。代齊輕輕把它挑起,别在她的耳後。她的臉上還有沒幹的眼淚,浮起道道淡白色的痕迹。
她身下有斑駁紅痕,他突然就想起聽過的一句詩來:“玉杵搗紅紅已碎,淚望情郎終不悔。”那麽,傅婉初,你會後悔嗎?
這一夜于她,是一生般的漫長。是摧毀,是置之死地而難參生死。
這一夜于他,是刹那般的短暫。是新生,是柳暗花明撥雲見日的迷路。
早上醒來的時候,代齊隻覺得懷裏的人滾燙滾燙的。他低頭蹭了蹭她額頭,燙得吓人。他快速坐起來穿上衣服,腳下也有點虛。
昨天他打發走的傭人們早早的都回來了。姚媽在外頭布置好了早餐,看他從卧室出來,恭敬地叫了一聲“齊少”。
代齊定了定心神,吩咐道:“給方醫生打個電話,請他趕緊來家裏一趟。”
姚媽知道家裏多了一個小姐,她心裏明白,可誰都不敢亂嚼舌根。聽了他的吩咐,忙去打電話。
方軒林猶在睡夢中,接了姚媽的電話先是一驚:“是三太太又病了?”他前天剛給她檢查過。
姚媽看代齊又回了房間,這才低聲說:“不是。好像是齊少帶回來的一個小姐……”
方軒林卻是一愣,随即說:“好,我這就過去。”
方軒林趕到的時候代齊正在吃飯,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什麽情緒來。見他來了,起身跟他打個招呼。
姚媽引着方軒林到代齊的卧室裏,窗簾還垂着。雖然天早就亮了,屋子裏還是昏暗的。床邊亮着台燈。
兩人進了屋,看那淩亂不堪的模樣,心照不宣着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姚媽雖已快五十的婦人,也是面上一熱:“我給方醫生倒水去。”匆匆退了出去。
代齊卻是靠在門邊,雙臂環抱冷冷瞧着。
方軒林拉開窗簾,屋子登時亮了。那光亮刺得婉初眼睛一疼,迷迷糊糊哼了一聲。
手在她額頭上觸了下,又把體溫計放在她口中。片刻後取出來一看:“燒得這樣厲害。”
戴上聽診器,正準備撩起被子聽聽她的肺部。代齊突然咳嗽了一聲,方軒林回頭看看代齊。他依舊冰霜似的臉,卻是艱難地擠出了一句話:“她還沒穿衣服。”
方軒林這才注意到婉初裸露在外的大片肩膀。他也才三十出頭,見到這樣的狀況也是有些尴尬。偏過頭去,輕輕掀起被子聽她的呼吸。肺部倒還正常。
收好聽診器,又看了看她。婉初的頸上、肩上紅痕累累,身體虛弱得如同風裏的一條柳絮。
他和他們姐弟倆相識十多年,早就超越朋友的關系,可也忍不住責怪了一句:“你昨天……怎麽胡鬧得……這麽厲害。”
“你看看她背後的傷,好像痂子又裂了。”代齊随意地抛了一句。
方軒林小心翼翼地把她翻過去。凝脂一樣的後背,一道鞭子的舊傷又裂出了血。這傷痕讓他心裏一縮。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代齊的時候,他還小。那時候方軒林還隻是醫學院的學生,在導師朋友的診所裏幫忙值夜班。
半夜裏聽見藥房裏有動靜,他就過去查看。藥房黑着,打開燈就看見一個漂亮的少年提防又驚恐地盯着他看,手裏拿着衆多小藥瓶。
方軒林怕吓着他,溫和地問他:“你要找什麽?”
許是他聲音溫暖、面容和善,少年眼睛中的防備便散了一些。他小聲說:“我、我想要止疼藥。”
方軒林走到他身邊,半蹲着與他平視:“你哪裏不舒服?我給你看看好不好?我是醫生。”然後指了指自己身上雪白的大褂。
少年點點頭又搖搖頭,下唇緊緊咬着。
方軒林又問他:“哥哥先給你量量體溫好不好?如果沒有生病的話,藥就不能亂吃的。”
少年想了想,點點頭。
方軒林量了量他的體溫,有些低燒,又微笑着說:“你有些發燒,要吃退燒藥,不是止疼藥。”
少年扭捏了半晌,才小聲地說:“可是我很疼。”然後轉過身去脫下上衣。
方軒林現在回想起來,都仍然覺得心裏會發抖。那樣細膩的身體,斑駁的鞭子抽出的血印一直到身體的下面。開始他以爲隻是鞭打,到後來才發現原來不止,那是被摧殘後的身體。
他恨得咬牙切齒,什麽樣的禽獸能對這樣一個少年下這樣的狠手?他要去找醫生給他縫傷口,可少年拼命地搖頭,他說:“我不想讓人看到。”他小小身體裏的自尊,承受不了别人的白眼和譏諷。
方軒林那時候是沒有行醫資格的,拿不到麻藥,很是爲難。可少年就那樣吃了兩片止疼藥,咬着一塊紗布讓他處理傷口。
方軒林給他敷藥縫線的時候,不管怎麽疼,代齊都咬着牙不叫一下。
那次是方軒林第一次在病人身上縫針。他到現在都記得手術線刺破皮膚,又從皮膚裏頭拉出來的那種細微的讓人心裏泛着疼的聲音。等到最後弄好了,他發現代齊額頭上全是冷汗,嘴唇都咬破了。
方軒林托了托眼鏡,給婉初清理傷口:“這個倒還好,沒大礙。”
“你,可有退傷疤的藥?”代齊滿不在意地問。那樣的女孩子,應該是頂愛美的吧。
“我這就去開藥,你讓姚媽去買。如果還燒得厲害,回頭還是要送醫院吊水的。”方軒林交代。
代齊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方軒林收拾好診箱,從代齊身邊擦過的時候,頓了頓說:“她總是個女孩子……你……該疼惜些……她受不了那些的。”
代齊卻是沉默了,遠遠望着迷睡着的婉初。她的眉頭緊蹙着,不知道夢到了什麽。
待送走了方軒林,代齊才挪到床邊,看着她蹙在一起的眉頭,突然想去撫平它。可在快要碰到的時候,手就停在半空中。
“受不了這些嗎?我都受了,你憑什麽受不住呢?”
可惜,她的記憶裏連他的影子都沒有。這讓他有些氣餒。
“如果我說‘齊佳劭岩’,這個名字,你會不會熟悉些?”代齊冷冷地笑了笑,拉起她的手仔細地看着,仿佛要在上面尋出些什麽似的。
可婉初還在昏迷着,什麽都聽不到。
她隻覺得頭疼得厲害,努力地睜眼,卻怎麽都睜不開。唇上幹涸,身體裏更是幹得厲害。想要一點水,她伸手去摸,“咚”的一聲,什麽東西摔在地上。
一個婦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小姐,你終于醒了,是要喝水嗎?”婉初點點頭,眼前是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不是熟悉的鳳竹,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媽子,帶着西南的口音。婉初四下裏看了看,才緩慢地想起那些事情。想來這房子裏的人大約也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本就燒着的臉更是熱得厲害。
姚媽見她那樣嬌凄的容色,也是心頭一軟。輕手輕腳地攬着她的肩喂了口水:“小姐,您總算醒了!這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三天!”婉初猛然清醒,接着是巨大的慌亂,“代齊呢?”
姚媽愣了一下,才想起這是主人的大名,便和聲道:“少爺出去了,臨走前讓我轉告小姐,讓您養好身體,他已經備好了車,回頭送您去通州。”
婉初搖着頭,掙紮着要起來:“不,我現在,就去,請您去叫車,我現在就去!”
姚媽卻很是爲難:“小姐您至少吃點東西吧,您這身子太虛弱了。回頭倒在路上了,可怎麽得了喲!”
婉初知道她得了代齊的交代,也沒有爲難旁人的意思。雖然一點胃口也沒有,但勉強吃了幾口粥,強打着精神,穿戴整齊。門外已經有車子在等她。
這一路,隻看見風景排山倒海地往兩邊退去,偶然停下,那風景就停在那一處。可人生卻不似這路,隻能向前沒法回頭。
本來那顆勇敢的心,突然就害怕了。迎接的她又是什麽呢?巨大的空虛和不安頓時填滿了整顆心。
車行了大半日,到了通州城附近。空中彌漫着硝煙的味道,濃得散不開。偶有三兩群傷兵經過,還有來來往往的軍車。這是,打起來了?
“怎麽這樣了?”婉初自言自語。
“小姐您不知道嗎?齊少的守兵跟馬占榮打起來了,誰知道京州軍也加進來打了一場。”司機說。
婉初心裏一驚,怎麽會打起來呢?那沈仲淩呢?她的那些空虛和不安又被無限的擔憂取代,高高懸着。
到了城門下,婉初下了車。到處是斷壁殘垣,到處是斑駁血迹。蘆荻飕飕風亂吹,戰場白骨暴沙泥。有些穿京州軍裝的士兵正在打掃戰場,擡運屍體、傷兵。
婉初從沒見過這樣血淋淋的場面,忍不住胃裏一陣惡心。但胃裏空空的,什麽都吐不出來。
她呆呆地站着,茫然地四下裏遙望。沈仲淩,你在哪裏呢?
郭書年正陪着沈仲淩在檢查傷兵、軍事。這一場仗打得太意外了!兩人這幾天都沒睡好,臉上、身上都是泥灰。
遠遠看見一個清瘦的身影,孤孤單單地站在黃塵日暮裏,茫然無措遺世獨立。他拍了拍沈仲淩,用不太确定的聲音說:“淩少,那個,那個是不是……”
沈仲淩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見狼煙散處伊人獨立,城池破敗的頹垣殘壁裏,恍如隔世。
“婉初?婉初!”沈仲淩此時也顧不得身份飛奔而去。
婉初一轉身看到他,一顆心才落回了原處。可已沒了力氣奔跑,等沈仲淩到了眼前,被他深擁在懷裏。
仿佛從生死中跋山涉水走來,她以爲,這就是他們的生死契闊了。
從别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風塵仆仆及時地掩蓋了她的虛孱柔弱,頸間雪青色的絲巾遮擋了那夜落下的旖旎。她的眼淚流出,也許不僅僅因爲這一場久别重逢。
身體上留下塗抹不去的印記,爲了紀念那一場遺忘。
遠處黑色的雪佛蘭裏,代齊冷冷看着他們,臉上看不見一絲表情。他的手玩弄着自己的骨節,一個一個地按過去。“咯噔、咯噔”的聲音聽起來那樣刺耳。他是不是該走下去,向沈仲淩宣告自己的占有?然後從此以後就真的如同戲裏唱過的一樣,生死不離?
這時候康雲飛捂着帽子跑過來,急忙敲敲車窗:“齊少不好了!通城被偷襲了!”
幾日後京州城中一處茶寮中,耳邊琴聲陣陣,沈伯允正擺弄手裏的霁藍釉小盞,有人引着榮逸澤進來。
榮逸澤笑殷殷地坐下:“恕罪、恕罪,我來遲了。”
“三公子是忙人。”說着,沈伯允斟了一杯茶給他。
“不過是玩風弄月而已,比不上參謀長,參國謀事。”喝了一杯茶,榮逸澤挑眉道,“今天參謀長真是沖得一杯好茶。”
沈伯允笑了笑:“我家婉初那才叫沖得一手好茶。怎麽,三公子幫了她這麽一個大忙,竟然連杯茶水都沒請你?”
“那我真得好好去讨杯茶喝了。”榮逸澤笑道,瞥見沈伯允手下的報紙,又是一笑,“參謀長這回真是坐收漁人之利了。趁着桂軍和馬占覺打仗,救了通州不說,還順帶收了桂軍通江五縣。我還沒恭喜呢。”
“不算大喜,我等着三公子的大賀禮呢……三公子做的好事,你不攔着婉初就罷了,還把她送到舍弟處。你這唱的是哪出戲?”話雖如此,沈伯允臉上也沒瞧見不悅。
榮逸澤笑得高深莫測:“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聽名家唱戲,開始總是要鋪墊鋪墊,後頭那個亮相才能一鳴驚人。不過,我倒是真不明白,桂朝瑞怎麽會去蹚這趟渾水,白白把通城送給參謀長。”
“我這人向來隻問結果,不問過程。”沈伯允又給他添滿茶。
兩人相視一笑,榮逸澤抿了一口。不急,總會知道的。
晚飯的時候婉初一直低頭不語,默默地吃了幾口蔬菜,喝了一小碗湯。
沈伯允看她那心事重重的樣子,笑道:“婉初,你不用擔心了,通州解圍了,處理完那邊的軍務,過幾日仲淩就回來。”
婉初點點頭,也不再多言。自從在通州見到沈仲淩,提起的心便放下了。
通州剛經戰亂,沈仲淩還要留在那裏做些後備的事情。婉初住了一晚,第二日便随着軍車回了京州。如今又是五六天沒見着他。
繡文卻好奇地問她:“婉初,你這幾天跑到哪裏去了?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可把我們吓壞了,到處找你。幸好三公子來說了一聲,你不知道大爺都準備報警備司令部去尋你了。”
“我去了拂城,那邊開了一個育嬰院,贊助的人突然從法國過來,我去給他當翻譯,去得匆忙,忘了知會大少爺和少奶奶了。”婉初将這個反複練習的借口順暢地說出來,仿佛說得多了,就成真的了。
沈伯允淡淡一笑,他隻知道她去了通州,卻并不知道她去漢浦的事情。他也有些想不通,在這個關節上,桂軍發兵确實蹊跷。
本來他也不能确定婉初的打算,還是親自帶了援兵到了通州附近。聽了董複城軍報,才知道桂軍把馬占覺給圍住了。兩軍對峙了良久,通城都空了。沈伯允找人偷偷放了槍,雙方都以爲打起來了,于是真就拼上火了。趁桂軍無暇,他便又遣軍隊吞了桂軍的通城。
馬占覺幾乎全軍覆沒,桂軍也沒讨着好,損失了一兩千的士兵。
雖然這回沒能讓傅婉初點頭同意退婚,可總算是有不小的收獲。心情也自然不差,臉上笑意也深些。
繡文看他最近心情不錯,便小心地問他:“大爺,娘家裏來信說唐家祠堂修葺好了,讓我們都回去看看。正好堂哥要回去,你看我能不能跟着一同回趟娘家?”
沈伯允點點頭。
婉初卻想起什麽似的,擡眼瞧了瞧她。繡文是個豐腴的少婦,杏仁眼,說不上容色出衆,卻也有一番妩媚的姿态。沈伯允點頭同意後,她眼光裏冒出的欣喜突然讓婉初想起了那天在榮家小涼亭裏看見的事情。
想着人人都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樣,人人都有秘密。自己的這個秘密,又會帶給自己怎樣的人生?
鳳竹見婉初從通州回來就有點魂不守舍,怕她是受了驚吓,便有心拉她出去散散心。婉初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就随她去街上逛逛。
已然春到濃時,麗日烘得人間草木皆有了微醺。婉初和鳳竹去戲院看了場喜劇電影《擲果緣》,鳳竹看到鄭木匠向祝小姐求婚時候的台詞“你可以和我結婚嗎?”時驚得低呼一聲:“呀,現如今的戲真是越發不能看了!”
婉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看着小木匠求娶戀人的信心和努力,沒來由地覺得心底發涼。皆大歡喜的,從來都在戲裏。
從戲院出來,路過四通書局,婉初見書局門口挂着新書招牌,便來了興趣,攜着鳳竹一同進去瞧瞧。
書局老闆本在櫃台後,見她進來,記得是那日榮逸澤帶過來的小姐,忙殷勤地叫了聲“傅小姐”。
婉初卻訝異他竟然還記得自己,點頭笑了笑。
“怎麽一本都沒有賣掉嗎?您得在門口給我打個招牌、做個廣告!”一個嬌亮亮的女孩子的聲音響起。
婉初這才注意到書局裏還站着一位年輕的小姐,穿着米黃色格子西褲,胸前簇着荷葉邊的白襯衣。襯衣都收在了褲子裏,腰上圍着一條漆皮小皮帶。這樣裝扮,簡單利落裏又帶着女性的妩媚。
老闆聽她問起,忙說:“姑奶奶,您這書哪裏有書店敢賣?我可是撐着大膽才放在局子裏賣的。”
“憑什麽不許賣我的書?”女孩子聲調又高了幾分。
“文化局那邊最近查得厲害,查了大批‘有傷風化’的書。您這書,看着也危險,所以同行的書店都不敢收。”
“我這算得了什麽有傷風化?不過爲婦女發聲,說說被壓迫的事實。”女孩子極是不服氣。
婉初聽她這麽說,卻好奇了。總是看書,但從來沒遇到過一個作者。她對這些人心裏存着敬畏,看她年紀這樣輕,卻已經成過書,不禁來了興緻,便說:“老闆,請給我一本這位小姐的書。”
方岚這才注意到身後站着一位小姐,雙眸盈亮,似含着愁怨,又有些決絕的倔強,五官小巧端正。再看她衣飾穿着很是傳統舊式,仿佛深宅裏藏着的蘭花,又如秋塘殘荷裏濃墨勾畫的一朵白蓮。她往來的都是些新派的女學生和世家小姐,這樣婉約的女郎倒是頭回遇到。
老闆隻好從書架的角落裏抽出一本書來,雙手奉上給她。
看到書名,婉初的臉熱了熱,《男歡女愛》,作者是狂語子。即便如此,婉初仍然大方地翻了翻,快速地浏覽幾頁。
“小姐的見解真是獨到,文筆也老到。老闆給我包一下吧。”婉初擡頭看見方岚在看她,莞爾一笑,“不知道作者先生能不能給我簽個名?”
方岚爽落一笑:“尋常小姐見了這個書名,怕是翻都不敢翻的。小姐真是有膽識!”拿起筆,在扉頁上停了停,落下筆時,婉初看到她寫了“方岚”兩個字。
“這回我可是簽的我的真名字。”方岚俏皮地說。
婉初卻笑了:“方小姐這書,若改個《婦女指南》或者《婦女良友》之類的名字,怕是會大賣呢。‘狂語子’若是以後成了大家,簽名書價自是水漲船高。可我拿着方小姐本名的簽名,回頭指不定讓人說是冒充作者的簽名,豈不是虧煞我了?”
方岚見她雙眸蘊着笑意,隻覺得那笑像春風吹過,有如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她又想了想,要了婉初的名字,在扉頁上又寫了一排小字:“狂語子方岚,贈予傅婉初小姐。”
婉初笑着謝了她,讓鳳竹付書費給老闆。可方岚說什麽都不要她的書費,婉初也不再推托。
鳳竹替她拿着書,看天色不早,婉初就要告辭。方岚卻叫住她,熟不拘禮地叫了她的名:“婉初,過兩天京州大學裏有一堂蘇清元先生的講座,你要不要來聽?”
蘇清元是眼下出了名的女權領袖、新女性代表。
婉初卻有些抱歉地笑笑:“我不是京州大學的學生。”
“别的學校也沒有關系。”
“可我也不是别的學校的學生。”婉初抱歉道。
“沒關系,隻要是女性都歡迎來的。”方岚怕她不去,找老闆要了紙,留了自己的電話,“你若想來,給我打電話,我在門口等你,咱們一起去。”
婉初接了她的電話,謝了她的好意,和鳳竹邁出書局。
剛出門,就見榮逸澤從車裏下來,見着她詫然道:“傅小姐,這麽巧?”
婉初見着他卻有些心虛,心下讪讪,怕他問起通州的事情,稍稍打了招呼,急匆匆地便想走。
方岚也從書局裏出來,看見榮逸澤,跳着挽上榮逸澤的胳膊,興奮地說:“三哥,你認識傅小姐?”
榮逸澤看她們好像熟絡的樣子:“怎麽你們認識?”
方岚卻是一臉興奮:“我也是剛認識婉初的,不過我們一見如故。三哥,你知道嗎,剛才婉初買了我一本書,她可是我第一個讀者!”
榮逸澤眉頭挑了挑,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你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書,怎麽好意思污了傅小姐的眼。當心讓你父親知道,全給你燒了。”
“你不說,誰知道?再說,咱們是一條船上的,印書的錢可是你給的!”方岚調皮地眨眨眼。
“若不是我出錢給你印書,就你這水平,哪有書局肯給你付印?過河拆橋的丫頭,這會兒還在這裏訛我。以後有事可别來求我。”榮逸澤佯裝生氣。
方岚讨好地搖搖他的胳膊:“好好,是我不好。你就是偏心,對别的小姐不知道多熱情,偏對我這樣刻薄。上回我訂的衣服也不知道被你送給誰家的小姐了!”
婉初見他兩人說得親熱,正準備離開,聽她這樣一說才想起來當初是自己穿了人家的衣裳去,心下歉歉。本想向她說明,卻瞥見榮逸澤微微搖了搖頭,仿佛洞悉了她的企圖一般。
婉初唇角翕動了幾次,終是抿住,躲過他的視線望向别處。
方岚脫了榮逸澤的胳膊上來拉她的手:“婉初,既然大家是熟人,不如一起吃東西去。我這個表哥最是知道哪裏有好吃好玩的。”
婉初這才知道,方岚的母親是榮逸澤的嫡親小姨。婉初想推辭,耐不過方岚的熱情,隻好一同去。差了鳳竹回家通報,說晚些回去。
方岚吵着吃大菜,榮逸澤載着兩人在城中轉了一圈,到了地方才發現是間法國餐館。
翻着菜單,方岚嘟着嘴:“你知道我不愛吃西餐,也不想來某人家的館子。你是不是跟他通了氣合起夥來騙我?”
“我保證沒有,保證你今天遇不到那人。你要請傅小姐吃飯,當然要照顧客人的口味了。傅小姐是在法國長大的。”榮逸澤笑了笑。
方岚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了看婉初,小心說:“真的嗎?婉初,你可真不像留洋回來的小姐。我看着你,倒覺得你好像王府深宅閨閣裏走出來的大家閨秀。”
“你還真有眼光。傅小姐的父親可就是前朝德清王爺。”
方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以爲前朝的皇親國戚們都去海外或者北地了。”
婉初淡淡一笑:“前些年回國奔喪,就留在京州了。”
“我也想去法國留學,可是父親說什麽都不肯!你不知道我多想去le Pantheon看看穹頂上的壁畫,膜拜一下我的偶像雨果、伏爾泰,還要去Ave des Champs-Elysees逛逛,對了對了,還有要去盧瓦河看古堡……”
方岚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時不時地問問婉初海外的風情或者跟榮逸澤鬥鬥嘴,婉初含着笑靜靜地聽着,或者耐心地解釋。
其間方岚去了洗手間,榮逸澤才長噓一口氣:“終于安靜了。人說一個女人是五百隻鴨子,我看她一個人就是一千隻鴨子了,她這一走,倒像是鴨子全變成烤鴨了,現在咱們正好可以享用美食了。”
婉初撲哧一笑,眉眼全是殷殷的笑意。
榮逸澤看得呆了呆,下意識便正色道:“看到你安全回來,我也放下心了。”
婉初的笑漸漸從溫暖涼了下來,神情蕭索:“三公子這麽幫忙,婉初還沒有謝過。”
“你若能當我是朋友,這個‘謝’字大可以免了。”榮逸澤笑道。
朋友?她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朋友呢?
幼年時,父親總說,這世上唯有金銀是真正的朋友,明明白白,一是一、二是二,不欺你,不騙你。你深陷困苦時它救你,你悲傷時能用它買醉,你孤單時能用它買熱鬧。
那時候,她總不信,覺得父親在商場上浸淫久了,就這樣渾身的銅臭。待到母親被棄,她們母女倆遠走天涯,看着母親日日愁腸,脾氣愈加暴躁,可盡管如此,她們生活卻是不愁的,她才開始有些明白父親的道理。
可她又覺得,母親有這麽多的錢又怎樣?她不快活。母親的這不快活一直捆着她,讓她的整個少女時代也跟着不快活。
她隻覺得,母親遇人不淑,父親并不是她的良人。她想知道沈仲淩是不是她的良人,于是才借口守孝,細細觀察了他兩年。她以爲她這一生是遇對了人的,涵雅溫和,克己守禮。她想,等到他們結成連理以後,便擁着這些錢,好好生活。
可重逢的喜悅褪去,更多的糾結就湧上心頭。怎麽跟沈仲淩解釋呢?要不要主動解釋說明呢?縱然她不在意,當作被惡狗咬了一口,但他又會怎麽看她呢?欺騙,她不願意,可更不願意背着同情感激過一輩子。
越想越亂,這頓飯婉初後來吃得三心二意。飯後又熬不過方岚的邀請,隻好讓榮逸澤送她們回家。
榮逸澤先把方岚送回了學校,再繞了道送婉初回家。
榮逸澤看上去今天心情不錯,一路上給她說拂城的風貌,怕她回去露出什麽端倪。
婉初側過頭去看他,眉目磊落,鼻梁挺直,雙目總噙着玩世不恭的淡笑。對面的車燈打過來,印在他的眸子裏,熠熠生輝。怎麽看都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爲什麽偏偏跟自己過不去呢?
榮逸澤注意到她在看自己,快速地回視她一眼。婉初又把目光轉到前方。
“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東西?”他笑問。
“沈伯允許給你了什麽,才能勞動三公子殷勤前後?”婉初幽幽地問。
“難道非得得了什麽,才能對一個人好?”榮逸澤很不喜歡這種心虛的感覺。雖然他自诩凡事皆不入心,肆意過活,可心裏雖然不承認,他還是感覺到自己并不喜歡傅婉初這樣看他。她怎麽就不能裝裝傻,坦然地享受别的男人給的殷勤?她才多大,就這樣的清冷厭世?
婉初卻是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裏隻有通透的凄清:“三公子,我雖然一介女流,沒什麽見識,卻不傻。論身家,我家道零落;論學識,我除了會些法文,連大學都沒上過;論相貌,三公子身邊自有傾國佳人。哪裏值得三公子另眼相待?世上的事情無非交易,有用情換利益的,有用利益換情的。三公子是哪一種呢?”
“我若說哪種都不是,僅僅爲了你,你信嗎?”榮逸澤說過那麽多的哄女孩子的謊話,這一句沒來由地忐忑。
或許多年後,他才會想起來,這一生中說過的那麽多的真真假假的話,沒哪句有這麽真誠。可沒人相信,連此刻的自己也不相信。
婉初又笑了笑:“偶賦淩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爲汝歸。這是從前我母親說父親的話,現在送給三公子也是再合适不過的。”
“我在你心裏,竟是這樣的。”榮逸澤無奈地笑了笑。還有他自己都沒覺察的失落。
“其實,你在我心裏更像我的父親。雖然我從沒見過父親年輕的時候,他生我那年都四十有三了。可我總覺得,他年輕那會兒,也就是三公子這樣的……婉初已然是身世伶仃,漂萍亂世,隻希望三公子還是收手放過我吧。”
榮逸澤被她說中,雖然事實如此,可心裏卻不知道從哪裏滋生出一點點的氣悶。他以爲,這世上的女子都是他說什麽她就應該信什麽,或者有人獻殷勤,她多少心裏也是有歡喜的。可她偏偏一副懶散的模樣,似乎連周旋都不願意。
“婉初,你總該相信,這世界上還是有不計算回報的真情在的。”榮逸澤說出這句話,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憑什麽讓她相信?可看到她毅然決然地拿着派司登上通州的火車的時候,他真的有些相信。
他甚至都沒覺察到自己有時候是羨慕沈仲淩的,竟然有人會那樣愛着一個人。白玉緻笑他不懂女人的心,笑他不懂人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可他想,若有那麽一天,他愛上什麽人,定然不會讓她爲他赴死,而要掬在手裏妥妥地收藏,免她驚、免她傷、免她颠沛流離、免她滿腹愁腸。
婉初沉默了半晌才又是淡然一笑:“但願。”
但願千秋歲裏,結取萬年歡會,恩愛應天長。
她記得小時候同沈仲淩去參加人家的喜宴。那時候沈仲淩抓了一把果子,塞到她手裏,婉初一邊吃,一邊指着一個紅帖子問他:“那帖子上寫的是什麽?”
沈仲淩長她幾歲,識的字比她多。看了一眼那些字,紅着臉把那首詞念了一遍:“紫陌風光好,繡閣绮羅香。相将人月圓夜,早慶賀新郎。先自少年心意,爲惜人嬌态,久俟願成雙。此夕于飛樂,共學燕歸梁。索酒子,迎仙客,醉紅妝。訴衷情處,些兒好語意難忘。但願千秋歲裏,結取萬年歡會,恩愛應天長。行喜長春宅,蘭玉滿庭芳。”
婉初笑得沒心沒肺的:“寫得好像很吉祥似的。我嫁人的時候,你也寫這個給我可好?”
他紅着臉點點頭。
她沒料到,他是寫過給她的,但她永遠也收不到了。
婉初回到沈家的時候從前廳經過,看到沈伯允和沈仲淩坐在一處喝茶。沈仲淩看到她,站起來,走了兩步,想起沈伯允還在這裏,便停住,微笑着叫了一句:“婉初。”
沈伯允吹了吹漂在碗口邊的茶,喝了一口,笑着說:“回來了?吃得怎麽樣?三公子怎麽沒進來坐坐?”
沈仲淩的臉色變了變,卻仍舊帶着微笑。
婉初婉婉道:“三公子還要送表小姐回家,就先走了。”然後淡淡地瞧着沈伯允。原來謊話說起來确實比真話容易得多。
這一次擋了沈伯允回去,下一次呢?保不定又兵行險招,又怎麽逼迫?隻這一次,她已然受足了内傷。
沈伯允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你們說說體己話吧。董複城又送來一摞軍務,都等着我批。我先回去了。”說完轉着輪椅往外走。
沈仲淩見到婉初,本想好好跟她說說話,可聽見沈伯允的話,便有些爲難。
婉初看他臉色猶疑,心底越發沉涼,便說:“仲淩你去幫大爺處理軍務吧,正好我也累了,先回房了。”
沈仲淩聽她解圍,釋然地笑了笑,沒發聲,口型說了兩個字——“等我”。
鳳竹給婉初放好了洗澡水,退了出去。婉初坐進去,溫熱的水包裹着她,有些發燙。燙得她的皮膚都泛着紅。一低頭看見胸前快要消失的淺粉色的痕迹,那日種種瞬間電閃一般在腦海中劃過。
她隻覺得那淡淡的粉色卻刺目得厲害,擡手去搓,那粉色非但沒掉,反而越來越深。皮膚下的血猙獰得仿佛馬上要噴薄而出一樣。
婉初赫然止住,唇邊一絲苦笑。是啊,有的東西是再也洗不掉了,有些東西是欲蓋彌彰。不如就這樣散了吧,與其把傷疤揭開給人看,血淋淋醜陋的傷口,除了開始一刹那的同情,後面是什麽呢?鄙夷、唾棄、避之不及?
不如偷偷躲起來,找個角落讓它慢慢地愈合、結痂,還有尋不着痕迹的那一天。不如讓這感情就在仍然美好的時候斷開,起碼他再想起她的時候,不是恨、不是怨念,而還會有點想念。
可是,爲什麽心裏卻這樣的不甘心呢?
鳳竹看婉初今天泡了很久還沒出來,在門外叫她:“小姐,你洗好了嗎?要不要我幫你?”
“不用了,你去睡覺吧。”婉初被水泡得全身都發着脹。
“對了,方小姐的書我就放在你枕頭下了,回頭可别讓二爺瞧見了。”說完笑嘻嘻地跑走了。
婉初凄然地笑了笑,起身穿好衣服,用毛巾輕輕搓着頭發。
這本書是方岚的一本雜文集,思想激進,也多是些小孩子的氣話。這些新潮的思想她在法國也接觸過,所以并沒覺得有太出格的地方。雖然自己算不上激進,但對這些時髦的思想還是頗能容納。
書裏有一篇是方岚寫蘇清元的故事,很是吸引了她。
蘇清元本是國立京州大學的學生,家裏自小給她定了一門娃娃親,對方是個洋行的辦事員,老實沉悶。蘇清元在大學裏很是活躍,參加了各種社團,最後遇到了海歸回來的一個叫宋漣的教員。蘇清元大張旗鼓地和宋漣出雙入對,逼家裏人退婚。退婚的同時,家裏人便登報和她斷了關系。
這段往事跟婉初母親何其相似。婉初原覺得母親真是勇敢,後來才發現原來天底下爲了愛情勇敢的女子是那麽多。
可是蘇清元同宋漣的生活也不見得幸福。宋家世代書香,自是容不得這樣高調出格的媳婦。宋漣饒是愛蘇清元,可總是拗不過家裏。蘇清元一氣之下登報宣布跟宋漣再無糾葛,稱自己将獨立撫養孩子。
宋家本是三代單傳,聽說她身懷有孕,家裏便松了口,請人上門提親,三媒九聘。可蘇清元卻不肯回頭,自己邊念書邊撫養兒子。大學畢業後更是創立了《女報》,刊登些言辭犀利批判封建事情的文章。又帶領了十幾所院校的學生請願,讓政府設立了中央婦女部。
她自己更是參加競選當選了部長。京州大學當初差點開除了她,後來見她成名了,便有心請她回來教書,可蘇清元隻說但開風氣不爲師,給推掉了。
婉初看了極是唏噓。原以爲爲愛犧牲算得上勇敢,卻沒想到更勇敢更可佩服的事,是被抛棄後的自強、情傷後的自立,不失了自己的本心。
門口響起輕輕拍門的聲音,還有熟悉溫軟的問候:“婉初,睡下了嗎?”
婉初看看鍾,已經快到淩晨一點。自從沈仲淩從通州回來,兩人都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此時,她的心劇烈地跳着,心裏慌亂,那些紛亂的心事都糾結在一處,卻又找不到發洩的口子,千言萬語都纏繞在一起不知道從何說起。
婉初呆呆坐在床邊,門外已然沒了聲響。那份甯靜叫她紛亂的心也跟着空了。他走了吧?人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吧?
大概剛才的水過分的燙,讓她覺得無比的胸悶。緩緩站起來,她走到門邊,輕輕一拉。
這時候風吹過來,空中飄過來片片花瓣。不過半個月的時間,海棠花居然都開了。
海棠樹下一道修長的身影,開始臉上是愕然,然後又揚起一個微笑望着她。
月亮很好,銀白的光就那樣灑過來,讓那一樹海棠的粉色又貼上了銀,珠綴重重,恍惚一種夢境的存在。
“聽到蟲子叫得那麽大聲,怕吵你睡覺,正要把它給捉住。”沈仲淩說。
婉初隻覺得心裏空的那一處忽然就被他填滿了,飛奔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兩串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對不起,來得晚了。”他抱歉地說。
婉初哭得更厲害,他便緊緊擁着她。看着她光着腳踮起腳尖,怕她着涼,就抱着她讓她的腳落在自己的腳上。
看到他的一刹那,婉初隻覺得,她的人生所想要的不過就是他一人,結婚生子,琴瑟和諧,白首不相離。
花瓣落在她的頭上,他埋首在她的發裏,帶着些水汽的發裏。
人都說海棠無香,可他覺着滿世界都是幽香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