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緻一邊梳頭一邊歪頭看他,不可置信道:“你還真把那小姑娘弄通州去了?你不是要做大棒,棒打鴛鴦嗎?”
榮逸澤手裏正捏着一杯紅酒,輕輕一搖,那嫣紅的壁挂忽地就讓他想起傅婉初羞怯時的臉。“那樣的人,總得吃些苦頭,才能認清楚現實。”
白玉緻撇撇嘴,嗔道:“真是看不下去,三郎你真是忍得下心,你們這樣算計一個女孩子!”
“她自己傻而已。怎麽、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女人,還真打算和她的情人生死相依?”榮逸澤卷了一口酒,冰涼的液體一碰到味蕾,口裏便生出點點甘澀的味道來。
“傻?我看是勇敢吧。你們這些男人,怎麽會懂得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呢?”白玉緻幽幽地說。
榮逸澤放下酒杯,貼到她身後,在她耳邊笑着道:“呵呵,我看這世間最不信‘情’的,就是你白玉緻了吧。”
鏡子裏兩人緊貼的面部,看上去那麽親密無間。
白玉緻幽幽歎了一聲:“我自己那是不敢輕信的。但看着這樣勇敢的女子,總叫人佩服。”
是的,其實他心裏何嘗不覺得她是勇敢,可又覺得她傻。在他看來,隻要是男人,在權勢名利面前那都是沒半分定力的。哪怕是現在有,不代表以後有。“古來得意不相負,隻今唯見青陵台。”可她就這樣做無謂的掙紮,他不過就是讓她早日看清人心而已,順帶着也是求自己所需。
可偶有一瞬,他想,若這世間有那麽一個女子,對他也能如此生死相依、不離不棄,也算是無憾了吧。
不知道怎的,心下就有一絲煩亂,好像一隻貓的爪子撓過去,卻又撓得不輕不重的,也不是疼也不是癢的。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感覺讓他覺得陌生而又難以捉摸,以至于變成了莫名的煩躁。
他松開她,忽地站起身來,拎起西裝外套:“我還有點事情,先回去了。晚上不陪你了。”
白玉緻隻是笑了笑,也不多語,對着鏡子,一下一下地梳着頭,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鏡子裏。
她把梳子往梳妝台上一放,一個白亮的東西忽然就閃了她的眼睛。她再拿起梳子,上面赫然一根白發。
美人如花,卻也經不住朝如青絲暮成雪。
小酒見榮逸澤走得匆忙,連招呼也沒打一聲,就覺得奇怪。端着一盞冰糖燕窩到白玉緻的屋裏,見她呆呆癡癡地望着鏡子,更覺得奇怪。但是也不敢多問,隻輕聲說:“小姐,燕窩炖好了,趁熱喝吧。前陣子三公子送的,真是頂好的血燕呢。”
“小酒,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小酒奇怪她突然問起這個。
“十七,真年輕啊。我比你大八歲呢,都二十五了。”白玉緻聲音裏難得的怏怏。
“小姐你還年輕漂亮着呢。京州城裏誰不知道,能得小姐青睐,那是多風光的事情!”小酒把盞放下,替她攏了一個好看的髻,擺正她的頭,一同順着鏡子裏望:“看,小姐你多美!”
白玉緻苦笑了一下,薄情寡義普天皆是,她早沒心了,在這裏哀怨什麽?更何況他也從沒有承諾過什麽。
十七歲,真是年輕啊。年輕得都快記不得十七歲時候的自己了。
十七歲時候的自己是什麽樣的?好像那時候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那時候白玉緻還叫作白梅湘,在涪陵鄉下早就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長得太美不見得是什麽好事情。
這張美貌的臉被族長的兒子看中,逼迫她的雙親賣女。父母是極愛她的,舍不得她受苦,偷偷放她去投奔舅舅。舅舅雖然在縣裏謀個小小公職,卻也抵不過族長蛇頭一方。最後寫了個地址,讓她來京州找她的表哥。
到了京州才發現,表哥一家早就人去樓空了。身上僅有的錢拿去給舅舅打了一個電話,才知道父母也被逼死了。
身無分文的她,站在落雪的京州街頭,衣着單薄、舉目無親。本想找個工作,可除了收獲不懷好意的眼神,什麽都沒有。那時候她覺得,貞潔那是比命都重要的東西。
餓了幾天肚子,似乎除了出賣色相,天下之大,竟無可去之處。那時候多恨自己這張臉,傾國傾城又如何?
寒風凜冽的街頭,她看見一輛汽車自風雪中緩緩穿行而來,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閉上眼睛就沖了出去。
縱然司機及時地刹住了車,她還是被車碰傷了腿,血汩汩地往外流。她穿着一件單薄的長裙,那血從裙子裏往外滲,落在雪地上。
車燈照耀下,雪地上好像開出了一片紅梅。她苦笑,這樣都死不了。
司機走下來,一頓怒罵:“你真是不長眼了!要死也到别處死去,大過年的,真是晦氣……”
白玉緻凄笑着擡起臉,望着聲音的方向。那燈刺得她看不見對方的臉孔。但司機卻是看清楚了她的模樣,頓時停下了叫罵,哆哆嗦嗦刻意地穩住聲音問她:“姑娘,你沒事吧?”
瞧,美貌不是沒有用處的,不是嗎?她又苦笑着低頭看自己的腿,試着站起來,卻又跌倒。
司機隻好轉回車裏,不一會兒,有個冰冷的聲音響起來:“你怎麽樣?”
然後一個人單膝蹲下來。穿過刺目的車燈,那人的輪廓才清晰起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上是黑色的裘皮大衣,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眉目分明,唇如刀背,薄薄兩片,堅毅而又冷漠。
那是白玉緻第一次遇到榮逸澤。她永遠記得他的模樣,即使後來經曆過那樣多的男人,可隻這一個如天神般高高在上,容她隻能仰視。
他戴着羊皮手套,那手套緊緊貼着他修長的手。他單指挑起她下巴,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看她的衣着,唇邊浮出一點冷漠又輕蔑的笑意。
白玉緻,不,那時候的白梅湘,從那一絲笑意裏明白,他把她當作騙錢的女騙子了。被他看得窘迫,她把頭扭過一邊。下巴脫了他的手指,倏地一涼,才發現他的手,就算是隔着皮手套也是透出熱來的。
“死不了,還想活的話,明天到丹闌大街二十一号找我。”留下這句話,他起身返回車裏。
汽車從她身邊繞着開走了。白梅湘回望絕塵而去的汽車,茫茫天地間的大雪似乎都不存在了,隻有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空氣裏飄浮。她忽然好像就有了生的渴望。
白梅湘踏進丹闌大街二十一号後就成了白玉緻,他找人教她唱歌、跳舞、抽煙、喝酒。這些,她其實都不喜歡。但他讓她學,她便去學。
人前的時候總見他笑得随意輕佻,但她覺得那天那個冷漠的臉,才是他真正的模樣。也許他的心也一樣冷漠又堅硬。
他睡着的時候,眉頭是緊緊鎖在一起的,她偷偷地伸出手指想去撫平它。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睜開眼睛就那樣靜靜地望着她。
“你有什麽煩心事,我能幫你嗎?”她的心跳如雷,能爲他做上什麽事情都是好的。哪怕端茶送水、洗衣做飯、灑掃庭院。但他卻一直把她養得好好的。那些奢華、那些享受,是她一生中都沒經曆過的。她享受得如履薄冰。
“有件事情……若你不願意,我給你一筆錢,你可以走。”他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她的心卻冷下來了,隐隐知道他的意思。他帶她入交際圈,結識官宦,也收獲獵豔的眼神,她都明白。
“我願意,隻要你要我做。”她的聲音凄涼而又堅決。
是的,許多年來,隻要他要她做,她從不說半個不字。她從生澀的白玉緻到豔幟高張的白玉緻,隻爲了他。
他從不說他在做什麽,爲什麽這樣做,也不說爲什麽叫她那樣做。她雖然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麽,但她知道,她于他,和别的女人于他是不同的。
她見過他緊鎖的眉,她見過他發怒生氣的模樣,也見過他偶有的茫然失落……她隻願意幫他分擔一些,隻要他能輕松一些,她都願意。隻爲了這一絲的“不同”,這些年她才在這混沌的紙醉金迷的世界裏過得甘之如饴。
可也隻有她知道,他從沒碰過她。哪怕第一夜,她把自己剝光了站在他面前,求他做她的第一個。他也隻是眼睛也不擡,替她攏上衣衫:“你的身體,有更重要的用處。”
白玉緻隻覺得自己好笑,當初冰清玉潔的自己,他尚且不放在眼裏,更何況千帆過盡的白玉緻?所以他們就這樣親密地在一起,卻永遠走不到他的心底。
“縱爲夢裏相随去,不是襄王傾國人。”
曾幾何時,她多想大膽地問他一句:三郎,除了你的運籌帷幄,你的心裏會不會有那麽一個人,那個人又會是什麽模樣?可她始終不敢問。
“那個小姐……什麽樣子?”她突然脫口而出的問題叫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問的是傅婉初,斟酌着說:“是個美人,卻比不上小姐你美。隻是怎麽說呢,跟小姐您不一樣。”
看她仍舊期待似的,小酒忙說:“小姐,你在擔心什麽?你沒注意過,三公子看你的眼神,那叫……”說着就低聲笑着說不下去了。
白玉緻凄然地笑了笑,怎麽會一樣呢?她白玉緻是明珠蒙塵,傅婉初卻是前朝格格。就算她國破家亡塵世飄零,隻這出身就是天壤之别。更何況,她是一直被人掬在手裏疼的。而自己,除了一身風塵豔色,還有什麽?
白玉緻便嘲笑着說:“你是不知道,三郎那個人,他笑起來有多如沐春風,心裏就有多狠辣冷絕。女人,總是被表面蒙蔽。”
小酒看她今天有些恍惚,便想勸慰勸慰打個岔:“小姐,唐先生帖子都下了好幾回了,您,要不要赴個約?”
白玉緻賭氣一樣:“不去!”
鏡子裏的如花美眷,杏面桃腮上那一層浮在面上的酸叫她沒來由地覺得陌生。過了一會兒,她又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你給我備個車,去吧。”
耳邊列車長鳴,白煙滾滾,将前路氤氲得越發迷蒙。
然而火車沒到通州境内,傅婉初在中途就下了火車,雇車轉去了漢浦。到了漢浦,婉初輾轉尋到了大帥府。
走這一步,是她出發之前仔細琢磨又琢磨的結果。
那天,在沈伯允的作戰地圖上,她看見離通州最近的、可發兵去救沈仲淩的不僅有梁世榮,還有盤踞通江的桂軍。
桂帥曾是王師舊部,聽說視财如命。一個人隻要愛财,那便有談妥條件的可能。
她打算用百兩黃金去借駐守通江的桂軍。這一百兩黃金,是母親存在瑞士銀行的遺産。父親雖然感情上虧待母親,金錢上卻從沒虧待過。母親開始抵死不要他給的錢,她看着他遞過來的銀行存票,冷笑着問他:“這是你的遣散費,還是補償金?”
然後在父親慚愧的面色裏昂然離去。
父親趁母親不注意,便把存票塞在了小婉初的手裏:“爹不能看着你們受苦。”
婉初隻是默默地接了。她不明白,阿瑪其實挺好,母親爲什麽不願意留在家裏,非要遠離?
可母親的驕傲不能當飯吃,最後還是用了父親給的錢。母親卻換了個人似的,拼命揮霍。買莊園、買車子、買鑽石……可再怎麽折騰,天涯那頭的父親隻是默默地再寄錢過來,什麽都不多說。
最後,她終于倦了。一個人的鬥争,多麽寂寞。婉初回國奔喪的時候,母親看着還健康。她說:“你去看看他是真死還是假死。”
結果,船剛靠上岸,來接她的沈仲淩就告訴她,法國那邊打來電話,母親去世了。
婉初聽到這個消息,也就是愣了愣,連眼淚都沒有。她隻覺得母親這一生算是解脫了。父親這輩子桃花處處,能夠跟他一起死的,也就母親一人吧。
在收拾父親遺物的時候,看到母親留在一本書裏的一行字,一排簪花小楷寫得極是清婉秀潤:“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可她一生榮華富貴也有、有情郎也有,隻可惜公子無奈是多情。于是她模仿了母親的筆迹在後面添了一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婉初的國文不算太差。母親書香世家出身,對自己不管怎樣放縱,對婉初的教導還是極其看重的。
在法國的時候,她有個教國學的老師叫徐明遠。徐明遠本是自費留學法國,後來家裏供給不上學費,就在餐館裏做工,才得緣和她們母女倆相識。徐明遠教授婉初近三年的國學,亦師亦友,後來也幫忙料理莊園的事情。
徐明遠學成歸國後,就在漢浦大學當了教授。兩人通着書信,一直到婉初後來回了京州也偶有聯系。出發前,婉初就已經找徐明遠幫忙疏通疏通關系。
桂帥,自然不是人人都能見的。可她手裏有京州總理派司,可巧徐明遠的侄子徐裴在桂軍裏謀了個小官職。官職不大,卻常常出入大帥府,于是徐裴就把人帶進來了。
徐裴身有官務,就留了婉初一人在帥府。婉初對遇到的人又分外的闊綽,下人們自是樂意招待。更何況知道這個大帥是個好色的,平日裏也常有些人介紹些年輕漂亮的進帥府。
這回看徐裴帶來如此一位标緻的小姐,心下裏隻當是徐裴送給大帥的“禮物”。說不準人家來日中了大帥的意,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所以也很是殷勤。把她帶到小花廳裏,上了一杯茶,請她等大帥回來。
待到婉初獨自坐在那裏,七上八下的心才慢慢地平靜下來。隻要有錢在手裏,還有什麽能阻擋愛情呢?
隻要桂軍一出兵,把馬占榮圍上一圍,那麽通州就活了。隻要把沈仲淩救出來,其他的,她什麽都不去管,也沒有能力去管。她隻想問他一句:一起走,一起留,還是就此算了?她總得要一句答案。
婉初從落地窗望到外面。不論哪裏的權貴都是極盡奢華的。内裏布置得金碧輝煌的自不用說,窗外那大叢大叢的玫瑰瞧着也都不是普通品種。
南方風景自是和北地不同。到漢浦時,日已将斜。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身上是仆仆風塵,但婉初也沒心思顧及那些。隻是算着沈伯允給的日子還剩四天,四天後通州城内彈盡糧絕……這裏是她最後的希望,如果求不動救兵,那麽她就去通州,如同榮逸澤說的那樣,殉城。
等了好一陣,婉初聽到有步伐漸漸靠近,以爲是桂帥回來了,于是轉過去。卻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不懷好意地笑着靠過來。
“喲,怎麽有位這麽漂亮的小姐?用人哪去了,怎麽也不好好招待招待?”男人陰陽怪氣道。
婉初看他言語行爲很是輕浮,便有些忐忑,往後退了退。不知道這人的身份,又不願輸了氣勢,便冷冷地說:“我在等大帥。”
那人上下打量打量她,譏诮地笑了笑:“我是大帥的侄子,叔叔他外巡去了,一時半會兒可回不來。小姐有什麽事情,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婉初看他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并不想跟他糾纏,于是搖搖頭道:“我有要緊的事情等大帥。”那聲音裏盡是冰冷。
桂立文本來今天在外頭就吃了虧,心裏正是不爽快。他在三堂春連捧了七天梅鳳嬌的場,砸了不少銀圓,結果讓一個小小的侍從官康雲飛給截了胡。真是人面逐高低,世情着冷暖。
“他奶奶的,不就是小兔爺的狗腿子嗎,也敢在爺爺頭上動土!”此時丢了銀子,餓着肚子,下午打牌連輸了八百銀圓,桂立文隻覺得心頭火燒火燎。
看她那冷傲的模樣,似乎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裏。桂立文心中更是惱火,人人都不把他放在眼裏,連個黃毛丫頭也這樣勢利!
他眼珠轉了轉:“我知道叔叔在哪裏,不如我帶你找。”說着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婉初哪裏肯相信他,凜然道:“我還是在這裏等好了。”
桂立文臉上的笑倏地就沒了:“裝什麽清純?你找大帥能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别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咱們還是先去辦些‘要緊’的事情去。”說着就走上前,一把抓住婉初的手腕往外拉。
婉初本就貼住牆邊,本能地往後退,卻已是無路可退。
桂立文碰上她手腕的一刹那,便覺手下皓腕光滑柔膩。早憋了幾天的火,心裏已然燥熱不已,拽着婉初的手就往樓上卧房拖。
下人們聽見動靜,跑出來看。可一看見是桂立文,知道這個少爺是胡鬧慣的,也沒人敢上前阻擋。
婉初怎麽也料想不到堂堂大帥府裏還能遇到這樣的事情,心裏又是着急又是憤怒,眼圈盈着淚,忙亂間到處尋着可護身的武器。
茶杯、小盞、蠟燭台、花瓶,凡手所能及的,都被她拿起砸過去,可桂立文躲了幾下都躲了過去。
被他捉着手,拉離了桌子、立櫃,便連個東西都摸不着。婉初已然是慌得不行了,顧不得手腕上的疼,另一隻手緊緊抓住門框。
“喲,表少爺真是好興緻。在家裏也能幹出這樣龌龊的事情來?”一個清冷寒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桂立文立時愣住了,回過頭看了看來人,讪讪道:“跟你沒關系,你少管閑事。”話雖硬氣,語調卻帶了幾分畏縮。
“這位小姐好像是來找大帥的。大帥的事情,怎麽會是閑事?”那人說得輕松,語氣卻冰冷。
婉初看見一位戎裝的年輕人緩步走過來。那張臉依舊是傾國傾城的妖孽模樣,但今天穿了軍裝,卻添了一種磊落。
夕陽的餘晖照在他肩頭的肩徽上,反射出迷蒙的細小金光,把他整個人都籠在朦胧的光芒裏。此時此地,竟然有一種天神下凡的感覺。
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時候榮逸澤叫他一聲“齊少”。她對這些個豪門世子的出身原是不太留意的。看他出現在這裏,也拿不準他的身份,卻覺得眼前這登徒子好像是怕他的,忙叫了一聲“齊少”。那樣的嬌柔婉轉,柔聲裏滿滿都是求助的希冀。
代齊脫了手上的白手套,身後的随從官康雲飛立刻接了過去。
他是萬萬料想不到在這裏見着她,但那意料之外突然生出一絲物之倘來的欣然。
代齊早幾年就從大帥府搬出去了,偶爾桂帥傳召才過來。早上剛和方醫生通了電話,說姐姐情況還是不太好,開了新的藥給她。下午的時候就接到吳媽電話,說三太太又不肯吃藥,這才匆匆趕回來。
這個小花廳連着一個月台,上面爬滿了薔薇花。下午的時候,姐姐大多數時間都在這裏抱着貓看着窗外發呆。所以代齊特意過來看看姐姐是不是在這裏。
剛才其實他早看見桂立文和傅婉初,本來也不想管她,隻想在一邊看她的笑話。她遇上這樣的情狀,本來他是樂得見的,興緻盎然得如同欣賞一場貓鼠遊戲。
不知道怎麽看見她那期期艾艾的神情、盈盈楚楚的可憐模樣,就讓他想起他自己,心裏就有些煩躁。有心一走了之,或者當作沒看到,可腳步還是邁不開,釘在那裏一樣。
康雲飛是個血氣的漢子,早看不下去。代齊又沒表态,他也不好突然沖出去給他惹麻煩,隻好氣哼哼地嘟囔:“這個桂立文,真不是個東西!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代齊冷瞥了他一眼,康雲飛很不情願地閉了嘴。不想代齊卻開口叫住了桂立文。
婉初又掙了幾下,桂立文還是沒松開手,輕蔑地說:“齊少,你日裏夜裏也夠辛苦了,難得叔叔不在家,你也不好好休息休息?這麽小的事情,就不勞你費心了,我這是把這小姐帶給大帥去。”
代齊唇角微微揚了揚,走上前去,在他手腕上一捏,桂立文“哎喲”一聲,松開了手。
這邊手剛松開,代齊順勢就把婉初的手攥到自己手裏:“不勞侄少爺了,你會有我知道大帥在何處?還是我自己送去。”然後拉着她一路離開了大帥府。
康雲飛沖桂立文輕蔑地擠了擠眼睛,笑呵呵地跟着走了。
桂立文撫着脫臼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恨恨地罵道:“小兔崽子,有你的!”
代齊吩咐康雲飛回去,自己坐進車裏發動了車子。
婉初坐在他邊上,隻覺得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還是一個噩夢。她怎麽都料不到自己會碰上這樣的事情。或者說,早該料到這樣的事情。
驚吓後泛着委屈,委屈裏帶着密密匝匝的痛,一齊地都堵塞在心頭。一時間神情恍惚。
太陽已經沉下去了,路邊亮起了一盞一盞的煤氣燈。那燈光一下一下地閃亮在他臉上,亮一下,暗一下。她側頭看他,薄如刀背的嘴唇微微抿着,周身都是寒氣。那張臉雖是俊玉出塵,卻又讓人覺得是暮秋悄然而至的霜降,寒寥孤寂。
“你帶我去哪裏?”車開了很久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婉初不解地問他。
“現在才問,不覺得晚嗎?”代齊目光放在遠處,冷冷地說。
婉初被他一嗆,甫定的驚魂剛回到原地,又不安起來。一雙眸子緊緊盯住他,努力在那一張清俊的臉上尋一絲輕佻的痕迹,所幸沒有尋到,這才稍安了心神。
代齊側頭望了望她那不安恍惚欲言又止的模樣,又把目光收回,極是冷淡地問:“你找大帥什麽事情?”
婉初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經過剛才那麽一下,她突然覺得很想找個人傾吐,不然她都要讓自己的心事壓得喘不過氣了。
眼前這人周身的倨傲冷漠,沒來由地多出了一份詭異的安全感。她整顆心便松懈下來,緩緩道:“沈仲淩被圍在通州了。我來求大帥出兵解通州之圍。”
代齊瞥了她一眼,毫不掩飾目光裏的不屑:“你不去求他哥哥出兵,跑到這裏求桂帥?你出什麽樣的條件,能讓桂帥出兵一戰?”
婉初急切地想要解釋:“我在法國有座莊園,瑞士銀行裏還有百兩黃金。我不求一戰,隻求出兵。隻要桂帥動一動通城的守軍,把馬占榮圍住就行。他被圍住了,自然沒有心情再管通州,那時候糧草辎重都能運進城裏,沈仲淩也能出來了。隻要沈仲淩安全離開通州就行,别的我不管……你不知道,沈伯允是不會出兵的。”
“你那些錢能換不少糧草辎重,你不給沈伯允,卻巴巴跑來送給别人?”代齊聲音聽不出一點情緒。
婉初聲音杳然,不禁苦笑:“沈伯允要的不是這些。他不會出兵的。而我所求的,不過是沈仲淩的平安。”
可如果所求的隻是他的平安,爲什麽不幹脆放了他娶梁瑩瑩?不過還是不甘心而已。她跟母親一樣柔弱的外表下是顆執拗的心,不撞南牆心不死。
代齊在心底冷笑:好一個情深意重的格格!
車子停在一棟白色的小别墅前。婉初擡頭望了望,不可置信地問:“大帥在這裏?”
“不。這是我的官邸。”代齊下了車,替她打開車門。
婉初卻是坐在那裏不肯動:“我要找桂帥。”
代齊玩味地打量她一眼:“恐怕你還不知道,通城駐軍是我管轄的。”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婉初十指攥緊,思量他話裏有幾分真。可就算是假的,如今已入深夜,四合寂寂不辨來路,自己又能去哪裏?擡眼已然瞧不見他身影,耳邊突然響起一陣不知何物的幽幽鳴叫,吓得婉初從車裏跳了下來,快步走進公館。
“齊少……”追到廳裏,婉初剛想問他什麽時候出兵。代齊卻擡手,示意她停下,按鈴叫了仆人來,交代了一句:“帶婉小姐去客房梳洗一下。”
婉初稍稍一愣,眼前這個幾乎算得上陌生人的這一句“婉小姐”叫得她心頭一陣恍然。似乎曾經是被什麽人這樣叫過,是什麽人呢?
然而此刻的她還沒心情細想,隻想同他再談談救人的事情。正要再說什麽,卻看到他那疏淡審視的目光,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形容,瞬間漲紅了臉。頭發淩亂,衣衫不整,确實是不雅。她素來愛幹淨漂亮,這樣連着風塵仆仆的髒膩,也很是難受。但她的小皮箱落在了大帥府裏沒能拿回來,站在那裏猶疑不動。
代齊挑了挑眉,看了看她,了然了一般,然後漠然地對下人說:“到小姐房裏取套衣服給婉小姐換。”
待洗漱完畢,客房裏尋不到吹風筒,隻能用毛巾搓了半幹。
但這樣披散着頭發總不像個樣子,便绾了一個髻。手頭邊沒發簪,婉初四下裏尋了尋,瞧見花瓶裏插着一枝剪了刺的玫瑰,就取了别住發髻。可玫瑰的稈子不夠硬實,那發髻绾得便有些松散。鏡子裏望去,卻又别有一番随意慵懶的風情。
仆人來傳話,說主人在客廳等她。小樓裏異常安靜,隻有幾個伺候的下人。仆人引了婉初來到飯廳,桌上燃着白蠟燭,熏着香。
婉初穿着一件真絲葡萄紫的連身長裙,大約裙子的主人身材嬌小,長裙隻到她的膝蓋下兩寸。露着半截雪白的小腿和足腕,羊脂般泛着柔滑的光。她許久沒穿過洋裙,穿起來好像又回到在法國的時候。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方。
代齊見她走過來,松松散散绾了個髻,有些細碎的頭發沒被攏上,鬓邊也落着一些。有一種翠滑寶钗簪不得的浮想聯翩。一朵暗紅色的玫瑰若隐若現地藏在頭發裏,又像是隐秘的招引。
那些細碎的頭發都幹了,失了水分的頭發有一些蓬蓬松松的,好像姐姐以前養過的一隻金吉拉貓。隻是那貓總是性野淩厲,除了姐姐,從不肯讓人碰。
而她熙水雙眸幽幽地望着他,看起來就像那隻收起爪子的乖貓,讓人忍不住就去撫摸她的毛。
代齊此時換下軍裝,穿着一身月白綢子衫褲,更覺得神豐朗俊。他過來爲婉初拉開椅子,伺候她坐下。手指無意間劃過婉初清清涼涼的衣裳,頭發裏也不知道是玫瑰花的香還是洗發水的香,就那樣盈盈地浮在空氣裏,都被他捕捉到,一絲的心頭蕩漾。
十幾年了,他沒想過重新和她一起吃飯,會是這樣的場景。隻是當初對食而笑的兩個人,中間隔着數不盡的“歲月凄涼百事非”。
傅婉初,你可記得我了?
不待婉初開口,代齊一一爲她介紹,家裏有漢浦最好的旗人廚子,做的都是老家的小菜,讓她好好嘗嘗。
餐桌上擺着小雞珍蘑粉、禦府椿魚、揚子飯、豆擦糕、醋熘白菜。碗碗碟碟擺放得很是熱鬧,菜色也極是誘人,隻是和這西洋的布置有些格格不入。
婉初随着母親長大,對旗人家的吃食倒沒有特别的鍾情。擡頭看看代齊,他看上去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婉初心裏有些疑惑,他到底是誰?可這個問題現在于她并不重要。
婉初的心思不在此,又不好駁他面子。随便吃了兩口,算是盡了客人的禮。
代齊用雪白的餐巾沾了沾唇角:“怎麽,不對口味?”
“不是,我吃好了。夜裏怕積食,不敢多吃。”
代齊臉上帶着不明就裏的笑,讓人撤了飯菜下去。
婉初的話壓在心裏良久,但又不想突兀。正尋思着怎麽開口,代齊終于開口。
“婉小姐真是好氣魄,這樣烽火連城地千裏救夫,代某都忍不住佩服。”話雖如此,可聲調裏,婉初怎麽都聽出了嘲諷。
婉初動了動唇,還是忍住,等他的下文。
“其實讓我出兵一點好處都沒有。說實話,你那些金子,我也不愛。我與淩少是有些交情的……但是,馬占榮私下裏投靠了左家軍。實不相瞞,左家軍和桂軍也有些交情。若不是有非出兵不可的理由,我誰也不想得罪。樂得坐山觀虎鬥,反正桂帥對江北沒動過心思。”說完,饒有興緻地看着她。
“還請齊少開個價,我不會白白讓你出兵。”婉初仰首看他。
父親執掌戶部又有自己的生意,往來官宦巨賈,耳濡目染下覺得凡事皆是交易,沒有做不成的買賣,隻有談不妥的條件。隻要她有,她就能換。
代齊眉宇朗然,涼薄的唇角浮出一點不屑的笑意:“出價?原來你是來跟我談生意的?不是來求我的?”
“我相信這世上什麽都有價格,隻不過是出得起出不起。”婉初道。
代齊懶懶一笑:“老王爺的生意頭腦都傳給了你,被養在沈家不明不白的,真是可惜了……我這人偏就是不愛做生意,不過如果是你嘛,我倒是考慮一下也無妨。”話語間,步步逼近,俯身看着婉初決絕的臉。
婉初的手裏攥着餐巾,身上一陣一陣地冒冷汗,心頭一陣一陣地發涼。人人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如果連錢都不看在眼裏,那還有什麽能打動他的心?
這樣一張漂亮的臉,陡然叫她湧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惶恐不安,明明是在談着所謂的“生意”,卻分明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
婉初突然覺得自己很幼稚,這樣就一路颠沛流離地跑來,隻是她自己太自信金錢的力量了。她氣自己傻,氣自己蠢,蠢得可笑又可悲,便低了頭不叫人看去她那昭然若揭的脆弱。
代齊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俊秀的臉上冷豔動人。她還是忘了他,即便是相對咫尺的距離,卻也把自己遺忘到了天涯。
婉初不料他如此唐突,正要扭開,他卻已然松開手。
“你到底想要什麽?”婉初不想問,還是得問。這一步棋走到現在,沒有悔棋的道理。難道叫她回頭去求沈伯允嗎?
代齊眉頭稍挑了挑,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那得讓我好好想想……不如這樣,你在我這裏住幾天,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要。”
“通州隻能撐四天。如果四天後你跟我要我給不了的,我拿什麽跟你交易?”婉初按捺住心頭的焦急,冷冷瞧他。
代齊又是一笑,手在她肩頭似有似無地拍了拍,笑容裏卻疏無笑意。他蠱惑般輕輕丢了一句:“放心,自是你出得起的。反正你也沒有旁的辦法,大不了就是跟沈仲淩一同殉城嘛。死都不怕了,多等幾天又何妨呢?”
是的,他說得沒錯。不過是多等幾天而已,她果然是走投無路了。
窗外月亮分外的圓,荏苒幾盈虛,澄澄變古今。婉初的頭靠在窗台上,茫然地望着月光。
她覺得自己好笑,爲什麽就相信他了呢?想來不過見過兩面,怎麽想,他對她的态度都有些不善。
難道就是因爲他從桂立文手下把她給救了,對他就沒了防備,反而生出些感激,這些個感激進而變成了信任?
傅婉初啊傅婉初,但願你沒信錯人。
沈仲淩如今怎樣了?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别離苦。如果救不了他,她甯願和他死在一處,也不能把他推給别人。
可如果他願意呢?婉初心裏多怕這個“如果”。山盟海誓都能轉眼成空,何況他們連山盟海誓都沒有。她不停地問自己,傅婉初,你在賭什麽呢?
第二天,代齊先着下人送了一整套的晚裝、首飾到她房間裏。婉初不知道他這唱的是哪出戲,問他:“齊少這是什麽意思?”
代齊促狹一笑:“晚上大帥府有個宴會,你陪我去。”
婉初心裏焦急地想知道他開的條件:“齊少,你可想好……”
代齊卻隻是笑笑,伸出一隻手指放在她唇中間:“噓……别總問了。再問我可就更不知道要什麽東西了。總得給我些時間想想。你快換上衣服,帶你去轉轉。你這樣的稀客,總得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吧。”然後轉身出了她的房間。
婉初頗是無奈,隻好換上那禮服。
翠色的洋裙,雞心領子鑲着一圈淺色的蕾絲花邊。那翠色從上到下漸漸深過去,腰那裏内襯了魚骨,收成一個貼身的弧度,越發顯得楚腰款款。一走起來,盈盈翠翠的,好像婷婷菡萏出塵荷蓋。
開車的是康雲飛,見了婉初也是一陣驚豔。要在平時見着這樣的小姐,少不得上前恭維幾句。可今天代齊在他身邊,這個少爺向來冷面冷心,對男女之事從來不屑一顧的。所以他不好意思多看,老老實實地開起車來。
到了桂帥官邸,門前早是車水馬龍,那樣一種繁華氣派。
康雲飛替兩人拉開車門。代齊先下了車,轉過車身把婉初扶出來。長臂一彎,等着她挎上。婉初望着他熠熠生輝的眼眸、饒有興趣的笑,心裏再不樂意,面上的禮貌也是不能輸的,隻好伸出手挎上他的臂彎。
代齊仿佛很是享受她這樣的“身不由己”,嘴角便盈滿了得趣的笑。
可一進了大廳,這笑便冷了。仿佛這世間沒什麽值得他動容的人、事,連敷衍的冷笑他都不屑給。目光疏冷,孤高冷傲的眼神讓人情不自禁打個寒戰。
代齊和婉初出現在晚宴上的時候,引起了一場不小的轟動。代齊自然是國色傾城,婉初也是端麗佳人。
代齊雖然聲名在外,可從來沒人聽說他交過什麽女朋友,帶過什麽女伴。但今天突然就帶着一位翩然的小姐出現,大家都竊竊私語,互相打聽着她的來曆。
婉初覺得這些個人對他的态度很是詭異,殷勤地上來打招呼,卻又不敢深談,也不敢靠近,仿佛怕他一樣。
音樂響起來,這一場是一曲華爾茲。代齊問她:“會跳舞嗎?”
婉初點點頭又搖搖頭:“以前會的,現在怕是忘得差不多了。”
代齊饒有興趣地笑了笑:“你年紀輕輕,記性這樣差。沒關系,我會讓你想起來的。”說着胳膊一轉,就把她的手握住,輕輕一用力就帶着她滑進舞池。
婉初許多年都沒再踏進舞池了,開始的時候腳步總是零亂得跟不上拍子,時不時地踩上他的腳。
代齊卻總是耐心地再帶她起來,慢慢地,找到了感覺,婉初就跳得流暢多了。代齊一身白色西服,配着她翠色的襲地長裙,滑翔、旋轉,那樣的流暢明亮,引得周圍的人頻頻側目。
婉初心事重重,對跳舞本就意興闌珊,臉上不免有絲沉重。機械地踏着舞步,思緒早不知道飄向何處了。
桂立文拿着一杯白蘭地看着舞池裏轉動的兩人,憤恨地磨牙:“看他能護你到幾時?總有一天讓你們好看!”
代齊俯在她耳邊低聲笑着道:“看到那個桂帥的侄子了嗎?你要是還這樣心不在焉地冷着個臉,我就把你送到他那裏去。”說着幾個旋轉,眼見着就往那邊轉過去。
婉初自是看到桂立文,也看到他眼裏森森的怒氣。被代齊這一吓,隻好強擠出微笑。代齊看她那唯唯諾諾的模樣,情不自禁地唇角又挑了挑。
傅婉初,你也有今天。
她的表情讓他又想起姐姐的那隻貓。
姐姐的那隻貓是進大帥府後在路邊撿來的。雖然品種高貴,可是瘸了一條腿,估計因此才被遺棄。可雖然是隻被遺棄的貓,但它向來都是高傲野狂的,除了姐姐誰都不讓碰。
他記得那時候他才八九歲。有一天,大帥來看姐姐,那隻貓就抓了大帥一爪子。大帥擡起腳就把它踢到門外。
他正好從門外經過,那貓就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肚子卻上上下下地鼓動着。
他平時都不敢碰它,那天卻奓着膽子把它抱起來。那隻貓出奇的安靜。一雙剔透的眸子,一半是藍色,一半是綠色,就那樣惘然地望着他。
他站在門邊,然後他聽到什麽聲音,低沉的、嗚咽的、壓抑的。他想跑開,卻一點都動不了。
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桂帥出來看到他抱着貓,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忽然笑了起來,拉起他的手,撫了又撫:“齊兒都這麽大了。走,大帥教你騎馬去!”
那貓被大帥随手一扔:“砰”的一聲又摔到地上,再也不動了。
代齊的心裏卻是又疼了一下。
連跳了幾支曲子,這一支曲罷,婉初頭上出了細密的汗,強擠的微笑也讓臉僵麻。
代齊看着她那樣子,一手扶住她修長的頸,一手拿了前襟口袋裏的手帕給她輕輕擦去額上的汗。
婉初想躲開他這樣親密的舉動,可頭被他不動聲色地牢牢卡住,半分也不能移動。
榮逸澤雖然也是浮浪于行的,但那輕浮裏仍有可轉圜躲避的餘地。但代齊的刻意親昵裏總有一種叫人難以喘息的威壓。婉初隻好僵硬着身子等他饒有興緻地細緻地擦完汗,才極其爲難地低聲說:“齊少,我真的累了。”
代齊這才松了手,也不勉強她繼續跳舞,引着她往邊上去。
人群裏突然擠過來一個嬌俏的女孩子,頭上是新卷的發卷,一圈一圈的,随着她的移動快活地跳着。
女孩極其自然地挎上他的胳膊,甜膩膩地叫了一聲:“齊哥哥!來了也不告訴我,我還以爲你不來呢!”她早看到傅婉初,卻隻裝作沒看見,卻不時地瞟她幾眼。
代齊不着痕迹地抹開了她的手:“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傅婉初,傅小姐。這位是桂帥九姨太的妹妹,陸佳甯。”仿佛特意在“九”字上停了一下。
陸佳甯極是不高興别人這樣介紹她的。在外頭誰不介紹一聲:這是大帥的小姨子。可那股子氣也沒生多久,她素來知道他鮮有和顔悅色的時候,可她就愛他那樣。
她姐姐總跟她說:“佳甯,代齊那人,你想都不要想。”
可爲什麽不能想?她是桂帥九姨太的妹妹沒錯,可他不也是三姨太的弟弟嗎?不過就是桂帥偏愛他,讓他從軍、參政,手裏有些實權罷了。她怎麽就不能想了?
這些年少見他出席過什麽社交,也沒傳過什麽绯聞,對女孩子們向來是冷漠不理會的,那是和社交場裏的那些個公子哥不一樣的。她隻覺得他那樣風華絕代的人物,等閑的女孩子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可自己不一樣,她對自己的樣貌向來有信心。隻要她姐姐求大帥,隻要大帥點頭,那他們肯定是能成的。
可姐姐說來說去,隻那一句話:“誰都可以,代齊那人,你想都不要想。”
婉初見陸佳甯那雙滿懷熱切情意的眼睛,就明白了幾分,下意識想把手從代齊臂彎裏抽出來,不想卻被他箍着,動也動不了。她擡頭看看他,他卻隻當什麽也沒發生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着陸佳甯。
婉初隻好無奈地看着别處。
陸佳甯看着婉初如此不識趣,居然還挽着她的齊哥哥,有心讓她難堪,便笑着問:“傅小姐是誰家的小姐,怎麽從來沒見過?别是哪個書院裏的新花魁吧?”
她自顧自地咯咯笑了一陣,卻見這話并沒有傷到誰,還收了代齊一記冰冷的眼神,又嘟起嘴道:“齊哥哥,你真偏心,還說給我做壽,我等了一天都沒見人影。姐姐過生日的時候,你還陪着打了四圈麻将!不行,你得賠禮!”
“明天讓人送件衣服給你,當是賠禮了。”代齊不冷不淡地說。
陸佳甯還想糾纏,聽到有人高喊了一聲:“大帥到。”
代齊身形一頓,趁着人們都往入口處張望、會聚的時候快速拉着不明所以的婉初往邊上走去。兩人閃到重帷幔幔的玻璃門後的小露台上,代齊低聲說:“在這裏等我,哪裏都不要去。”然後穩了穩心神,趁人不注意又走進了廳裏。
婉初看他那緊張的神情、嚴肅的聲調,也跟着莫名緊張起來,小心地躲在帷幔後面。可又忍不住好奇心,挑起一條縫隙偷偷看過去。
桂帥由衆人擁着進來,兩鬓雖然斑白了,身材卻是魁梧。他聲音極是洪亮,大聲地和賓客們應酬着。
代齊似是極不情願地挪到他身邊,然後換了個淡淡的表情,低聲叫了一聲“大帥”。
桂帥笑得更是爽朗:“看看你們,我才離開了幾天,你們就在這裏偷偷辦起舞會來了。分明就是覺得我老古董,不願意帶着我玩了。”
“大帥說的哪裏話,大帥才正是英姿煥發的年紀。這舞會是姨太太們辦的,我不過是被拉着湊個熱鬧。您知道,除了帶兵,我是頂不愛這些的。”代齊說。
桂帥又是哈哈一笑:“還是你最稱我的心,瞧瞧在外頭那些個不争氣的東西,想想就來火。走走走,讓他們鬧去,我跟你說說南邊駐軍的情況,還有我新買的大炮。”
代齊點頭稱是,随着桂帥去了三樓。
婉初看他們走上三樓,也不知道代齊什麽時候能回來。她哪裏也不敢去,隻好在這裏等他。廳裏又跳起了舞,婉初覺得沒什麽好看的了,就轉過去四下裏看看。
這是三樓的露台,雕欄白石,是此時流行的西洋風格。露台下是個小噴水池,仔細聽聽,還能聽見咕咚咕咚的水噴出、落下的聲音。
水池下面埋着燈,大概有舞會的關系都點了起來,五彩缤紛的,一齊投到水池的正中間。婉初靠在欄杆邊,一手托腮,看着這景物,耳邊是隐約熱鬧的音樂,真有一種夢裏不知身是客的感慨。
突然間天旋地轉,被人攔腰抱起。待放下,才發現已然被人禁锢在懷裏。
耳邊撲來濃濃滾燙的酒氣和輕浮的聲調:“小美人,在這裏等我呢!”
婉初聽到那聲音,全身都生出了涼意。“是你?放開我。”說着就使勁地掙開他,可被他死死箍着。
桂立文淫笑着:“可不就是哥哥我。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啧啧,看着真孤單。不如讓哥哥陪你玩玩吧。”
說着,低頭嗅在她頸間。一陣少女的芳香讓他心頭一蕩,眯了眯眼仿佛很享受道:“真香。可想死我了!”
婉初今天的衣服領口開得有些大,被他這一摩挲,渾身上下都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然後心裏泛着惡心。
小露台上卻連一個能自衛的東西都沒有。情急之下擡起腳狠狠在他腳背上踩去。婉初穿着細跟的高跟小皮鞋,那鞋跟像個粗釘子一樣落在桂立文的鞋子上。
桂立文一吃疼就松開了她。
婉初這才脫了禁锢,跑到門邊剛想推門進入大廳,桂立文卻快步擋在門前。婉初隻好退到一邊,強作鎮定道:“齊少馬上就來,我勸你放尊重些!”聲音微微顫抖。
桂立文卻“噗”地笑了出來,聲音裏盡是譏诮:“他這會兒不知道多忙,哪有工夫管你?我說,小美人,代齊有什麽好,不就是一張好皮囊?要說有用,那還得是哥哥這樣的。讓哥哥陪陪你,吃了甜頭就知道哥哥的好了。保管讓你快活得欲仙欲死,以後再不想那人。”
婉初聽他越說越粗鄙下流,臉早羞憤得通紅。看他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隻好一步一步地往後退。退了幾步,遇到了阻攔,側眼一看已經到了露台邊。
桂立文笑得更放蕩了:“再躲呀,看你能躲到哪裏去。”
“你别過來,你再過來,我就跳下去!”婉初冷冽地說。
桂立文哪裏相信她,依舊淫笑着往前走:“你跳一個看看,老子活了這麽大,什麽樣的事情都見過,就是沒見過美人兒跳樓。”
那露台欄杆并不高。白石砌的寬寬的一條,婉初手腳并用,轉身一躍,就站在欄杆上面了。
桂立文愣了一下,仍舊笑:“我就不信你會跳。”
婉初看他離自己越來越近,眼見就要抓住自己,索性一閉眼就往後倒下去。
耳邊先聽到一聲悶哼,意想裏的下墜感持續了幾秒就停止了。
婉初感覺到腰被人圈着,半個身子已經吊在半空中,全身的重量都系在腰上的胳膊上。婉初睜開眼睛一看,卻是代齊。
代齊臉上殷紅着,不知道是慌亂還是什麽别的。婉初的腰在他的臂彎裏,代齊再一用力把她給撈了上來,扔在露台上。
婉初經過這一場,腿都有些軟了,坐在露台上喘着粗氣。再看桂立文躺在地上,已然暈過去。這時又有風吹過來,身上那些冷汗一激,更是說不出的寒冷,隻能抱着雙肩攤坐在地上。
代齊擡起被石頭磨破的手掌,傷口洇出了些血,在空中甩了甩。再看看地上坐着的狼狽的傅婉初,頭發都亂了,衣服領口往下掉了半截,露出一大片瑩白的肌膚。裙子也劃破了,她不停地把領口往上拉,想遮蓋裸露的肌膚。
那樣子,真是狼狽又可憐。
代齊脫了西裝外套給她披上:“你膽子真是不小,說跳就跳,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婉初搖搖頭,攏緊了外套,苦笑着說:“你不知道,有些東西,比命重要。”
這句話“砰”地就砸在他的心上,生生地疼。比命重要,是這樣的嗎?那麽和沈仲淩的命比起來呢?
在他最苦的日子,方軒林跟他說,活着比什麽都重要。等他好好地活着了,姐姐卻說尊嚴和家門的榮耀最重要。可如果連命都沒有了,其他的還有什麽意義呢?
回到代齊的住處,這一場驚吓下來,婉初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夢裏紛紛亂亂的,那些舊事、舊人、戰火、猙獰的桂立文都糾結在一處,醒一會兒、睡一會兒,攪得她一整夜都不安穩。
她早早就睜開眼睛,起身挑開窗簾,外面才是蒙蒙亮。有濃麗的橘色自暗墨裏隐隐而出,都堆在了大片大片的房屋樹木與天的交彙處。
靜下來聽到幽幽的聲音,再仔細分辨一下,竟是有人在唱戲。
婉初光着腳走到靠着花園邊的窗戶往外看,花園中間立着一個清俊的身影,寂寂寥寥,仿佛自千山萬水間蕭瑟而來。
一姿一勢,舉手投足間就有萬般風情。
那聲音斷斷續續地飄來:“珠簾高卷。畫屏低扇。曙色寶奁新展。绛台銀燭吐青煙。熒熒的照人腼腆……”
“是誰家玉人水邊,鬥驕骢碧桃花旋。坐雲霞飄搖半天。惹人處行光一片。猛可地映心頭,停眼角,送春風,迎曉日,搖曳花前。青袍粉面,侬家少年得娘憐,抵多少宋玉全身,相如半面。”……
聲如黃莺啼啭,缥缈婉轉遠山。那樣風華絕代,卻又孤寂難言。
婉初一時間有些恍惚,好像記憶裏也曾經聽過這樣的聲音,卻不知道從哪裏尋覓。
按捺住性子用完了早餐,婉初忍不住問他:“齊少可想好了?”
代齊心道,你就這樣着急?擡眼瞧了她一眼:“傅小姐昨天沒睡好?”
婉初也知道自己眼下淡青,隻能苦笑:“還好,早上起得早了些。”
“可是早上被我吵到了?”
“不是。齊少好嗓子。”
代齊哼笑了一聲:“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難得傅小姐賞識。”然後頓了頓:“傅小姐也喜歡聽戲?”
“我聽不太懂,也就湊個熱鬧。”婉初抱歉地笑了笑。想來如果當初不是母親愛聽戲,也就沒有後來那許多紛争了吧。
“聽說當年老王爺家,那是藏了不少名角的。”
婉初凄然一笑:“齊少怕是不知道,我七歲就随母親離家了。很多東西記得不太清了。”
記不清了?原來于自己的刻骨銘心,在别人那裏卻隻是煙絮墜無痕。這一出戲,他自己唱得未免寂寞了些。
“齊少,還有兩日……”
代齊漫不經心地笑了:“晚上陪我聽戲,回來告訴你我要什麽。”
婉初眸子一亮,閃得他心底一顫。
南地興昆曲,這一場是慕小塵慕老闆的《紫钗記》。
慕小塵,雖然名叫小塵,卻是目下無塵,等閑不出來唱堂會。這一場不過是應了師兄杜玉樓收山之邀,不得不唱。兩人俱是昆曲名家,杜玉樓的絕唱自然吸引着城中貴人前來捧場,門票也自是一票難求的。
康雲飛關系多、人面廣,加上代齊的名頭,自是拿下了最好的包廂。包廂在二樓的正中央,正對着戲台子。
代齊和婉初一同上了二樓,剛到包廂前就聽到裏頭有婦人聊天,代齊眉頭皺了皺。
康雲飛挑了簾子進去,沒多久苦着臉出來,低聲道:“是九姨太她們。說是她們的票訂晚了,那邊位置不如這邊看得清楚。聽說這邊是齊少訂下的,就說要和齊少湊在一起熱鬧。”
代齊擺擺手。
康雲飛忙前頭挑了簾子,代齊攜着婉初進來。
包廂裏隻有五個位子,裏頭早坐着三個貴婦。
七姨太見他進來,堆出個笑臉道:“齊少,今天可真是沾你的光。看看立文弄的那叫什麽位子,什麽都瞧不見。那麽巧聽說這個位子被你訂了,我們就自作主張挪過來了,你不會生氣吧?”
“哪能呢,難得太太們瞧得上。”
兩人款款坐下,代齊指着貴婦給婉初介紹:“七姨太,九姨太,宋将軍夫人。傅婉初,傅小姐。”
婉初隻好點頭示好。
七姨太笑着道:“上次舞會就瞧見傅小姐了,齊少隻顧着和你跳舞,也舍不得介紹給我們認識。害得我回頭被人煩死,都來問齊少帶來的是哪家的閨秀。”
說完又上下瞧了瞧婉初,啧啧歎道:“傅小姐好相貌,和齊少站在一處,真真一對璧人。”宋夫人忙跟着附和。九姨太隻是搖着扇子笑而不語。
婉初也隻好敷衍着跟着笑。戲還沒開場,客人們多在私下閑聊。
婉初靠着代齊坐下,代齊看她有些局促。婉初小聲說:“我很少聽戲,昆曲又聽得不太明白,回頭怕是要打瞌睡的。”
代齊面上冷冷,聽她這麽說,便給她說戲。從起源、流派到行當家門,聲音雖不大,旁人卻都聽得到。
宋夫人笑道:“我們隻知道看戲、看扮相。齊少卻知曉得這樣多。”
七姨太團扇輕搖,頗是得意道:“宋夫人那是不知道的,我說我們齊少那扮相出來,怕是慕小塵慕老闆也要遜色三分。可惜我也就聽他票過一回。”
宋夫人“喲”了一聲:“沒這個福分聽齊少唱,真是可惜了。”
“七姨太那是過獎,不過是逗大帥開心,胡亂玩玩。”
婉初看了看他眉頭輕蹙,桃花眉眼,想着他早上沒穿戲服都那樣姿态,上了裝、扮了相那該是更有一段風流。七姨太的話倒是不假。
這邊鼓、闆剛起,身後垂簾一挑,陸佳甯閃了進來,嗔怪道:“你們湊這裏聽戲,獨獨不叫上我!”
包間裏的衆人被她一叫,都回頭看她。七姨太看她進來,笑着說:“佳甯怎麽來了?怎麽轉了性聽起戲來?你不是最不耐煩這些個嗎?”
陸佳甯嘟着嘴:“許你們聽,不許我聽?這是個什麽道理!”轉了一圈,卻發現沒有座位。
陸佳甯站着直跺腳,推了推立在邊上的康雲飛:“還不去給我加個座,難道讓我站着?這樣沒眼力見!”
康雲飛卻是爲難了:“小姑奶奶,這包廂裏是不能加座的。也加不下了,你看,我都站着伺候呢。”
陸佳甯自打進來,代齊都沒正眼瞧過她,心裏自是有火。現在被他的侍從官堵了話,更是心裏不快活。看見婉初坐在那裏,便往她身邊一站,很是不遜道:“這是我的位子!”
婉初暗笑她驕橫,因她是小女孩,不願意跟她一般見識。出門在外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笑着說:“剛才吃東西急了些,這會兒覺得積食了。其實我也不大愛聽這個,正好讓給陸小姐……”說着站起身來。
陸佳甯卻是嘟囔:“什麽‘讓’,這本就是我的位子。鸠占鵲巢!”
九姨太聽她說得不像個樣,狠剜了她一眼。
婉初也就是淡淡地笑了笑,同衆人微微颔首招呼:“各位随意,婉初先告辭了。”
代齊看她那樣子,又是解氣卻又是覺得有趣。不待她轉身,一拉她手,轉瞬間抱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周圍的人臉上俱是讪讪,隻道這齊少平日裏冷漠高傲慣了,今天居然做出這樣大膽的行徑來,一時也覺得窘迫,轉過頭去當作沒看見。
“現在你有地方坐了吧。”代齊揚了揚下颌,沖着陸佳甯說。
陸佳甯更是氣悶,卻又憋氣着不願意走。恨恨地坐下,把椅子拖得離二人遠些。
婉初從沒跟沈仲淩這樣親密過,更何況是個陌生的男子?掙紮了幾下想要站起來,卻被他牢牢地困住。他頭微微一側,湊到她耳邊低聲呢喃:“别忘了你來漢浦是爲了什麽。我這裏大約比那椅子舒服些吧?你看旁人想坐,我還不讓她坐呢。”
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耳邊,像一隻羽毛飄過來,被風吹了一下,翻翻轉轉到她心頭,酥酥癢癢的。
婉初還想掙紮,可一動,他的下颌就蹭到臉上,耳邊又聽他細語:“你要是再動一下,就不是坐在這裏了。”
婉初頓時血都湧在臉上,不敢再動。代齊看着她,笑意更深。見她不再亂動,也就虛虛圍着并不緊擁。
明明是被器彩韶澈的那麽一個人擁着,婉初卻是如坐針氈,脊背僵直。這樣僵坐着撐到了唱完一折,婉初說什麽也坐不下去了。
“我真乏了。”她哀求。
代齊施施然一笑:“可巧我也乏了。咱們先回吧。”
婉初如逢大赦一般從他身上跳起來,退開兩步遠。
瞬間遠離的重量,叫他心頭蓦然一空,接着是緩緩聚集的莫名的空虛。代齊若有若無地笑了笑,也站起了身,卻是順手把她胳膊拉放在臂彎裏,絲毫無視她一副頭疼的表情。
兩人正要離開,本在休場中的戲台上突然鼓、闆又起。衆人正在納悶中,戲台上閃出一個窈窕的身姿,施施然一個起勢,就開聲一段念白:
“綠鬓青衫宛自驚,怕君著眼未分明。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又有晴。自家姓陳,名子高,小字瓊花,江南人氏。向因侯景作亂,幼時随着父親,避難京都,織賣些草履度日,如今長成一十六歲。近聞得臨川王翦平賊黨,道路已通。欲待覓個同伴,央及他攜帶還鄉,隻索走一遭去。俺家身雖男子,貌似婦人。天生成秀色可餐,畫不就粉花欲滴。我思想起來,若不是大士座前錯化身的散花龍女,也索是玉皇殿上初出世的掌案金童。昨日有個相士,說我龍顔鳳頸,是個女人,定配君王。嗳!當初爺娘若生我做個女兒,憑着我幾分才色,說什麽‘蛾眉不肯讓人’,也做得‘狐媚偏能惑主’。饒他是鐵漢,也教軟癱他半邊哩!可惜錯做個男兒也麽呵!”
然後曲笛聲起,那人唱起:“孔翠雌雄認未真,虛度韶華十六春,都一樣翠蛾颦。隻争個鞋弓三寸,哪裏肯妩媚讓紅裙!……”
這段戲用着京白,她卻是聽懂了。
婉初隻覺得他神情古怪,輕輕叫了一聲:“齊少?”隻覺察到他身體越來越僵冷,半眯着眼,目光陰鸷地盯着戲台中央。然後緩緩側到一邊,冷冷笑了笑。那笑裏頭好像藏着千年冰霜,直凍得人心都靜止了。
他的手本就瑩白,此時緊緊攥着,指節都白出灰來。
她順着他目光看去,桂立文卻一派神清氣爽地挑釁着沖他們邪笑。
九姨太和七姨太臉色都變了變,陸佳甯卻不明就裏,問道:“姐姐,這是唱的哪一出戲?好像跟剛才不一樣了?這小生扮相真美。”
宋夫人低聲說:“這是《男王後》。”然後又瞥了瞥代齊,看他那神情,再也不敢多言。
代齊安靜了片刻,沖包廂裏的人颔了颔首,默不作聲地挽着婉初離開。
陸佳甯看他一點都沒把自己放在眼裏,氣得眼淚在眼眶子裏打轉。九姨太看着她那樣子,隻好長長歎了口氣。
一出了戲院,代齊就把她松開來,冷冷地對康雲飛說:“回玉岩公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