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他挑選一家餐館,在去餐館的路上我買了一份報紙。我把報紙靠在一瓶聖加爾米耶葡萄酒上,開始看起來。我們都沒有說話。我感覺他時不時地看我,但是我沒有搭理。我想逼他先開口說話。
“報紙上有什麽消息嗎?”我們這頓悶頭進食的飯快吃完時,他開口道。
我從他的口氣裏聽出來他有一點憋不住了。
“我隻留意關于喜劇的文藝欄目。”我說。
我把報紙疊起來,放在手邊。
“這頓飯我吃得很不錯。”他說。
“我看我們就在這裏喝咖啡吧,行不?”
“好吧。”
我點上雪茄,一聲不響地吸着。我注意到他看我的兩眼裏有了些許讨好的笑意。我耐心地等待着。
“我們上次見面後,你都在幹什麽?”他最後問道。
我沒有多少話好說。我的生活就是努力幹活,不做什麽拈花惹草的事情,這個方向嘗試一下,那個方向找點經曆,一步一步獲得一些書本知識和人情世故。關于斯特裏克蘭德自己的所作所爲,我盡量不多問。我表現得對他沒什麽興趣,最後我如願以償。他開始談論他自己了。但是他的表達能力很差,隻是把他所經曆的活動點到爲止,我不得不依靠自己的想象力把一個個空隙填補上。對一個深感興趣的角色,隻能聽到一些點到爲止的内容,很讓人着急。這好像閱讀一部殘缺不全的稿子。我得到了一種印象,那就是他的生活在與各種困難進行艱苦的抗争。而且我意識到,很多東西都是多數人望而生畏的,但他卻坦然面對。斯特裏克蘭德和多數英國人截然不同的地方,是他對生活中的舒适漠然置之,無動于衷。住在一間邋裏邋遢的房間裏,他并不感到讨厭,也不需要身邊都讓美麗的東西包圍着。我估計,他從來沒有注意到我第一次找到他的那間房間牆上的牆紙有多髒。他不想坐在安樂椅裏,他真的覺得坐在一把廚房餐桌椅子上就很安逸了。他用餐很有胃口,但是對他正在吃什麽東西卻毫不在乎,對他來說,他吞進肚裏的食物隻是爲了解決饑餓問題。當面對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窘境時,他好像沒有食物也能夠撐下去。我了解到,有六七個月,他每天隻靠一塊面包和一瓶牛奶維持。他是一個充滿肉欲的人,卻對沉湎聲色的東西一點也不上心。他對貧困坦然處之,不認爲有多麽艱難。他過着這樣一種完全依靠靈魂的生活,這種态度裏有一些令人感動的東西。
從倫敦帶來的那筆爲數不多的錢花完時,他沒有驚慌失措、一蹶不振。他的畫賣不出去,我想他根本沒有試着把畫推銷出去。他開始另尋出路,掙一點小錢。他用冷酷幽默的語氣告訴我,有一段時間他曾給想見識巴黎夜生活的倫敦人做向導。這個職業倒是很合他冷嘲熱諷的脾氣,就這樣東來西去的,他對巴黎這個城市比較差勁的地區有了廣泛的了解。他在瑪德蓮大街一小時一小時地走來走去,找那些渴望看見法律不允許的事情的英國人,最好是嗜酒如命的人。運氣光顧時,他能掙到一筆可觀的錢,但是他穿戴太邋遢,最後把來觀光的人都吓跑了,他碰不上膽量足夠大的人,敢把自己交到他手裏。後來,幸虧他找到了一個翻譯專賣藥物廣告的事兒,這些藥物需要用英語說明書在英國醫藥界推銷。一次罷工期間,他受雇做了房屋粉刷工。
在這些日子裏,他一直沒有停止繪畫。但是很快,他厭煩了畫室,完全自己埋頭苦幹起來。他從來沒有窮得連畫布和顔料都買不起,别的東西他也确實不需要。就我所能了解到的,他作畫困難重重,而且因爲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幫助,浪費了很多時間找辦法解決技術問題,而這些問題前幾代人都已經一個個攻克了。他瞄準了某些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麽,而且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我以往有過的那種印象現在變得更清晰了。他腦子好像不大健全了。我好像感覺,他不願意把他的畫拿給别人看,是因爲他對那些畫真的沒有興趣了。他生活在夢裏,現實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是。我感覺他在畫布上畫畫,使出了他強烈個性中所有的力量,努力表現心靈所看到的東西,把其他一切都忘掉了。然後,完成畫作後——也許不是畫作,因爲我得知他很少能把任何畫作畫完——而是燃盡激情後,他對此就不關心了。他對他所做的事情從來都沒有感到滿意過,好像于他而言,與迷住他心靈的幻象比,他的畫作無足輕重。
“你爲什麽不把你的作品送去展覽呢?”我問道,“你總歸想聽到人們的想法吧。”
“你會聽嗎?”
我很難描述他說這幾個字時那種無法言述的輕蔑。
“難道你不想成名嗎?多數畫家對這些東西可不是全不在乎。”
“娃娃的眼光。當你把個人看法完全不當回事時,你怎麽會把一群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我們并非都是有理性的人。”我大笑道。
“誰弄出來名氣的?批評家,作家,證券經紀人,女人。”
“想到那些你不認識的人、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從你親手畫的畫裏得到種種微妙熱烈的情感,難道你不覺得欣慰嗎?大家都喜歡權力。打動人們的靈魂,讓他們懂得憐憫,知道害怕,我想象不出還有比這更奇妙的行使權力的辦法了。”
“鬧劇。”
“你爲什麽在乎你畫得好還是不好呢?”
“我不在乎。我隻想把我所看見的畫下來。”
“如果置身一個荒島上,明确知道除我自己之外沒有人能看到我寫出來的東西,我懷疑我還能不能寫作下去。”
斯特裏克蘭德許久沒有說話,但是他的兩眼放着奇怪的光,仿佛看見某種點燃了他的靈魂、讓他飄然升天的東西。
“有時候,我還真想到一個孤懸在無邊無際大海上的小島上去,生活在某個隐蔽的山谷之中,周圍都是奇怪的樹,寂靜無聲。我想在那裏我能找到我想要的。”
他沒有像這樣把自己的想法表達清楚,而是使用手勢代替了形容詞,講得磕磕巴巴。我用自己的語言,把他想說的描繪出來了。
“回頭看看過去的五年,你認爲這樣值得嗎?”我問道。
他注視着我,我看出來他沒明白我的話。我解釋了一番。
“你放棄了舒服的家庭和一般人過的那種幸福生活。那會兒你已經相當成功了。你如今在巴黎的日子好像很糟心。如果再選擇一次,你還會選這條路嗎?”
“那還用說。”
“你知道你還沒有打聽你老婆和孩子的情況嗎?你從來都不想他們嗎?”
“不。”
“真希望你别他娘的從嘴裏往外蹦字兒。你從來沒有因爲你給他們造成的不幸有一絲一毫的後悔嗎?”
他咧嘴笑了,搖了搖頭。
“我有時認爲你難免會想到過去的事兒。我不是說過去七八年的事兒,而是更遠的過去。那時你第一次看見了你的妻子,愛戀她,娶了她。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把她抱在懷裏的喜悅嗎?”
“我不管過去。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沒完沒了的現在。”
我思考了一會兒他的回答。回答也許含糊,但是我認爲我隐約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
“你幸福嗎?”我問道。
“是的。”
我沉默了。我看着他,思緒起伏。他也盯着我看,不一會兒,他的眼睛裏出現了冷嘲的光。
“恐怕你不贊成我吧?”
“廢話。”我立即回答道,“我看見蟒蛇就反感。反過來呢,我對蟒蛇的心理活動又很感興趣。”
“你對我感興趣是純粹出于職業角度嗎?”
“純粹職業角度。”
“你不贊成我是完全對的。你有一種可鄙的性格。”
“這也許是你和我在一起感到自如的原因。”我回擊道。
他壞笑了一下,但是什麽都沒有說。但願我能知道如何描述他的笑容。我不認爲這種微笑吸引人,但是微笑讓他的臉放光,表情也變了。一般那張臉看上去都很陰沉,這下添了一份并不刻薄的惡意。他的微笑慢慢地洇開,從兩眼開始,在兩眼結束。這微笑很肉欲,不殘忍也不善良,讓人想到森林之神[39]那種野蠻的快樂。因爲這個微笑,我問他:
“自打來到巴黎,你戀愛過嗎?”
“我沒有時間弄那種讨厭的東西。人生苦短,沒有功夫既戀愛又搞藝術。”
“你這樣子不像隐士。”
“那營生隻會讓我幹哕。”
“人性是累贅,不是嗎?”我問道。
“你幹嗎對我竊笑?”
“因爲我不相信你。”
“那麽你是一個該死的大傻瓜。”
我沒有及時搭話,審視着他。
“你一直在騙我有什麽好處嗎?”我問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笑了。
“讓我來說吧。我想象得到,數月來這事兒一直進不了你的腦子,你設法讓自己相信你和這事兒一刀兩斷了。你因爲自由自在而欣喜,覺得你可以聲稱你的靈魂屬于你自己了。你好像頂着腦袋在群星間漫步。然後呢,突然之間你再也挺不下去了,發現你的兩腳始終在泥淖裏跋涉。你想在泥淖裏打滾兒。于是你去找了某個畜類一樣的女人,粗糙、低級、俗氣,性欲強烈到了恬不知恥的地步,你像一隻野獸一樣撲了上去。你痛飲,于是怒不可遏,開始胡來。”
他瞪着我,紋絲不動。我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我緩緩地接着講起來。
“我來告訴你一件似乎很奇怪的事情。等到這事兒過去了,你感覺非同一般地純淨。你覺得像掙脫了肉體的靈魂,擺脫了物質的桎梏。你似乎可以觸摸到美了,仿佛美是一種可以觸摸的東西。你覺得在同輕風親密接觸,在和化作葉子的樹木親密接觸,在和河流的粼粼水波親密接觸。你覺得你像上帝。你能給我解釋一下這種感覺嗎?”
他兩眼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我把話說完,他才把頭扭向一旁。他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我想那是一個人被折磨緻死後才會有的臉色。他默然無聲。我知道我們的談話到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