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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9.第349章 外傳:高宅深院

第349章 外傳:高宅深院

昆侖六十二年  三月  春

杜鵑花幾乎開滿整個灌縣,唯獨在那些高門深院裏瞧不見,倒不是權貴名門不稀罕,隻是牆太高,瞧不見裏頭花團錦簇,名種美不出庭園,隻在少數人眼裏燦爛。

灌縣未必是九大家裏最繁華的,青城巴縣、華山長安、衡山衡陽、丐幫紹興、點蒼昆明都是大城,或許更熱鬧,但論權貴豪門最多的,絕對是灌縣,任一條街尾望到街頭至少就有幾戶能跟唐門沾親帶故,沒其他任何地方會蓋出這麽多高宅深院。

楚靜昙想起離開峨嵋山時二師姐趙處婧的話:“灌縣就三種人:自己姓唐的人,娘家姓唐的人,以及保護姓唐的人。”

“沒有百姓?”楚靜昙不相信。

“我說的是人。”師姐言之鑿鑿。

這話肯定誇大,但夫人确實對門派裏的人和其他姓唐的人十分苛刻,尤其這幾年嚴查舞弊勾結,聽說不少宗親都受牽連。

楚靜昙記得師父一直提醒自己在唐門要按住脾氣,當然,唐門也不是自己能任性的地方。

馬蹄踏過整齊的石闆路,兩側林立的大院讓街路顯得漫長,楚靜昙探頭望去,盡頭處唐門大院越來越清晰,忍不住輕輕“喔”了一聲。她知道唐門大院很大,但規模仍是超出想像,這麽大院子能住人嗎?一房跟一房之間得隔着多遠?

即便後來她見過武當的玄武真觀、崆峒的三龍關,再後來嫁給沈庸辭,初次進入青城時也沒此刻的震撼,或許是因爲武當像廟宇,三龍關是天險關隘,青城是内城,這些地方即便比唐門大院更大更廣,會訝異震驚于其壯闊宏偉,卻沒有唐門大院的違和感。

唐門像是一個家,一座宅院,隻是這個家太大,院子裏的天南地北相隔太遠。

馬車駛入唐門大院。

庭園裏杜鵑盛綻,都是楚靜昙沒見過的名種,她在侍衛引領下走了許久,穿過一條條廊道,一座又一座布置迥異的花園。

太大了,沒人帶肯定會迷路,楚靜昙心想。經過兵堂與戰堂,靜谧得隻有文卷翻動的聲響,随後她隐約聽到整齊劃一的吆喝聲,聲響越來越大,是校場。一名中年壯漢方臉鷹目虎背熊腰,繃着張臉,從緊抿的嘴唇跟眼神就能看出這人的嚴厲。他正帶着百餘名穿着唐門服色的弟子操練,那些不敢妄動卻忍不住瞥向楚靜昙的眼神沒瞞過他。

“看什麽?”他大聲喝叱,聲若洪鍾,讓人心頭一緊。

大廳并置着兩張椅子,侍衛讓楚靜昙稍候便離開,夫人還沒到,那是當然的,沒理由是夫人等她。楚靜昙低頭,地上鋪着繡着藍色花紋與金邊的厚實紅毯,她突然想脫去靴子試試赤足踏在這毛毯上的觸感,一定很柔軟吧,她想。峨眉大殿也有類似的地毯,但沒這麽厚實,且毛被磨得有些秃了。峨眉不算窮,據說昆侖共議前還曾是蜀中第一大派,現在仍是唐門轄下的大勢力,但這些光榮曆史很少被提起,也很少被議論,她隻隐隐約約聽過。

她正想着,察覺有人走近,擡起頭,一名中年婦人身後跟着兩名壯漢從後堂走入。

真是瘦小。

她曾想像過夫人的模樣,在她的想象中,這應該是個身材修長,有着尖銳下巴和尖挺鼻子,濃眉鳳眼,頭上簪滿金飾,穿着拖曳地長裙,步伐緩而威嚴的女子,看起來應該雍容華貴。但眼前的夫人卻顯得細瘦單薄,不高,矮了身後的護衛一顆頭,長相平凡,穿着上好蜀錦面料的金線繡鳳紫袍,腰系白玉腰帶,頭簪金钗,腕上掐絲銀手镯,步履穩健,腰挺背直,渾身都透着幹練。

那張喜怒不形于色的臉跟銳利的眼神猶如罩着層寒氣,彷佛随時都在審度你。

“峨眉派楚靜昙,奉掌門慧逸師太之命向夫人請安,并送上峨眉治下錢糧帳本。”

夫人坐上椅子,點了點頭:“慧逸好嗎?”

“蒙夫人關心,家師安好。”

楚靜昙擡起頭,發現夫人正打量自己,與夫人的目光接上,便垂眸以示尊敬,但沒有特意躲避夫人投來的目光。她在等待夫人問峨眉轄下最近的收成、附近的治安,還有各種可能的古怪問題,出使的目的不就如此?又不是夫人壽辰,師父沒必要特地派個人來問安。

“你很漂亮。”夫人點點頭,“聽說你剛跟着師兄弟剿匪,立了頭功。”

“是。”夫人竟然知道這種小事,楚靜昙心底有些得意,忍不住嘴角微揚,“我搜查到山寨所在,率隊進攻,親手枭了匪首。”

然而沒有得到預期的誇獎,夫人反而轉了話題。

“想要什麽賞賜?”

賞賜?楚靜昙愕然。這場出使着實古怪,跟自己、預想的完全不同。就算要讨夫人歡喜,也該是自己有所表現之後吧?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麽受賞。”楚靜昙疑惑,“因爲剿匪?”

“剿匪是伱分内之事,受賞是因爲你長得漂亮,讨我喜歡。”

闆着張臉也叫喜歡?喜歡至少要笑着吧?而且楚靜昙不喜歡人家隻誇她漂亮,她正色道:“漂亮不應該受到賞賜。”

“美貌已經是賞賜,上天給的賞賜,其他因爲美貌而得的好處都是利息。”

我還有美貌以外的東西!楚靜昙倔起來的時候,十匹馬都拉不住,師父她也敢頂撞。她望向冷面夫人身後的壯漢:“夫人的護身八衛天下馳名,若蒙指教,獲益匪淺。”

夫人靜靜望着她,看不出這無禮要求是否唐突了夫人。

“紀岚光。”夫人點名,右手邊較爲高瘦的壯漢微微彎腰。

“你跟小姑娘切磋幾招。”

當夫人抵達校場時,原本熱血澎湃的呼喊聲頓時肅靜。“夫人好!”在領頭壯漢指揮下,上百聲宏亮的呼喊彙成一句短促有力的問安,守衛們個個擡頭挺胸,抖擻精神。

“嫂子今日想看衛堂操練?”操練兵馬的壯漢來到夫人面前,楚靜昙這才想到這人是誰——衛堂堂主,人稱七爺的唐孤。

“她是慧逸的徒弟,叫楚靜昙,想跟紀岚光切磋。”

唐孤打量楚靜昙,搖頭:“你這年紀的男人也赢不了紀岚光。”

“能打赢就不算讨教。”楚靜昙壓着不滿回答。

唐孤沒多理會她,轉身下令:“演武陣形!”訓練有素的隊伍踏着整齊步伐向四周散開,空出一片十餘丈寬的空地。

“夠大嗎?”唐孤問道。

“夠了。”楚靜昙走到校場中央,見夫人正對紀岚光囑咐,聽不到後者說什麽,也無法從夫人的神色判斷。紀岚光恭敬應了句話,來到校場中央,楚靜昙解下佩劍,想換上練習用的木劍。

“你可以用自己習慣的佩劍。”紀岚光解下佩刀,拒絕遞上的木刀,對楚靜昙道。“比較能占優。”

“閣下不用兵器?” 楚靜昙憋着一口氣問。

“我用掌,跟刀子差不多。”紀岚光舉起左掌,形如手刀,“這也能打死人。”

“晚輩楚靜昙。”楚靜昙倒豎寶劍,拱手行禮,“請前輩賜招。”随即劍尖斜指紀岚光左側,一招日出峨眉刺過去。紀岚光眉頭一皺,似乎察覺自己輕敵,側身一退堪堪避開,忽地欺近身來,手刀斬向楚靜昙手腕。這一劈來得極快,楚靜昙縮手,翻轉劍刃,等對方肉掌來劈劍刃,右腳連踢三腳,分攻對手腰、胸、頭三處要害。這招蜻蜓三點水兩虛一實,隻有一腳是實踢,紀岚光看穿虛實,左臂恰恰格在踢向頭部那一腳,又快速向前踏進。

不能讓他近身,仗着長劍優勢還能纏鬥,拼功力便要頹敗,楚靜昙縱身後躍,手腕轉動,連挽三個劍花護身,腳步一錯,身子向右滑去,繞着紀岚光不住遊走,卻不忙發動攻勢,長劍隻蓄勢待發。

紀岚光腳踏八卦,凝神以待,楚靜昙見他持重,高聲亮嘯,突施一劍,紀岚光矮身避開,揮掌斬來,楚靜昙隻覺勁風撲面,忙向後躍。

單單以掌代刀就能打出這般威力,若真用上刀,自己隻怕早已落敗,楚靜昙知道雙方功力懸殊,進攻風險甚大,隻能靠兵器長度威吓,不住遊走,長劍隐忍不發,等紀岚光來追她才回劍還擊,逼紀岚光退開。十餘招後,紀岚光隻道她不會主動攻擊,反倒放緩身形不忙追趕,隻等楚靜昙力竭。

楚靜昙見紀岚光終于放松戒備,忽地劍光縱橫,左劈右砍,交互反複,像是寫個歪斜的井字,随即一劍從中探出,風聲淩厲。這招坐井觀天,井字旨在護身,借此穩定身形,真正厲害的是當中穿出的一劍,劍訣雲:“坐困井中身外壁,洞口可見一線天”,一線天便是形容這一劍要迅若雷霆,劍光過處猶如深谷仰首,天僅一線。

眼看劍光已逼近紀岚光胸口,楚靜昙忽地轉念:“莫不是要傷了夫人坐下八衛?”隻一遲疑,紀岚光觑得奇準,一掌拍中劍脊,劍尖堪堪從右肩劃過。楚靜昙隻覺一股大力将長劍帶歪,身子站立不住向右歪倒,一眨眼都不到,紀岚光已逼至身前,楚靜昙全身空門大露,耳邊風聲響動,啪的一聲,臉上挨了重重一記耳光。

楚靜昙被打得猝不及防,腦門一嗡,之後才是熱辣辣的劇疼。比起劇疼,她更覺得丢臉,倒不是輸了一招,她原不抱勝算,但紀岚光明明有更多方法能緻勝,卻偏偏扇了最折辱人的耳光。

楚靜昙反手一劍削出,但已軟弱無力,紀岚光埋身入裏,楚靜昙小腹上又挨一掌,勁力穿透後背,肚裏翻江倒海,疼得她張大嘴,眼看就要慘叫出聲。她猛地咬牙,把慘叫吞進肚子,卻忍不住五内翻騰,張嘴幹嘔。還沒緩過神來,砰的一下,臉上又挨了一記重拳,腦中又是嗡的一聲,天旋地轉,肩膀已撞上地面,頭在地上磕了一下,連圍觀弟子都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楚靜昙想爬起,但雙腿酸軟,疼痛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不住吸氣,但隻發出“赫……赫”的氣音,臉色蒼白,然後就是不住地幹嘔,酸水流了一地,眼淚鼻涕一起冒出,接着不住咳嗽,隻能在地上掙紮。她輸得難看之極,紀岚光絲毫不給她留臉面。

“你婆媽什麽,怕傷着人?”這是唐孤的聲音,沒有嘲諷,僅冷漠勸告,“好好的姑娘,學什麽武。”

楚靜昙答不出話,腦袋裏一片空白,隻想盡快吸一口氣好讓自己回過神來。她在壓抑慘叫,但沒人援手,她知道校場裏有百來個人,幾百隻眼睛正盯着她看,她這輩子從來沒這麽難堪過。她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覺得自己快昏過去了,或許昏過去會好受一些,但她不想昏,她要站起來,這實在很艱難,她胸口幾乎要炸開。

好不容易,她聽到啵的一聲,那股子郁氣總算從口中噴出,接着是微弱的空氣進入。一口氣,她從沒覺得吸着一口氣這麽舒坦,即便咳嗽與嘔吐仍是斷斷續續,但她感覺自己像是從死到生走了一遭,這種痛苦遠超過刀劍加身。

“怎麽回事?”

她聽到陌生的聲音,但沒力氣去看。

“是峨眉那個姑娘?怎麽給打成這樣了?”

楚靜昙摸索着地上的劍,沒等那口氣勻過來,就用劍支撐着身體站起。她的雙腳發軟,覺得自己就要跪倒,還在不停咳嗽幹嘔。

“怎麽不好好躺着?”陌生的聲音似乎有些惋惜。楚靜昙望向說話的人,視線被眼淚模糊,看不清楚。

“她看起來好可……”是個年輕姑娘的聲音,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楚靜昙擦去眼淚,用力搖了搖頭,這才看清是個中年男子摟着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美貌姑娘,就站在夫人身邊,而紀岚光已經退到夫人身後看着自己。楚靜昙舔了舔嘴唇,有股血腥味,那是她爲了不想發出慘叫奮力咬牙,不意咬破了嘴唇。

“多謝……前輩賜教。”她站直身子,手顫得拿不住劍,膝蓋不住發抖。

“哦!”零星的驚呼聲帶着贊歎,來自周圍的弟子。

夫人給了唐孤一個眼神。“解散!”唐孤下令。圍觀弟子在各自隊長帶領下迅速散去。

夫人彎下腰,遞給楚靜昙一方手巾:“疼可以喊,把嘴咬沒了就破相了。”

“我沒事……今日受益匪淺。”楚靜昙接過手巾,卻沒去捂傷口,血從嘴唇不住流下,滴染衣服。

“衣服髒了,我賠你一件。”夫人說道,“還想要什麽?”

楚靜昙覺得骨頭都快散了,但還是盡力站直身子回話,雖然她知道自己現在非常狼狽。夫人是教訓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還是處罰自己莽撞?

無所謂,她不想認輸。

“夫人……今天的賞賜……已經足夠……”簡單的一句話,她得分好幾次才能說完,“讓我受益匪淺。”

“你叫楚靜昙,我就叫你小靜吧。”夫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說道,“我很喜歡你,想在唐門裏要什麽職位?”

這已經是夫人第二次說喜歡自己了,真的,夫人至少該帶着微笑說的。楚靜昙把淩亂的思緒扯回到夫人話裏的重點:留在唐門?

九大家會征調各門派有能力的人履任,這是莫大光榮,也是權力,所以剛才的一切隻是考驗自己?不,自己才十八歲,楚靜昙不覺得自己現在有資格進入唐門履任。

“我不想留在唐門,留在唐門,我就隻能當個小隊長。”雖然敗得難看,但她絕對能勝任一個小隊長的職務,或許還浪費了。

“你武功還行,但我的衛軍不收女人。”唐孤冷冷回應。

“堂主的手下不會每個都有八衛的本事。”楚靜昙終于按捺不住,反唇相譏,“至少有一半打不過我這個女人。”

唐孤臉色乍變,譏嘲道:“但他們殺敵時不會遲疑。女人心軟、懦弱、溫馴。”

“堂主當着夫人的面說這些?”楚靜昙不解,夫人怎麽對這些侮辱恍若無覺,“夫人也承認堂主所言?”

夫人顯然不想理會兩人之間的争執,倒是那個摟着美婦的中年人發話了:“七弟跟個娃兒争什麽,大度些,拿出器量來。”

唐孤冷哼一聲,不再回話。

這中年人叫唐孤七弟,那他就是夫人的丈夫,前掌事的兒子,唐二老爺唐絕?他就當着妻子的面摟着其他女人?

“你可以要求别的職位,武功隻是很多才能中的一樣。”夫人終于開口,“這樣好的機會,你應該想想自己想要什麽,要從哪裏開始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想憑着自己本事辦事,例如成爲夫人的八衛之一。”

“你武功不夠好。”

“他們會老,而我以後武功會比他們更好,我會等到那個時候才進唐門。”楚靜昙望向唐孤,竭盡所能的瞪視,像是反擊後者的輕蔑。

“那我會換上武功更好的護衛。”

“夫人也覺得姑娘不能當您的護衛?”楚靜昙後悔方才的遲疑,這讓自己顯得怯懦。

“武功是很容易被取代的東西。”夫人轉過話題,“你留在唐門休養,我會再召見你。”

“是……”楚靜昙回答,覺得身上的疼痛好像在漸漸消散。

夫人轉身離去,唐絕招呼唐孤跟着離開,偌大校場隻剩楚靜昙孤伶伶一個,她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隻好在夫人身後遠遠跟着。但她還沒走到大殿就被守衛攔下,她等了許久,一名老人自廊道另一端走來。

“楚姑娘嗎?”老人恭敬請安,“小人楊再道,是唐門管家,夫人讓我安排您的居所。”

老人發鬓皆白,臉頰幹枯,衣服整潔。他穿的不是守衛的衣服,但守衛見着他都非常禮貌。他領着楚靜昙來到一處院落,裏頭有間大屋,至少有四個房間,打掃得十分幹淨,但顯然沒有人住。

“我的行李在門口。”楚靜昙心想,金創藥也留在行李裏,還有衣服,這身衣服全沾了血。

“小的會幫姑娘準備,請姑娘稍候。”

楊再道離開後,楚靜昙終于喘了口氣,開始檢視傷口。不知不覺間,疼痛幾乎散去,挨打的部位甚至沒留下淤血,她身上最大的傷口就是被自己咬破的嘴唇,還有摔倒時在頭上磕出的大包。

紀岚光手下留情,這幾下隻痛不傷。确實,自己還太年輕,無法跟前輩名宿抗衡,八衛畢竟是夫人守衛,都是頂尖高手。

既然留手,爲什麽又要在這麽多人面前折辱自己?楚靜昙想不通。她覺得紀岚光一定是受了夫人的囑咐,或許是懲罰自己的無禮?但看夫人的模樣也不像。她也不明白夫人爲何想讓自己留在唐門,爲何特地從峨眉征召一個小隊長?

楚靜昙躺上床,舒服的軟床,帶着芳香的棉被,是峨眉沒有的舒适,她這才想起唇上的傷口還沾着血。

不管了,累死,梳洗一下就睡吧,雖然還不知道晚飯在哪吃,但那是之後的問題。她正要起身打水,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走到房門口,見外頭走來四名提着水桶的姑娘。

“你們這是做什麽?”她詫異地問。

“伺候楚姑娘沐浴。”一名姑娘回答,徑自走進後堂。

楚靜昙跟了進去,後堂有個大浴桶,裏頭甚至鋪着花瓣,幾名姑娘将熱水傾入桶裏,接着又去提水,不一會,浴桶裏已注滿熱水。

“姑娘覺得合适嗎?”

楚靜昙覺得有些不自在,試了水,有點燙,但不是不能忍受。“行了。”她不知道怎麽回應,隻得道,“你們出去吧。”

“奴婢們在門外候着,姑娘有什麽吩咐盡管叫我們。”

楚靜昙泡了個好澡,她畢竟是峨眉掌門弟子,不至于泡不起澡,隻是嫌麻煩,這得花許多功夫挑水燒柴火,平日裏終究還是兩桶水處置。

楚靜昙深吸一口氣,花香幾乎緩解了她從峨眉趕來的所有疲勞,隻是熱氣蒸騰下,唇上的傷口又滲出血來。

侍女重又走入,端上兩個木盒:“姑娘,這是夫人賠您的衣服。”

“放着吧。”楚靜昙等婢女離去才從浴盆裏起身,先打開第一個木盒,裏頭是些零碎物品和一個精緻的小瓷瓶,打開一嗅,是金創藥,且是最好的那種,她用食指取了點抹在傷口上。此外就是些金簪、玉腰帶、翡翠手環、一雙金縷繡花鞋、耳墜與花钿,還有黛筆、胭脂、口脂、撲粉等物……

楚靜昙皺眉,打開另一個木盒,裏頭是幾件衣服,胸衣、襯裙、内袍、長裙、一應俱全,還有一件顯眼的刺繡深紫長外袍。

是紫色,奪目的紫。她沒穿過紫色的外袍,連能問價錢的布莊都不容易找着,這種顔色太昂貴稀少,走在街上,隻要一條紫色腰帶就能彰顯富貴,何況是一襲長裙?

這就是夫人的賠償?

她換上衣服,繡花鞋有些緊,但還算合身,穿上這樣的外袍,就會忍不住簪上金簪。

“姑娘需要伺候更衣嗎?”

“不用。”楚靜昙感到窘迫,“你們在外頭等着就好。”

她自己挽起發髻,簪上金钗,細細描眉,她不擅長做這些,搗鼓許久,直到水都冷了才整裝完畢,花了小半個時辰,且還不算細緻。她正準備取唇脂,突然想起自己才剛上過金創藥,受傷了就安份點。她起身走到銅鏡前,雖然唇色慘白有些突兀,但這身華服着實将她妝點得更加明豔。

一股菜香從前廳傳來,楚靜昙走出後堂,外頭桌上已布置好晚餐,精緻的四菜一湯,一小甕米飯,還有兩碟幹果和一盤櫻桃。四名婢女守在大廳兩側,而楊再道就背對大門站在門外候着。

她似乎隐約明白了什麽。

“楊管家。”楚靜昙揚聲招呼。楊再道應了一聲,在楚靜昙示意後才走進屋裏。

“姑娘怎麽不讓奴才上妝?您忘了上唇脂。”楊再道問。

“唇上傷口剛上了金創藥。”楚靜昙問,“我的行李呢?”

“行李還在門口沒取。”楊再道恭敬回答,“夫人賞賜的衣服哪處不合身?”

“這衣服沒地方挂劍,背着也不是,還有這鞋子咬腳,走不久,我得換回靴子。”

“現在沒有能換的衣服。”楊再道恭敬回答,“您的污衣都是血,不雅觀,婢女們收走了。”

“我能整日穿着這衣服行走?就沒一件便服?”

“在唐門裏就能。唐門裏不需要背劍,這裏隻有衛軍帶着兵器。”

“我能穿一天。”楚靜昙道,“明天就要換回來。”

“好的,姑娘。”楊再道恭敬退去。

楚靜昙睡前想了許久,即便猜到目的,還是不明白夫人對自己的态度。故意在衆人面前折辱自己是爲什麽?殺威風嗎?這用不着。她明白既然已來到唐門,生死就是夫人的一句話。

太累了,多想無用,還是睡吧。

晨光從窗口照進,楚靜昙伸個懶腰,舔舔嘴唇,唐門金創藥當真好用,唇上的傷口已止血,或許不用多久就會結痂。她正想梳洗,房門外的婢女已忙着去打水。

“你們都沒睡?”楚靜昙詫異。

“不知姑娘作息,寅初就起身準備。”

“現在什麽時辰了?”

“卯末。”

“你們回房歇息吧。”楚靜昙道,“我不用你們服侍。”

婢女們面面相觑:“這得問楊管家。”

“我會跟楊管家交代。”

梳洗過後,楚靜昙想了想,沒用上金簪,也不化妝,将頭發簡單紮成利落的馬尾,将佩劍橫置在大廳桌上,坐在椅子上等着。

日影漸正,大廳門外格外明亮,微風吹着杜鵑花,楚靜昙打起了瞌睡。

到底是來不來?她心生不耐。足足等到近午,這才看見人影。幾名侍女喊道:“少爺安好。”

隻見一名青年二十出頭,頭插玉簪,着件紅黑深衣走入,衣服質料自是上好,大剌剌跨門而入。

這長相,楚靜昙不得不說有些失望,連唐絕老爺看着都比他多點英氣。尤其他連問一聲都沒就這麽進門,忒沒禮貌,料來九大家公子多是這種脾性。

楚靜昙起身,躊躇着該如何開口。“楚姑娘?”青年先一步道,“在下唐錦陽。我娘說紀岚光昨天傷了你,讓我過來看看你的傷勢。”

“有勞夫人關心,隻是小傷。”楚靜昙斂衽行禮,“公子請坐。”

唐錦陽忙道:“謝姑娘。”

兩人就座,侍女砌了茶送上。

“公子請喝茶。”

唐錦陽端起茶杯淺啜,又将茶杯放下,就這麽看着楚靜昙。楚靜昙等他起個話頭,許久後唐錦陽仍是一聲不吭,靜默得有些尴尬。

楚靜昙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公子在哪兒高就?”終于還是楚靜昙先忍不住。

“我正在刑堂學習。老實跟你說,娘覺得我當不了掌事,可我偏偏不信。”唐錦陽說得自信,成竹在胸般,頗有衿能負才之意。

“哦?”楚靜昙好奇起來。唐門傳賢不傳嫡,子侄輩都能繼承,否則夫人也不會破例當上掌事,這大公子或許拙于言辭,但也是個有志氣的人。

“我去工堂、戰堂、刑堂當過差,也去管過帳房。”唐錦陽歎了口氣,“你也是唐門的人,知道唐門傳賢不傳嫡,他們都怕我立功,個個阻攔我辦事,就說在工房那時……”

不問便罷,話一勾起,唐錦陽就滔滔不絕全是抱怨,說起屬下,個個辦事不力莽撞誤事。他在刑堂錯判是屬下搜證不全,提議被駁就是長輩堂兄刻意刁難,又愛車轱辘,把一件事反複說了又說,東拉西扯,又提起他小時學笛,老師教得不好又偏心,說自己勤奮細心,遇到難題總是問了又問,非得問仔細,但人家就是不願教導。

總之說來說去,錯的全是别人。

“就拿工堂那事來說,我就問爲什麽死藥就不能做得無色無味?你們得想辦法。他們陽奉陰違,說有違藥理,我就說前人做不到,我們後人得做到才叫有本事,你們别跟着藥理想,要另辟蹊跷……”

“另辟蹊徑。”楚靜昙糾正。

“是,另辟蹊徑,那兩個字容易認錯,我第一次見着就念錯,後來嘴快就容易說錯,你瞧,這就是夫子教書不認真,沒早些提醒我……”

楚靜昙聽得昏昏欲睡,等了一上午,早饑腸辘辘,終于打個大哈欠。這已經是她礙于身份強忍不耐,忍着不破口大罵的逐客令了。

“有時想想,我這一生就是被娘耽誤了。”唐錦陽對這個呵欠恍然不覺,隻歎了口氣,“我不算聰明,但也勤奮,若不是掌事的兒子,何至于被如此耽誤?”說罷又歎了口氣,“我很少跟人這麽說心底話,跟楚姑娘一見如故,猜楚姑娘定然懂我。”

懂你娘!楚靜昙煩躁得幾乎要爆粗口,但這裏是唐門,她是師父派來的使者,非得摁下怒氣不可,隻冷冷道:“夫人都有安排,公子……”

“我就隻剩衛堂沒去過了。”唐錦陽仍在自顧自說,“七叔公死活不讓我進衛堂,我知道他一直不喜歡娘當掌事……”

“唐公子慎言!”楚靜昙喝止。

唐錦陽察覺失言,臉上一紅,忙轉過話頭:“都午時了,還沒吃飯。”

“我不餓。”甯願餓一餐也别跟這公子糾纏下去,楚靜昙堅定信念,“我有些困乏,想歇會。”

“那我晚些來看姑娘。”

“不勞公子費心,小傷而已。”楚靜昙忙道。

“我還是覺得……”

“我說不用勞煩公子大駕。”楚靜昙提高音量,甚至帶着恐吓,“公子請。”

唐錦陽被她一吆喝,眼眶竟爾有些泛紅,楚靜昙吃了一驚,難道他竟被吓哭了?

隻見唐錦陽顫巍巍起身走向門口,楚靜昙正懊惱自己失言,唐錦陽轉過身來指着她大罵:“你就跟他們一樣看不起我!你就是覺得我靠着娘的庇蔭才有這身份地位!告訴你,我也沒看上你,是娘叫我才來!我會缺漂亮女人?我是有本事的,總有一天你們會看見我的本事,那時才叫你後悔莫及!”

楚靜昙勃然大怒,這兩日積累的不滿終于爆發,一拍桌子,提劍大喝:“你有本事就别廢話,打赢了我老娘任你處置!”

一聲老娘把華服氣質都給罵得蕩然無存,唐錦陽一縮,喝道:“你敢對世子無禮!”

“唐門哪來的世子!”楚靜昙不知該氣該笑。這公子連恐吓都不會,但自己沖撞夫人兒子終究不禮貌,她大罵過後稍微冷靜,将劍收起,拱手道:“公子請。”

唐錦陽悻悻然離去。

楚靜昙雖然出了口悶氣,卻又擔憂惹禍,不久,那白發蒼蒼的老人重又走入屋裏。

“我看公子走了,姑娘要用餐嗎?”

“不了。”楚靜昙懊惱,饑餓感早因這一罵消失無蹤,“我罵了公子,夫人定然不高興。”

“夫人不會爲這種事發脾氣,公子也不敢跟夫人說你罵了他。”楊管家恭敬禮貌,“公子好面子,而且怕夫人責備。”

“真的嗎?”

“我在唐門五十年,老太爺的時候就在唐門了,我知道夫人脾性。”楊管家安慰,“姑娘可以放心。”

楚靜昙也不知道該不該信,擡腳脫下金縷鞋,後腳踝已被磨破皮:“楊管家,這鞋咬腳。”

“新鞋子是這樣,穿久了就會習慣。您别嫌棄,這鞋子終究漂亮。”

“再怎麽漂亮也是不合适,得削足适履嗎?”她換上自己原先的靴子,“我想拿回行李,跟老夫人說這新衣服我穿不慣。”

“嗯……”楊再道沉思片刻後點頭,“我還是替姑娘準備吃的吧。”

黃昏時,楚靜昙的行李已被安置在房間裏,她換上自己喜歡的輕便衣服。她确實喜歡那件紫袍,但不迷戀,也不想爲它付出高昂的代價。

“夫人有說什麽時候要見我嗎?”她問楊再道。

“夫人會有主意。”

接下來日子就沒有盡頭。唐錦陽又來了幾次,楚靜昙回回冷嘲熱諷,激得唐錦陽大怒而去,之後就不再來。夫人則沒再召見過她,楚靜昙就這麽等着,閑暇時練劍,除了練劍就是問楊管家:“你幫我提醒一下夫人吧。”

“夫人一直記得姑娘,隻是太忙,還沒想好怎麽安置姑娘,姑娘再等等。”

楚靜昙覺得自己被軟禁了,夫人是要逼迫自己?楊管家沒有收走那件華服,它一直被靜靜放在房間床頭。

半個月後,楚靜昙決心問個究竟。這莊園裏最最不缺的就是姓唐的人,她總能找到人幫忙,再不然就逃出去。

這天,她懸着劍,不聽侍女勸阻,徑自來到隔壁院子。杜鵑開着,但隔壁院子杳無人迹,她又往前走,下一個院子也是空的,連一個守衛也沒見着。

怎麽回事?她走過一個接一個院子,都是空無一人,隻有盛開的杜鵑,扶蘇的樹木,偌大的池塘裏仍有鯉魚遊鵝,房裏甚至還擺着各式古董珍玩。

唐門像是個死城……

她不死心,又繞過幾個莊園,依然不見一個人影,甚至莊園太多,把她自己給繞暈了,找不到歸路。她愣愣看着眼前死寂的庭院,竟有些害怕,直到楊管家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楚姑娘。”

楚靜昙吃了一驚,她出神了,竟然沒察覺到楊管家走近。

“這裏是怎麽回事?”楚靜昙問,“爲什麽沒人?”

“這裏以前是大少爺的莊院,附近住的都是大少爺的親眷,大少爺一家離開後,這裏就空下了。”

楚靜昙小時候就聽說過,那該是夫人繼任掌門前的事了,帳房的唐滅因貪污而獲罪。

“那邊是三爺的莊院,十幾間都是,三爺也不在了。”楊再道指着另一邊說着,想了想又道,“其實以前老爺們的孩子都住在這,但現在都搬了,二爺跟七爺也搬走了,所以這邊的莊院都閑置了下來。”

“不浪費嗎?”

“唐門很大,浪費得起,不用幾年,這裏又會住滿姓唐的人。”

“您說您在這五十年了。”

“是的,我在這幹了五十年管家。老太爺跟他的兄弟以前住在北邊的莊園,那時就是我服侍他們。後來北邊莊園空了,少爺們住來這邊的莊園,之後這邊的莊園空了,我猜錦陽少爺會搬去西邊的莊園住。”

“您知道夫人爲什麽把我關在這兒嗎?”

“我想是因爲夫人很喜歡你。”

這話楚靜昙已經聽了好幾次,但仍然不信:“你确定?”

“确定,不然她不會派我服侍您,我這樣的老仆在唐門還是有點分量的。我一直都很周到,被分派服侍最重要的客人。”楊再道說着,“其實,我每天都要向夫人回報您的事。姑娘的一舉一動,今天做了什麽,說了什麽話,小的都要禀告夫人。”

“哦?”楚靜昙訝異,又有些惱火,覺得自己被人窺看着。

“她沒有忘記您,所以姑娘還是回房等消息吧。”

“她打算逼我嫁給公子?”

“絕不是逼您。”楊再道搖頭,“您應該知道,想逼姑娘,夫人會有更好的辦法。”

楚靜昙并不放棄,她決心離開這座莊園,如果夫人真的不願見她,那她就得去找夫人,在那之前,她得先弄清楚附近莊園跟道路。

不能打草驚蛇,她很清楚要見到夫人得經過重重守衛。她借口散步,總算摸清了自己在唐門大院哪個位置,還有夫人的房間方位。她打算直接闖進大廳,這很危險,但至少能引起騷動。

她可不想一直住在這見鬼的唐門。

趁着楊管家不在,她查探道路,又過了半個月,她沒再看見楊管家,據侍女說唐門來了貴客,夫人讓楊管家招待幾天。

這是個好機會,她沿着大院往西走,莊園如同之前一般死寂。她沿途詳細注意庭院道路,來到某處大院,見有個孩子站在樹下賞花,瞧年紀不過十來歲。

這是她在唐門這個多月來第一次見着楊管家與侍女以外的人,雖然隻是個孩子,但從衣服材質與身上的玉帶看,不是姓唐的人就是娘家姓唐的人。

楚靜昙想了想,是要恐吓這孩子帶路,溫言騙他帶路,還是和氣向他問路?她一時拿不定主意,仍走上前去,站到那孩子身邊。那孩子一直看着樹,不,與其說是看樹,她看的其實是那間小屋,比起其他院落的大屋,這院落裏的屋子顯得雅緻且小。

她正想着怎麽騙人,那孩子忽地冒出一句:“你知道杜鵑也是一種鳥嗎?”

楚靜昙瞥了眼,那孩子長得……不能說醜怪,或者換個說法吧,至少不是那種會讓人想抱着親近的孩子。

“杜鵑會把蛋生到其他鳥的巢裏,再把原來窩裏的鳥蛋給砸爛,讓别人替自己養兒子,這就是鸠占鵲巢的故事。”那孩子道,“整個唐門都種滿杜鵑,是不是很有趣?”

楚靜昙隻覺得那些被占據了巢穴的鵲鳥可憐,伸手摸了摸那孩童的頭,問道:“孩子,你怎麽會跑到這來?這裏是唐門禁地,你家人呢?”她決定先探探這孩子的口風,再騙這孩子帶路。

那孩童皺起眉頭擡頭望向楚靜昙,打量她身上服色,随即勾了勾手指。楚靜昙不疑有他,彎下腰來,那孩子猛地一巴掌扇向她。

楚靜昙猝不及防,臉上挨了熱辣辣一記耳光,不由訝異。權貴家蠻橫的孩子她見得多了,但兩句話就賞人耳光,這等頑劣當真聞所未聞,不由得心頭火起。

隻聽那孩童冷聲道:“唐門的奴才這麽不知輕重?唉呦……”他一言未畢,楚靜昙已一腳将他掃倒在地,随即揪住他後背要将他拎起。那孩子年紀雖小,功夫倒是不差,右手撐地飛腳掃來,楚靜昙欺他腿短,一把揪住他鞋子倒拎起來。

“你做什麽!你敢這樣對待客人?!”那孩子漲紅着臉大聲喝叱。

“你是客人?”楚靜昙訝異,随即轉念,這下也不用想着怎麽套話了,不若把事情鬧大,直接讓夫人知道,夫人就得召見分說,闖禍便闖禍,與其被軟禁在這大院裏,還不如伸頭一刀給個痛快。

楚靜昙心意已決,喝道:“你這孩子,帶我去見你爹,看他怎麽把你教成這等無禮情貌!”

那孩童猛地右腳飛起踢向楚靜昙面門,楚靜昙左手格擋,隻覺力道雄沉,随即手中一松,那孩子扭身擺腰掙脫楚靜昙手腕,楚靜昙隻撈着個靴子,十一二歲年紀有這功夫也屬罕見。

那孩童落地,身形稍慢,楚靜昙怕他逃脫,把靴子扔出,正砸個當面,随即快步上前。那孩子假意轉身要走,忽地回身一個挂捶,這招“回首望月”極其狠辣。楚靜昙抓住他胳膊,身子後撤,順勢将他拖回,那孩子“啊”的一聲,摔倒在地,跌了個狗吃屎。

“乖乖帶我去見你爹。”楚靜昙闆起臉教訓孩子似的,順手拾起掉落的靴子,卻發現靴子沉甸甸,倒過靴子,裏頭掉出幾塊木墊。那孩子站起身來,隻見他一腳長一腳短,原來是個跛子,正惡狠狠看着自己。

楚靜昙歉然:“對不住,我不知道你……”

“你叫什麽名字?”小孩恢複冷靜,接過靴子穿上。

“我叫楚靜昙,你有什麽不滿,帶我去見你爹吧。”

楚靜昙還是決心把事情鬧大,最好是不可收拾。

“我得想想怎麽收拾你。”那孩子說起話來老氣橫秋,“你就是個愚婦,愚蠢……但罪不緻死。”他打量着楚靜昙,“嗯……行吧,你陪我睡幾天,我……”

楚靜昙連劍帶鞘打向那孩子,那孩子早已有備,向後急躍,譏嘲道:“可惜了。”

楚靜昙正要再追,忽聽一聲大喝:“放肆!”一道淩厲掌風從後襲來,楚靜昙大吃一驚,不及回頭,隻能和身向前一滾,掌風從背上刮過,竟隐隐有刺痛感。

楚靜昙知道遇上高手,怕其追擊,一個翻滾之後又是兩個筋鬥,縱身一躍跳到樹上,這才回身持劍戒備。

來者正要追擊,隻聽那孩子喊道:“哥,沒事,鬧着玩呢!”

楚靜昙從樹上望下,隻見一名頭戴冠冕,穿一件黑紅相間長袍的青年,年約二十來歲,八尺多高,一頭卷發,鼻梁高挺,雙眼有神,相貌十分英挺。

“你爲什麽打我弟弟?”那青年喝道,“下來說清楚!”

楚靜昙打定主意鬧事,從樹上躍下,略整理頭發,道:“你弟弟無禮,如果你覺得我有錯,抓我去夫人面前分說。”

那青年喝道:“跟我弟道歉,我就放過你!”

“我不道歉!”楚靜昙昂首,“抓我去見夫人!”

那青年瞧了楚靜昙一會,似是猶豫,正要開口,那孩子卻道:“哥,别聽她的,這事就算了。”

“咦?”楚靜昙訝異,他本以爲這孩子暴戾之氣如此重,吃了虧定會把事情鬧大。

隻聽那孩子嘻嘻笑道:“你這衣服一看就不是唐門裏的人,明知我是客人還敢忤逆,還口口聲聲要我們抓你走。”

這孩子笑的時候真讓人想揍他一拳,天底下怎麽有這麽不讨喜的孩子?

“你想見夫人,這就是你的目的對不對?”那孩童說道。

楚靜昙臉色一變。

“我猜對了。”那孩子拍拍身上灰塵,“我不跟你計較,哥,咱們走吧。”

看來真的弄出點大動靜,楚靜昙喝道:“看劍!”一劍刺出。那青年擋在兄弟身前,側身避開,扭住楚靜昙手腕。

“楚姑娘!”又一個聲音響起,是管家楊再道,他正拖着老邁的身子趕來,向青年不斷賠罪:“諸葛公子,下人不知禮數,得罪勿怪。”

“是她無禮在先,誰要你賠罪了?我們去見夫人分說!”

“我奉夫人之命照顧姑娘,如果姑娘犯事,夫人一定會處罰我。”

楚靜昙頓時噎住。

“哥,走了!”那孩子得意洋洋,跛着腳離去。那青年卻頻頻回首,欲言又止。

“你跟夫人說,再不見我,我就放火燒了唐門大院!”楚靜昙回到屋裏,大聲對楊再道說,“我真的會這樣做!”

“還請姑娘不要。”楊再道仍是恭敬,“這樣老仆會受牽連。”

“我放火關你什麽事?”

“在夫人眼中,就是關我的事。”

楚靜昙咬牙,她不想牽連無辜,看來還要另外想個辦法。先弄來一張唐門大院地圖吧,最好附有守衛巡察表。

看來要更莽些,她睡前想。

第二天一早,楚靜昙又要出門勘查地形,門口走入一高一矮兩條人影,是昨天那對諸葛兄弟。她從楊管家處打聽過,知道這對兄弟來自點蒼。

“你們來做什麽,想找晦氣?”楚靜昙立即戒備。

諸葛焉拱手行禮:“我回去後問了舍弟經過,是舍弟冒犯在先,今日特來向楚姑娘賠罪。小弟,向靜姐道歉。”

諸葛然拱手彎腰,腳下鞋墊墊高,若非細看還真看不出他有殘疾:“是我無禮,靜姐莫怪。”

楚靜昙聽諸葛焉言語謙讓,頓時起了三分好感:“也是我不知輕重,唐突公子,是我的錯。”

“姑娘不招待在下?”諸葛焉問,“我畢竟是點蒼世子,值兩杯茶吧?”

“當然,諸葛公子請進。”楚靜昙忙請兄弟兩人入内上座,讓侍女準備點心花茶。她許久沒與其他人說話,與這對兄弟雖有誤會,但聽諸葛焉談吐斯文,并不令人生厭,也想找人解悶。

“楚女俠武功很好。”諸葛焉贊道,“舍弟說他打不過你。”

“他還隻是個孩子,他日必有所成,公子這年紀有這般武功造詣才真讓人佩服。”

諸葛焉哈哈大笑:“我還跟唐門八衛交過手。”

“哦?”楚靜昙好奇起來,“公子跟誰交過手?紀岚光?”

“姑娘好聰明,一猜就着。”諸葛焉笑道,“我用淩蒼決破了他的九回刀,不過……”他頓了一會,接着道,“顯然這紀岚光沒用全力,他輸得快,隻是想讓我高估自己,給了我面子又騙我自以爲是。”

楚靜昙點點頭,覺得此人傲而不驕,又多了幾分好感。

“三年,差不多還得三年,我才真能赢過八衛。”諸葛焉扳着手指數,又問,“楚姑娘也跟紀岚光交過手?”

楚靜昙搖頭道“我至少還要七八年,那還是快的。”

“峨眉武學很好,隻是入門慢,偏陰柔,應付紀岚光這種剛硬刀法若是功力不足很吃虧。點蒼恰恰有些硬功,楚姑娘若不嫌棄,咱們切磋切磋,或許互有助益?”

楚靜昙喜道:“甚好。”

侍女此時送上茶來,楚靜昙道:“公子請用茶。”

諸葛焉舉杯喝茶,贊道:“姑娘這茶可比天鳳樓好多了。”

“天鳳樓?”楚靜昙一愣,“昆明最大的妓院?”

諸葛然臉色一變,諸葛焉察覺失言,結結巴巴解釋:“我……我跟唐二爺一起去的,那……”

楚靜昙對尋花問柳一事并不深惡,她很清楚這些世家子弟的應酬勾當,哪知諸葛焉忙着解釋,焦急道:“你比那兒的姑娘漂亮多了!”

諸葛然已翻了白眼,忙道:“哥,先不要說話!”

“公子覺得我比妓院的姑娘漂亮多了。”楚靜昙笑道,“所以公子是想睡我?”

諸葛焉萬料不到楚靜昙講得如此直白,連忙擺手搖頭:“我要是隻是想睡你,我早就開價了!”

“哥!閉嘴!”諸葛然捂着臉,看起來比諸葛焉還尴尬。

楚靜昙心頭火起:“公子想開多少價?讓奴家斟酌斟酌!”

諸葛焉不知如何回答,隻得道:“你别生氣,我不是這意思,唉,你怎麽聽不懂……”

諸葛然拉着諸葛焉袖子起身:“楚姑娘,我們兄弟告辭。”

“我還要跟楚姑娘解釋……”

“滾!”楚靜昙大喝一聲。諸葛焉一愣,被弟弟拽走。

世家子弟都是如此不學無術嗎?楚靜昙隻差沒氣得七竅生煙。

又過了三天,楚靜昙已把附近空院子地形牢記于心。要逃走有兩條路,一是避開守衛夜逃,二是往大廳去見夫人,但又怕夫人不放行……

還有衛軍守衛要躲避,單獨見到夫人難度無異于行刺……

敲門聲響起,是侍女的聲音:“楚姑娘,諸葛公子來找你。”楚靜昙來到大廳,見來者是那個人小鬼大的孩子。

“我能進來嗎?”諸葛然問。

“叫我靜姐。”楚靜昙道,“你哥要你這麽叫的。”

諸葛然嘴角抽動。

“那就别進來了。”

“我是來幫你的。”

“我進去了。”

楚靜昙起身要回房間,諸葛然隻得喊道:“靜姐,借一步說話!”

“你要說什麽?”楚靜昙請諸葛然上座,“就不奉茶了。”

“我跟我哥從點蒼來拜訪唐門,九大家的世子多少要走點路,聯絡感情。”這孩子說話不疾不徐,倒是十分老成。

“有些九大家世子喜歡跟掌門的兒女或各殿殿主堂主往來交際,好結交關系,那是我哥的活,讓他忙些沒用的,我就可以忙些有用的。”

“我喜歡跟老人說話,越老越好,像是楊管家這樣的人,天曉得那些有權勢的人大差不差,不用浪費太多工夫,隻有老人才能知道門派裏的隐密。每個唐門的人都可以自誇看過蜀山上的星星有多明亮,但隻有他知道夫人跟二爺喜歡吃粥時配哪種醬菜。”

“你能說點要緊的嗎?我犯困。”楚靜昙毫不留情地批評。

諸葛然尴尬一笑:“我的意思是,我向楊管家打聽了很多事,知道楚姑娘……”

“叫我靜姐!”楚靜昙非要占便宜。

“靜姐的處境……”

“你說話比你哥穩重多了。”

“每顆果子落地的時辰不同,我是最早的那個。”諸葛然笑,滿是自得。

“看得出來摔壞了。”

“果子最重要是甜,漂亮的果子容易酸。”諸葛然把話題繞回,“你知道唐夫

人爲什麽要把你困在這嗎?”

“爲什麽?”

“唐夫人有個稱号在私下間流傳,或許不用多久就不再是私下了,叫冷面夫人。唐門裏的事比你想的還髒,你隻要注意灌縣那些府邸前的名牌有幾個是新漆上的就行。”諸葛然笑道,“我哥不是跟八衛打了一架?紀岚光能赢,但偏偏輸了,冷面夫人打了他一巴掌,斥責他無用,第二天就将他驅逐了。”

“啊?”楚靜昙驚呼,他沒想到紀岚光是這個下場。

“她教我千萬别對身邊人心軟,嚴苛才能讓人信服。近近遠遠,君之大忌。”諸葛然嘿嘿冷笑,“她做這些就是想在我心底種個歪念想,讓我較真,對身邊的人嚴苛。你說冷面夫人城府有多深?她連我二十年後的性子都要算計。”

“冷面夫人想馴服你。”

“馴服?”

“她喜歡你的美貌,漂亮是最重要的天賦,也喜歡你的性子,剛烈,聰明,有韌性。我聽說你被打倒在地,咬破嘴唇都沒慘叫,而且你一直在想辦法逃出去。”

“韶光易逝。”

“權力财富也不一定能永遠在手上。”諸葛然搖頭,“這世上隻有名聲能永遠持續,我們會記得幾千年前的人名,但不會記得每任少林方丈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夫人故意在許多人前讓我出醜,是想折辱我的自尊……”楚靜昙忽地明白。

“不過你顯然沒受影響,你還是拒絕了唐錦陽,還喝叱他。”

“我隻是打輸,并不丢臉,而且我本來就不覺得會赢。”

“或許臉皮厚也是靜姐得到冷面夫人青眼的原因。”諸葛然不以爲然,“我可受不了在幾百人面前又哭又跪,或許那也是重要的領導才能。”

“你多大年紀?十二?十三?”

“年中就十六了。我隻是矮,不是小。”諸葛然有些惱怒,“你會被我扇巴掌就是因爲摸我的頭,我成年了。”

“哦?”楚靜昙譏嘲,“那留給你長高的時間不多了。”

諸葛然臉色又青又白,深吸一口氣,道:“記得我們見面時那間别院嗎?那是一個叫溫夷的小妾的住所。冷面夫人不許丈夫的任何小妾懷孕,她不喜歡因爲家事煩心。她想要你,卻要馴服你,讓你乖乖做她媳婦,讓你認命。”

“我可以在這裏耗十年。”楚靜昙壓抑心中慌亂,“她爲什麽不直接下令?方便我在新婚之夜砍死她兒子。”

“你都說出原因了,還要我說什麽?”諸葛然道,“你現在就是她備用的媳婦,如果認命了,你就會嫁,嫁入唐門後也會安分,如果不認命,冷面夫人可以慢慢物色其他兒媳婦。”

“如果我能逃出去,或者見到夫人呢?”

“那隻會讓她更喜歡你,她或許真會出個價。”

“我不會賣。”

“那也隻是價錢談不攏。”諸葛然不以爲然。

“我明白了。”楚靜昙起身,拱手一禮:“那天是我無禮,不知道諸葛公子年紀,向諸葛公子道歉。也請轉告你大哥,往事如煙,我還是歡迎他來作客,隻要他别再找你爲他準備說詞。”

“我就知道靜姐喜歡裝模作樣的人。”諸葛然譏嘲,“一開始滿成功呢。”

“你還有其他事要說?”

“你不想讓我幫你?”諸葛然挺胸,頗爲自豪,“你應該能發現我很聰明,能爲你解決所有問題。”

“而且說話特别喜歡用比喻。”楚靜昙道,“應該不會隻有我這樣說過吧?”

諸葛然哼了一聲:“我能幫你……”

“不用。”楚靜昙打斷諸葛然說話,“我能跟夫人一直耗下去,十年,二十年,她不會馴服我,而我總有辦法逃出去。再說,唐錦陽不可能永遠不成親,她最後還是會選别的姑娘代替我。”

“浪費你的青春有什麽好處?”

“我才十八。”楚靜昙一笑,“我會是夫人永遠想要但要不到的兒媳婦,她會記得這件事,很久以後都會記着。如果唐錦陽的兒女像他那樣不成材,她就會懊惱一輩子,這世上有幾個人能讓冷面夫人牽腸挂肚?”

諸葛然默然良久。

“我不太喜歡這個結果。這三天見不着你,我哥茶飯不思,要不了多久就會瘦得比太陽下的雪堆還快。”

“你哥應該不缺美人。”

“要不到的最好,他喜歡倔強不屈的女人。”

“你哥也喜歡冷面夫人?”

“倒也不用這麽倔強。”諸葛然翻了個白眼,“你真應該跟我哥相處一陣子。我不打算逼你,畢竟連冷面夫人都逼不了你,但我哥是個好人,他還有……嗯……一些其他優點,例如長得好看,學武很有天分。”

“我哥誠心邀請楚姑娘前往點蒼遊曆,請靜姐答應。”

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夫人答應諸葛焉邀請楚靜昙前往點蒼的請求,楚靜昙隻在唐門被困了一個多月,雖然她真的很想試試自己能不能逃出去。

楊管家爲她收拾行李:“沒想到姑娘這麽快就要走了。”

楚靜昙輕輕嗯了一聲,忽地想起一事:“是你跟諸葛家二少爺講了我的事?”

“隻是閑話家常。”楊再道佝偻着身子爲楚靜昙提起行李。

他在唐門五十年了,應該很清楚什麽話不能說,他沒道理向諸葛然洩露這麽多自己的事。

“你在幫我?”楚靜昙疑惑,“如果讓夫人知道……”

“我以前服侍過溫姨娘……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很好,對下人很體貼,所有人都以爲是她背叛二爺才被二爺處死,隻有我們幾個人知道,她是服毒自盡。”

來到庭院,楊再道将行李堆上馬車,楚靜昙上馬環顧四周。

“你早點離開也好。這院子很大………”楊再道的聲音悠悠傳來。

空蕩蕩的深園,隻有花、草、樹、蟲、鳥、魚,楚靜昙依次路過這些……并非死物,卻不知爲何死氣沉沉,耳中隐約聽到最後那句話:

“……但住不了多少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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