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九十一年 三月 春
範晉三想不起自己幾時起身,他恍過神來時,已經坐在鋪着竹席的炕上,怔怔看着破舊的桌椅,還有從窗外透進的陽光照着鋪地的幹草。
這都什麽時辰了?自己該幹活了。他挺腰起身,雖然有些年紀,早些年練武練出的體魄還在,他的手臂跟大腿都已枯瘦,卻仍結實。
“怎麽沒叫我?”他扛着鋤頭來到田裏,兒子範以年正在耙地,範晉三把鋤頭一靠:“你娘跟蘭蘭去那了?”
“她們進城了。”
範以年頭也沒轉,随口回答。
“進城做什麽?”
“下個月是佛誕,你讓娘跟蘭蘭把織好的布匹跟腌好的醬菜拿進城裏賣。”
“我來耙田,你去挑水。”
範以年将耙子遞給父親,滿眼不耐煩,甚至連眼睛都沒對上,範晉三瞪了他一眼,這孩子到底怎麽回事,養條狗一年都能認個主,養個兒子十八年,就隻有白眼?他摁住脾氣,開始翻土。
田地整得平實,沒什麽好挑剔,他知道兒子已經夠大,農事早已娴熟,但範晉三還是想發号施令,尤其這幾年,他覺得兒子越發瞧不起自己,不是忤逆,而是打從心眼裏看不起自己這個父親。
“囤點糧,掙點錢,等伱娶上媳婦,就搬出去住。”他揮舞着耙子嘀咕,心底憋着股氣:“老子也看你不順眼。”
範以年隻看了他一眼,就繼續灑水幹活,範晉三假裝不在乎,其實用眼角去瞥,一早上,兒子就沒跟自己說上兩句話,隻是各幹各的活,一到中午,範晉三正要招呼兒子吃飯,兒子不知溜哪玩去,早不見人影。
桌上放着一盤醬菜、一盤豆幹、一盤炒豬肉跟白飯,估計是兒子離開前準備,範晉三草草吃完飯,還是不見妻子女兒。
照理說,早上進城,中午前就該回村裏,布匹跟醬菜都有老買家,不用花銷多少時間,定是婆子手上有了錢,去逛市集,可也不該到中午還沒回來。
他在磨刀,這把刀好多年沒用上,刀柄早已幹裂,原本的紅漆被歲月磨得剩幾點斑駁,接口的鉚釘也有些松動,多久沒碰這把刀了?範晉三想不起來,兒子出生後他便離開門派,那也該有二十來年了?在村裏落戶後,這把刀就隻作防身用,七八年前南邊竄來十幾名想去孤墳地的馬匪,經過村裏想打糧油,他提刀率領村民應戰,一把單刀就殺了五名歹徒,村裏人誇他功夫好,把他當成英雄,爲他喝采,柳村長請他吃席,那真是這輩子吃過最好的一餐飯,湯裏有隻全雞,筷子一撥,雞肉就像逃竄的馬匪一樣四散,五花肉的油香跟醬油很襯,他喝得醉醺醺,呵呵大樂,那以後村裏人見着他,都叫他範大哥或晉三哥。
這也才幾年光景,現在村裏人見着他都不打招呼了。
他搔了搔頭,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怎麽有興緻磨起刀?
意外的是,刀刃竟沒太嚴重的鏽蝕,隻是開刃處被磨得有些薄,刀子磨完後得上菜油保養,不然更容易鏽蝕,刀刃磨多就會薄,太薄的刀刃容易卷刃崩口,他很少磨刀,畢竟那是年輕時幹的活,現在還是别見血光好。
兒子到底爲什麽看不起自己?範晉三想,是因爲自己有一身好本事卻不上進?晉陽鄰近孤墳地,到處都是南方上來的亡命徒,再說,延壽寺的了裕方丈就是個爛屌的土匪頭,幹的都是生兒子沒屁眼的勾當,自己就算還留在鐵槍門,也是沾滿一身豬屎。
想起了裕方丈,範晉三心底生出股恐懼,還有厭惡跟莫名憤怒。這狗肉和尚,少林去年剛允許俗僧還俗,他就蓄發還俗,改名叫高裕如,連裝都不裝了,都說少林是佛門正宗,假和尚還比真和尚多。
種田有什麽不好?自己年紀也大了,要是還在門派裏當差,說不定這回就被派去支援衡山大戰,甯當耕牛,不當戰馬,是這個理兒。
妻子跟蘭蘭怎麽還沒回來?範晉三心底忽地不安,妻子很少進城這麽久都沒回來,别是出事了。
索性進城找找,他把刀子插入破舊的皮套,背起刀,掩上屋門。
他穿過村子,今日的太陽被雲遮蔽,春末的午後并不燥熱,經過村口前,花寶兄弟正在喂驢,老煤灰背着柴火準備回家,蔣竿子彎着腰修籬笆。
大夥都在忙,沒人注意到他,蔣竿子偏移的目光恰恰對上,範晉三颌首緻意,蔣竿子尴尬一笑,心虛的像作賊似的,問道:“晉三哥去哪兒?”
“我媳婦帶蘭蘭進城,現在還沒回來,我去城裏找人。”
“嫂子說不定去上香了,要不——别白折騰,來我屋裏喝杯水,下盤棋?等嫂子晚上回家。”
“你把棋盤備好,等我回來殺得你叫爺爺。”
感覺蔣竿子沒以前那麽高了,範晉三擡起頭,見他頭發花白,忽地覺得這兄弟不知不覺蒼老許多?難道自己也老了?
“你老得真快。”範晉三感慨:“别總彎腰,背都駝了。”
蔣竿子以前就有毛病,喜歡彎腰,他說,個兒高的人多半都有駝背的毛病,他有八尺多高,不彎腰說話會吓着人,尤其姑娘們會怕,他擔心央不着媒,所以遇見姑娘時腰就彎得更低了
從村子到晉陽約末七八裏路,尋常人要走半個時辰,學過武的範晉三隻需要兩刻鍾的時間。
妻子是不是遇上了熟人?妻子說過孫家鋪子的老闆娘跟她說得來,或許是留她吃個飯,她還帶着蘭蘭,蘭蘭有一雙招人喜歡的眼睛。
或者她帶着孩子順路回娘家了?娘家在晉陽東邊,不遠,但也得走上一個時辰,這一來一回,蘭蘭年紀還小,不折騰壞了?
不過妻子沒跟自己提過,哪有不問過丈夫就回娘家的道理?妻子不是這麽粗莽的人,她還是知道些規矩,或者是在城裏撞上娘家人,拗不過,所以回家一趟?這就太自作主張了。
走着想着,思緒漸漸飄遠。
那是個小女孩,約莫十歲上下,跟蘭蘭一樣年紀,暴牙,滿臉斑,一邊耳朵少了半截,正擡着頭,怒瞪着一雙眼睛盯着自己。
“老頭,直瞅着爺做啥?”
範晉三回過神來,才發現是自己看這小姑娘看得入神,引來敵意。
“對不住,我最近老走神。”範晉三連忙解釋:“不是故意得罪。”
真是老糊塗了,看個小姑娘看到失神。
“屁,瞧你那嘴臉,身上還帶着刀,不是走奸行搶就是拐帶人口。”那孩子罵道:“相什麽菜色呢!”
“這裏可是晉陽,沿着路走就是孤墳地,道上野鬼多,不帶元寶也得帶蠟燭。”
元寶蠟燭是晉陽一帶的黑話,元寶指錢财,蠟燭指兵器,都是用來送走孤魂野鬼。
“阿茅,别爲難老人家。”一個聲音從路旁傳來,範晉三轉頭望去,劍眉朗目的青年站在帳棚旁,他身上背着把厚重長劍,穿着耐用的褐色布衣與深藍色長褲,衣褲上沾了不少塵土,雖然裝束平凡,卻透着股堅毅英氣,尤其一雙大眼清澈明亮,甚是有神。
“老先生要去晉陽嗎?”他的語氣不卑不亢,穩重中又有年輕人的淳樸:“能不能帶我這妹妹進城?”
“我瞧他像個人販子,看上爺了。”那個叫阿茅的小姑娘大叫。
“我住前邊村子裏,我叫範晉三,村裏人都認識我,隻要走幾裏路就能打聽。”
“幾裏路都說不清,能是個在地人?”阿茅嘲諷,語氣尖酸刻薄。
“三裏路,不到四裏,很近。”
範晉三回話同時打量對方,年輕人身後那把劍比一般的長劍更厚,更長,這樣的兵器用着能趁手嗎?如果能,那肯定是有點内功基礎的練家子。
他懷疑這人爲什麽要在這時候搭起帳棚,現在是未時,睡得再遲都該準備趕路,如果說是休息,卻又太早,莫不是什麽陰險人埋伏在這?雖然這人看起來不像孤墳地那群孤魂野鬼,但誰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提起戒心。
“你們是路客?爲什麽在這裏休息?”
“我們剛路過晉陽,半道上鬧肚子,實在走不動,想讓我妹妹回晉陽裏抓副藥,老先生能幫忙嗎?”年輕人揉肚皺眉,好像真的疼的厲害。
“我這兩年也經常鬧肚疼,拉出來的屎都像豆子被石磨磨過似的稀爛又多水,大夫說是胃寒。”
“我沒這麽嚴重。”青年忙解釋:“我就是肚子不舒服,這是老毛病。老先生幫個忙好嗎?”他再次拜托,語氣誠懇得讓人覺得拒絕他是件尴尬的事
“我是要進城,可你這娃兒是顆頑種,帶進城裏,若是走丢或鬧事,我擔待不起。”
“您就帶他進城,之後各走各的,不相幹,她認了路會自己回來。”青年從袖中取出一串銅錢,挨個數到五十。
“這五十文權報老先生帶路之恩。”
“蠢驢兒使錢挺大方,用不着這老頭,我自個也能進城。”
“說好了,我隻帶進城,她自己回來,我不照看。”範晉三接過銅錢,五十文不多,但能幫女兒買串她最愛吃的糖葫蘆,也幫妻子買點紡線,或者能多買兩斤肉打牙祭。
“爺不用你照看。”阿茅不滿的叫喊。
“老先生進城辦什麽事?”青年又問。
“我媳婦跟女兒今早兒進城,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去找他們。”
青年點點頭,又問:“我聽說延壽寺的高裕如方丈幹了不少損事?”
“忒,這什麽地頭,瞎問話。”範晉三不喜歡聽人提起高裕如,一提起他就想發脾氣,擺擺手罵道:“别問了,多問我就不幹了。”範晉三對阿茅招招手:“跟我走。”
這個叫阿茅的孩子就在身後跟着。
“你們是要去孤墳地?”對着個孩子,他才把剛才想問的話問出來。
“蠢驢兒是海捕衙門,想去孤墳地發财。”
“喔。”這話稍稍讓範晉三放下戒心:“帶着孩子?”
“瞧不起誰呢?蠢驢兒沒爺早死道上了。爺是大夫,要不要背幾首百草湯訣給你聽?”
“你說你哥哥是大夫我還信些,你像是藥童。”範晉三啞然失笑:“有大夫脾氣像你這麽差的嗎?”
“關你屁事。”阿茅反問:“你剛才幹嘛一直盯着我看?”
“我沒有——”
“明擺着有——”阿茅打斷他說話:“你看了好久。”
“我是在發呆,我最近時常發呆。”範晉三搖頭:“你跟我女兒年紀差不多。”
不過蘭蘭可比你好看多了,眼睛又亮又大,小臉蛋兒又圓,而且脾氣好,會做針線,範晉三心想,但沒說出來,這孩子野得很,跟着海捕衙門走南闖北,得吃不少苦。
進入晉陽城時,守衛看見他跟阿茅,也沒多盤查,就隻問了句:“這是你孫女?”
“我女兒。”範晉三回答。
守衛露出訝異表情,揮手示意他們進入。
“傻子,你應該說我是你孫女。”進城後,阿茅咒罵:“想害死爺嗎?”
範晉三搔搔頭:“我女兒真跟你一樣大。”
晉陽城熱鬧,午後行人仍多,巷口的攤販還在叫賣,範晉三見着一串稻草上就剩最後一串糖葫蘆,想起女兒,付了八文錢,他嫌棄品相不好,又說是最後一支,勸老闆早點回家歇息,最後花了七文買下。
“跟你賠罪。”他把糖葫蘆遞給阿茅:“這可是最後一支。”
“别以爲這樣就能打發爺。”阿茅嘴上嘀咕,最後仍是收下,揮揮手:“爺去買藥,走了。”說着一口咬着糖葫蘆,大剌剌離開。
範晉三見她是個孩子,原有些不放心,不過自個還急着找老婆女兒,而且這孩子戒心重,也不是好拐帶的。
一想起拐帶,範晉三又是擔憂,晉陽一帶時常有拐帶婦女的消息,多半是被賣到孤墳地去,他來到孟家布莊,掌櫃的見他來,忙起身招呼:“範老伯。”
“您認得我?”他詫異。
“您忘啦,嫂夫人第一次來我莊裏賣布你是跟着的,您幫女兒挑布料,也是來咱店裏,咱們打過好幾次照面啦。”
“這您也能記得。”範晉三笑道:“合該您掙錢。”
不等他發問,掌櫃的便道:“嫂夫人不在這。”
範晉三怪道:“我都還沒問,你就知道了?”
掌櫃的尴尬道:“您來這還能花銷什麽?不就是找嫂夫人?”
“那她來過嗎?”
“來過又走啦,老伯,要不你回家等着,指不定嫂子已經回家了。”
“進城就一條路,能走岔?我走來就沒撞見。”
“或許是進出城剛好錯過。”
“真的?”他覺得掌櫃似乎在隐瞞什麽事。
“要不你去孫家鋪子問問,嫂子說不定在那兒。”
孫家鋪子是間小飯館,二十幾年來,媳婦的腌菜都賣到這間店鋪,他剛進門,孫掌櫃的就走入後堂,是他媳婦周氏來搭話。
“我留了範家嫂子下來吃飯,才剛走,說不定剛好錯過,要不,您回村裏瞧瞧?”
“現在都什麽時辰了?”範晉三壓着怒氣,他覺得今日每個人都透着古怪,問道:“午時吃完飯,早也要到家。”
周氏一臉不耐煩:“你發什麽脾氣?要發脾氣去延壽寺發脾氣去。”
“關延壽寺屁事?”他大罵,又疑惑。
孫掌櫃聽見媳婦與人争吵,又從後堂走出,勸道:“什麽事好吵?”
範晉三怒道:“我就是找我媳婦,人跑哪兒去了?”
“你個孬貨,去問不就知道關不關延壽寺的事。”周氏又要破口大罵,被孫掌櫃從後一把捂着嘴,陪笑道:“範大哥,您先回家吧,嫂子八成也回家了。”
“有什麽話撂了說。”範晉三怒道:“你們是不是知道什麽事?”
“你就當她跟人跑了,好過跟着你這孬貨。”周氏掙開丈夫手掌大罵。
孫掌櫃見壓不住老婆,喝道:“到後堂去,别在這鬧事。”說着把妻子一把推進後堂,轉頭對範晉三哈腰鞠躬:“嫂子吃完飯還跟我媳婦聊了會,才剛走,許是錯過了,範大哥,莫不是嫂子在你這受什麽委屈,回娘家哭訴去了。”
“那跟延壽寺有什麽相幹?”
“我媳婦意思是,說不定嫂子去寺裏祈福。老哥先回家等等。”
這話越說越讓範晉三不耐:“你們怎麽個個都叫我回家等,我婆娘有沒有回家,我不清楚嗎?”
“那咱們就不知道了。”孫掌櫃不住哈腰鞠躬:“您去别的地方找找。”
範晉三見這幾人古怪,越發起疑,心想,不如去延壽寺看看。
他站在延壽寺面前許久,躊躇着不知該不該走進去,他打心底厭惡這藏污納垢之地,跨進門時,他甚至必須壓抑小腹裏那股想嘔吐的惡心。
延壽寺香火不盛,四天王殿前的廣場香客稀少,少林境内的人都信佛,可晉陽的居民不信高裕如,甯願去山上的靜如庵,至少那邊的尼姑真有菩薩心,願意照顧孤苦。
靜如庵……範晉三似乎想起什麽,隻覺得熟悉,他從四天王殿走到大雄寶殿,把往來香客都看了遍,依然沒見着妻子跟女兒身影,他越發心急,呼聽到有人喝叱:“哪來的野種?再胡鬧把你抓起來。”
範晉三轉頭望去,隻見兩名留着短發,估計是剛還俗的僧人,揪着阿茅從大雄寶殿後走出,隻聽阿茅求饒道:“我就找我爹,你們别抓着我,我爹見着我惹禍會罵我。”
範晉三連忙上前,問道:“兩位師父,這娃兒犯了什麽事?”
阿茅見着他也是訝異,抓着阿茅的僧人問:“這是你丫頭?”
範晉三不知怎地,忽爾心裏一酸,忙陪禮道:“是我閨女。”
“管好你丫頭,别讓她到處亂竄,惹了禍都不知道。”僧人放開阿茅:“後邊是方丈室辦公的地方,亂跑亂竄,沖撞方丈,吃罪非輕。”
範晉三唯唯諾諾,拉着阿茅罵道:“叫你别亂跑,差點惹禍。”
說着拉着阿茅就走,等見兩名弟子回院内,這才問:“你不是說你要去買藥,怎麽來延壽寺?”
阿茅道:“順路經過,就來上個香,見裏頭漂亮就進去,哪知道規矩這麽多。”
範晉三罵道:“你哥哥幹的還是包摘瓜的活,怎麽不知輕重?寺後都是公辦的地方,闖進去,要是聽着……”
他話到這,忽地想起老婆女兒不知哪去,眼眶一紅。
阿茅見他古怪,問道:“怎麽了?”
“走了,别留在這。”範晉三抓住阿茅手腕,用力甚猛,阿茅當下不敢掙紮,等出了延壽寺,這才甩開範晉三,罵道:“輕點,抓疼你茅爺了。”
老婆女兒到底去哪了?範晉三怎麽也想不通,坐在山門前甚是懊惱,明明昨晚還在,現在卻覺得自己好想念老婆女兒,難道自己真不小心惹怒了妻子,她帶着女兒回娘家了?
“還沒找到你老婆?”阿茅問。
範晉三搖頭:“真不知道去哪了。”
“莫不是被拐賣了?”
“拐賣?”範晉三擔憂起來,晉陽确實發生不少婦女被拐賣之事,不過多半是少女,尤其是未嫁的姑娘,雖說隻要還能生孩子,就賣得出去……
“就算你媳婦年紀大,還有個小的。”阿茅說道:“晉陽這鳥地方,方丈跟孤墳地還勾結在一塊,什麽髒事沒有?”
範晉三越想越是心驚,如果妻子女兒真被拐賣,那現在還走不遠,得趕緊救人,問道:“那該怎麽辦?”
“找啊!要不就去延壽寺報案。”阿茅罵道:“你媳婦幾時不見的?”
延壽寺那群畜生,報案也不見得理會,這孩子的哥哥幹過海捕衙門,肯定更知道怎麽找人,于是道:“孫家鋪子說我媳婦午時還在她那吃飯,那就是午後的事。”
“這城裏也不好拽着人走,肯定是騙你媳婦有什麽便宜可占,不是說介紹針線活,就是說哪兒缺幫傭要帶她去給人相象,騙你媳婦女兒出城,八九成是個婆子,說不定還是熟人,要走得快,免得引人注意。你說你媳婦吃飯的地方離那個門最近?”
沒想到這孩子竟知道這麽多門道,海捕衙門出身就是行家,可範晉三還是懷疑:“我媳婦帶着女兒,不會輕易跟人走。”
“老頭是要找人還是要找理由?”阿茅罵道:“你自個找去。”
“孫家鋪子離南門最近。”範晉三忙道:“我這就去追。”
“才午時,肯定還沒走遠。”阿茅接着道:“他們在你媳婦起疑前,就得裝上驢車帶走,我去跟蠢驢說,他最愛管閑事。”
“我等不了。”範晉三轉身要走,阿茅又喊住他:“傻子,你知道找什麽?”
“找什麽?”範晉三忙問。
“最少有兩個人,還得有個拐賣的婆子,驢車上有大皮箱,或者用麻布蓋住車廂特别可疑。”
範晉三施展輕功,往南門奔去,沿着小路直追,他跑得很急,很喘,很累,他好多年沒施展輕功,跑得這麽快過,不過半個時辰便奔出了二十來裏,他見到兩輛驢車,一輛坐着個婆子,另一輛車坐着個青衣大漢,兩輛車都蓋上麻布,不知裏頭藏些什麽,瞧方向就是要繞往北去。那是往孤墳地的另一條路。
“别走!”他放聲大喊,一口氣轉不過,憋得胸口悶悶的,前頭的驢車沒理會他,反倒催驢前進。
是這個沒錯!驢車不快,範晉三深吸一口氣,加快腳步,抽出刀來,喊道:“再不停車,要殺人啦!”
忽地前方黑影晃動,範晉三揮刀一擋,火星四射,原來是驢車上的人丢了顆鐵鐵蒺藜,果然是個歹人,他當下再無顧忌,避開第二顆暗器,追至一丈近處,翻身躍起,一刀劈向青衣大漢。青衣大漢側身避開,
“有爪子。”壯漢大喊一聲,揮刀接過:“是個老頭,不怕!”
“趕他下車。”駕驢的壯漢喊道。
範晉三抖擻精神,站在驢車上與那壯漢過招,刀子從右路連劈三刀,兩實一虛,第三刀虛招上忽地飛起一腳,将壯漢踢下驢車,前頭兩個壯漢連忙停下驢車,各自揮刀砍來,兜圈子圍着他砍來。
才三個人,年輕時十幾個馬匪老子都打過,範晉三揮刀迎擊,一連串锵然聲響,範晉三氣喘籲籲,當真是老了,年輕時武功再高強,落了許多年沒動武,又跑了二十幾裏路,他氣喘籲籲,一個騰挪稍慢,肩上劇痛,已經被劃上一刀。
“操!”範晉三破口大罵,沿地滾開,那三個人販子年輕力壯,哪容他喘息?眼下四野無人,正好殺人滅口,立即揮刀追來,範晉三又接了幾招,隻覺手腳酸軟,隻能勉強抵擋,無力還擊。他且戰且退到驢車處,将麻布挑起,甩向來人,隻見車上四隻麻袋,動也不動。果然是人販子。
他找到妻女,大喜過望,那三人揮刀劈來。
幹不死他們,妻女就得淪落異鄉,範晉三怒意猛起,大喝一聲,不知哪來的力氣,揮刀還擊,竟将三人逼退,随即使招八卦大滾刀,刀影幢幢,闖入三人當中,一刀劈中其中一人肩膀,自己腰上也挨了一刀,他撫着腰,浴血苦戰。
明明七八年前,自己還打退馬匪,那時自己年輕力壯,才七八年,怎地這麽不濟?他覺得自己撐不住了。
不能退,他想起女兒的笑臉,還有妻子爲他在燈下按針縫線的模樣,妻子的頭發可沒有自己那樣白,還烏黑得很。
爲什麽還這麽烏黑?明明我們都老了啊。他突然有些恍神,想起自己的年紀,他六十了,蘭蘭隻有十歲,他生過四個孩子,夭折了兩個,蘭蘭是最小的,唯一的女孩。她很乖巧、聽話,蔣竿子的兒子很喜歡找他玩,蔣竿子說要讓結娃娃親,說什麽呢,他兒子都成家了。
直到大腿上的疼痛傳來,才将範晉三喚醒,他反手一刀砍中對方,氣喘籲籲。
“你們抓了我老婆女兒。”他大吼一聲,刀光如電,砍中其中一人肩膀,這刀力道十足,将那人連肩卸下。
“誰也别想碰我老婆女兒!”他喊着,一股莫名的悲傷從心底湧起,有什麽事被勾起,那悲傷如此巨大,以緻于他眼淚止不住流下。他用胸口的一刀,換得刺穿另一名壯漢胸口的機會。
剩下那名壯漢見死了兩名同伴,又見他勢如瘋虎,不敢再戰,連忙逃走,那牙婆見同伴死得死,逃得逃,也跟着奔逃,範晉三追上,一腳踹重牙婆後腰,将她踩在地上,不聽那牙婆求饒的聲音,一刀将她釘在地上,他奮力拔起,鉚釘松脫,隻拔出個刀柄。
“别想逃。”他提着把刀柄就想去追那名逃走的人販子,腳下一踉跄,向前撲倒,摔的渾身疼痛,也把他痛醒,他覺得自己肯定摔斷了幾根骨頭。
“媳婦、蘭蘭……”他想起重要的事,他拔起牙婆身上的刀,不管剩下兩名重傷人販子的哀嚎,割開四個布袋,
第一個麻袋,是個昏迷的年輕姑娘。
第二個麻袋,是個小女孩,但不是他女兒。
第三個麻袋,是個小男孩。
“蘭蘭呢?媳婦呢?”他解開第四個麻袋,是個中年婦女,臉色慘白,脖子上有道殷紅刀口,是具屍體。
媳婦呢?蘭蘭呢?範晉三大叫一聲,沖向那斷了手的人販子身邊,他失血過多,已經連哀嚎的力氣都沒有,隻剩下呻吟,直到範晉三一腳踩在他傷口上,他才又發出慘叫。
“我媳婦呢?我女兒呢?”範晉三哭嚎着:“把她們還來。”
“不……”人販子隻吐出這個字,就斷了氣。
媳婦、女兒,她們去哪了?範晉三怔怔望着。
然後他看到一團火。
什麽時候天黑的?他回過神來,身上被包紮着,是昏去了嗎?他看到火堆旁坐着早上遇到那名青年跟阿茅。
“老先生很厲害,追了二十裏,竟然還能打倒那兩名人販子。”青年贊道,“那姑娘跟兩個孩子都是被拐賣,死去的大娘是男孩的奶媽,被人販子殺了滅口,你救了他們。”
“我沒找着媳婦跟女兒。”範晉三恍恍忽忽,無法集中精神聽青年說話。
青年不知如何安慰,隻道:“或許老太太已經先回家了。”
老太太?範晉三想反駁,媳婦隻有四十來歲,算什麽老太太?話到口邊,卻又說不出口。
“阿茅幫你把被拐的人都送回城裏了,他們家人會來跟你道謝。”青年道:“多虧你才救了他們。”
“這兒是哪?”範晉三擡頭,發現自己坐在帳棚外,正是早上遇到青年的地方,“你救了我?”
“是阿茅通知我,找着老先生時你已經昏迷,我把驢車趕到城門,阿茅送姑娘回家,我帶你來這休息。”
“我要去靜如庵。”範晉三說道,他覺得自己該去那兒,他有預感,妻子跟蘭蘭就在那。
“這麽晚了,而且你還受傷。”青年詫異:“不如等天亮。”
“我現在就要去。”範晉三勉強自己起身,痛,應該斷了好幾根骨頭,他連呼吸都覺得疼痛。
“老先生還是先回家。”
“老子現在就要去。”範晉三大吼。
阿茅低聲咒罵幾句,青年問:“你還走得動?”
“我沒事。”
青年将刀遞來,刀柄用繩索纏得牢固。
“這隻是應急,還是得拿去刀鋪修理才好。”
範晉三點點頭,正要跟阿茅讨取火把,脅下一緊,已經被那青年扶住,随即将自己背起。
“靜如庵往哪走?”青年問。
他指了指山上。
青年的腳步很穩健,他在背上甚至感受不到颠簸,而且走得比火把還快,阿茅拿着火把跟在背後,他憑藉微弱的火光指路。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青年。
“我叫李望之。”青年回答。
靜如庵在晉陽北邊的矮山上,離範晉三村落不遠,但仍走了大半個時辰。阿茅抱怨今日走的路太多,李望之右手攬着她腰,讓小姑娘攀着他肩膀,就這樣抱着一個,背着一個上山。
靜如庵的大門緊閉,他讓李望之将他放下,他顫着腳步走上前,敲了大門。
大門打開,是個尼姑,他看着覺得眼熟,但想不起她法号。
尼姑見着他深夜來訪,也不驚慌,問道:“這次施主來得晚,啊?怎麽還受傷了?”
“我……我想見蘭蘭……”他顫聲說着,他知道蘭蘭在這,隻是忘記了,怎麽就忘記了?
尼姑點點頭,提起油燈:“滅了火把再進來。”
範晉三跟着微弱的火光,走過靜谧的長廊,狹小的大雄寶殿,以及飄蕩着幽香的佛堂,這條路自己沒有絲毫記憶,卻感覺熟悉非常。
“貧尼法号慈念,施主還記得貧尼嗎?”
範晉三咽了口口水,喉頭發幹。
他們來到後院,那裏有一排矮木屋。
慈念将油燈遞給範晉三:“蘭蘭在裏面。這兩位……”她望向李望之跟阿茅。
“不方便的話,我們就不進去了。”李望之低聲回答,怕驚擾這廟宇的莊嚴。
“沒事,範施主方便就行,隻是别太久。”慈念囑咐完後就離去。
範晉三推開屋門,有個人躺在平鋪的稻草堆上,身上蓋着條薄被,兒子範以年就坐在草堆旁,他看起來比早上老許多,怎麽才一天時間就像是老了十幾年似的?
“這次你好慢,怎麽受傷了?他們兩個又是誰?”
“我叫李望之,他叫阿茅,是範老伯的朋友。範老伯今日舍命從人販子手中救回三個人,很是英雄。”
“你竟然爲了别人拼命?”兒子的聲音中帶着怒氣,眼神更是不屑。
範晉三腳抖得站不住,想起來了,他全想起來了,兒子早已成家,也早就搬出去住,他的妻子長眠在靜如庵後山,而蘭蘭此刻就躺在稻草堆上。
“爹,你不過來?蘭蘭想你呢。”範以年的聲音像是詛咒,正在召喚他,他不得不回應。
“這屋裏好臭,誰在這拉屎?”阿茅抱怨。
“阿茅,别說話。”李望之似乎發現什麽,斥責阿茅。
躺在床上的姑娘看着像是四十歲,比她哥哥還老,她隻有一雙無神的眼睛,凹陷的雙頰跟幹癟的嘴唇,她瘦到如同一具骷髅,從她粗重混濁的氣息聲判斷,她已病入膏肓。
蘭蘭的脊椎斷了,隻剩下一顆頭能動能眨眼,連話也說不出,她已經這樣子躺十二年,靜如庵的尼姑收留照顧她。蘭蘭身上蓋着一層薄布,範晉三看過薄布下是什麽,爲了方便收拾女兒那不可控制的便溺,蘭蘭的下半身沒有着任何衣物,就這麽任由屎尿流淌在稻草上,沾染在她股間,她細瘦的大小腿與小腹滿是蟲爬蟻咬的痕迹,渾身長滿大小膿瘡,臭不可聞。
靜如庵的尼姑已經傾盡所有慈悲來照顧她,再多要求一點都是貪得無厭,這就是她能得到最大的善良,若說有更多的歡喜,就是她哥哥時常來看她,會背着她去屋外曬太陽,對她說話,她會不住眨眼,表示開心。
自己怎麽會忘記這些事,範晉三跪倒在地,痛哭失聲,無邊的愧疚來襲,他啜泣道:“這事就算了吧,算了吧,我們鬥不過人家,報不了仇,年兒,咱們别追究了。”他放聲大哭,仍在不住喃喃說着:“年兒,我們算了,爹收了賠償,這錢夠你娶媳婦,我們算了,算了……”
“這是怎麽回事?”後頭傳來李望之壓抑的怒音。
※
李景風跟着範以年來到後山的僻靜處。
“那年我妹才十歲,跟着娘去延壽寺上香,蘭蘭頑皮,趁沒人注意闖到後院,她貪玩,折了高裕如的牡丹花,高裕如大發雷霆,一掌拍來,我娘護着我妹,當場就被打死,我妹被打斷脊骨,就成了現在這模樣,幸好有靜如庵的師太願意收留照顧。”
“一支牡丹,就爲了一支牡丹,我娘死了,我妹終身殘廢,我爹收了高裕如十兩銀子,說可以給我娶媳婦,這事就算了,不要上報,不要去少林寺申冤,高裕如兇狠,咱們鬥不過,全家都會不得好死。十兩銀子,就這麽買下我娘的命跟我妹妹一輩子,我爹甚至不來看蘭蘭,我又求又罵,他隻來過一次,隻看了幾眼就跑了,你說,有這麽糟糕的爹嗎?”
“幾年前,爹漸漸糊塗,每回發病,他就以爲娘跟蘭蘭還在,到處找,又來問我,我就說娘不在了,蘭蘭殘廢了,他想起來,就安安靜靜回家,有回我忍不住煩,就說娘進城了,他就去城裏找,人家說娘不在了,他不信,砸過孟家布莊的綢緞,也掀過孫家鋪子的桌椅,爹回家時想起靜如庵,就來這找蘭蘭,在蘭蘭面前痛哭。”
“靜如庵的人告訴我這件事,那以後隻要爹發病,我都跟爹講娘進城了,孟家布莊跟孫家鋪子怕他鬧事,每回見着爹都說娘回家了,爹會想起靜如庵,然後上山,每回我都在這等他來,這已經是第十四次了。”
範老先生就像是個轉輪,不斷重複輪回,發病,找人,迷惘、想起,悲傷,遺忘,隻有這一次因爲遇上阿茅跟自己才有改變,因此湊巧救下三個被拐賣的無辜。
李景風壓着怒氣默默聽着,他還有很多疑問:“你明知道你妹變成這樣,也明知你爹會傷心,爲什麽還要反複折磨範老先生?”
“我爹以前是村裏的英雄,打退過馬匪,村裏人都尊敬他,可他在高裕如面前成了孫子,一點都不敢反抗,是,我知道他鬥不過,我們一家都鬥不過人家一根手指。”範以年越說越是大聲,越說越是激動,他大聲道:“我就想知道,有沒有一次,那怕有一次,我爹硬起骨頭,提着刀,說,年兒,爹要去報仇,爹要去找那畜生拼命。”
“沒有!一次都沒有!他來了十幾次,哭了十幾次,蘭蘭快死了,師太說她快死了,她爹一次都不敢替她報仇,哪怕一次,我隻要他在蘭蘭面前,說爹願意爲她報仇,那就夠了,就算他後來不敢做,說這麽一次就行了,可他一次都不敢起這個念,無論來多少次,他一次都不敢。他敢殺馬匪,敢追二十裏路去殺人販子,可他不敢替蘭蘭報仇,想都不敢想。”
李景風反複琢磨,許久後,說道:“隻要你還在一天,你爹永遠不敢爲令堂跟蘭蘭報仇。”
範以年一愣。
“阿茅說範老先生一整天都在找令堂跟蘭蘭,他追了二十裏路就爲了救回你娘,他敢對抗馬賊,他不是沒有血性,但令堂已死,蘭蘭又變成這樣,你爹就剩下你一個兒子,他要你好好活着,所以不敢報仇。”
“連說都不敢說!想都不敢想?”
“你活着他就不敢想。”李景風搖頭:“你也有孩子,這還想不通嗎?”
範以年咬牙,不再說話。
“我們回木屋那。”李景風說道:“我有生意跟範老先生談。”
“生意?”範以年睜大眼。
李景風帶着範以年回到蘭蘭在的房間,範晉三擦幹了眼淚,坐在女兒身邊,阿茅蹲在門外,擡着頭看天,看樣子不打算進屋裏,但她眼眶裏紅絲瞞不過李景風的夜眼。
這孩子并不是真冷漠。
“我其實是夜榜的人。”李景風說道:“五十兩,我幫你殺高裕如。”
範晉三父子吃了一驚,他們先是訝異李景風是夜榜殺手,又訝異這人竟敢去行刺高裕如,他們并不知道殺一個晉陽延壽寺方丈的價錢應該是多少,但五十兩同樣是他們付不起的鉅款。
“你今天救了三個人,他們父母明日會來村裏跟你道謝,你能要到酬金跟湯藥費,抓着人販子,少林也有賞金。再不夠,你就賣田賣地,總之有五十兩,我就替你女兒報仇。”李景風解下初衷,放在膝蓋上,這把重劍會讓他說的話更有說服力。
“你不敢?是怕我事敗後供出你,還是舍不得五十兩?”李景風搖頭,“你若不敢報仇,我明日便走。”
範晉三看了一眼女兒,虛弱的眼神有期盼之意,他毫不猶豫點頭,嘶啞着喉嚨低吼:“我砸鍋賣鐵也會湊出五十兩,我要高裕如死,還要他死得很慘很慘。”
“三天後準備十五兩前定,剩下三十五兩等事成後,我回頭再跟你要。”李景風起身,轉頭呼喚阿茅:“下山了。”
“蠢驢子今日轉了性,剝人皮呢。”阿茅拉着李景風腰帶,免得在暗夜裏摔着,“你不是本來就要刺殺那假和尚?”
“讓範老先生付錢,他才會覺得是自己報了仇,而不是仇家被别人殺了,跟他沒半點關系,付了錢,範老先生會心安,他兒子跟他的心結才能解開。”
“行呗,掙個五十兩銀也好。”
“後面三十五兩我也不要,我若得手,範老先生隻會以爲我被通緝逃亡,無暇來取,久了,就會以爲我死在道上。”
“操!蠢驢子該不會連那十五兩也不要吧?”
“不能不要,不要範老先生就沒付着錢了,算不上買兇報仇。”李景風說道,“我瞧這靜如庵簡陋破舊,又照顧許多孤寡病殘,他們照顧蘭蘭十幾年,十五兩是師太們應得的。”
“操!你媳婦有錢,你盡管可了勁胡鬧。”
“你今天去延壽寺探着什麽了?”
“方丈室在後院正中,至少有八名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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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晉三想不起自己幾時起身,他回神來時,已經坐在鋪着竹席的炕上,怔怔看着破舊的桌椅,還有從窗外透進的陽光照着鋪地的幹草。
媳婦跟蘭蘭去哪了?怎麽沒叫他起床?他到廚房,桌上有白粥跟醬瓜。
“你娘跟蘭蘭去哪兒了?”他扛着鋤頭來到田裏,範以年正在除草,範晉三問。
“娘死了,蘭蘭上個月也走了,都埋在靜如庵,咱們是一起送妹妹走的。”
範晉三一愣。
“爹你又忘記了。”範以年擦擦眼眶,笑道,“我們替娘跟蘭蘭報仇了。”
範晉三一笑,點點頭:“我們報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