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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7.第347章 外傳:陸上行舟

第347章 外傳:陸上行舟

薄雪染白山階,妝點橫生在崖邊的枯枝,一條人影在未散朝霧中隐隐約約走來。

山腰上荒草蔓生,不整不齊立着一個個墓牌,刻字簡陋,大半已腐朽。行舟子佇立在一座墓碑前,從袖中取出三支香,用火折點燃,默默祝禱,随後将香插在墳頭。

墳旁的枯草比香還高。

沒人記得你了?行舟子想着。這墓地多久沒人整理了?他彎腰拔起枯草,沒一會就堆出個小草堆來。

後邊傳來窸窸簌簌的踏草聲,是個二十來歲的農夫,正拎着把小鋤頭瞅着他。這人應是來掃墓的,行舟子沉聲道:“年輕人,拿鋤頭來。”他不自覺用上了命令的語氣。

“欠你的?我這鋤子剛磨過,不能白用。”青年縮起鋤頭,像護着寶貝似的,上下打量行舟子,道,“道長您幹這粗活不利索。這身道服漂亮,污了可惜,給點力氣錢,我幫您整理,保證整齊。”

行舟子确實不善農事,甯願花點錢讓墳墓漂亮些。他從袖口摸出一串銅錢,掂量着約莫百來文。

“就這些。”

“多添點,力氣活不容易。”年輕人抱怨,“擱下我家祖墳,先幫你幹這死人活,多晦氣。”

“我身上隻有這些零碎,不幹就算了。”

行舟子當然不差這點錢,掐個指甲縫的銀片都夠打發這青年,甚至不用花錢就能讓這青年爲他打掃,但他不想被占便宜,也不想占人便宜,他覺得對方是看上了這身華服才想敲竹杠,所以一文錢都不會多出。

年輕人嘴上不住嘀咕,仍是收下銅錢,彎腰用小鋤挖草,問道:“村口的車隊是您的?好氣派。您一定是個貴人,這墓是哪家人的啊,有您這門親戚?”

“我不是她親戚。”行舟子不耐煩,“幹活,别多嘴。”

“不是親戚幹嘛替她掃墓,您認識她?”

行舟子默然不語。



昆侖五十四年  夏  五月

兩名弟子吆喝着合力将大箱子搬上驢車。

“快些,外邊用一層麻布蓋着!”行舟子大聲呼喝,“用麻繩捆皮箱,不要用草繩,草繩受潮容易斷!”

“麻繩硌手,反正箱子都做了防水,外邊雨這麽大……”

“練家子還怕硌手?”行舟子喝叱,“伱打人會怕手疼?”

這些弟子就是懶而已……

車輪碾過失修的泥濘道路,濺起泥水。輪車在前人的輪印與腳印上颠簸着,車上貨物用防水皮革覆蓋,十六個大箱子分批裝在四台驢車上,箱子外同樣裹着皮革縫制的箱袋防潮。

惱人的大雨好幾天沒停,雨水滲入行舟子身上蓑衣,濡透道袍,濕熱難受。

“娘的,雨越來越大了……”身後弟子抱怨着。

“我聽安磬來的人說,上遊那兒也下了好幾天雨,河面上漲,怕要潰決,住那兒的人都怕着。”

“行舟師兄,咱們在哪歇息?”弟子詢問。

“先到秋浦,好避雨。”

“那還得四十裏……”弟子的咒罵聲穿透雨聲,細細碎碎聽不仔細。

這支隊伍才新帶上,行舟子知道自己還不能服衆,他沒法像其他大隊長一樣任由弟子懶散。

經過河岸時,他望見滾滾河水彌漫河岸,這場雨還不知要下多久。

河口潰提是大災,希望當地門派做好了準備,但在武當地界,指望當地門派不比上龍王廟請龍王爺退水穩當。

弟子中較年長的周文跟上行舟子,雨很大,他得提高嗓門說話:“師兄,我瞧前面有座破屋,要不歇會?這天氣快不了,不如等雨小些再走。”

行舟子擡眼望去,那是座半舊不大的破屋,就座落在道路中間,附近沒有其他民居。

“歇會。”行舟子下令,“避個雨,今晚一定要到秋浦。”

原來這破屋是間客棧,屋裏陳設着四張破舊桌椅,許是實在找不着足夠多不漏的空地能排上桌椅,于是放任屋頂滲漏的雨滴濺落桌上,畢竟桌子遭殃總好過人受罪。

驢車停在客棧前,幾名弟子将驢車系在屋棚下的拴馬柱上。行舟子脫下蓑衣,渾身早已濕透,他相信其他弟子也一樣。

“掌櫃的,起個火。”

“柴火不用錢嗎,五月天誰起火盆?”應聲的掌櫃是個穿着粗布藍衫的少婦,二十來歲,體寬肩闊,幹枯的頭發盤起,衣領裹着脖子,隻露出一雙滿布老繭的黝黑手掌跟一張坑巴臉。

“老闆娘會不會說話,沒看見咱們打的是武當旗号?”一名弟子喝問。

行舟子擡頭望去,因着大雨,武當的旗幟垂挂在旗杆上,奄奄一息。

“我添點銀兩。”行舟子取出一錢銀子擱桌上,“起個火,讓弟子們祛祛濕氣。”

老闆娘取過銀兩,左手在右手臂上搔了搔。

“柴火剩下不多,竈旁湊合着。”

“起火盆。”行舟子堅持,“我們全身都濕透了。”

“烤幹了等會還不是要淋雨?”

“起火盆!”行舟子提高音量。

“發什麽脾氣,門派弟子了不起?”老闆娘見行舟子臉色不善,扯嗓子喊,“拿些柴火來,給老爺起個火盆!”

兩名夥計從後堂拎着木柴走入,還真不多,就幾根,拿炭盆堆起木柴點火。

“有什麽吃的?”

“肉包子和雜菜豬油湯,就這兩樣。”

“就這兩樣也開客棧?”有弟子喝罵。

“您瞧這屋頂,要不是沒客人,能漏成這樣?”老闆娘一手叉腰指着天花闆,隻差沒從鼻孔噴出氣來,“開店時可不曾想路過的鬼多人少,現在就剩肉包子跟雜菜湯,誰不要?”

她竟不是問誰要,而是問誰不要。

這時節,也隻能将就。

“給貧道兩個包子一碗湯。”行舟子回頭囑咐弟子,“不許喝酒。”

“咱店裏也沒酒。”老闆娘嘀咕一聲徑自去了,不一會,拿了幾籠蒸包子回來,香氣撲鼻,就是豬肉腥,雜菜湯也不知用了什麽山菜,隐隐有些苦味。

所有弟子都吃了包子喝了湯,聚在火盆邊烤火,行舟子獨坐桌邊,沒靠近火盆烘幹身子,那裏人多,而且話題搭不上。

“我師父說,一爐護十丹,風渡道長那正氣丸就是差在丹爐上。都說鼎爐妙方,丹爐不行能成嗎?”

“我瞧還是火侯,火、丹、鼎,最難控制的就是火。鼎爐吧,太桑真人煉的飛仙丹怎麽就隻成一次,後來就怎麽也煉不出來?爐是同一個爐,藥方也一樣,不都失敗了?就差在火侯。”

“功德,我師父說是缺功德,修行不夠,福份不夠。”另一名弟子搭腔,“丹、鼎、火、德,這就是四象,火是太陽,鼎是少陽,丹是少陰,德屬太陰,四象交融,乃得太極,重回初本,始近元嬰,道矣。”

“你這說法哪來的?聽都沒聽過。”

“我師父悟出的道理。”

“你師父算啥毛!”

“說說丹吧,崆峒跟華山那兒的藥材又漲了,你聽說沒?雄黃,對,就咱們押的這箱貨裏的雄黃,又漲三成啦!”

“煉丹越來越貴啦。”有弟子歎氣,“尤其雄黃跟丹砂,用量太大,有錢還時常買不到。”

話頭熱絡,行舟子知道自己過去隻會引來掃興跟嫌棄。他從不煉丹,甚至厭惡煉丹,因此引來師父厭惡,若不是師祖玄陽真人着意提拔,他連小隊長也當不上。

“練丹隻是修行法門之一,不能耽誤政事,煉丹是自個的事,政事是武當無數百姓的事。”

玄陽真人也煉丹,但沒耽誤過政事,有人私下說他心不誠,所以丹藥不成。既然要心誠,武當上下這些煉丹的方士幹嘛又要擔職事?是了,得有錢才能煉丹不是?

他聽師祖說過好幾次楊景耀的往事,往往于長籲短歎中扼腕,說武當不該保不住一個血性漢子,又責怪楊景耀不該莽撞,痛斥楊景耀糊塗。

“貧道要能成仙,第一個先劈他娘的華山滿門,仇名狀都攔不住!”

“你是幹正事的人,不煉丹也好,專心政事。政事還是需要人處理。”

或許是看出武當步向堕落,也可能是方便照顧,玄陽特意安排行舟子進入大赤殿。

“一個門派什麽都糟了,隻要法還在,就還能維持住體面。法是根本,古時大于天子,今時大過掌門。你能幹政事,武功又學得好,你要在大赤殿待着。就是性子比我還剛硬,得吃虧,要磨練。”

好久沒去拜祭師祖了……

武當何時開始如此沉迷煉丹?雖然許久前丹鼎派就在武當盛行,據說兩百年前重光真人曾煉出三顆仙丹,接連三位掌門服丹之後功力大增,當世無敵,武當風頭一時竟壓過少林,也有說木愚道長服食金丹後肉體不化,一直保存在玄武真殿,直到前朝大亂時才丢失金身。

可那時丹鼎派隻是修行法門,武當也隻是一個普通門派。

怒王起義,武當加入義軍,兵荒馬亂時節,再無人力物力折騰,丹鼎派一時沉寂。或許是昆侖共議後,武當豐饒,使人喪志,又或許四十年前太玄真人練出回春丹,功力大增,又讓丹鼎派複辟成爲顯學,現在武當上下越發沉迷煉丹了。

行舟子聽過極少數成功煉成丹藥功力大進甚至起死回生的故事,那些事真發生過,但非常罕見,可說萬中無一,十年難得一遇,而服食丹藥中毒而死的人每年都有十來個。

每個人都想一步登天,願意按部就班來的人太少。

還是得離開武當,他一年前起了念頭,現在已下定決心。以自己本事,在衡山、青城、丐幫不難謀到差事,雖然不是當地門派出身,難免受排擠,不過跟現在這處境也差相彷佛。

要考慮的隻有去哪個門派。

丐幫向來龍蛇混雜,兼容并蓄,彭老丐……是個好人,或許也是個英雄,聽說他大半光景都不在總舵安分待着,堂堂一省總舵胡搞瞎鬧,還喜歡插手管閑事。

衡山掌門是個女人。

青城治理穩固,同爲刑堂中人,聽說傅狼煙在奉縣就有好名聲,或許能去奉縣……

這武當,自己是管不了的。

行舟子想得入神,眼皮忽墜,不覺有些困倦,忍不住拉拉道袍領口。潮濕的道袍貼着身子很不舒服,五月的徽地雨後格外濕熱,他彷佛聞到身上混着汗臭的黴味。

這麽熱的天氣,老闆娘還裹得緊實……慢,恍惚間他察覺到不對勁,這麽一間破敗小店怎麽雇得起兩個小二?他還在想着,吵雜的争論聲已經消失。

那群弟子怎麽突然安靜了?

他轉頭望去,火爐前一衆弟子已橫七豎八倒在地上。

怎麽回事,誰準他們睡覺了?他正要拍桌發怒,卻迷迷糊糊,腦袋彷佛罩在迷霧裏。

“你們下藥?!”行舟子終于發覺,扶着桌子起身,伸手去抹桌上積水想洗把臉清醒神智,老闆娘卻已走了上來。

“你他娘的還不睡下!”老闆娘一巴掌扇來。行舟子聽見風聲,伸手去格,卻架個空,耳邊啪的一聲巨響,臉頰上一陣劇痛,摔倒在地。

他沒有昏倒,也沒有睡着,他一直強打精神,卻始終迷迷糊糊,腦中一團亂,恍惚間聽到有人叫喊。他覺得身子又冷起來,臉上身上都是水。

行舟子竭力想打起精神,但腦袋混沌,惡心反胃。他想吐,胃裏翻攪着,眼睛卻睜不開。

或許昏過去會更好,他一直在抵抗這樣的念頭。他覺得身子一颠一颠,正不斷前進,四肢失去知覺,隻剩下半點神智。

迷糊間,天色已暗,不知過了多久,隻能确定已經天黑,他的神智才像從睡夢中或兒時賴床的困倦中慢慢清醒。他恢複得很慢,一點一點,無法分辨到哪時才算清醒,最早發現的是自己被扔在驢車上,與押送的貨物一起前進。

他想伸展手腳,卻發現手腳都被反綁,不能動彈。

“下來!”老闆娘雙手提着他衣領手腕,像提着件行李似的将他從驢車上提進屋裏,放置在地。這裏雖也漏水,但沒有雨,雨聲在外,他聽得見,淅瀝瀝,不知道是雨勢小了,抑或自己迷糊了。

等屋裏火堆亮起,他才發現自己在間破屋裏。屋檐倒塌,雨滴從破窗中濺入,在窗下積出一大攤水,連日大雨讓腐朽的氣味更重,彷佛連呼吸都濕潤了。

他被安置在火堆旁,烤得身體暖烘烘的。

“你們……”他竭力想說話,想理清思緒,忽地胃中抽搐,是沒消化的蒙汗藥起了作用。他喉頭緊縮,不住咳嗽,接着是幾乎喘不過氣的幹嘔,終于嘔出一地夾着黃沫還帶泡的包子碎塊跟那碗雜菜湯。

“你竟然一直沒昏迷?”老闆娘訝異又佩服,“功夫真好,真不愧是九大家的大隊長。”

嘔出迷藥後,混亂的腦袋總算稍微平靜,行舟子默默運功調息,但更多的是不明白。

“你們……”行舟子不住咳嗽喘氣,斷斷續續吐出幾個字,“劫武當……武當的貨……不要命了嗎?”

難以想像竟然有人敢劫九大家的車隊,而且……似乎隻有三個人,哪來的膽氣?

“我們成了。”老闆娘譏嘲,又搔搔手臂,“你們這群仙人比老爺們的雞巴還不中用。”

這話讓行舟子有些難堪,但他還有傲氣:“有本事殺了我。”

“餓不餓?”一名青年彎腰關心,“要不要吃點東西?”

“其他弟子呢?”行舟子瞪大眼睛,總算在火光下看清這三人面貌。除爲首的老闆娘外,另兩名青年也隻有二十出頭,問他話那青年長相無甚特色,另一名漢子身材細瘦,一雙三角眼暗淡無光。

“他們沒事,隻是暈在客棧裏,差不多該醒了。”老闆娘回答。

“他們會不會追上來?”長相普通那青年問話時雙手交纏着不住絞動,瞎子都能察覺他害怕。

“天黑了,又下着大雨,武當弟子沒這麽積極,而且大雨會洗掉車輪印,不用怕。”

車輪印沒這麽容易被雨洗掉,除非還有别的行人跟車輪,但剛才走的是小路,行舟子雖昏昏沉沉,但能确定通過的是條泥濘小路,很少會有車輛經過,行人也不多。在這樣的雨天,泥地上的車輪印會很明顯,兩三個時辰内不會消失。

應該沒錯,雖然昏昏沉沉的,但他感覺來的路上沒遇着其他人。不會有人想在這樣的雨天趕路,隻要稍加留意,武當弟子們會尋迹追來。

看來是一群雛兒,用不着提醒他們。

“餓不餓?吃點東西,沒下藥。”青年又問了一次,像怕他餓着似的,遞出個早被雨水浸得軟爛的包子。

“滾!”行舟子沉聲喝叱,昂首一頂,将青年手上的包子撞落在地。

“貓瞎子,别理他。”老闆娘俯身拾起包子塞進嘴裏,“不吃就不吃,糟踐糧食。”

“韓大姐……”叫貓瞎子的青年尴尬道,“對人家好些。”

“對他好就不用殺頭了?”韓大姐哈哈大笑,“咱們搶了武當的車隊呢!”

行舟子看見韓大姐指着三角眼漢子道:“都睡覺去!瘦猴兒看着他,累了就讓貓瞎子替你,下半夜叫我。”

幾乎沒怎麽搭理自己。

看來這叫韓大姐的是領頭,都是雛兒,三個人就來劫掠武當,膽子可真大,更丢臉的是還讓他們得手了。

“别亂動,想逃,我……會殺了你。”三角眼的瘦猴兒警告。

“你會殺人?”行舟子低聲問。

“當然會,一刀子的事。”瘦猴兒拿出一把尖刀,火光下黯淡無光。

“那是給豬放血的。”行舟子認得,“都算不上兵器。”

“能給你放血就夠了!”瘦猴兒恐吓,色厲内荏。

“聊什麽天呢,睡覺!”韓大姐提高音量,“别廢話!”

行舟子噤聲,想逃走還得花點心思。他功力恢複,精神稍好,開始調勻内息,手腕略一掙紮,繩結綁得很緊,以他功力無法掙脫。

瘦猴兒盯着他看,偶爾撓着手臂,有時抓抓小腿,當真跟猴似的。還不是試探的時候,行舟子環顧四周,火光微弱,随時都要熄滅一般,此時一塊碎木、獸骨或任何銳利的東西都能幫助自己脫困。

那叫貓瞎子的青年跟韓大姐睡得不安穩,不住翻身,貓瞎子似乎有隐疾,不時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韓大姐……疼……”

“閉嘴!”韓大姐沒好氣地回了聲,“睡覺!”

行舟子沒找到什麽能助他脫困的利器,許久後,鼾聲漸起,火光熄滅,一片黑暗,隻有雨聲與屋内的滴答水聲。

“瘦猴兒。”行舟子低聲喚道,“你叫這名字對吧?”

“幹嘛?”瘦猴兒警惕起來,伸手摸向行舟子,确認他還在原地。

“你們爲什麽抓我?”

這是行舟子的疑問。劫了車隊就該快走,沒必要帶個人質拖累腳步,且還會暴露逃逸方向。

“韓大姐說我們還要你幫忙。”

“幫忙?”行舟子詫異。

“别問我,我不能說。”

“知道你們搶了什麽嗎?這些貨不值錢,沒有金銀珠寶,押送珠寶不會隻有這麽點人。”行舟子道,“裏頭都是藥材,連着那三頭驢跟皮箱,不值二百兩銀子。”

“我猜你沒犯過案,你很害怕。”行舟子繼續勸說,“劫車隊是重罪,如果殺傷人命就是死刑,你們還沒殺人,你們打算殺了我嗎?”

“不……”瘦猴兒顫聲回答,行舟子幾乎能聽見他牙關打顫的聲音,看來真是毫無經驗的雛兒。

“那就幫我松綁。”行舟子道,“我把那兩個抓了,你跟我回去,有功勞,還能領賞,三五十兩,雖然少了些,至少不用被通緝。”

這當然是謊話,不被問罪已是天大的恩赦,哪能領賞?但行舟子認定這青年什麽都不懂,五十兩銀子,不用被通緝,這種結夥路匪多得是出賣同伴的小人。

黑暗中靜默許久。“瘦猴兒?”行舟子看不見對方臉色。

“你不要逃,我們……不害你。”瘦猴兒說着,聲音沒有之前的恐懼,反而甯定下來。

“你……”

“别說話,吵醒韓姐,她會生氣。”瘦猴兒低聲勸告,語氣和善。

行舟子不明白這群雛兒到底想幹嘛,又叫了幾聲,瘦猴兒都不回話。行舟子被迷藥折騰許久,攪盡腦汁想不出脫逃之計,不知不覺腦子又混沌起來。

先養足精神,明日再想辦法逃走,他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是被餓醒的,醒來時,隻有朦胧如霧的光亮照進小屋,肚子裏的聲響比鼾聲還大。韓大姐坐在小屋門口,轉過頭來,臉上滿是嘲諷:“餓飽了沒?要吃包子嗎?”

他沒有被嘲諷動搖:“我不吃土匪的食物。”

“你能把自己餓死?”

“能。”他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屈服。

韓大姐冷笑:“你他娘的逞英雄給誰看!”

行舟子傲然道:“甯爲玉碎。”

“聽不懂!”韓大姐哈哈大笑,“講人話!”

“意思就是你們是群敗類,你們的包子讓我想吐。”

“腰裏揣隻死耗子充獵戶!”韓大姐擡腳正要踹下,行舟子瞪大眼睛冷冷道:“踹,沒踹死我算你孬。”

瘦猴兒被争吵聲驚醒,忙道:“韓大姐,别!您不是說咱們還有事要他幫忙?别得罪人啊!”

行舟子雖然好奇這三人要自己幫什麽忙,但他不想問,起碼現在不想,這會有示弱的味道。

“我不會幫你們,隻會抓你們歸案。”行舟子不打算與土匪談判,犯了法就得正法,他冷笑,“武當治下,容得了你們這群不法之徒?”

韓大姐一雙細目死死盯着他,片刻後才将腳放下:“走了!”

瘦猴兒禮貌問道:“道長怎麽稱呼?”

“行舟,行舟子。”行舟子挺起胸膛回答。

“行舟道長,昨日事急,我們……都很怕,有些得罪。韓大姐脾氣不好,您别置氣,還是吃點東西吧。您跟我們走這一趟有好處……”

“想賄賂貧道?”

“我們也是不得已……”

“别說什麽不得已。”行舟子打斷瘦猴兒說話,“刑堂裏抓十個人就有十個苦衷。貧道什麽好處也不要,苦衷源由,等上刑堂慢慢說。”

雖然身處頹勢,但行舟子沒有半點屈服,他打小就倔脾氣,從不讓步。

“還啰嗦什麽!”韓大姐已穿上蓑衣戴上鬥笠,瞎貓子也将驢車扣上扳鎖。

“道長,對不住啦。”瘦猴兒連連緻歉,出門拉車。

韓大姐雖是女流,力氣着實大,行舟子被掀翻在地,衣領手腕一緊,堆貨似的被放上驢車,被用麻布掩上,三人拉着四輛驢車出發。

“道長,喝點水吧?”瞎貓子道,“咱們沒惡意,真的,隻要您幫點小忙,什麽事都好商量。”

行舟子隻不理他。

大雨逐漸轉成細雨,車上覆蓋着麻布,僅能從細縫中聽到外頭的聲音。山路颠簸,天雨路滑,驢車走得很慢,車裏很安靜,靜得行舟子能聽見自己饑腸辘辘的聲音,他整整一天沒吃東西沒喝水了。

馬車走了大半天,行舟子聽見瞎貓子喊道:“韓大姐,再往前就是黃山派跟新華派的交界地啦!”

黃山派與新華派的交界處?加上颠簸的山路,行舟子判斷出自己大概在蓉城南方。徽南多山,雖不見高,卻是深闊。

嘩的一聲,麻布被掀開,行舟子看到陰郁的天空。烏雲依然密布,下方是蒼翠的樹木,他們走在一條小路上。

“道長,路上委屈您了,别生氣,咱們好好說話。”瘦猴兒說道。

“有什麽好說的?”行舟子仍是不假辭色。

韓大姐這回也不發脾氣,道:“前邊是黃山派跟新華派的交界地,道長知道兩派互發仇名狀的事嗎?”

“有這回事?”行舟子愕然,他真沒聽說過這事。仇名狀得上報九大家才能作數,這兩派也不是非常小的門派,怎麽自己沒聽說過?轄内兩個門派互發仇名狀,武當該派人調停。

“武當沒派人調停?”行舟子問,他看見韓大姐嘴角微揚,像是譏諷,不,就是譏諷。

“大概是徽南窮,上邊沒人在意。”韓大姐道,“總之兩邊正鬧事,時常派弟子巡邏,見人就攔,一有疑心就殺。你是武當弟子,又是大隊長,需要你臉面,請你幫個忙,若遇攔截,領我們過去。”

這就是他們抓自己的理由?難怪一路上還算禮貌。

“你武功高強,我們不敢放開你。”韓大姐道,“你就坐車上,用蓑衣遮着手上繩索,瘦猴兒會坐你旁邊,敢亂說話,一刀子替你放血,他殺豬的,很會這個。”

“你們劫我車隊,把我抓來,要我幫你們過關?”行舟子怒極反笑,“有更好笑的笑話嗎?”

韓大姐吸了口氣,道:“聽我說,你跟我們走,等車拉走,我跟你去自首。”

“什麽?”行舟子訝異,“你要自首?”

“想清楚,你押送車隊,丢了一車貨,回去也要受罰。”

這話沒錯,行舟子正想離開武當,但鬧了這一出,就算離開也聲名受損,傳到外地去,别人隻道自己犯錯被革職,難以度日才轉投他派,對未來仕途極爲不利。

“你幫我們,等到了合适的地方,他兩個會壓着驢車離開,我跟你回去,你就說……愛怎麽說怎麽說,就說是你追上我們,雖然丢了貨,但抓住匪首,能将功贖罪。”

“你以爲刑堂不會審犯人?”

“我會供出他兩個,不過那時他們已經不在武當了。”韓大姐道,“這批藥材沒了下落,案子就結了。”

“這就是你們抓我的原因?”行舟子冷笑,“你去自首就得了?”

“除了要靠你幫我們走過前邊這段路,還有别的原因。你是大隊長,我們怕你帶隊追來,抓了你,那群弟子沒人帶頭就拿不定主意,能拖延時間。再說了,我們要跟你串供才能把案子盡快了結,不留後患。”

“你以爲我是那種人,收了好處就閉嘴?”行舟子譏嘲。

“還有人不是?”韓大姐道,“你一個人回去,平白受罰,現在兩邊都有好處。”

“你們運氣不好,貧道偏偏就不是。”行舟子昂首,“我會如實禀報,非要抓到你們三人不可。”

“我還能給你一筆銀子,有十幾兩呢!”瘦猴兒着急說着,彷佛這是一筆滔天钜款。

貓瞎子跳了起來:“那是我們逃命的安家費!”

瘦猴兒瞪了貓瞎子一眼,貓瞎子指着行舟子喊道:“他就是想多撈好處!”

“使多少銀子都沒用。”行舟子道,“這是武當的貨,丢了就得找回,你們劫掠車隊,一個也逃不掉。”

“你他娘腦袋裏有屎?!”韓大姐咆哮。

“殺了貧道,貧道也不會跟你們同流合污!”行舟子語氣堅決。

“你他娘的非要動拳腳?”韓大姐舉起拳頭作勢要打。

“盡管打,貧道隻要吭個聲就算輸,看你能不能打服我!”

“操你爹屁眼,捉賊都不見你這麽拗!”

“你見過貧道抓賊?”行舟子昂然,“我捉賊就是這麽拗!”

“騙他娘的三歲小孩,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屁眼!”韓大姐氣得整張臉都漲紅了,“武當有管事的?你們他娘的有管事的?!”

“我管事!”

“管你爹!你連黃山派跟新華派結了仇名狀都不知道!”

行舟子頓時語塞。

韓大姐怒氣騰騰,橫眉倒豎,一腳踢在驢車上,險些把驢車給驚跑。瘦猴兒拉拉韓大姐衣袖,将她扯到一旁,行舟子聽不見三人在商議什麽,隻看見三人都十分苦惱,韓大姐帶着怒意的眼神還不時瞟來。

三人商議過後,走向行舟子,行舟子不知他們想幹嘛,正要開口,貓瞎子取出一塊濕布摁在他鼻子上。行舟子喘不過氣來,才剛張嘴,瞎貓子一把捏住他嘴巴,一股臭味沖入嘴裏,已經被塊抹布塞了滿口,又被細繩從口中繞至腦後纏住。行舟子發不出聲音,隻能勉強呼吸。

韓大姐道:“放是不能放你走,之後再看怎麽處置。你不肯配合,我也不勉強,先走過這段路再說。”

三人手忙腳亂一頓折騰,行舟子被五花大綁,結結實實捆在木箱上,不僅動彈不得,還被塞到最裏頭去,用其他箱子遮掩。

麻布重新蓋上,驢車繼續前進,天空又下起細雨,雨勢大了起來。他們真是雛兒,行舟子想。他原以爲這三人中至少有個老手,那韓大姐雖然暴躁,但還算沉穩,可顯然連她都不是老手。劫車計劃周密,執行卻毛躁,其實在客棧裏就有破綻,是自己一心想着離開武當後的事,沒注意。

沒想自己也成了粗心的人,這樣的教訓,一次就太多了。

驢車走過約半個時辰,忽地停下,行舟子聽到外頭傳來人聲。

“你們是什麽人?車上裝了什麽?”聲音極不友善。

“咱們是喜村村民。”韓大姐道,“送些貨回村。”

有人攔下了驢車,機不可失,行舟子想出聲,但被捆得太嚴實,一根指頭都動彈不得。此時他仰面朝上,手腳都被反綁在箱子上,隻有頭勉強能動,他勉力擡頭,估計離箱子兩寸,重重向後撞去。

砰的一聲,撞的他腦殼疼,聲音卻被埋沒在雨聲中。

他聽到外頭的聲音:“喜村?那是黃山派轄下。”

“大爺,您兩個門派結仇,殃不着咱們小老百姓,别爲難我們了。”

“這是武當的箱子?哪弄來的,裏頭裝了什麽?”外頭的人似乎沒察覺,真不愧是武當轄下。

“藥材,不是兵器。”韓大姐答道,“雞窩裏飛出鳳凰,咱村裏有人進了武當派,叫行舟子,當了大赤殿一個大隊長,運藥材打算回鄉煉丹。”

她竟搬出自己名号,行舟子更是惱怒,再度仰頭用力一撞。這一聲總算引來注意,外邊弟子問道:“什麽聲音?喂,你怎麽在發抖?”

“哪有什麽聲音?我這兄弟膽子小,見着刀子害怕。”韓大姐竭力掩飾着。

行舟子奮力扭動身子,又是砰的一聲,疼得他頭暈眼花。

嘩啦,雨水淋在臉上,麻布被掀開來。“這裏怎麽有個人?!”一名持刀壯漢驚呼,“哪來的?”

另一名壯漢跳上驢車,松開行舟子嘴上麻布,行舟子喊道:“我是大赤殿衛道堂昂隊大隊長行舟子!他們劫了武當的車隊,這些是要送往鄂東的藥材!”

壯漢吃了一驚,行舟子忙道:“快替我松綁!”

壯漢連忙揮刀割開繩索,行舟子身上束縛盡去,隻剩手腳還被綁着,扭頭去看,隻見六名持刀壯漢守在車前。韓大姐臉色蒼白,一雙眼要噴出火來,瘦猴兒與瞎貓子更是渾身抖得篩糠似的。

“還有我手上的繩索!”行舟子催促。

“慢!”領頭的小隊長喝止,“說清楚怎麽回事!”

行舟子把路上遇劫之事說了個大概,新華派的小隊長掀開其中一個木箱,一股刺鼻藥味沖得他捏鼻。

“這些是送往鄂東的藥材?”

“是。”

“有什麽證據說你是大隊長?”

“把這些人押回門派,自有人能證明我身份。”行舟子道,“可以放開我了嗎?”

那小隊長卻不下令放人,把幾名手下招了去,六個人竊竊私語,也不知說些什麽。瘦猴子與瞎貓子眼眶含淚全身顫栗,韓大姐卻是凜然不懼,走到驢車前指着行舟子破口大罵:“你這賊屌厮,我就該殺了你,就不該心軟!”

其實他們真可以殺了自己,行舟子心想,他們确實心軟了。

但行舟子并不内疚。他們或許是初犯,但初犯也是犯,尤其劫武當車隊是大罪,網開一面也是死刑。

瘦猴兒忽地下跪求饒:“爺們,咱們是不得已……咱村裏需要……”話未說完,一名壯漢猛地上前一刀割斷他咽喉,瘦猴兒捂着咽喉,嘴裏呼呼呵氣,血水混着雨水灑落。

“你們做什麽!”行舟子大喊,“他還沒受審,不能殺!”

“瞎貓子快逃!”韓大姐大聲喊叫。

瞎貓子看傻了,聽到韓大姐喊叫,想逃,可才奔出一步就軟倒在地,再也挪不動。噗嗤一聲,明晃晃的尖刀從他後背穿到前胸。

這兩人竟然全不會武功?

韓大姐轉身,沒逃,反而作出匪夷所思的行爲。她跳上驢車,從蓑衣下抽出把短刀用力一砍一割,行舟子覺得手掌被什麽東西撞着,然後雙手一松。

她竟然解開了行舟子的束縛。

她正要去解行舟子腳上繩索,一名壯漢已爬上驢車,揮刀砍向她背後。行舟子喝道:“住手!”一掌發出,但他雙腳還被捆着,騰挪不易,這掌雖将壯漢打飛,那一刀終究劈到韓大姐肩膀,頓時血流如注。

行舟子也血流如注,韓大姐解開繩索那一刀準頭很差,劃傷了行舟子手掌。他還來不及感受疼痛,五人已搶上前來,其中四人向他攻來,另一人撲向韓大姐。

“叫你們住手!”行舟子腳上一松,還未起身,刀光已至。他坐在地上,雙手抓住爲首兩名壯漢手臂向下一壓,格住兩把兵器,瞥見韓大姐轉身要逃,那弟子已從後追上,他一個鯉魚打挺撲向韓大姐,攔腰一抱将她從驢車上推下,耳中隻聽韓大姐悶哼一聲,似乎又受傷了。

“他們要搶貨!”韓大姐高聲大叫,“殺了你再嫁禍給我!”

行舟子猛然起身,隻覺頭暈目眩,他被綁縛太久,氣血不順,又一日未進食,一陣天旋地轉,刀光已劈了過來。他側身避開,左肩後一陣冰涼,若不是蓑衣擋着,定然傷得更深。

“真沒法沒天了?”行舟子怒火更甚,立在韓大姐身前,矮身避開攻擊,左掌一推打中一人小腹,那人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六名新華派弟子訝異于行舟子武功高強,但他們沒有退路,也來不及懊悔,更不會聽勸。他們已犯下大罪,何況他們正與黃山派交戰,本就過慣仇殺的日子。

刀光劍影,雨聲混着呼喊聲,雨水混着血水。雨勢漸歇,最後隻餘行舟子的喘息聲。

挨了兩刀還是三刀?地上躺着八具屍體。行舟子坐倒在泥濘中,泥水濺了一身。他幾近虛脫,要不是餓了一天,被綁了一天,這六名弟子不會讓他如此狼狽。

他望向韓大姐,韓大姐坐倒在地,蓑衣上透出暗紅。

“你怎麽知道他們要搶貨?”行舟子問。

“瞧他們模樣,要放你早放了。”韓大姐蹒跚着站起身來,臉色慘白,走向驢車。

“你想幹嘛?”

“我要帶走這些藥材。”

“這是武當的藥材。”行舟子道,“我要逮捕你歸案。”

“我要這批藥材!”韓大姐大叫,“殺了我也要帶走!”

“你已是死罪,别以爲我不敢!”行舟子攔在韓大姐身前,語氣冷竣,“現在由不得你說話!”

“他娘的一開始就由不得我!”韓大姐大吼,“要不是你們這群傻子逼的,我們用得着搶車隊?天天作白日夢,他娘的想升天當神仙,仙你娘!”

韓大姐猛地脫去外衣,挽起袖子伸出手臂:“你看這是什麽!”

行舟子倒吸了口涼氣。

他從沒見過這麽令人作嘔的……傷口?那是傷口嗎?乍一看就像手臂上胡亂塗着幾塊大小不均的爛泥,大的有半個巴掌大,小的則是兩指寬一指長的帶狀,裏頭是奇怪的坑疤,好像手臂上長了片馬蜂窩。

但隻要稍微看清就會發現,那一塊塊爛泥裏的坑疤其實是一顆顆黑色破裂的膿瘡,密集組合在一起,每個膿瘡裏隐約都能見着一個小洞,像蜂巢,卻是泥巴的顔色,像是蟲咬,又像是長疽。行舟子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就算雨中也能聞出患處已飄出腐臭的味道。

“還有這裏!”韓大姐拉開衣領。她一直嚴密裹實的頸子上布滿同樣密集的坑洞。

“還有這裏!”她索性毫無廉恥地褪去褲子,大腿底部與小腿同樣是密集的坑洞。

細看這些傷口讓行舟子惡心,他扭過頭去。韓大姐像是被蟲蛀食的人柱似的,渾身布滿坑洞。

“這是什麽病?”行舟子問。

“你掀起屁眼瞧瞧,他娘的我長得像大夫嗎?”韓大姐咆哮,“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十年前村裏發了這怪病,不隻我,你去看看瘦猴兒,去看看瞎貓子,他們都有這病!”

“你們劫車隊是爲了拿藥治病?”

“你以爲我們要煉丹嗎?”韓大姐譏嘲。

“說清楚。”

韓大姐冷冷道:“在這兒說?”

行舟子默然片刻:“還有包子嗎?”

“在瘦猴兒身上!”

行舟子在瘦猴兒屍體上翻出早被雨水淋得糊成一團的包子,他咀嚼着包子,有股血腥味。

兩人坐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雖還是潮濕,但勉強避雨。行舟子找來木柴生火,雖說就算衣服幹了也很快就要再被打濕。

單是聽着雨聲滴答已讓行舟子煩躁不堪,這惱人的雨幾時才會停?

韓大姐的傷口在背部跟肩膀,她脫下上衣,在傷口處倒上從新華派小隊長身上搜來的藥,算不上金創藥,勉強隻算能止血的藥草膏。

即便暴露大半個上身,她也一點不扭捏。她自覺自己是個五大三粗其貌不揚的女人,且身上滿是一塊塊醜陋恐怖的疽,她的裸體不僅不美,還令人反胃。

敷上藥膏時,韓大姐疼得龇牙咧嘴不住罵娘,就算男人也很少冒出她這麽多粗言穢語。

“喜村十年前出了這怪病,第一個人得病時,大夫說是中了邪祟,冒犯了蜂神,受報應,但求神問蔔用盡偏方也沒好轉。沒想不到半年就有第二個人得病,之後村裏得病的人越來越多。”

“一開始隻是腳上長疽,之後越長越多,蔓延到胳膊腿和脖子,最後爬上身體。先是癢,後是疼,一個又一個小洞,從小洞裏開始長滿爛肉,到了這地步,得砍手砍腳才能延命,最後會發燒不退,在痛苦中死去。”

“後來我們學會隻要一長疽就挖去創口,挖到見血,這樣能延緩發病,但隻能拖延。我們沒法治這種病,什麽辦法都沒有,從村外找來再多大夫都沒用。村裏越來越多的人得這種怪病,喜村本就窮,有了怪病後更窮。”

“直到一年前,一名姓唐的大夫聽其他大夫說起我們村的症狀,特地繞路來看。唐大夫是神醫,人好,醫術也很好,花了半年時間診治村民。他說這病是因爲喜村土地裏有蟲,這些蟲不知道從哪傳來,幾時傳來,總之躲在土裏,趁人不備鑽入體内,因此才會得病。”

“沒了地,喜村能搬到哪去?”

“燒地,燒死那些蟲,村長這樣說。唐大夫說沒這麽容易,蟲卵都在地底,今年燒死一批,明年又長一批,除非……”

“用雄黃燒地。先澆上一層雄黃再燒地,就能根治怪病。”

“可他娘的喜村不但沒錢,還買不到雄黃,雄黃被你們這群狗娘養的買去煉丹了!”韓大姐破口大罵,“你們拿去白燒了!”

“爲什麽不上禀門派,讓黃山派處理?”行舟子問。

“黃山派正忙着找新華派尋仇,沒人搭理我們!除了收稅,隻有收糧草時,他們才會在村外等我們搬糧草出去。他們不進村裏,他們早就知道了,但是他們什麽都不管!”

“劫車隊是誰的主意?”

“我!”韓大姐昂首,驕傲得很,“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籌備的,瘦猴兒、瞎貓子是我找的,他們都有兄弟得病!”

“你一個人策劃?”行舟子搖頭,“我不信。”

“憑什麽不信?”

這計劃很好,三個不會武功的人就劫了武當車隊,還準備了退路,如果不是他們太生嫩,忽略太多細節,假若有個老手幫忙,或者抓的不是自己,這事真能成,他們會劫走藥材,讓韓大姐頂罪。

一個村姑能拟定這麽好的計劃?

但行舟子确實看到她的臨機應變,今日隻消她反應慢些,連自己都要葬送在那幾個新華派弟子手上。而且如果有老手策劃,對方應該會參與,至少也要提點一些車輪痕迹這類常識。

“至少那蒙汗藥就不是你們該有的。”

那是高等蒙汗藥,在水中與肉包中都沒有味道,且藥效強,發作快。

“我偷了唐大夫的藥,那是他打老家帶來的。”

未必是偷,韓大姐的眼界不能分辨蒙汗藥的好壞,這件事那唐大夫肯定知情。那名唐大夫……是唐門的人?或許是遠親,才有這麽好的蒙汗藥。韓大姐必然是爲這人隐瞞,她連爲别人脫罪的借口都想好了,計劃如果成功,隻有她自己一個人會死,卻能救全村的人。

“你打算犧牲自己來救全村?”

“喜村是我家,我能怎麽辦?”韓大姐答得理所當然。

“我跟你回村,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你肯把那四車藥材留給喜村?”

行舟子搖頭:“那是武當的。但你不用擔心,我會上禀掌門處理這事。至于你……劫車隊是重罪。”

“我就該殺了你!”韓大姐破口大罵,“瘦猴兒跟瞎貓子也不會白死!”

“他們不算白死,我能幫你上告武當,武當會處理這事。”

“告個屁!誰會管?黃山派跟新華派互發仇名狀,兩家要打到至死方休,你們管了?你們他娘的什麽都不管!”韓大姐大聲尖叫,聲音銳利得要穿透行舟子耳朵。

還刺進了他心底。

雖然下着雨,但抵達喜村時,行舟子還是震驚于喜村的景色。他原以爲這會是個破敗、髒亂、醜陋的村莊,确實,這裏茅屋木屋簡陋尋常,但出乎意料,喜村位在一片大湖旁,是被群山環繞的谷地,世外桃源或許言之過甚,但山峰秀美,大湖碧綠如茵,雨滴落在湖面,漾起一圈圈漣漪,搖曳着湖邊幾艘用草繩系住的船隻,格外寫意。

因爲下雨,村裏行人不多。“我回來了!”韓大姐在細雨中高聲大喊,“我帶雄黃跟藥材回來了!”

“不要胡說!”行舟子冷聲斥責,高聲道,“這些藥材是武當所有,誰敢妄用,依律定罪!”

“我操你爹屁眼!”韓大姐回過頭來惡狠狠瞪着行舟子。

許多人聞聲從屋裏探出頭來,行舟子見有人拄着拐杖,有人缺了一隻手。村民見到陌生人,都駐足門前望着。

一名中年瘦漢走了過來,手臂上和腳上有與韓大姐相同大塊且吓人的疽。他先跟韓大姐打了招呼,又望向行舟子,眼神狐疑。

“這村裏的居民打劫武當車隊。”行舟子道,“我帶她回來取供。”

“你竟然幹出這種事!”這人果然是村長,假作震驚,眼神中卻滿是失望,眼眶泛紅。他佯裝成對韓大姐失望,怒罵道:“無知的畜生,這是殺頭的罪啊,你怎麽幹下這種蠢事!”

村長爲韓大姐的失敗難過,他也是共謀,至少他知道韓大姐要做什麽。

“我想見唐大夫,韓大姐說她的麻藥是從唐大夫那偷來的,我要問供。”行舟子道,“犯人交給你,要嚴加看管。”

“好!好!”村長連忙點頭,指着遠方一處木屋,“唐太夫就住那兒,要找人帶您去嗎?”

“不用。”行舟子走向那木屋。

唐大夫的住所很簡陋,但也是這村裏少數用木材建造的大屋,可見村民禮遇。

唐大夫年約四十,斯文和藹,有中年人的福态,與容貌不符的是頭上的灰發。這些灰發非常特别,占據他三成頭皮,全集中在右側,與黑發泾渭分明,像是有人爲他的頭發劃了條楚河漢界。

“道長不是見過村長,還跟韓大姐一同回來?”

“你是唐門的人?”行舟子問。

唐大夫點頭:“有親戚在工堂幹活,帶些蒙汗藥防身。”

“怎不在唐門營生?”

“是藥三分毒,是毒三分藥,藥理跟毒理有幾分相似。唐門喜歡毒死人,我喜歡救活人,所以遊方行醫,順便借着行醫查驗一些毒理,精研醫術。”

“大夫妙手仁心,且立刻就知道貧道來意,還沒問起就知道我要問的是蒙汗藥。”

唐大夫尴尬一笑:“如果不是唐門出生,恐怕也無法查得這病是毒蟲所緻,更想不着雄黃焚地根治這法子。”

“這病真不能治?”

“其實能,但沒藥材,而且不治本。”唐大夫回答,“隻要土裏有蟲,治一百次都一樣,湯藥錢村裏人負擔不起。”

“韓大姐看似粗魯,卻能想到這麽好的法子劫糧車,當真聰明。”

唐大夫想了想,道:“韓大姐确實很聰明,她總能想到别人想不着的事,而且勇敢果決。可惜她出生在這窮鄉僻壤,又是個姑娘,假若出生在好人家,至少也是聰敏賢慧的賢内助,而不是隻有耕田耕出的力氣,大字也認不得幾個的村婦。”

“這就是命,烏鴉窩裏出鳳凰,還被折了翅膀。可她沒被困住,她還想着救全村人,還真想出了辦法。您想想,至不濟引個人來查案,也能讓武當知道這村裏的景況。”

“她覺得每個武當弟子都是蠢貨,她不相信武當。”

“你信?”

行舟子啞口無言,半晌後,道:“引我來又有什麽好處?”

“也就存個指望而已,比沒有好,當然不比現在好。”

“現在怎麽好了?”

唐大夫笑道:“您至少把藥帶來了。”

行舟子心中一動,皺眉道:“這些是武當的藥材,誰也不能動。”

唐大夫沉吟半晌,手指在桌上輕輕叩了幾下,道:“行舟道長,村裏都是實誠人,我卻是唐門出生,雖是旁系,唐門裏的故事也聽說過許多,不是沒心眼的雛。你想套個主使好救韓大姐脫身,判她從犯減刑,可話說回來,這事你問過韓大姐樂意嗎?”

行舟子被說中心事,他确實想從村裏找着主使,好救韓大姐脫身,他覺得韓大姐不該死。

“您要是真想救韓大姐,現在走出村莊,别回頭,那才是幫她。”

行舟子道:“我是大赤殿弟子,睜隻眼閉隻眼和稀泥的事我做不到。”

“那您還是走,别留在村裏過夜。”唐大夫勸道,語氣誠懇,“村裏幾百條人命,被逼到生死關頭,什麽事都做得出。”

行舟子聽出他話中有話,難道村民想對自己動手,搶奪藥材?

“兔子逼急了都會咬人。”唐大夫看出行舟子的猜疑,又多說一句。

“幾百個村民裏一個會武功的都沒有,要有早就派去幫忙劫車了。”行舟子道,“這能抓得住我?”

“不好說。”唐大夫搖頭。

“奪、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行舟子回頭去看,是個小女孩。女孩約莫十歲上下,紮着兩條小辮子,臉色蒼白,隻剩一隻左腳,雙手卻各拄着根拐杖走進小屋。

“唐大夫有客人啊,我幫你倒水。”小女孩很是熱絡。

唐大夫笑道:“好,融融幫客人倒水。”

叫融融的孩子用力點頭,撐着兩根拐杖走了。

“那孩子的一條腿就是因這怪病沒的。”

“她還有一條腿是好的。”

“快沒了,我讓她先練習用兩根拐杖走路。”

行舟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噎住,竟說不出話來。

“水來了。”融融兩腋下各支個拐杖,把水杯頂在頭上,一步步走得緩慢但平穩,直到桌前水也沒濺出一滴,這才将拐杖靠在身上,伸手從頭上取下水杯放在行舟子面前。

“你真厲害。”行舟子誇贊,卻瞧見融融手背上的疽密密麻麻。

“運氣好的話,那隻手是後年的事。”等融融走後,唐大夫才說。

行舟子覺得有隻手扼住喉嚨,讓他喘不過氣來。

“其實道長說得對,這幾百村民,老弱殘廢,連尋常武當弟子都留不住,道長武功高強,或許真能應付。”

“我不會走。”行舟子咬牙,“武當沒人把規矩當一回事,如果我再不當一回事,就真沒人當回事了。”

他站起身來,恭敬道:“唐大夫,貧道告辭,明日再來請教案情。”

吃完飯,行舟子向村長借了間屋,一進屋就睡。入夜不久,他聽到明顯的嘈雜聲,張開眼,微雨中,外頭亮起數十支火把。

意料之中。

他從窗口望去,估計整個喜村的村民都聚在了門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許多人少一條腿,也有人少了一隻手,村長和韓大姐那張因受傷而蒼白的臉也在其中。

“道長,放條生路吧!”村長喊道。

行舟子用力推開門,高聲大喊:“貧道知道你們苦,可這是錯的!”他聲嘶力竭,“規矩就是規矩!你們今天有苦衷,搶了車隊,明日别人也有苦衷,也搶車隊,武當還不亂?”

“貧道是大赤殿衛道堂昂隊大隊長行舟子,奉命押送藥材,絕不讓人搶走!貧道會想辦法幫你們,一定替你們弄來雄黃跟藥材,你們信得過也好,信不過也好,今天這批藥材,貧道絕不會讓你們拿走!”

他扯開道袍怒吼:“你們要想拼命,來殺我啊!”

這些人本是尋常百姓,喜村又是與世無争之地,見他形如瘋狂,一時無人敢上前。

“操你娘的屁話!”韓大姐提起菜刀,“喜村跟你們講道理時,你們不講道理,喜村不講道理時,你們跟喜村講道理!他娘的誰來救喜村都不頂事,我韓大姐的村子,我救!”

韓大姐沒有猶豫,揮刀刺向行舟子,行舟子側身避開,一掌将她推倒在地。韓大姐立刻站起身來,她明明受了傷,卻還是起身,使盡她那身從田裏耕出來的大力氣沖了上來。

這大力氣對行舟子毫無用處,他一個側身将韓大姐推得撞上屋闆,砰的一聲響。韓大姐又起身,身子搖搖晃晃:“我殺了你!”

韓大姐帶起了村民的勇氣,村長一聲大喊:“上啊!咱們村子不能靠韓大姐一個人救,自個兒村子自個兒救!”

鋤頭,柴刀,所有村民一擁而上,缺腿的斷胳膊的也拿着各類鐵器包圍行舟子,重重疊疊毫無章法地攻擊。

行舟子左閃右避,他盡力不傷人,挨了兩刀,還有好幾下棍子。他不能逃走,一旦逃走,劫掠車隊的罪名就會落在整個村莊上。

他不能讓步,他要守住規矩,不能妥協。他要去做,像韓大姐堅決保護自己村子那樣立住規矩。

不殺人,就是被殺。他必須下重手殺人,必要時,屍橫遍野。

忽地,有人驚呼:“那是什麽?”衆人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一長條火把蜿蜒而來。

什麽人?

不久後,隊伍魚貫進入喜村,是武當弟子,約莫六十騎。

他們跟着車痕追來了。

“發生什麽事了?”爲首的領隊環顧左右,喊道,“行舟師弟在嗎?”

行舟子上前:“我在!”

周文喜道:“大隊長,沒事吧?”

行舟子搖頭:“我沒事。”

村長扔下武器,無力頹坐,所有村民都垂頭喪氣。

領隊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行舟子指着韓大姐:“這人劫掠車隊,主謀就是她!”

“狗屄生的,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屁眼!”韓大姐破口大罵。

“師兄怎麽稱呼?”行舟子問。

“道号雲虛。”那隊長答。

“師兄,這村子……”

“藥材還在嗎?”

“在,就在車裏。師兄……”

“快,快去找藥材!”雲虛喊着,“玉虛真人的玄胎丸還差着一點火侯,正急需雄黃,這回他若成功,清微殿可就揚眉吐氣,甚至雞犬升天了!”

沒人管這裏發生了什麽,對村民手上的鐵器視若無睹。

這就是現在的武當。

行舟子望向人群,隻見唐大夫站在燈火闌珊處看着,面無表情,搖頭離去。

兩名弟子抓住韓大姐,行舟子正要上前,韓大姐卻一反往常的潑辣,拉着他衣襟哀求:“爺,救救他們,救救他們!”

她已絕望,所以從對抗變成哀求。

行舟子忽地想起一事,走至村長面前,問道:“這湖的上遊在哪?”

村長不敢不答:“安磬。”

行舟子又問:“多久可到。”

“兩天。”

“雲虛師兄,我走水路更快。”行舟子對雲虛說道。

“水路?”雲虛疑惑,“這是逆流。”

“這裏到安磬要走小路,再到池州還得過河,得三到四天。這裏河面平靜,水流較緩,船隻雖小,足夠載貨,我帶幾個人押送人犯,明日一早出發,兩天就能到安磬。”

雲虛想了想,道:“好。”

第二天一早,行舟子将十六箱藥材搬上船,每艘船三箱,連同押送船隻一共七艘小舟。他不敢看喜村百姓,一眼都不敢,親自押送韓大姐逆流而上。

韓大姐不再求他,也不再罵他,隻是怔着雙空洞的眼呆望。

“你恨我?”行舟子問。

韓大姐無神地看着他,搖搖頭:“要是你這種人多點,喜村早沒事了,可恨的是你這種人太少,卻又讓我撞上。”

她嗚嗚哭着:“我真他娘倒了八輩子黴……”

船隻上行,第二天夜裏,河水暴漲,行舟子下令上岸暫避。

“船用草繩系着就好,明早再走。”

這晚,行舟子坐在岸邊了望,他緊握着拳頭,等着渺茫的希望。這會是個奇迹,如果出現,他就留在武當。

他要改變武當,像韓大姐一樣堅定。

如果不成,他立誓終身不再踏入武當。

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從上遊傳來,之後聲音漸響,逐漸變成馬蹄亂踏的轟轟聲,行舟子立起身來。

“上遊決堤啦!”有弟子大喊。

“快跑!離河邊越遠越好!”行舟子下令,“快!”

河水暴漲,滾滾洪流洶湧而來,淹沒幾艘小船,待天明時,已不複見。

五個月後,行舟子再次來到喜村,土地上有雄黃的臭味,村民們用憤恨的眼神看着他,隻有唐大夫與他打招呼,兩人并肩沿着湖岸散步。

“那天湖上飄來十幾個箱子,我讓村長冒着風雨去撈,幸好撈起了。”

“湖面撈起浮物不犯法,皮箱裏的東西安好嗎?”

“防水做得很好,麻繩綁得結實,是殷實人幹的活,一絲不苟,裏頭的東西都有用,除了皮箱村裏用不上,燒了。”

沒人會在潰堤的河上搭船回頭找浮物,那跟送死沒兩樣。

“你幹的?”

“我沒這本事,河水潰堤是天意,我能讓河水潰堤?”

“韓大姐怎樣?”唐大夫問。

“韓大姐沒殺傷人命,貨物丢失也與她無關,她在路上助我對付新華派的人,之後又痛改前非,審訊時誠懇認錯,加上其情可憫,我也替她求情,判黥面,監禁十年。”

行舟子隻是稍加點撥,韓大姐就知道如何聲淚俱下哭求開恩,刑堂上甚至一句粗口都沒說過。

“不過她病情惡化,我來就是想請你去替她診治。”

“行。”唐大夫點點頭,“順便跟你說,融融的腿保住了,雖然之後會軟弱無力,但還能支撐。”

“大夫幾時走?”

唐大夫笑道:“我早就要走,但我想你總會來村裏看一回,就在這等你。你也來得太慢。”

行舟子隻得苦笑。

“你呢?這回貨物丢失,你不會不受罰。”

“貶爲小隊長。”

“你這性子留在武當糟踐人才,我幫你寫封信,去找我堂哥,他能安排你在唐門弄個職事。同樣在刑堂,二奶奶會賞識你。”

行舟子又苦笑:“不了,那兒都是姓唐的才能高升,我打算留在武當。”他頓了會,接着道,“武當還得有人守着,不能一個都沒有。”

“這路難走。”

“韓大姐都守得住,我能輸給個村婦?”

唐大夫哈哈一笑,問道:“你知道那天大水沖下來的船隻去了哪?”

“不是往下遊去了?”

“不,那天河水退去,船隻被沖上岸。”唐大夫指着湖畔幾丈外,幾艘小舟橫七豎八擱淺在那兒。

“你想幹的事就跟那幾艘船一樣,陸上行舟,不合時宜。”

行舟子哈哈大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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