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九十一年 八月 秋
屍體七竅流血,老仵作用濕潤的粗布粗魯地擦拭沾滿泥巴的臉,上面的腳印太多了。
“下回踢身體。”他說,雖然屍體身上的腳印比臉上更多。
老仵作在水桶裏把粗布滌淨:“把臉踩爛,分辨不出,收不到賞金。”
尤添火舐舐下唇,舌尖還有淡淡血腥味。
“衡山逃犯易持戈驗明正身。”仵作在文件上簽字,問,“要借瓜棚嗎?”
尤添火站在東湖幫刑堂門口等待,庭院裏遮蔭的大樹還未被秋風侵蝕,他站在樹下,陽光透過雲隙與葉縫溫暖地灑下,錢窩子跟小麻雀的屍體卻冰冷地跟逃犯一同躺在刑堂裏。
他還沒從昨晚那場惡戰裏緩過氣來。是的,他們撞上槌子,誰料到一個隻值三十兩沒有聲名的通緝犯竟然有這麽好的武功。
“臭狗逼養的于病山!”石窗走出刑堂,吐了口唾沫,“他跟咱要十兩銀的棚費!”
尤添火沒理會石窗的嘀咕咒罵。
“這二十兩……”石窗丢出個耐人尋味的問題,“怎麽分?”
石窗要是有想法,倒是大聲說出來啊,想讓别人當壞人,自己再爲難地附和?真是個孫子!尤添火不自覺地摸着左眼窩凹陷處,隔着眼皮摁着眼珠子。
七年……還是八年前?那一拳打在他左眼上,重得讓他昏過去,醒來後就聽見錢窩子見鬼似的尖叫。他看不見自己的傷勢,錢窩子說他整顆眼珠快掉出來,是小麻雀硬生生把眼珠摁回眼窩裏。至今他左眼窩還有着明顯的凹陷,眼珠暴凸,他時常覺得自己的眼珠會掉出來。此後他多了個習慣,時不時會摁眼眶,像是想把眼珠子塞回眼眶裏。
之後他就有了個外号,叫獨眼狗,小麻雀說他像長黑眼圈的狗。不響亮的外号,卻很符合他的身份,對這天下,他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從前他沒有赫赫名聲,往後也不會幹下豐功偉業,他的故事無足輕重,就隻是發生。
一個發生在這世上,不足以流傳的故事。
“一人五兩。”尤添火回答,“錢窩子跟小麻雀都有一份。”
錢窩子跟小麻雀的屍體被一把火燒了。棺材太貴,而且麻煩,尤添火從刑堂弟子手上接過證明兩人身亡的文件。錢窩子是個好人,管帳公正,就連最愛計較的小麻雀都沒懷疑過他喝的每一杯酒。
“之後怎麽打算?”石窗站在東湖幫門口問。
問這問題,其實心底早有答案。再找兩個同伴一起幹活?不是不行……
“我想把他們的骨灰送回家去,好歹給家人報個訊。之後……”尤添火沒想到之後要怎麽辦,自己也沒太多積蓄,錢窩子不隻一次告誡他不要把錢花在劣酒跟爛婊子身上,可他就是不聽勸。
石窗莫可奈何:“就照你說的辦。”
錢窩子身上有三張五兩的銀票,約莫兩三錢重的碎銀跟一把銅錢,小麻雀身上隻剩二兩多,他不愛女人,所以聽勸,把錢花在好酒跟爛屁股上。不過這也難說,尤添火也不清楚小麻雀跟那些相公是誰出屁股。
公帳的囊袋裏還剩下四兩三錢,被公平地分成四份。
“錢窩子老家在宛縣,你送小麻雀回廬州。”
“廬州更遠,我吃虧。”石窗反對,“爲什麽不是我送錢窩子回家?”
“操娘的,好歹幾年兄弟!”尤添火破口大罵,“這些銀子夠你挺幾下雞巴?錢窩子家還有爹娘!”
石窗竭力掩藏羞愧:“行吧,我送小麻雀回家。”
“我要伱對着小麻雀的骨灰發誓,一文錢也不貪他的!”
兩人把剩下的兩匹馬跟零碎的雜物細分了,連鍋碗都算得仔細。尤添火牽走錢窩子的馬,把骨灰跟遺物、帳篷安置在馬上,騎上自己的馬離開。
宛縣不遠,約莫一千裏路,一個人走隻要幾天路程。幸好不在南方,青城衡山點蒼丐幫打得正激烈,他可不想越過戰場,至少現在少林境内平靜得很。
之後怎麽營生?他打算邊走邊想。當護院,加入镖局,還是加入錢莊的镖隊?這些都不是好行當。他聽說襄陽幫在征船隊,但他眼力不好,尤其左眼受傷後看什麽都模糊,大夫說早晚得瞎,這點本事,又瞎隻眼睛,找得到活嗎?
他想家了。
每個人都會想家,包摘瓜的都清楚,在逃犯老家附近最容易抓到人。每個人都不喜歡離開熟悉的地方,就算罪犯也一樣。即便一開始會離鄉千裏,幾年,十幾年,總有一天他們會想回家,回到自己長大的地方。就算街道變了,街坊變了,總能找到一棵熟悉的老樹,一段破舊的籬笆,一張熟面孔,讓自己回到夢裏。故鄉就是故鄉,水是甜的,鹽是鹹的,即便魚腥味也鮮。
才剛過三十,尤添火就覺得自己很老了。
他掂了掂囊袋,還剩下七兩銀子,到了宛地,剩下的錢還夠他回淮州嗎?回到淮州後,就武當這破地方,能有什麽好營生?
馬匹沿着河岸走,山下幹瘦的農婦正在收割高粱,除了間茅屋,沒其他住家。這塊地很貧瘠,高粱比農婦的頭發還幹枯。農婦很年輕,腰身纖細,一雙瘦腿,手腳臉龐都被曬紅,揮動鐮刀時胸脯不住搖晃,粗布短衫腋下的裂縫透出粉白色的肌膚。
“婆子,這附近有能過夜的村子嗎?”
農婦擡起頭與他打個照眼,忙擦去臉上污泥,帶着熱絡笑容快步上前,拉着缰繩指着前方:“沿河再三裏路就是百步村,再走三裏路就是随縣。但你現在去随縣應該找不到地方住。”
她手舉得很高,故意露出破衣下的裂縫。她的丈夫在哪?在這破地方,尤添火确信自己隻要扔個一兩銀子,就能讓農婦牽着自己的手進屋,如果她丈夫在屋裏,也會識相離開,說不定還會替自己打桶水。
裝着錢窩子骨灰壇的搭裢在馬腰上晃動着,像是提醒尤添火别把銀兩花在劣酒跟女人身上。
奇怪,一個人活着時無論怎樣苦口婆心都聽不進去的話,等到人不在了,那些話卻像印上文件的朱記,抹都抹不去。
“謝了。”尤添火策馬。他察覺到農婦的失望,壓抑着心火繼續前進。肯定是天氣太熱,他想,所以才心浮氣躁。他來到小溪邊放馬喝水,自己脫下靴子卷起褲管步入小溪。一陣沁涼從小腿上傳來,他感到舒坦,彎腰用冰涼的溪水洗滌臉上的污泥與躁氣。
等他把短衫打濕,準備上岸時,卻見一個細瘦漢子,衣衫褴褛形如乞丐,正鬼鬼祟祟站在馬旁。
小偷?尤添火暗罵自己不小心,快步上前,大聲喝叱。那乞丐吃了一驚,轉身一跛一跛地逃,尤添火從後搶上,一記穿心腿将人踢倒在地,掀過身來。
那人捂着頭臉不住翻滾,嘴裏咿咿呀呀不知叫些什麽。尤添火舉起拳頭要打,口中喝道:“你偷了什麽?”
那人仍是咿咿呀呀叫個不停,身子不住扭動。尤添火罵道:“狗日的,别叫!”
一拳正打在那人臉上。乞丐嗚了一聲,疼得不住翻滾,雙手推來,力氣頗大,尤添火正要再打,見那乞丐發須蓬亂,骨瘦如柴,衣服更是縫縫補補,倒是臉與身體還算幹淨。
乞丐雙眼驚慌無神,既沒有解釋,也沒有求饒呼救,隻是咿呀大叫。“裝傻?”這可是武當,什麽坑蒙拐騙手段都有,尤添火左手按着乞丐胸口,右手就去搜他身。
忽地,一隻有力的手抓住尤添火手腕,尤添火吃了一驚。這小偷還有同黨?溪邊一片平坦,方才怎沒發覺?他右手一抽,左手一拳打向來人,卻像是打中了柔軟的棉花,拳頭已被捉住。
是個高手?尤添火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愣。
青年面貌俊美異常,至少能把小麻雀——假如他還活着,看到眼珠子掉下來。青年的頭發利落地用銅環束成馬尾,穿着一席洗得泛黃的白衫,抓着他拳頭的手掌雖然有力,卻如姑娘家般柔軟。
尤添火覺得這人眼熟,他畢竟是海捕衙門的人,尤其這人犯的案子太大太驚人,他懷裏還有他的通緝圖紙,不由得驚呼出聲:“你……你是……”
察覺即将失言,尤添火立刻閉上嘴。那青年沒打算爲難他,松開手:“他是傻子,不是想偷你錢。”
“傻子?”尤添火細看這乞丐,見其目光呆滞,嘴角流涎,表情驚恐,五官頗不協調。
那乞丐一脫困便一瘸一拐地逃了,也沒逃遠,不過奔出二三十丈外,回過頭來看着尤添火,呼呼喝喝不知叫些什麽,又蹲下身子委屈巴巴地在地上撿了顆石頭。尤添火本以爲乞丐要拿石頭打他,對方卻沒起身,就坐在溪邊,雙手磨刀似的不斷推着,不知在推什麽。
尤添火心中不解,怕驚擾他似的小心翼翼向前走了幾步,這才看清這乞丐在忙乎什麽。
他在磨石頭。
這傻子拿着一顆溪邊随處可見,一指節長兩指節寬的石頭,把一塊大石當磨刀石般不斷地磨。
磨石頭做啥?尤添火不明白,但傻子的心思誰能明白?他有些尴尬,不知該怎麽解釋,牽了馬準備離開。
“你認出我了?”那青年問。
尤添火心底一顫,回過頭來,鼓起勇氣問道:“你要滅口嗎?”
那青年搖頭:“我不殺人。”
“可撫州的通緝……”
“臭狼算人嗎?”青年反問。
“不算。”尤添火脫口而出,放下些戒心。他沒動半點多餘心思,一個能在數千彭家守衛中刺殺彭千麒又平安脫身的人,就算弟兄們都在也沒膽掙這四百兩。而且他不想抓他,尤其在這人阻止自己欺負弱小——雖然這不是自己本意後,對之更多了點好感。他甚至想在這青年面前爲自己辯解:“剛才是誤會,我看見他靠近我的馬。”
青年點頭:“我知道。”
話說到這,尤添火不知該怎麽說下去,于是問:“明大俠要去哪?”
該死,他是個通緝犯,我竟然這麽問,這不是引他疑心,以爲我要帶人追捕他?尤添火一開口就後悔了。
“我要去少林,走大路不方便。”明不詳回答得很坦蕩。
尤添火忙解釋:“我不會說出去,隻是問問。明大俠刺殺臭狼,江湖高義,在下沒丁點冒犯的意思,也沒這本事。”
“你要去随縣過夜的話,這幾天不方便。”明不詳說。
小徑盡頭來了兩匹馬,一黑一白,吸引尤添火不安而四處張望的眼睛,尤添火忙道:“明大俠,有人來了,你要不先避避?”
明不詳“嗯”了一聲,身子躍起,往百步村方向幾個起落便不見蹤影。尤添火松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麽,騎上坐騎,牽着另一匹馬走上小徑,恰恰撞上遠道而來的那兩匹馬。
馬上青年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出頭,兩人面貌有些相似,像是兄弟。騎着白馬那人喊道:“兄弟也要去随縣?”尤添火“嗯”了一聲。雖然這裏接近鄂西襄陽幫一帶,治安稍好,但畢竟是武當地界,強盜不多,坑蒙拐詐的不少,他得多點戒心。
那人看清他模樣,忍不住一愣,眼角不自禁地顫抖,像是覺得疼。尤添火有些煩躁,知道自己眼眶凹陷,眼球突出,很多人第一次見着都會訝異。
“我們是雙镖門楊家兄弟,在下楊冠清,黑馬上是我哥哥楊冠全。”
雙镖門是鄂南大門派,靠近衡山嶽州,掌門也姓楊。尤添火問道:“敢問楊掌門是兩位……”
楊冠清拱手道:“是家父。”
竟然是雙镖門的公子,尤添火忙拱手:“在下姓尤,小名添火。”
楊冠清道:“我剛才好像看到兄弟在溪邊與人說話?”
尤添火指着溪邊的傻子推托道:“是個傻子,我以爲他偷東西,差點誤傷。”
“傻子?”馬匹正好經過傻子身後,楊冠清看過去,“他在做什麽,磨石頭?”
“你沒法知道傻子腦袋裏想什麽,總之是個誤會。”尤添火又在心底爲自己辯解了一次。
楊冠清笑道:“原來如此。兄弟也要去随縣打擂台?”
“打擂台?不是。”尤添火搖頭,他甚至不知道随縣有人擺擂台。“我送弟兄回家。”他說着望向馬上搭裢。
看楊冠清表情,該是明白了罐子裏裝着什麽,就聽他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是海捕衙門,撞上槌子,不是什麽好說的事。”
楊冠清肅然起敬:“兄弟千裏送親,當真好義氣。”
“義氣救不回弟兄的命。”尤添火歎了口氣,不自覺摁了摁眼眶。
“跟他說什麽呢?”騎在黑馬上的楊冠全不耐煩地喊,“沒事就走了!”
“前面就是百步村,往随城就這一條路,尤兄一起走?”楊冠清問。
村子就在前頭,尤添火遠眺過去,早看不着明不詳身影。他不想拒絕門派公子的好意,扯了馬匹跟上。
“你說随城在擺擂台?”尤添火好奇問道。他幾年前看過打擂台,即便是兩個普通練家子搏鬥都精彩,若能見到高手過招,更讓人血脈贲張。
“頭彩有一百兩呢。”
一百兩……讓錢窩子跟小麻雀送掉性命的也才五兩。
“兩位公子應該不缺這點錢。”
“三爺也打過擂台呢。”楊冠清大笑,“你沒聽說過?”
“那個三爺?”尤添火詫異問道,“他也打擂台?”
“五年前的事吧,山西蒲郡擺擂台,賞金有一百五十兩。”
“那還有啥好比?”尤添火道,“等着搶榜眼?”
“這事可不照兄弟想的走。”楊冠清笑道,“這年頭擺擂台圖什麽?熱鬧。打擂台爲啥?出名。”
這話是沒錯,聽說天下大亂前,大小門派都會擺擂台,尤其相鄰的門派常常爲了招收弟子特意擺下擂台彰顯功夫,附近不合的門派也會來踢館鬧事,争搶弟子。昆侖共議後,九大家共掌天下,每個門派都是個小衙門,管着小至幾十裏大到上千裏的地,人人想進門派,也就不興擺擂台招弟子了。
但擂台有個好處便是熱鬧,能招來方圓數十裏乃至數百裏的武林人士,一小半爲了賞金,一大半是沒出名的練家子要彰顯功夫,打得好找活容易,要是被哪個富商看上或者有個好名次,保镖護院甚至進入門派當守衛弟子都有可能。還有些人則是爲了出名,太平時一身功夫無處顯擺,打擂台搏名聲。至于世家弟子,打擂台能學得實戰經驗。
有把戲看,就有人潮跟熱鬧,有人主持,店家也樂于出銀兩。大城裏多的是節慶名目,權貴又多,不好施展,因此不興,小地方或因傳統,或因商事,都有人願意開擂台。
“三爺名氣還不夠大,要上擂台彰顯威名?”
“不知道,或許是興之所至。總之三爺一來,誰不巴想着上去跟三爺過幾招?就算輸了也好出去吹噓。百姓聽說三爺打擂台,都來瞻仰,比武那三天蒲郡塞得水洩不通,是往年擂台的三倍熱鬧。熱鬧有了,名氣也有了,最後三爺拿一百五十兩走人,賓主盡歡。”
雙镖門是不小的門派,楊家兄弟不爲錢,那就是圖名氣,或者楊掌門想讓他們磨練。
“尤兄弟不打嗎?”
若能奪冠,回淮州就能找到活幹,至不濟一百兩也足夠買幾畝良田放租……尤添火搖搖頭:“不打。”
想什麽呢,自己這點本事。尤添火不是不心動,但他太清楚自己的能耐,要是真有本事,他又何必跟其他人聯手抓逃犯?
“假刀劍,點到爲止。”
“拳腳無眼,刀劍傷人。”尤添火道,“受了傷不劃算。”
雖然不想打,但尤添火還是對打擂台有興趣。大城裏是真不打擂台了,免得大門大派之間交手引來公仇私怨麻煩糾葛。
楊冠清很健談,楊冠全則沒搭理過他。
百步村離溪邊很近,幾句攀談的工夫,三人就進入村落。這是個很小的村落,幾十間木屋零零落落,路客卻意外的多,小村裏處處可見停歇的馬匹,還有搭建在村外的帳篷。
楊冠清笑道:“都說有熱鬧不是?”
“他們今晚都住在這?”尤添火有些不舒坦,人多的地方,盜匪也跟着多。
楊冠清道:“或許。兄弟,這時候進随縣可找不到客棧住啰。”
“那你們……”
“丁掌門會替我們安排住處。”楊冠全很不耐煩,“走了。”說罷打馬就走。
“我哥性子跟我不同,難親近。”楊冠清賠罪,“我去随縣了,尤兄若是不忙着走,兩天後來看我打擂台。”
尤添火沒跟上。随縣才三裏遠,走出村口一眼就能見着,但假若真沒客棧,自己得野營。他擡起頭,天色泛黃,下一個能歇息的客棧還不知道在哪,雖然能野營,但隻有自己一個人或許不是好主意。
隻能明天再走了。
他趕了一天路,正自疲倦,也沒太多銀兩,送完錢窩子最後一程,還得回淮縣。
他聞到包子的香味。
店老闆大概三十來歲,留着細碎胡渣,看着老實,頭發油光,擀着面皮,手臂與大腿格外粗壯。
“客官要幾個?”店老闆熱絡地招呼。
“四個包子,肉餡的,再一壺……給我一壺水。”尤添火坐在唯一一張闆凳上。
包子很快送上,面皮筋道,柔嫩彈牙,餡料則太過油膩,隻能算滋味平平,但搭配這樣的面皮就顯得般配不起。
“老闆,十個包子!”店鋪外的客人喊着,瞧身闆也是準備去擂台挨揍的。
“賣完了。”店老闆歉然,“對不住,對不住。”
沒了客人,多了清靜。不久,熟悉的咿咿呀呀聲又傳了來,那傻子一瘸一拐地走近店門口,尤添火以爲店老闆會将他趕走。
這傻子應該是肚子餓了來讨吃的,他應該是村裏人,畢竟傻子能走多遠?
尤添火看到傻子臉上的淤傷,不由得又慚愧起來,要是店裏還有剩餘的包子,他倒是願意買幾個給傻子賠罪。
就算沒包子,就沒法替他買碗面買塊餅嗎?
“銀子呢?”店老闆問傻子,“沒銀子就沒包子。”
傻子哪來的銀兩?尤添火正要起身,那傻子不知給了店老闆什麽,店老闆從桌下取出一封包子遞給傻子:“明天再來。”
“啊?”尤添火疑惑。傻子見到他立刻退開幾步,指着他咿咿呀呀又叫又跳,隻是聽不懂說什麽。尤添火忙起身,擺着手試圖安撫這傻子。
“我不是壞人。”尤添火忙道,“我以爲你偷錢。唉,總之是誤會,我不會傷害你。”
跟個傻子有什麽好解釋的?
店老闆斥道:“郭傻子,回去,别吓着我客人!”傻子見店老闆發脾氣,一跛一跛地帶着包子離去。
原來那傻子姓郭。
“掌櫃的,今晚能借住你家嗎?我會付錢。”尤添火道,“明天就走。”
“已經被人借住了。”掌櫃滿臉歉意,“今晚村裏所有屋子都借出去了,要不外頭怎會有這麽多帳篷?”
“我把馬匹寄放在這,你有草料嗎?幫我喂飽這倆畜生,我給你五十……七十文。”
“我幫你加些麥皮跟高粱。”
尤添火取下自己那匹馬上的搭裢跟帳篷來到村外。空地上立着幾十頂帳篷,過兩天會少一半吧,他想着。他不喜歡這些帳篷,太多年輕人缺少遠行經驗,帳篷搭得太近,沒拿捏好距離。
畢竟大部分逞兇鬥狠的都是年輕人,随縣辦擂台,真引來不少人。
尤添火搭起帳篷,他想遠離這些人,但那些年輕人似乎不明白道理,見他周圍有空地,就貼着搭起帳篷,幾乎是挨邊搭建。
他掩上垂簾,帳篷外火光閃動,年輕人們堆起營火大聲交談着,或許還喝着酒。他聞到酒香,還有人動手的吆喝聲,擂台還沒開始就有人先行切磋了?
那不關他的事,他想起錢窩子、石窗跟小麻雀。他是遇上錢窩子才入海捕衙門這行。那時他剛拿到俠名狀,沒有門路,當不了門派弟子,嫌棄保镖護院錢少,又不願加入那些個幹着山寨行當收過路錢的門派。他到刑堂想求個職事,看到錢窩子押着犯人歸案,白花花的銀兩沉甸甸,他就跟錢窩子攀談上。錢窩子的同伴剛走一個,正缺人,看他武藝還行,就收他入夥。他們天南地北到處搜捕逃犯。
他又摁了摁眼角。
錢窩子說,幹這行沒有正義,隻有賞金,要正義就去刑堂,别來海捕衙門。他們可以抓錯人,但最好别殺錯人,衡南羅家兩兄弟,道上頂尖萬兒,綽号天羅地網,殺錯人又被三爺撞着,在隴南還了七年生死夜。
他們抓過最貴的賞金價值八十兩,也有過近一年沒開張,他險死過好幾回,除了眼角這傷,身上還有一道長六寸的傷痕,那次他昏了半個月,積蓄全拿去看大夫。
他沒死,錢窩子卻死了,因爲生死難料,前途未蔔。他拿到錢總是花天酒地,聽說夜榜的刺客也這樣。
海捕衙門跟夜榜沒什麽差别,隻不過夜榜裏的人功夫比海捕衙門高多了。
想着想着,他沉沉睡去。半夜,忽地聽到外頭嘈雜聲,他覺得一陣燒灼,張開眼睛。帳篷外,不,帳篷正在燃燒,篷頂支架已經燒融,着火的篷布正向他身上搭來。
操!他睡意全消,甚至不敢起身,一個打滾翻向帳外。他撞倒支架,才剛竄出帳篷就塌陷了。他擡頭看去,周圍都是濃煙、奔逃的人群和一頂頂燃燒的帳篷。
尤添火想起搭裢還留在帳篷内,裏頭有錢窩子的銀票。他笨拙地揮刀滅火,但太慢了,坍塌的帳篷瞬間付之一炬,雖然找回半截搭裢,但裏頭的銀票已經跟着帳篷一道化成灰粉。
尤添火愣在原地,這要怎麽跟錢窩子交代……
“誰?哪個傻子?哪個傻子走了水?操!”他跟着其他失去帳篷的人一起破口大罵。他見起營火的其中一名年輕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帳篷外,搶上前去一把揪起對方衣領:“是不是你?”
“不是!”年輕人分辯,但語氣不肯定,“我們熄火了……我們熄了火才睡的!”
“翻火灰了嗎?”
“翻什麽火灰?”
“我操你娘!”尤添火重重一拳打在年輕人臉上,打得他滿嘴是血。
“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年輕人兀自辯解着。
起火的原因很快就找到,那群年輕人沒翻火灰,夜風一吹,下方餘燼複燃,火星燒着帳篷,又挨得近,一傳二,二傳三,村外的帳篷近半受祝融之災,幸運的是竟然沒死人。
“操!操娘的,操他娘的!”尤添火不住跺腳大罵,這群小夥子比傻子更傻!
不,是他自己的問題,他早就看出這些人沒經驗,早該離他們遠遠的,他就不該留在百步村過夜!
二十一兩三錢……他要拿什麽給錢窩子一家?他摸着頭懊惱無比。搭裢裏還有幾兩碎銀子,但遠遠不夠。
還去不去宛地了?他想,就還個骨灰,幾兩碎銀,讓老人家難過。把這幾兩碎銀給了人家,自己又要怎麽回淮州?
去哪弄來二十兩銀子?他懊惱地坐在帳篷餘燼前,聞着陣陣方才沒發覺,現在卻格外刺鼻的煙味與焦味。
還有一匹馬,不,馬也是錢窩子,他家人應該得到二十兩銀子跟一匹馬。如果賣了自己的馬湊數……走回淮州?盤纏肯定不夠……再回去摘瓜子?他想起通緝犯圖像放在另一個搭裢裏。靠自己一個人?他連一個二十兩的逃犯都未必能抓着。
“操!”他又大罵一聲,起身拿支火把,徑自往溪邊走去。他睡不着,得散散心。
溪邊亮着七八盞火光,看來失去帳篷睡不着的人不少。他看見郭傻子愣愣地站在營地外,許是被火光與嘈雜聲吸引了來,一見他就逃。尤添火剛想叫傻子慢些,别摔着了,就聽有人問:“你的營帳也被火燒了?”
聲音從身後傳來,尤添火忙轉身,一張俊秀臉龐出現在面前。“明大俠?”他差點喊出聲來。
“我在另一邊露宿,見這邊起火,想你也許在這,就來看看。”
一面之緣竟然能讓明大俠惦記,尤添火不由得感動:“我就是倒黴。”
“骨灰還在嗎?”
“啊?”
“我在搭裢裏見着骨灰壇,你又是海捕衙門的人。”
“你怎麽知道我是海捕衙門的人?”
“普通人不會這麽快認出我。每間客棧都貼着通緝圖像,誰會認真看?”
好聰明,尤添火歎了口氣:“骨灰壇還在,就是錢沒了,我死去同伴的錢。”
“你要去打擂台嗎?”明不詳問。
“我?”尤添火啞然失笑,“但願我有這本事。”他問,“明大俠怎麽還在百步村?我以爲你已經走了。”
“去少林得經過随縣,現在那裏人多,我等擂台打完再走。”明不詳又問,“你今晚睡哪?”
“不知道,随意将就一夜吧。”
今晚之後就難說了,明天、後天……不知不覺,他跟着明不詳的腳步在溪邊散步,尤添火覺得能跟這樣的大人物說話非常榮幸。一個敢于刺殺臭狼的俠客,而且是跟那位對九大家發仇名狀的李大俠一起動手,雖然江湖中都認爲李大俠才是主謀,明大俠隻是協助,自己之前也這樣認爲,但見着明不詳後,他覺得明大俠至少是能與李大俠并肩作戰的大人物。
“你在這兒等我,我拿帳篷給你。”明不詳忽地停下腳步。
尤添火訝異:“我明日就走了……”
“你沒錢了。”明不詳搖頭,“我至少能送你一頂帳篷。”
尤添火還要婉拒,明不詳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中。不久,明不詳果然送來一頂帳篷,陳舊,但保養得很好,非常牢固,明不詳甚至爲他搭起帳篷。
“你今晚就在這歇息吧。”明不詳說道。
帳篷裏有淡淡的檀香味,明大俠雖然流浪,卻是細緻人,而且是個好人,尤添火想着。他很困倦,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尤添火在細微的腳步聲中醒來,掀開帳簾,見是包子鋪店老闆提着水桶來到河邊。尤添火喊道:“掌櫃的,這麽早就來河邊?”
店老闆認出他來,用憨厚的笑容答道:“客官幾時來取馬?”
想到那二十兩還沒着落,尤添火心下一沉。宛城不遠,可怎麽跟錢窩子家人交代?他坐在溪畔石子地上,歎道:“昨晚一把火把積蓄都燒沒了。”他一肚子抑郁難平,“還有我死去兄弟的二十兩銀。”
“那壇骨灰是你兄弟?”
“我們是摘瓜的,撞上流星槌……”
“好端端爲啥要撞流星槌?”
掌櫃顯然聽不懂黑話,尤添火隻好解釋:“是撞上武功厲害的通緝犯。我兄弟死了,我送他的積蓄跟骨灰回家,卻不想遇上這禍事。我不知道哪來的顔面去見我兄弟,怎麽跟兄弟交代。”說着眼眶一紅,他捂着臉,幾乎要落淚。
“客官的帳篷不是還在?”店老闆問道。
“人家送的。”尤添火不想繼續這話題,摸了摸鼻子,忍住眼淚,反問道,“對了,郭傻子身上哪來的錢買包子?”
他昨天看到就有疑惑,今日湊巧撞上店老闆,索性問了。
店老闆啞然,從腰間取出個布囊倒在手中,裏頭是十幾顆約莫一指節長兩指節寬的小石子,不就是昨日郭傻子在河邊磨的石頭?
“這就是郭傻子的銀子。”店老闆苦笑,“郭傻子是村裏人,打小就傻,沒事做,就會鬧事,郭嫂在時還能管束,十二年前郭嫂一走,他在村裏閑晃,想吃就拿,想拉屎就随處拉,一被攔阻就砸東西。百步村窮,禁不起折騰,人人見他就打,想趕他出村,雖知道他出了村就是死路一條,可又能怎麽辦?”
發瘋或發傻的男人比發傻的姑娘更沒用,而且更會惹事。
“他看人家給銀子就不會被趕,他分辨不出什麽是銀子銅錢,隻知道一小塊,硬硬的,就拿石頭混充銀子來跟我買包子。”
“你賣給他?”
“他拿了很多石頭來,我隻要這樣式,讓他找,找不着就磨。他有活幹,有飯吃,在河邊磨石不鬧事,村裏人就不趕他。有時我換給他幾塊破布,再撿些破衣修補,就能過活。”
石頭當銀子,隻能在這家包子店買東西……
“你不虧嗎?”
“一天總能剩下幾個包子。”
不是剩的,尤添火想起昨日店老闆說包子賣完了,實際上還留了一封給郭傻子,他是先留了一份。這世道除了明大俠,還是有好人的,尤添火摁了摁眼眶,這回不是習慣,是想掩蓋微紅的眼眶,雖然他眼珠凸出太多,實在太“顯眼”。
“你怎麽随身帶着這些石頭?”
“每日一顆兩顆,日積月累,我那小屋子放不下。”店老闆又苦笑,“要是丢村裏,郭傻子撿着又拿來使可不成,我得丢回河裏去。”
店老闆說着揀出一顆扁石朝河面一扔,尤添火以爲他要打水漂,不料那石頭疾如流星,竟越過十來丈溪面撞上對岸碎石,火星四濺。
“咦?”尤添火吃了一驚,“掌櫃的會武功?”
“爺,别開玩笑。”店老闆笑道,“就是扔石頭而已。”說着将顆扁石扣在指尖,這回他甚至肩肘不動,彈指射出,石頭同樣越過河岸,在對面擦出火光。
這手法,這勁力,即便尤添火武功低微,也看得出這絕對是頂尖的暗器手法。
“掌櫃的怎麽學會這樣丢石頭的?”
“小時候我爹教的,要我時常練習。不過我爹吩咐過,石頭打到人會受傷,得沒人時再練。”
“能丢得準嗎?”
“十丈内,兩寸大小,必中。”
尤添火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怎樣的準度?
“能擲幾顆?”
“雙手同發各九顆。”
“你這就是武功!”尤添火跳了起來,雙手搭在店老闆肩上,“這是最上乘的暗器手法!”
店老闆連連擺手:“我真不會武功!”
尤添火見店老闆神情不似作僞,他不知原委,歎道:“算了,你說不是就不是吧。我收拾一下,去店裏取馬。”
“爹!”一個七歲孩童在廚房裏剁肉末,見着父親進來就喊人。
“借住的人剛走。”店老闆道,“稍等一會,搭裢放在我房裏。”
木屋很小,隻有一間房,估計昨晚是讓出塊空地給客人。老闆娘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即便客人進門也隻是仰起上身點頭示好。
“嫂子身體不好?”尤添火問。
“生産時差點血崩,之後身體就差。”
這種破村子,一間包子鋪,肯定沒錢買藥。可就算窮,店老闆還是能勻幾顆包子幾塊破布給傻子。
尤添火接過搭裢,忽道:“你去打擂台吧,就算奪不了魁,也能赢點賞金!”
店老闆連忙擺手:“怎麽又提起這茬?我真不會武功。”
“就不想試試?起碼赢個幾場!”
“赢這幹嘛?”店老闆搖頭,“又不當護院保镖,我賣包子就好。”
“赢一場一百文,赢三場就有一兩銀子,要是能進前三,有二十兩銀子!大不了就是輸,挨兩拳疼不死你。”尤添火道,“有了賞金就能買藥,你就不想幫嫂子補補身子?”
店老闆看看幹黃枯瘦的妻兒,矛盾猶豫全寫在臉上。
“我沒有俠名狀,怎麽報名打擂台?”
爲了怕不會武功的莽漢打擂台,報名都要俠名狀,雖說俠名狀早不值錢,到處能買,可這當口上哪兒拜師去?
“我幫你想辦法,你叫什麽名字?”尤添火問。
這話終于說動店老闆,他道:“我姓何,叫何求安。”
尤添火留下何求安慢慢考慮,自己即刻趕往随縣想辦法。才三裏路,騎馬片刻就到。
縣裏果然熱鬧,攤販、店家、雜耍,遊客雲集,至少有兩三百名武林人士。随縣的擂台是随山派每年八月初七舉辦的,慶祝入秋後第一束高粱收割,也酬神祈願來年豐收,已辦了二十來年,賞金逐年豐厚。
沿街算命的相士對他呼喊,說他面相有異,尤添火沒理會。算命的如果準,如果法術真有用,這世道就該是道士當家,人人呼風喚雨,用法術治理了。或許武當打算用這法子一統九大家,然則沒實現,現在共治天下的是九大家,可見武功是真的,法術是假的,颠撲不破。
随縣正中廣場上,五座高高的擂台已經架起,代表武當的丹爐旗迎風飛揚,遠遠就能瞧見。
找誰幫忙呢?尤添火想起楊冠清,這位是雙镖門掌門兒子,跟他要張俠名狀不難。
他趕去随山派,自然吃了閉門羹,守衛弟子不讓他進門,就連替他通報也不願意。
“随縣這麽小,随便打個照面就能說認識?”守衛弟子嘲諷,“人人都來求見,幾位貴客不得忙死?”
尤添火無奈,隻好守在大門外等楊家兄弟出來,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原來楊家兄弟早就出門了,在外晃了一上午才回來。尤添火忙揮手打招呼,楊冠清見着他,笑道:“兄弟來看我打擂台?”
楊冠全冷冷道:“無事求人人不來,他與你有什麽幹系,特地來看你丢臉?”
尤添火臉一紅,楊冠清問道:“聽說昨日百裏村外帳篷失火,兄弟可有受波及?”
尤添火道:“我名裏帶火,定然遭殃了。不過這不是我想請你幫忙的事。”
尤添火說自己有個兄弟沒有俠名狀,卻想報名擂台,想請楊冠清協助。楊冠清聽完,訝異道:“沒有俠名狀,沒拜過師,賣包子的能打擂台?兄弟莫說笑,白花五百文報名費不說,挨頓打何苦?”
尤添火道:“要是怕疼,也不上場了。”
楊冠全道:“幫你有什麽好處?”
尤添火一愣,他還真拿不出什麽好處。楊冠清忙道:“兄弟仗義,千裏送親,這點小忙舉手之勞。隻是現在不在雙镖門,誰身上帶幾張俠名狀還有掌門印鑒出門?明日就要打擂台,今日報名,緩不濟急。”
說的也是,尤添火頓覺失望,道謝後正待要走,楊冠清又道:“不如你跟我進去,我向丁掌門說一聲,給你派張俠名狀。”
尤添火大喜,忙拱手道:“多謝!”
楊冠全道:“多一個對手,多個人挨打,無事生非。”
楊冠清不頂撞哥哥,但也不理會,拉着尤添火的手進了随山派。
随山派不大,楊冠全進門後便自顧自回房,尤添火跟着楊冠清穿過庭院來到大廳。大廳裏坐着三個老人,都五十來歲,還有一名年輕人侍立在旁,高鼻朗目,神色冷漠,頗見傲氣。尤添火聽得他們隐約提起行舟掌門、通機殿主之類的名字。
“丁掌門,張世伯,許六爺,許兄。”楊冠清禮貌問候。
幾人都身着華服。他們一件衣服,我幹一趟活都買不起,尤添火恭敬地站在門外低頭想着。他猜測坐在主位的老人便是随山派掌門丁養生,另外幾個卻不認識。
“楊世侄有事?”丁養生望向尤添火,問道,“這是你朋友?眼睛……挺特别的。”
楊冠清禀明來意,丁養生哈哈大笑:“你說百步村那個賣包子的要打擂台?”
楊冠清有些尴尬,尤添火忙道:“是。”
“我還吃過他們家的包子。”丁養生指着尤添火笑着對黃袍老人說,“皮不錯,餡料不行,我說的對吧?”他又将目光移向尤添火。
尤添火尴尬笑笑,臉紅得顯眼:“他家包子餡确實差了些。”
“什麽烏七八糟的人都能打擂台了?”被楊冠清稱作許六爺的紫衣老人說道,“随山派的俠名狀也不值錢了?”
楊冠清忙道:“隻是從權。打擂台總要熱熱鬧鬧才好。”
許六爺說道:“那也不是什麽人都能上台。上台前報了名号,一下子就敗下陣來,豈不丢人?”
“是。”楊冠清忙低頭,顯然三位老人之中,他對這位老人最爲敬畏。
丁養生忙緩頰道:“也不是大事,我就開張俠名狀給你吧,叫什麽名字?”
“何求安。”尤添火恭敬地道,内心狂喜。
“成了!”尤添火趕回百步村,“我幫你報名了,丁組五十一,你明日上擂台就行!”
“你……你教教我怎麽打!”
“我們去河邊練習!”
“我還要賣包子,這幾天生意特别好……”
“别賣了!”尤添火抓着何求安就走。
“讓我先拿幾個包子!”何求安忙道,“今天包子鋪不開門,郭傻子得挨餓,我拿去河邊賣他!”
溪水清澈如昔,潺潺流動,何求安将包子遞給郭傻子,跟着尤添火沿上遊走,确認四下無人。
“我攻過來,你彈石頭打我!”尤添火穿上摘瓜子時的皮甲,舉起一根樹枝作刀。
“會疼……”
“你輕些!”
尤添火大喝一聲搶上前去,何求安縮起身子,尤添火奔到他身旁他還不敢反抗。
“你要掏石頭打我!”
“哦!”
“再來一次,你先把石頭握在手上,等我一攻來,你就彈石!”
尤添火再度奔出,何求安吃了一驚,兩人相距甚近,何求安還沒出手,尤添火已一樹枝劈在他背上。
“你怎麽不彈石頭?”
“來不及啊!”
尤添火又試了幾次,總是不行,他沒想到何求安空有絕技卻無臨戰經驗,且生性仁慈,又怕傷人,不敢全力以赴,無論怎麽勸,何求安總是慢了一步。
“你不能這樣教。”
尤添火與何求安同時轉過頭去,來者卻是明不詳。
“明大俠?”
何求安見到明不詳也吃驚,訝異道:“我認得你,幾天前你來過百步村。”
“我來看看你走了沒。”明不詳對尤添火說,又走到何求安面前問道,“你要打擂台?”
何求安點頭又搖頭,猶猶豫豫。
“需要幫忙嗎?”
尤添火忙不疊點頭。
“擂台上用的是榆木制的兵器,刀劍爲主,長兵以棍代槍無槍頭,短兵奇兵以木匕取代,流星槌則裹布包,免傷人命。”
“但是打到也得斷幾根骨頭……”何求安擔憂。
“那就不要被打到。”
“他不會閃躲。”尤添火說着,他開始覺得自己确實沖動了。
“擂台賽三天,第一天打五場,如果沒遇到太厲害的高手……”明不詳接過尤添火手中的樹枝舉起,“你站着能打中這樹枝嗎?”
啪,樹枝斷爲兩截,尤添火甚至沒看清石頭打哪飛來。
“打掉對方兵器就能赢了。”
“若是用拳腳的呢?”
“打大腿、手臂,你就把他大腿手臂當樹枝打,最多骨折,不傷性命,不壞筋骨。”
何求安一怕受傷,二怕傷人,聽明不詳這樣說,頓時安心不少。
“開戰前要先行禮,行禮有這幾種常見姿勢,你記着。”明不詳借過尤添火的佩刀,刀尖朝下使個禮,接着舉刀向上拱手爲禮,之後單刀起勢、懷中抱月、仙人問路,雙刀、雙匕、長槍、長棍等各種起手勢,直看得何求安眼花缭亂。
“無論他作哪種手勢,你就瞧着他兵器,鑼聲一響,立刻彈石打斷他兵器。”
“接着是最重要的,你要聽好。”
“不要閃躲,你一閃躲,人家就知道你武功底子差,冒險攻來的幾率就高。你要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像是等對方攻來。”
“對方若真攻來怎麽辦?”
“沒有擅使的兵器,加上你這彈石威力,隻要你夠鎮定,誰也不敢冒險上前,隻會拱手認輸。運氣好的話,第一天的五場你能輕易過關。”
何求安搔搔頭:“這不是程咬金的三闆斧?”
“你現在隻有一闆斧。”明不詳道,“所以隻能出奇制勝。”
何求安照着明不詳的吩咐與尤添火過招,一連幾次都精确命中兵器,不由得信心大增。尤添火大喜,佩服道:“明大俠當真好手段,起碼明天的五關能過了!”
“别去。”
尤添火刹時以爲自己聽錯了,看向明不詳。
“這是上好的暗器功夫,先祖有此絕技卻傳而不宣,是爲避禍。”明不詳道,“或許掌櫃先人不想絕技失傳,又不希望掌櫃闖蕩江湖,才不告知你所學何技。”
“你不是本地人,對嗎?”明不詳問。
何求安猶豫半晌,點點頭。
尤添火沒想到此處,被明不詳提醒,頓時滿身大汗。但是避禍……就算真有仇人,會這麽巧在這窮鄉僻壤撞見仇家嗎?
“你再考慮考慮,一百兩值得冒險嗎?”明不詳沒有說下去,轉身離開。
當晚,尤添火睡在何求安家中,聽到何求安與妻子竊竊私語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天剛亮何求安就起身,趕集買肉,和面,包餡,如往常般準備開店,尤添火以爲他要放棄,也不想勸。
何求安隻包了十個包子,是給郭傻子的,他囑咐七歲的孩子,若見到傻叔叔就收石頭換包子。孩子早已見慣,點頭說好。
“我去。”何求安道,“不求第一,能赢些錢回來就好。”
尤添火反倒緊張起來。
百步村村民聽說包子店掌櫃要打擂台,啧啧稱奇,幾乎全村的人都跟了去。
擂台場地很寬,還是擠滿了人,何求安在第四座擂台與人動手。據說這次有兩百多人參加,何求安至少要赢八場。
何求安幾乎是抖着上台的,點完名,擂鼓三通,就聽到下邊哄堂大笑。
“用包子砸他!”下邊的人譏嘲着,“你的兵器不是擀面杖嗎?”
尤添火開始緊張了。
第一名對手是個劍客,一個懷中抱月請招,剛站直身子,“唰”的一聲,手中木劍就斷成兩截。現場頓時靜下來,下邊的觀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上邊的挑戰者劍就斷了,兩個人還愣愣發着呆。
“打啊!”“上去揍他!”呼喊聲此起彼落,而何求安就這麽站着。
片刻後,他的對手恭敬行禮,告退下場,而何求安還留在場上,直到被人驅趕才緩緩走下台。
“我腳軟了。”何求安對尤添火抱怨,“差點爬下來。”
尤添火安慰:“沒事,跟練酒量一樣,膽氣越大,本事越高,本事越高,膽氣越大。”
第二場對手是個刀客,沒比前一個好多少,一個單刀起勢,連聲喝都來不及喊,手上木刀已斷成兩截。
下邊的人依然沒看清發生了什麽,直到有識者口耳相傳,才知道何求安用了暗器。
第三個對手仍是使刀的,出手前,擂台下所有人都凝神專注看着何求安的手。隻見他手一動,像是一個甩腕,簡單直接,然後就看到對手木刀斷成兩截,靜默片刻後才暴起如雷的一片叫好。
第四個對手使的是長棍,應該說是長槍,擺個一柱擎天式開門。他已經知道何求安的暗器,一直注意何求安的手腕。
等他聽到叫好聲,才發現手上木棍已少了一截,而何求安還愣愣盯着他看。許是感覺難堪,下不了場,他扔下棍子,擺出伏虎拳的姿勢,尤添火還擔憂他真的出手,何求安就笨拙地學着别人的模樣報拳行禮,說了聲:“承認。”
那人收起架勢,拱手行禮後離開。
明知打不過,誰也不想多受傷不是?
第五場時,幾乎所有人都擠在這個擂台周圍。百步村的村民爲自己村裏的英雄吆喝加油,聲如雷吼,連剩餘的武者都在注意這個名不經傳的包子鋪老闆。
第五個對手幾乎在鑼聲響起時就沖出,一刀劈下,動作之迅捷,連尤添火自己都沒把握躲過。
但這一刀劈空了,刀雖揮下,但半截刀刃已飛上半空。
怎麽能這麽快?尤添火覺得何求安出手比跟自己練習時更快。
“承讓。”何求安拱手,臉上滿是自信。
赢了五場就有二兩銀子。
何求安下台時,鄉親一湧而上,幾乎要将他扔上半空。他不住大叫,不知是高興還是慌張。尤添火正覺欣喜,肩膀被拍了一下,回過頭去,見是名華服公子,正是楊冠清。隻見他額頭烏黑一塊,臉頰略腫。
“丁掌門讓我請你們去随山派。”
“去做什麽?”尤添火起疑。
“不知道。”楊冠清搖頭。
尤添火跟何求安沒法拒絕,因爲随山派幾乎是派人押着兩人去的。再次穿過幽靜的廊道,尤添火心底有些忐忑。
“楊二公子今天打得怎樣?”他找個話頭舒緩緊張。
“臉上你見着了,身上也挨了幾下,不過無驚無險地赢了。丁掌門說我不小心,還太年輕。”
“我哥跟許公子也都赢了,尤其許公子赢得漂亮,幾乎沒受傷。明天我得對上許公子,掌櫃的應該會跟我哥打。”
這名許公子應就是昨日見着的站在三名老人身邊那傲氣的年輕人。
來到大殿,這兒隻剩昨日那名穿黃色衣服的老人跟丁掌門。
“丁掌門身邊的是鄂東金雁門張博一張世伯。”
尤添火聽過金雁門,約莫是個跟雙環門差不多大小的門派。這對何求安來說已是大人物,他連随縣刑堂也沒去過,他慌得一雙手不知道放哪,險些就要按到腰上裝打石的囊袋,那可是大不敬。尤添火推推他手肘,示意他拱手行禮。
張博一問何求安:“誰教你這門打石頭的功夫?”
何求安老實回答:“我爹,打小就教我。”
“你爹叫什麽名字?”
“何全壽。”
“練多久了?”
“二十幾年啦。”
“你爹還在嗎?他還說過什麽?”
“我爹沒啦,就是跟我說人多時别使,免得誤傷。”
張博一一笑:“你知道我是誰嗎?”
這話越聽越不對頭,難道真是仇家?尤添火忙道:“張掌門……”
“沒問你話。”張博一打斷他,一雙眼睛仍盯着何求安,“問你呢。”
何求安搖頭。
張博一道:“你爹真沒跟你說過其他事?”
何求安慌忙下跪:“大人,我真不知道這是武功!我爹隻說這是丢石頭的法門!我七歲搬來在百步村,之後就一步都沒走出去過!”
“起來,沒讓你跪。”張博一啞然,“是我吓着你了,我好生跟你講。你這套擊石絕技叫擊燕十八拍,鄂東鄭家密傳,天下沒其他門派會。你應該姓鄭,不姓何,看年紀,你爹該叫鄭清,不是什麽何全壽。”
怎麽這位張掌門如此知根知底?尤添火心裏一驚,冷汗從頭淋到腳,又從腳麻到頭皮。
“你爺爺鄭保田與我二姑親家黃山派結仇,發了仇名狀。”
尤添火腦門一轟,何求安腳下一軟,旁邊的楊冠清扶住他。楊冠清驚道:“張世伯……”
張博一忙擡起雙手安撫:“别慌,我隻是說件往事。這又不是我家的仇名狀,你們怕啥?”
丁養生埋怨道:“張兄這麽說話想吓死誰?”
“那是四十幾年前你爺爺時代的往事。黃山派是我遠親,不過,嗯,你們也不用擔心,黃山派不會追究這事。要說,唉,也就是我年紀湊得上,聽過這往事。”張博一想了想,像是在想該不該說親家壞話。
“鄭家沒有門派,這擊燕十八拍是家傳絕學,你爺爺寄身黃山派門下,黃山方掌門想要這門絕技,将女兒許配給你爺爺,你爺爺娶是娶了……沒想後來方掌門的千金難産,母子俱亡,你爺爺說這功夫隻傳姓鄭的,他要另娶,方掌門盛怒之下,親家成了仇家。”
仇名狀本就是論私仇,犯法自有刑堂,用不着仇名狀。
張博一擺擺手:“我二姑三年前走了,她跟我親厚,嫁去黃山派後跟我說起這往事,我就找你們一聊。黃山派現在對這功夫沒上心,他家又不姓嚴,幾十年前的往事,誰還記仇?我是要跟你說,當年你父母一輩各自奔逃,你還有個叔叔跟幾個堂兄弟住在魯地,現已改回本姓。你知道先人往事,可以訪親,之後要姓鄭還是姓何都随你,黃山派不會追究。”
尤添火這才放下心來,裏衣被冷汗浸透,幾乎可以擰出水來。
百步村的鄉親歡迎他們的英雄歸來,一個包子鋪老闆,年過三十,竟然身懷絕技。随縣打擂台的習俗有二十幾年了,從人少打到人多,百步村連一個參加的人都沒,誰成想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别勸酒,打完三天再喝。”尤添火勸阻鄉親,“大家别吵鬧,讓掌櫃的好好休息。”
“明日還要打兩場,楊家大哥可是硬仗,要是都赢了,就算第三日輸了都有三十兩,咱們還得找明大俠幫忙。”
尤添火還是擔心,畢竟今天打到第五場時,對手已來得及出手劈砍,倒是何求安對武學一無所知,反而越打越是信心滿滿。
他沒有真正的臨敵經驗,雖然裝得氣度沉穩,其實是個孬貨,他甚至無法判斷對手的強弱來決定要出幾分力,怎麽打。
他們趁夜來到溪邊,明不詳已在等着他們。
“明天不能站着打。”明不詳搖頭,“今天第五場已經很危險了。”
明大俠怎麽知道的,他也在嗎?一個通緝犯擠在人群中看人打擂台?
“你要退着打,一動手就後退,左手一顆打兵器,右手一顆打肩膀,如果沒中,左手再打一顆大腿,右手一顆繼續打兵器,四顆打完前,你要赢。”
“我可以一次丢出十八顆……”
“然後你就沒石頭了,背太重的石囊會影響行動。”
“你動了,他們就會發現你腳下虛浮,發現你武功底子弱,就能以各種方式擾亂你,你不會赢。”明不詳搖頭,“你現在學着一邊後退,一邊打石。”
“這不難,我會。”
“你不會,你要退得像個高手才不會打完第一場就露怯。”
明不詳教何求安身法,隻有一招,向後退的姿态、重心、腳步。尤添火看着明大俠演練身法,雖隻是向後退出三步,卻飄逸靈動,彷佛衣袖上的每條線都在飄着,彷佛頭發也在飄着。
這是怎樣的天賦?他才多大年紀,爲什麽能這麽聰明,有這麽好的武功,這是怎樣的天之驕子?善良,俠義,又這麽……親和,毫無架子。任何一個年輕人,不,即便是中年人有他這樣的修爲、成就、名氣,都應該能俯視所有人。
而且不會讓人嫉妒,你無法嫉妒一個彷佛與你不在同一個江湖的人。
不過同樣的姿态換成何求安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用快,他們怕你。”明不詳道,“但要漂亮。”
明大俠隻更動何求安的姿勢,不求迅捷,隻求好看。何求安練到半夜才把這一退練熟,雖然腳下虛浮,但确實有幾分模樣,至少普通人看不出破綻。
第二天的擂台,幾乎所有人都來看何求安。百步村就在随縣外三裏地,都是自家人,不少人買過何求安的包子,人不親土親,他一上場就是轟天的喝采聲。
他先對上一名持雙匕的細瘦男子,尤添火覺得他原本的武器應該是子午钺或短戟之類,匕首多少限制他發揮。
不過他能發揮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何求安能發揮多少。
擂鼓聲歇,鑼聲響起,何求安立即後退。短兵求速,對方快得意料之外,但何求安照着明不詳吩咐,開打之前就打定主意,兩顆先打兵器,兩顆打左肩右胯,四顆如風閃電馳,啪啪啪三聲響,那人雖然閃避奇速,仍是慢了半步。
他若不快,也就吃上兩記,他偏偏快,又不夠快,除了右肩左胯兩下,原本預計要打在兵器上的那下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腕上,打得他腕骨斷折,龇牙咧嘴不住大叫。
至今爲止,何求安幾乎每場都是一招緻勝,令人驚歎。
尤添火轉頭望向另一邊擂台,那場是楊冠清對上許公子。楊冠清畢竟幫他不少忙,他想看楊冠清赢。
不過等他轉頭望去時,楊冠清已落入下風。許公子長劍潇灑利落,如電如風,尤其身法詭谲,尤添火甚至看不懂他怎麽踏的步伐,有時看似往左卻是往右,有時看似矮身卻又跳起,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沒什麽懸念。
又過了三招,許公子挑落楊冠清木劍,遊刃有餘。
他覺得許公子會是留到明天最後一場的人。
何求安第二場對上的是楊冠清的哥哥楊冠全。能打到最後的幾乎都是世家弟子出身,畢竟學武除了看天份,還得看錢,有錢才能拜上好師父。
尤添火又摳了摳眼窩,摁了摁眼珠子,有些緊張。
一開戰,楊冠全不是搶快,而是立即後撤,收劍于後。尤添火看出何求安第一下專打兵器,避開第一顆石頭,這個瞧不起人的家夥果然比弟弟多練了幾年武,也更有臨戰經驗。
第二顆石頭貼着他胸口過去。
他是第一個能避開兩顆石頭的人,台下百姓驚呼出聲。緊接着第三顆從大腿,第四顆石頭從手腕處晃過。
竟然四顆都躲過了!
此時何求安與楊冠全都退到擂台邊緣,這距離可夠遠,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很有耐性。何求安将手貼在腰間石囊上,楊冠全則是手捏劍訣蓄勢待發,接着便是雷霆一擊。
教外人看來,這兩人正在對峙,再出手便是決勝。或許楊冠全是如此,尤添火想着,劍要打赢對手當然得近身,他猜測楊冠全沒有近身避開石頭的把握。
何求安根本沒有除了扔石頭以外的打法,他隻有兩扳斧,也不知道其他打法,什麽遊鬥、虛招、預判敵人退路,他全都不會。
而且他還孬,不是冒險的人,不會就不敢動,所以這場對峙,何求安根本沒有先手招可用。
鼓聲再度響起,似乎在催促兩人過招。
楊冠全有些不耐,他素來沒耐心,隻是敗給一個賣包子,前天才領俠名狀的人,他實在不甘心。
拖得越久對他越不利,畢竟他可是世家公子,有名聲,跟個賣包子的打成平手成何體統?
他大喝一聲,腳踏七星步,忽左忽右,木劍抖動,劍尖變化無方,猶如一條雙頭蛇般左右難辨。
啪啪兩聲,雙頭蛇撞上孫叔敖,打向肩膀的石頭正中目标,饒是他自尊高,也得發出幾聲慘叫。
赢了!台下百姓齊聲高呼,歡聲震天,整個随縣都在震動。辦擂台二十幾年,随縣第一次有機會本地人掄元。
還是個包子鋪老闆。
“那個許公子不是花拳繡腿能打赢的,他很厲害,至少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明不詳彷佛陷入思考。
尤添火看得出,兩天打下來,許公子跟何求安一樣一點傷都沒受。何求安靠取巧,許公子是有真本事。
“不要讓他近身。”明不詳道,“你帶十八顆上去,兩顆兩顆打,他進你退,繞着擂台兜圈子,不要慌。十八顆打完沒赢,你就認輸。”
“爲什麽不一次把十八顆打完?”何求安問,他現在信心滿滿,覺得不可能有人能避過這十八顆,“我們留着這招不就是明天用?”
“你能赢是因爲他們一開始低估你,後來又太高估你。”明不詳搖頭,“昨天五場是本事,今天這兩場其實驚險。如果他們知道你這麽沒經驗,會引誘你出手,就能避開你攻擊。”
尤添火看出何求安有些懷疑,這不怪他,他對武學所知真的太少。
“你可以對我試試。”明不詳道,“不用怕傷到我。”
何求安連忙擺着雙手搖頭。
“試試,你可以留點力。”
何求安猶豫片刻,站到明不詳面前十丈處。他對這位師父敬若天神,畢竟聽明不詳的話,自己才能打赢這兩天的擂台賽。但他還是不信,不信有人真能閃過十八顆石頭。
尤添火覺得需要殺殺何求安的銳氣,免得他太自信,自大在對戰時絕對是緻命的。
“全力扔,别怕。”他幫何求安助威。
唰唰兩聲,明不詳一個閃身,兩顆石頭落入水中,發出兩聲噗通。何求安有些放心,唰唰唰唰,連着四顆都落在水中。
“這不是你的全力。”明不詳道,“用盡全力,十八顆全往我身上打。”
何求安彎腰拾起石頭抓在手中,誠懇道:“你千萬小心。”
風聲呼嘯,這是尤添火第一次見到何求安連丢十八顆,猶如狂風暴雨,十八顆石頭幾乎籠罩住明不詳周身三丈。
有些托大了,尤添火心想,他甚至不知道明不詳該怎麽躲。
所有飛石倏忽消失,明不詳竟将十八顆石頭全都用手接下。
“這次是用手接,你可以再試試。”他将石頭交還給不可置信的何求安,這次停在約八丈處。
第二次,哐當當當,一連串緊密聲響,十八顆石頭全數彈飛,尤添火這才看清明大俠手上那條銀鏈。
明不詳又向前走近兩丈,現在是六丈距離。
“這是用兵器擋。這裏石頭很多,你再試一次。”
何求安不可置信,俯身撿了些合适的石頭,尤添火也幫他找。
這一次何求安才真的用盡全力,尤添火甚至感覺到自己頭發被激蕩着飛揚。
然而明不詳或閃避或格擋或接下,甚至擲石反擊,最後微微側身避開最後一顆石頭。
“我認識一個人,跟許公子年紀相仿,他可以在五丈内一顆一顆閃避你的飛石,還能抽空在你身上戳幾個洞。”
何求安洩了氣,原來這手絕技并沒自己所以爲的那麽厲害。
尤添火安慰道:“許公子武功不可能有明大俠這麽厲害,差得很遠。”
“其實我建議,最好别打,認輸。”
尤添火與何求安都愕然。
“戰場瞬息萬變,尤其是高手對戰,無法預料。許公子高估了你,必會下狠手,你連内功基礎都沒有。真要打,照我說的,躲遠點,兩顆兩顆打,打中赢,打完認輸。至于躲,現在不用裝腔作勢,逃得狼狽也無所謂,甯願中劍。中劍隻是外傷,千萬不能讓他近身,拳腳内傷,他若下重手……”
“你必死無疑。”
靜夜的溪邊隻有潺潺流水聲,尤添火與何求安沿着溪水回屋。
“别打了。”尤添火說道,“明大俠說得對,榜眼也有三十兩銀子,夠你過幾年好日子。”
“這樣你還差五兩。”
“啊?”尤添火訝異地喊出聲來。
何求安道:“你護送兄弟骨灰回家,弄丢了錢不好交代,我想……那家人失了兒子,又沒錢,挺可憐,打擂台而已,如果真掙到點賞銀,就分你一半,讓你帶去。”
“不用分我。”尤添火張臉漲得通紅,連忙搖手,“我是想跟你借錢,我想你要是赢了,就跟你借二十兩,我會還,一定會還。”
所以他是想幫我才答應打擂台的。尤添火覺得自己是個仗義的人,但在明大俠面前,在這包子店鋪老闆面前,他竟然覺得羞愧。
“我是真沒法子才慫恿你打擂台,但我也想你真的會赢,我就想借錢而已。”他不住口地辯解。
“這三天,我活得像個英雄,那些個什麽彭老丐、齊三爺、李大俠、明大俠,一定每日都像我這般威風。”何求安搔搔頭低笑,“我很開心,這輩子從沒這麽威風過,這麽……被尊重,被喜歡。有這三天,夠記一輩子,多少銀兩也買不着。”
“我還知道了我爺爺輩的事。”
“如果不是因爲你,我根本不會來打擂台。你不說我能打,我自己也不知道,這錢本該分你。我昨天就跟老婆說好了,分你一半,一百兩也一半,三十兩也一半。”
何求安握着尤添火的手,這雙手溫暖、結實、粗糙,而且真誠:“我臉皮薄,認輸的事,你幫我跟丁掌門講一聲。”
“這錢我一定會還你,如果沒還,就是我死在道上了。”尤添火摁着眼眶道。
二十兩,大不了再回去當海捕衙門,大丈夫花幾年掙不到這錢?
隔天,何求安一早又開始剁肉餡,就算這三天他成了大英雄,包子鋪不開張,他也沒落下郭傻子每日那十顆包子。
尤添火到随山派說何求安打算認輸的事。
“不行!”丁掌門一掌拍在桌子上,大聲喊道,“不能認輸!”
許公子的父親許六爺和張博一都在大廳裏。
“許公子武功高強……”
丁掌門立刻打斷他說話:“上場打,還得認真打,無論輸赢!整個随縣的人都在看這場比武,幾百個打擂台的武林人都在看,你他娘的沒打就認輸,别人怎麽想?以爲是我們逼你認輸!這他娘的以後随縣擂台誰還肯來,誰還肯信?人家以爲我丁養生玩假的,我能丢這臉?!”
尤添火張大嘴不知怎麽回答。
許六爺冷着臉道:“我兒子輸得起,但這樣赢,赢不起。”
尤添火不敢回話。
“輸也要輸得好看,你他娘的敢未打先認輸,老子找你們算帳!滾!”丁養生大吼一聲将尤添火罵走。
“許六爺是蘇東五霞宮許賈許六爺,他家公子許漸西。”替尤添火領路的楊冠清解釋。
“五霞宮?蘇東的五霞宮?”尤添火訝異,“怎麽會千裏迢迢跑到鄂北來?”
“許六爺的叔叔是禹餘殿主通機子,許公子功夫是通機殿主真傳,他本想安排許公子入玄武真觀服事,不過行舟掌門……說許公子年紀輕閱曆淺,沒有實績,所以許公子才參與這次打擂台。”
行舟子繼任掌門後,開始着手去除武當弊病,通機子貴爲三殿之主,連安排個侄孫進玄武真觀都不行。
“你若未打先認輸,行舟掌門肯定認爲是舞弊,丁掌門丢了臉,随縣擂台失了威信,許公子這擂台狀元……沒了公信。”
“兄弟别怕,擂台比武本就講個公信,誰上場不是帶着受傷的準備?若是打輸就挾怨報複,以後誰還敢打?我們兄弟輸了也沒找掌櫃的晦氣。”
楊冠清拍拍尤添火肩膀:“别擔心,打就是了。”
第三天的擂台,連屋檐上都站滿了人。
“照明大俠的說法,繞着圈子打,躲遠些,兩顆兩顆打。”尤添火囑咐,“甯願中劍認輸也不要讓他近身,别讓他拳腳打到你。他高估你武功,一定會用全力,你會重傷。”
何求安點點頭,上了擂台。
歡聲雷動。
當鑼聲響起,許漸西不是前進,也不是後退,他向左側繞開,右手持劍,他知道何求安會打向他的兵器。
何求安的兩顆石頭落空,立即向自身左側繞開,他步伐笨拙,因爲竭力奔跑而顯得狼狽。兩人就這麽繞着圈子,許漸西向左,何求安就向左,許漸西向右,何求安就向右。許漸西怕是誘敵,不敢急追,穩健邁着步伐,又避開兩顆飛石。
看來許公子真掌握了躲避飛石的本領,尤添火掌心攢滿汗。剩下十四顆,就算赢不了,也千萬别讓他靠近。
何求安跑不了多久,繞了三圈就開始喘,但他不能不跑。他在找擲出石頭的時機,但許漸西似乎察覺他的意圖,找着靠近的機會,他越來越難找到出手的時機。
糟了,尤添火發現許漸西的意圖,他始終保持在何求安外圈,兩人看似繞着圈子,但他在從外圈逼得何求安漸漸向内縮,一旦繞圈的距離到了場中,他便能一撲攔殺。
何求安似乎也發現自己離擂台邊緣越來越遠,他想回到邊緣,又怕被許漸西追上。這場難看的追逐沒有持續太久,何求安漸漸接近擂台中心,衆人都看出端倪,随縣的父老們緊張得不敢吸氣,現場鴉雀無聲。
猛地,許漸西向左一撲。這一撲恰恰能攔住何求安,何求安吃了一驚,忙轉身要逃。
糟糕,這是虛招!何求安無法分辨虛招實招,尤添火看過許漸西的虛實步伐,看似向左,實則向右。
果然許漸西看似向左的一撲,卻是向右撲去,正沖向何求安,何求安扔出兩顆石頭。許漸西高舉木劍,身子左側,何求安習慣攻擊對手兵器,舉劍果然引開何求安一顆石頭,“啪”的一聲,木劍斷折,許漸西身子側開,恰恰避開第二顆石頭。
許漸西棄劍埋身,踏入何求安身前七尺。他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棄劍用拳腳,無論臨機應變、事前籌劃,他都是一等一的人材。
何求安隻是眼一眨,許漸西已在眼前,雙拳轟來。
此時此刻,何求安完全不知如何應敵,面對可怕的拳腳不知所措,幾乎依靠本能地将剩餘十二顆石頭全部扔出——在這個距離竭盡全力擲出,不留一點餘地。
許漸西完全沒料到他還有這一式九發的絕技,砰砰砰砰一連數聲響,許公子大叫一聲,身子向後彈飛,倒落在地。
何求安站在原地不住喘息,有些暈眩。
現場暴起如雷的掌聲,尤添火終于舒出一口長氣。
何求安望向倒在地上的許漸西,見他掙紮着試圖起身,但情況非常糟糕。一顆石頭撞斷了他俊挺的鼻梁,打掉他好幾顆牙齒。原本何求安每一顆石頭都避開要害,打在手腕、大腿、肩膀等處,但他功夫實在太好,好到這千鈞一發之際,他還能試圖避開。
這實在是災難,他雖然避開了一些石頭,但被另外的石頭擊中右膝蓋跟左肘關節。
随縣百姓都在呼喊着何求安的名字,嘲笑許公子的不自量力……
當晚,随縣煙火燦爛,百姓呼喊着何求安的名字,慶祝随縣誕生了擂台狀元。
何求安拿到一百兩賞金,将五十兩交給尤添火,尤添火歸還了三十兩。
“這是我借的。”他重申,“我一定會還。”
尤添火問:“你之後要幹什麽?”
“繼續賣包子,郭傻子還得吃包子。這些銀兩夠我給老婆買藥,還能買塊田,把院子擴充一下,或許養幾條豬。”
明年擂台不會這麽好打,何求安這三闆斧會被識破,再來個許公子,他得被打死,而且何求安也不打算練武。
尤添火取回馬匹,将搭裢挂上,錢窩子的骨灰在裏頭。
“明大俠呢?”何求安問。
“随縣的人漸漸散了,明大俠說不定也走了。”尤添火摳着眼窩,将眼珠子摁回眼眶裏。
假若故事能停在這便好了。
尤添火離開随縣的第三天,楊冠清氣喘籲籲地拍馬追上。
“快回去,掌櫃家要出事了!”
尤添火吃驚地問:“怎麽回事?”
“大夫說許公子右手左腿都廢了,臉也毀了,許公子……他素來心高氣傲,前晚竟忍痛爬下床……他……找到佩劍,自刎了。”
尤添火大吃一驚。
“許六爺悲痛欲絕,他對許公子一向寄予厚望,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來。”
“他敢做出什麽來?”尤添火怒道,“拳腳無眼,刀劍傷人,打擂台就這麽回事!而且武當不是孤墳地,有人管的,就算他是通機殿主的親戚,行舟掌門會縱容他?丁掌門也不管他?”
“他去找了張掌門!”楊冠清喊道,“掌櫃家背着張仇名狀!”
尤添火不再打話,策馬往百步村急奔。
進入随縣時,街道是一片死寂,沒有了幾天前的盛況,即将到來的中秋彷佛也無人在意。
尤添火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來到百步村,包子鋪已成一片焦炭。
沒人說話,幾天前的百步村英雄,現在就像是禁語,沒人再提起,所有人都對這片餘燼視若無睹。
郭傻子一跛一跛地從街道盡頭走來,在廢墟前咿咿呀呀地叫着,手上還拿着磨過的石頭。他左右張望,像在找尋,他不解,無法理解賣包子給他的店鋪去了哪,賣包子給他的人去了哪。他叫着,叫聲中滿是困惑。
公理去了哪?正義去了哪?
尤添火跪倒在地,大聲嚎哭。他的左眼劇痛,眼珠子好似要掉下來,怎麽摁也摁不回去……
“明日正午……百步村外三裏,我隻能幫到這……”楊冠清低頭,“許六爺幹的事不地道,丁掌門也很生氣,以後随縣的擂台誰敢來打?可是沒辦法,許六爺的叔叔是通機殿主,這是規矩,而且張掌門想巴結……”
“我都知道,我就找許六爺!”
“這是送死。”楊冠清道,“你沒有勝算。”
“你幫我把兄弟的骨灰送到宛城,還有這二十兩跟一匹馬。”尤添火說道,“這世上不差多條冤魂。”
一個人要有多少血性才算是個好人?他親手把一個善良誠懇的好人從殷實的土地挖出來,送上高台,再點火焚燒。
他在村東口外架着帳篷等,他睡得不安穩,輾轉直至有人敲他的帳篷。
“明大俠,你還沒走?”尤添火感動又興奮,彷佛見到曙光。
“我聽說包子鋪起火,就猜到你會回來。”明不詳說道,“我趕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你竟然爲了我跟掌櫃留下。”尤添火感激不已,眼眶又泛紅。
“其實我不是爲了你或掌櫃留下,我很早就知道你們是怎樣的人。”明不詳沉思,“你要我幫你什麽?”
尤添火低聲怒吼:“我要殺了許六爺!”
“我不殺人。”明不詳搖頭,“我能幫你解決他身邊的護衛,但你不是許六爺的對手。”
“明大俠跟李大俠一起刺殺臭狼時,想過這問題嗎?”
明不詳點點頭:“我知道了。”
馬車跟着十二人的護衛從百步村駛出。尤添火蒙着臉,怒吼着沖向馬車,有勇無謀。
護衛們一擁而上,揮刀相迎,一條銀鏈伴着條白影飛來,當許賈從馬車中走出時,十二名護衛已昏倒在地。
尤添火瘋了似的揮刀砍來,但他武功低微,逼不近許賈身邊。
“你這狗娘養的!”尤添火怒吼,“你兒子自己打輸了!”
許賈同樣憤怒:“他明明可以不用下這麽重的手!”
許賈不知道何求安對武學的判斷如此粗淺,何求安一直很收斂,然而前一天明不詳的表現驚着他,他錯估了許公子的能耐。他怕死,所以使盡全力反擊,他以爲許公子至少能躲過大半,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但現在有什麽好解釋的?許賈一掌擊中尤添火肩頭,尤添火在地上滾了兩圈,握着刀怒吼着咬牙再上。
許賈雙掌推出,忽地背後風聲響動,許賈一掌拍去,是三四顆石頭,軟弱無力。
郭傻子咿咿呀呀大叫着,手上拿着一塊大石頭,那是他磨石用的大石,跛着腳奔向許賈。他如此笨拙,許賈一掌就打碎他的髒腑,但他不認識郭傻子,不知道這是一個傻子,不明白傻子的反應不同于常人。
郭傻子沒被劇痛影響,而是将手上的石頭敲向許賈,不重,足夠讓他頭暈腦漲。
尤添火撲來,長刀刺出,許賈一掌拍向尤添火胸口。暈眩使這一掌偏了些,擦中尤添火胸側,但也足夠重創。
尤添火長刀穿入了許賈的胸口,咬牙一劃,劃出大片血迹。許賈扣住他手腕,折斷他臂骨,卸下長刀。尤添火長聲慘叫,許賈以爲勝券在握時,尤添火攬住許賈腰部奮力一推。
隻推開兩步,許賈腳下一空,向後倒去。
是陷阱,下頭布滿尖刺的深坑,那是尤添火在海捕衙門學會的技能,隻會用在逃犯身上,永遠不會用到權貴身上的技能。
在尤添火要跟着墜入陷阱時,一隻手拉住他衣領,将他提起。“明……大……俠……”尤添火呻吟着,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他被放在草地上,明不詳回身去看郭傻子。郭傻子已經死了,死時眼神依舊迷茫。
他真的知道自己是爲了什麽而來嗎?
明不詳對着郭傻子的屍體沉思許久,又從尤添火的搭裢中翻找出一張李景風的通緝圖紙扔在陷阱裏,落在許賈被穿刺的屍體上,随即背起尤添火,在暮色降臨前飛身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