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六年 二月 春
天空一如既往的陰沉,草蠅圍着腐草嗡嗡作響,野草堆中伏着隻小蝦蟆,不住吐着舌頭享受盛宴。
小春館面對一條小徑,小徑兩側被矮樹林包圍着,附近沒有其他店家,就野店來說,小春館算得上體面,店家周圍野草清理得幹淨,還有不漏雨的屋頂,放得下四張桌子的大廳,能整治出不難吃的三菜一湯,還有便宜的包子饅頭,最多隻爛半顆的桃子,帶點黴味的桂圓與幾壇劣酒。
有這樣的底氣,當然是因爲這條通往壽縣的小徑不乏路客,壽縣在蒲東北邊,是蒲浙贛三地交界處,多丘陵,地形崎岖,密林遍布,容易藏躲,是亡命徒遠遁之地,也是蒲浙走私要道,小春館離着壽縣不遠不近恰好五裏,就赢在僻靜兩字。
也就是這麽個僻靜處,就好說些閑話,那個大鼻子的醉漢還趴倒在桌上,另一張桌前兩個縣裏人就開始絮絮叨叨,聊起新進的刑堂堂主。
“聽說他來的那天,分舵主把堂裏上下打掃個幹淨,還親自把門口那串金葡萄取下擦淨。弟子們挨個站隊等他點名,威風大呦。”
葡萄指的是丐幫分舵門口挂着的銅麻袋,累累交疊,形如葡萄,丐幫弟子身份以麻袋作爲表征,門口挂的銅麻袋有幾口,裏頭身份最高的舵主就是幾袋,降龍殿挂的是十袋,三省總舵九袋,蒲東分舵之類是八袋,壽縣分舵還在蒲東分舵底下,就是七袋。
“洗舵主該高興才對,巴着條龍尾巴,沾着個指甲蓋幹系,讓幫主記得姓名,以後都有高升的指望。”
“你說這渾話,土地公桌下供個關老爺,這不叫土地公站也不是,趴也不是,能高興起來?廟小神仙大,洗舵主巴不得他快走。”
正說話間,門口走進一人,引得兩人注目,那壯漢着件尋常可見的藍色單衫,兀自滿頭大汗,進了小春館,點了盤鹵牛肉,篩壺劣酒,坐下就大嚼大吃。
聊天那兩人見他尋常,雖是個生面孔,料來是路客,也不理會,繼續聊着新進刑堂舵主的事。
“是說福州分舵主好歹也是八袋,壽縣刑堂六袋,一扒子少兩口,尋常人一輩子都升不着兩袋呢。”
“沒被砍頭都算好啦。”那人壓低聲音道:“我有親戚在福州,說他是放了艇戶上岸,害死兩百多人才被扔到這來。”
“原來是個害人的傻子。”另一人搖頭低歎。
鄰桌的醉漢在兩人沒察覺的時候,微微抽動身子。
喀的一聲,一匹馬停在小春館門口,馬上壯漢約末八尺高,腰懸大刀,額頭與下巴都有傷痕,瞧着便不是善碴,一進小春館,便吆喝道:“有包子嗎?裝二十個,肉餡的。”
掌櫃應聲好,忙去張羅,壯漢左右張望,瞧見之前進來那藍衫客,細細打量,見他滿身大汗,問道:“兄弟瞧着怕熱,哪裏人?”
藍衫客答道:“天上的紙鸢地上的鬼,哪處有風哪處飛。”
這兩句江湖黑話一出口,方才聊得盡興的兩人頓覺危險,忙起身結帳,溜之大吉,唯有那醉漢仍趴在桌上動也不動。
壯漢聽他這樣回答,哼了一聲,轉身走出客棧,從馬囊上翻出疊紙張,逐一察看,那藍衫客也起身,掌櫃的知道不妙,忙喊道:“好心大爺,哪地的買賣哪地算,好瓜哪有屋裏摘,您倆躲雨犯不着拆人家屋檐頂。”
看來這掌櫃經曆不少,這黑話也說得麻溜。
壯漢提了腰刀,站在門外喊道:“路歸雪,冀地人,懸賞一百五十兩?”
路歸雪把片牛肉塞進嘴裏,應了聲:“是。”又道:“一百五十兩挺重,你端得動?”
壯漢答道:“等我吃個包子,力氣足了,就能端了。”說完走到櫃台,喊道:“先來兩包子擋擋餓。”掌櫃的忙遞上包子,還貼心送上一壺水,壯漢大口吞下,正要去門口,掌櫃忙道:“客倌,還有十八個包子小的都幫您先備下,您一并先把帳結了。”
壯漢咧嘴笑道:“怕我死了沒人會鈔?我要死了,這十八個包子誰吃?”
掌櫃尴尬道:“您發财,我生光,二十個包子也才一百文,落地都沒幾聲響,好歹是筆買賣。”
壯漢把錢囊往桌上一推:“都給你了,我發不了财,你就幫我燒金紙。”
掌櫃的大喜,将錢囊收入懷中。壯漢迳自走出門外,把馬牽到樹旁,提了腰刀,就站在小徑上等着。路歸雪夾完最後一口牛肉,也付了帳,嘀咕罵了聲:“是個憨熊。”從腰間抽出一截兩尺長熟銅短棍,便步出小春館應戰。
铿的一聲響,是大刀與銅棍交擊,兩人動作極快,大刀的劈空聲,短棍的揮擊聲獵獵作響。
能值一百五十兩,不是背了大案,就定然是個紮手貨,海捕衙門中敢獨身摘瓜,也定然是個高手,這兩人的自信從兵器撞擊的聲音就能判斷,沒個七八名弟子,怕是連近身都辦不到。
掌櫃的伸長了脖子,他雖沒有出門看熱鬧的膽氣,從縫隙裏瞧着人影閃動倒也有趣。
沒多久,撞擊的聲音越來越密集,大刀用于砍劈,撞上短棍這種硬兵器不能一直硬接,接多了刀口卷曲,刀就不好使,顯然是路歸雪占據上風,逼得壯漢不得不揮刀格檔,這也能從掌櫃緊皺的眉頭判斷,這回摘瓜子得撞上流星槌。
不久後,壯漢唉呦一聲,大腿上挨了一記,雖然皮粗肉厚,這一下沒把腿骨打折,但行動已然不便,路歸雪步走八方,兜着身時敲時刺,壯漢騰挪不便,越加支绌,幾招過後,壯漢背上挨了一記,身子前仆,路歸雪得勢不饒,一棍子敲向壯漢腦門。
啪的一聲,卻不是腦門碎裂的聲響,倒像是打在手心上,聲音悶悶的,這一棍确實也打在手心上,路歸雪擡頭一看,不正是客棧裏那醉漢,隻見他雙眼惺忪,把那柄熟銅鐵握在手心。路歸雪這下打實都能把腦漿打出,就被這人這麽不輕不重收着,不由得吃了一驚,怕壯漢揮刀反擊,忙扯銅棍向後一躍,果然那壯漢得了空子,一刀劈來,刀尖幾乎是貼着肚皮過去。
路歸雪知道讨不了好,當機立斷,轉身就逃。壯漢忙喊道:“别讓他跑了。”起身欲追,見那醉漢無意去追,壯漢着急道:“他值一百五十兩,我分你一半!”
那醉漢打個懶腰,道:“我不差錢。”說罷,邁着步伐,踢着路上碎石離開。
壯漢又急又惱,估計追上也不是路歸雪對手,不住低聲嘀咕咒罵,摸摸鼻子回到小春館,向掌櫃的讨回錢囊,上了馬,迳自離去。
那倆在小春館嚼舌根的客人,趕忙兒回到壽縣報案,正在刑堂門口指手劃腳,卻見那醉漢晃悠晃悠走入刑堂,忙指着醉漢道:“這醉漢那時也在小春館,他有見着。”
詢問的刑使見着醉漢,忙恭敬問道:“徐刑堂,聽說小春館那有通緝犯出沒?”
那倆客人聽說他就是新來的刑堂堂主徐少昀,頓時臉色慘白。
徐少昀嗯了一聲,什麽也沒說,回到刑堂書房,掩上房門,呼呼大睡。
※
“你得找點事幹。”陳淩崖說道:“有刑堂的堂主見着通緝不抓的嗎?”
陳淩崖是徐少昀好友,現任浙地西池幫掌門,馀州分舵主,七袋弟子領八袋職銜,長得一對招風耳,臉上有幾點雀斑跟幾分書卷氣,大多數時候他喜歡書生裝扮,說話斯文,微笑時特别禮貌,但偶而也會冒出幾句粗話。除了配劍,他擅用的武器還有手中那柄鐵骨折扇。
他年紀很輕,隻比徐少昀大兩歲,能當上掌門跟分舵主是因爲父親早亡,又是長子,繼承家業後,倚仗着西池幫在浙地的勢力當上分舵主。徐少昀在浙地長大,兩家有交情,先輩上是姻親,與他打小相識。聽說自己被貶的事,陳淩崖特地告假來看。
徐少昀很承他這份情。
“我不幹事也能步步高升,幹了事,指不定還砸鍋。”徐少昀擺擺手:“罷了,等過幾年哪個分舵有缺,我就去補個缺,反正有我的活。”
“再兩個月就要成親了。”陳淩崖說道:“你是不是該回去了。”
婚事爹會籌辦,婚期也定了,用不着自己出力。隻要趕得及磕頭拜天地,就算成親前一晚到家都行。徐少昀搖搖頭:“你都來了,陪我喝兩杯?”
“你這有沒有冰塊?”陳淩崖抱怨:“現在還是二月天,就熱得不成活了。”
他皺着眉頭,不停扇着手上那柄鐵骨折扇,閩地濕熱,尤其壽縣多丘陵,處處是蟲蟻蛇蜂,難爲他這身嬌生慣養的細皮嫩肉,也算是爲朋友豁出去了。
“這裏就是個七袋分舵,不是你家,哪來的冰窖?而且壽縣是在蒲地,别說現在沒冰塊,臘月也沒雪。”
“虧你住得慣這破地方。”陳淩崖嘀咕兩句,又問:“我聽說點蒼的車隊已經過了湘地,剛進贛州,你就對你媳婦一點興趣都沒?”
“下聘後就不能見面。”徐少昀道:“你不懂規矩?還是你想幫我過眼?”
陳淩崖道:“我身份低微,沒本事唐突佳人,反正你啥事也不幹,不如出去走走,偷瞧幾眼,心底好踏實,要不悶在這也得熱出病來。”
“我還是刑堂堂主,有公事。”徐少昀說道。
“那你他娘的倒是去抓兩個通緝犯啊。”陳淩崖罵道。
陳淩崖沒有待太久,隻勸徐少昀兩天便帶着滿身蟲咬回馀州。
從麒麟兒到家族之恥,也就是幾天的事,或者說,也就是一晚暴雨後的事,他曾是父親寄予厚望的孩子,南嶽天王門密傳天王十三掌跟大回天心法他很早就領悟妙谛,他甚至比父親同齡時武功更高。
雖然他并不認同父親某些作爲,但作爲徐家子弟,他還是希望自己能揚眉吐氣,至少不丢父親的臉。
但最讓他難過的,并不是因爲他讓家族丢臉,也不是流放到這野地,而是别的原因。
無所事事,一直喝酒也不是辦法,他找上分舵主,恭敬道:“我要回家成親,想請兩個月假。”
分舵主哪敢不允呢?
※
徐少昀不知道點蒼的車隊到了哪,照理而言多半是會停在柯城,那是入浙後第一個大縣。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這麽想見這位點蒼大小姐,九大家的姑娘,這些名門淑女多半如同他姐妹、嫂子那種大家閨秀,剩下的就是些性子上的約略不同,這些約略不同最後都會以丈夫拿主意告終,以緻于實際上分不出太大差别,自己作爲聯姻鞏固兩家情誼,也不至于對妻子苛虐,多半是相敬如賓,就這麽過一輩子。
他就想找點事打發日子。
徐少昀抵達柯城時,點蒼的車隊還沒到,聽說才剛入浙地不久。
要怎麽見着新娘?徐少昀想着,照理來說車隊會停在柯城過夜,當地分舵會接待他們,混進分舵裏偷瞧或許可行,不過混進分舵不容易,他這才想起自己沒帶令牌出門,是說,動用令牌不就天下皆知,消息傳出去也不好聽。再說了,這種大家閨秀多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是婢女貼身照顧,就算混進分舵也未必見得着面。
不若沿途偷跟着,在野路上找機會?
這挺冒險,護送點蒼小姐的車隊肯定周密。
沒更多的消息,隻有試試,徐少昀順着預估點蒼車隊的來向走去,約莫走了百來裏路,黃昏時抵達常縣,常縣是個小地方,也就住着幾千人,因常江經過而命名,當地門派是常山門,是個小門派。縣裏最好的客棧是常水客棧,面常江而建,離岸邊不過百丈距離。
徐少昀住的當然是最好的客棧,他不差錢。
要怎麽見着這位姑娘呢?假若他們在常縣過夜?大小姐總是要走出轎子吧。不過點蒼定然會保護大小姐,靠得太近不可能,離得太遠看不清。
徐少昀推開窗戶,正自沉思,忽見江面上閃過一點火光。
嗯?徐少昀正覺眼花,過了會,又是一道火光一閃而過。閃了兩次?又過了會,江面上又閃過一道亮光。
是暗号?這深夜中在江面打暗号,八成所圖非善。徐少昀從窗口一躍而出,他武功高強,落地時隻發出些微聲響,沒驚動巡夜守衛,迳自往江邊奔去。這才百馀丈距離,但黑夜視物極爲不便,他幾個縱躍已到河邊,不見江面沿岸有任何動靜,隻有風吹草動的窸簌聲。回頭望見岸上人影閃動,一個縱身上前,手一伸,正要拿人,卻見原來是名老婦人打了桶水正要回屋,徐少昀連忙縮手,卻驚着老婦,晃濺了小半桶水到身上,那老婦瞪大眼罵道:“哪來的瞎眼貓。”
徐少昀一時答不出來,反問道:“現在宵禁,你出來幹嘛?”
老婦人道:“我去河邊打水,也就幾步路的事。”
徐少昀道:“我是刑堂弟子,宵禁後不許出門,念你年老,下回見着定然重罰。”
老婦人被他一吓,唯唯諾諾,提着水趕回屋裏去。
徐少昀回到客棧,一時也沒有頭緒。
莫不是有人要打點蒼車隊的主意?
這聽着就不可能,莫說點蒼車隊定然重重保護,要劫車隊,荒道上劫還有些道理,這常縣不大,至少也有幾百門派弟子,又有居民百姓,這不更冒險嗎?
或許隻是自己多心,徐少昀想着。
第二天一早,徐少昀就去常山門周圍堪地形,這一走無功而返,常山門周圍都是平房,若是跳上屋檐看,怕不被人射下來。
他捏了捏鼻子,看來沒指望,不若混在人群裏,若是點蒼車隊經過,再瞧瞧有沒有機會見着諸葛大小姐。
黃昏時,遠遠就能瞧見點蒼的虎符旗在風中飄蕩。看來今晚是打算在常縣休息。
車隊聲勢浩大,除了諸葛大小姐的馬車外,後頭的嫁妝就有十馀車之多。騎手前後簇擁。爲首那人年約五十,黑白斑駁的灰發齊齊後梳,細眉大眼,神色端凝,着件墨綠繡花錦袍,身材壯碩,尤其一雙手手臂格外粗壯,顯然是外家功夫高手。
他沒去算有多少人,總之至少有三百人上下。
如此浩浩蕩蕩的車隊進城,自然引得百姓圍觀,徐少昀就混在人群裏,想看看諸葛悠是否會下車,常山門早命弟子清空街道,驅趕百姓,隻見那高手引着馬車跟載着嫁妝的車隊進了常山門内院,卻不見馬車裏人影。
徐少昀有些失望,又聽常山門弟子在驅趕人群,隻得回到客棧另想他法。
常山門雖大,也容不下幾百人住宿,其馀點蒼弟子或居客棧,或住民居,都在常山門附近。
摸進去偷看是不可能,這裏外幾百人層層疊疊護着,就算是齊三爺也辦不到。
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他法,徐少昀忽地想起昨晚異狀,推開窗戶望着常江,忽地又見着江面中有點火光一閃,猶如螢光稍縱即逝。
徐少昀心中更疑,定睛再看,果然又是一閃。
一定有古怪。
不一會,燈光三次閃動。
徐少昀翻身而起,正要從窗口躍出,忽地心想不對,此刻常縣有貴客在此,宵禁戒備以比往都嚴,若是輕舉妄動,立時就要被發現。他正思索對策,忽地聽到樓下有人呼喊:“常山門失火啦,常山門失火啦。”
徐少昀吃了一驚,此時動用輕功必遭注目,忙下樓開門,不遠處常山門火光乍現,街道上滿是點蒼弟子與常山門弟子。
徐少昀見街上不少百姓圍觀,忽地見到人群中有張熟悉面孔東張西望,不一會便消失無蹤。
是那個叫路歸雪的通緝犯?他怎麽會在這?
這樣的通緝犯敢出現在縣裏,定然有所圖謀,是什麽圖謀?該死,自己壓根就不知道路歸雪是犯了什麽事被通緝,是殺人放火,還是偷搶拐盜?
徐少昀心念電轉,忽地明白,擠過人群,繞上屋檐,往河面燈火方向奔去。
果不其然,不一會,兩道人影擡着一個四尺大箱子,快步向岸邊奔去,其中一人正是路歸雪,一艘接應的小船就停在岸邊。
趁火打劫,燈火就是接應的信号,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打劫諸葛家的嫁妝。
不過也不關自己的事……點蒼少了一箱嫁妝,頂多之後補上,反正也是點蒼付帳。
眼看那兩人已将箱子搬上船,徐少昀提不起勁去阻止,那些都是錢,點蒼跟丐幫都不缺錢。他正要離開,忽地又想起:“假如立了這功勞,不就能混進常山門,那就能見着諸葛悠了。”
這一轉念,他縱身飛下,直奔河岸,那小舟已經離岸四丈,徐少昀飛身一躍,半空中一掌劈下,掌風淩厲。
他所使的天王十三掌,乃南嶽天王門密傳,天王門本是蒲地少林旁枝,創派人趙始陽本是少林弟子,他天賦異禀,悟性極高,改良多種少林武學,将原本至剛至陽的大金剛掌精進變化,另辟蹊徑,創立天王十三掌,掌力剛烈之中兼具柔韌之力,他未學易筋經,便配合天王十三掌自創大回天心法,使天王十三掌威力倍徙,趙始陽還俗之後,建立南嶽天王門,所謂天王,即爲金剛之意。
徐少昀這掌還未落下,船上人已覺勁風撲面,路歸雪舉起銅棒向上一迎,啪的一聲,銅棒險些被震脫手,心下大駭,徐少昀落在舟上,左掌向撐船的船夫拍去,他不知這船夫武功高低,這一掌隻用三成力,右掌卻蓄勢待發。若是對方能可抵擋,右掌便跟着推出。
那船夫武功低微,哪知高低,舉手去擋,喀的一聲,臂骨斷折,那船夫大叫一聲,摔落水中。路歸雪喊道:“你别動手,這紅貨我分你一半,那得有幾千兩。”
徐少昀笑道:“就是一兩我也不要,我就拿着他回去領賞。”
路歸雪知道不是徐少昀對手,咬牙道:“你能領多少賞?幾十兩,幾百兩?你七我三,我們分了。”
徐少昀道:“我就打死你們,把這箱獨吞了,你們又奈我何?”
路歸雪臉色慘白,恨恨道:“行吧,是爺秫米,認哉。落入水裏的是我兄弟,我得去救。你若願放我一條生路,讓我們靠岸吧。”
徐少昀也沒興緻殺他,于是道:“行,随你。”
那路歸雪将船劃近落水那人身邊,伸槳将他撈起,常江不寬,隻一會便到對岸,路歸雪三人恨恨地走了。
徐少昀志滿意得,正要取槳撐船回對岸,順手推了推那箱子,隻覺那箱子沉甸甸,怕不有百斤重,心想:“什麽禮物這麽重?莫不是個大玉像?”
點蒼盛産玉石,但若是這麽重的玉像,也是極爲難得,徐少昀不由得好奇起來,此時正當黑夜,隻有月光,于是點起火折子細看那箱子,原來竟沒上鎖,這又不禁疑惑,鎖頭都沒上,點蒼辦事這麽不利索?
他掀開箱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那大箱子裏竟蜷伏着個姑娘。
見鬼了,所以路歸雪不是偷紅貨,是他娘的擄人?
不是,這姑娘又是誰?
月光稀微,徐少昀隻得把火折子靠近看,隻見那姑娘身着華服,閉目沉睡。
難道是……點蒼的小姐?
就算是夜榜也不敢幹這綁架點蒼大小姐的活,他娘的一個小小的路歸雪,竟然打起擄劫點蒼大小姐的主意?這是向天借了幾顆膽?還是嫌棄子孫多,想留三代獨苗?
他正疑惑間,那姑娘嘤的一聲,悠悠醒來,見着徐少昀,慌忙直身,咚地一聲撞上箱子,這才發現自己身在箱中,周圍是天地星辰,驚叫道:“你是誰,抓我作什麽?”
徐少昀怕她聲張,到時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忙捂住姑娘嘴巴,低聲道:“我是救你的,别怕,我馬上送你回去。你别叫。”
那姑娘顫着身子微微點頭,徐少昀這才把手放開,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妾身諸葛悠,是點蒼掌門女兒,請公子……公子送妾身回常山門,有賞金,會有很多很多賞金。”這姑娘顯然受驚過度,泫然欲涕。
她果然就是諸葛悠,徐少昀心想,這下子總算見着自己未來媳婦,此行目的也已達成,于是把火折子靠近細看,隻見這姑娘一對深深的卧蠶,像是兩道彎月托着眼睛,帶着幾分嬌俏。
諸葛悠見他看得入神,忙問道:“公子又是誰,妾身怎麽會在這?”
徐少昀正要自承身份,又想:“自己稍後要護送她回去,若是表露身份,不就讓人知道徐家少爺想偷看媳婦,特地大老遠從蒲地趕來浙地,還深夜帶走媳婦,隻怕成爲笑柄,若不親自送回,她被人擄走,深夜獨歸,也怕名聲不好。”
沒必要丢這臉,徐少昀靈機一動,道:“在下陳淩崖,現任浙地西池幫掌門,馀州分舵主,是徐三少爺的好朋友。”
“你怎麽會在這?妾身……又怎麽在這?”她又問了一次。
“有人想挾持你,恰好被我撞見,我把壞人打跑了。”徐少昀道:“至于我……”
“是……是徐三公子讓你來偷看我嗎?”諸葛悠低頭羞問道。
徐少昀尴尬道:“是,啊,姑娘快起來。”
諸葛悠這才從箱中起身,徐少昀見她舉止端莊,看樣子真是諸葛家大小姐。
“可是誰要抓妾身?”諸葛悠不解:“抓了我要換錢嗎?”
這也是徐少昀百思不得其解之處,要錢搬紅貨就好,再說看路歸雪的模樣,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搬走的是個活人。于是又問:“姑娘是怎麽進到這箱子裏的?”
諸葛悠道:“我暫住在常山門小姐的閨房裏,正要就寝,剛吹熄蠟燭,忽地覺得暈暈迷迷,醒來後就在這了。”
“忽地暈暈迷迷?那可能中了迷藥。”徐少昀自言自語,問題不在這,問題在于點蒼戒備何等森嚴,那人怎麽把大小姐裝進箱裏,又怎麽被路歸雪搬出來?
路歸雪肯定沒這本事,一定另有高手,或者……内奸?
不管這些事,先把點蒼大小姐送回去再說。徐少昀道:“姑娘,我先送你回去。”
諸葛悠忽驚道:“有人來了。”
徐少昀一回頭,隻見一團火光正逐漸靠近,那人身法好快,隻一個眨眼便奔至面前,諸葛悠身子一縮,躲到徐少昀後面。徐少昀見那人提着火把,年約五十上下,青衣勁裝,臉容消瘦,當下護着諸葛悠,沉聲問道:“老先生是誰?”
那人見着諸葛悠躲在徐少昀身後,也沉聲喝問:“閣下何人?”
徐少昀道:“在下陳淩崖,現任浙地西池幫掌門,馀州分舵主,是徐三少爺的好朋友。”
老者見他客氣,也道:“在下點蒼,硬爪黃柏。”
徐少昀訝異道:“你是點蒼的人?”
“他不是!”諸葛悠尖叫一聲,揪着徐少昀袖子:“他不是黃師伯,妾身不認得他。”
徐少昀心下起疑,望向黃柏,黃柏恭敬道:“大小姐别胡鬧,快跟我回去。”
諸葛悠急道:“我不要,他不是黃師伯。公子,我不認識他,你不要把我交給他。”
黃柏尴尬道:“大小姐,您這樣我回去會受罰的。”
諸葛悠焦急道:“我真的不認識你,啊……”諸葛悠像是想到什麽,驚慌道:“公子,别被他拖延時間,他在等幫手,你先帶我走,反正你要帶我回常山門。我跟着你回去,等見到池師伯就安全了。”
黃柏道:“那公子與小姐随我一起回去。”
諸葛悠道:“你如果真是黃師伯,怎麽會一個人追來?你一個弟子都沒帶?”
黃柏道:“其他弟子輕功跟不上,我怕大小姐跑丢……”
諸葛悠焦急道:“你若是真的,回去帶點蒼弟子來接我,把池師伯帶來就是。陳公子陪着我在這等着。”
黃柏猶豫道:“大小姐、陳公子,我們一起回去。”
諸葛悠緊緊抓着徐少昀袖子,害怕道:“我不要跟你走,我都不認識你,陳公子,别聽他的,那是陷阱,路上肯定有埋伏,他在拖延時間。”
徐少昀也覺得這老人古怪,尤其他武功高強,單這一人就不好應付,如果跟着他走,真有埋伏,怕自己無法應付,于是道:“前輩,大小姐跟着我很安全,您先回去,帶着點蒼人馬來接大小姐,也好免去我疑心。”
黃柏看他年輕,冷聲道:“陳公子,在下職責所在,好言相勸隻是禮貌,你救了大小姐,别逼我傷你。”
徐少昀見他神色也不似做僞,但他若真是黃柏,諸葛悠沒理由這麽害怕。
無論如何,諸葛悠是點蒼大小姐,與其分辨真假,倒不如自己親自送回才是最安妥,于是道:“前輩也莫逼在下動武。”
黃柏見話說不開,箭步搶上,五指成爪,瞧這功夫,徐少昀更是驚疑不定,當下左掌拍出,一股渾厚掌力迎了上去。
黃柏一縮手,喝道:“好功夫!”随即扔下火把,雙手連環,如鬼影幢幢,徐少昀見眼前爪影紛紛,不去拼他指力,雙掌化圓,隻一格,将黃柏爪影隔開,同時雙掌向前一推,一股大力往黃柏胸口推去。
黃柏料不到他掌法如此精妙,側身避開,雙爪拿他雙肩,這爪子要是搭上,肩膀立刻脫臼,徐少昀知道利害,聳肩出掌,也打向黃柏雙臂,這兩掌打的是靠得更近的手臂,對方雙爪隻要拿實,就這兩掌也足以打斷他臂骨。
兩人拆了幾招,徐少昀本不想下重手,卻又想到:“綁架點蒼大小姐絕非易事,若這人真有幫手,我在這拖延豈不是中計?”腳下一掃,逼得黃柏退開兩步,徐少昀長嘯一聲,雙掌齊推,黃柏忽地喊道:“大小姐别走。”
這兩掌黃柏原本能接,這一分神,格檔慢了半手,徐少昀撥開他雙臂,在黃柏胸口印了一掌,黃柏騰騰騰向後退了七八步,嘴角見血,若是性命相搏,這一掌已重創黃柏,但徐少昀不想傷人。隻用了五成功力。徐少昀轉頭望去,諸葛悠已經上船,船隻飄在三丈開外,隻見諸葛悠舉手高喊:“陳公子快上船。”徐少昀快步奔出,一躍而起,恰恰落在船上。諸葛悠忙劃船離去。
黃柏欲待要追,氣血翻騰,眼看船已離岸六七丈,隻得悻悻然離去。
“你怎麽先跑了?”徐少昀埋怨道。
“妾身害怕……”諸葛悠低着頭,像做錯事的孩子。
徐少昀知她方遇驚險,心神未定,也不怪她,取過槳道:“我送你回去。”
諸葛悠點點頭,徐少昀劃槳就要到對岸,隻見岸邊火光通明,看來有許多人在點火把找諸葛悠。
“公子累了吧,喝杯酒?”諸葛悠忽地說道,取出腰間葫蘆,遞給徐少昀。
“姑娘随身帶着酒?”徐少昀訝異問。
“性喜淺嘗,家父不允多飲,說是……失了莊重。每日一杯,權當止瘾。”
徐少昀心想,這是姑娘家用過的酒壺,于是搖手道:“不了。”
諸葛悠低聲道:“公子救了妾身,權當禮敬,還是……公子嫌棄?”
徐少昀見她失落,隻得道:“多謝姑娘。”說罷接過葫蘆,不敢就口,高舉過頂,酒水傾下,香味甘醇,果然是好酒。
他将酒壺遞還給諸葛悠,一會後,諸葛悠問道:“公子忙了半夜,累了吧。”
徐少昀正要回話,忽地一陣頭暈,笑道:“是有點……困。”
諸葛悠定定看着徐少昀,笑道:“陳公子真是有趣。”說着站起身,将酒壺裏的酒倒空,徐少昀見她舉止奇特,正要開口詢問,又是一陣頭暈眼花。
“你連番動武,又劃船,酒又助血氣,昏得更快。”諸葛悠呵呵笑道。
什麽酒氣……什麽昏……她在說什麽?徐少昀沒想明白,眼前一花……
“你真是個傻子。”
※
再次醒來時,徐少昀發現自己全身濕答答,被綁在一根木棍上。
顯然自己是被潑醒,他還沒有弄清楚情況,隻覺得有點冷。
第二桶水潑來,把他嗆得鼻子胸口難受,忍不住咳嗽。
“大小姐去哪了?”
坐在他面前的,是點蒼那位領軍。
不知道他在問什麽,徐少昀什麽都搞不清楚。
“你知不知道大小姐去哪了?”
“我腦袋還很亂。”徐少昀問:“怎麽回事?”
“再說一次你是誰?爲什麽會來常縣?又爲什麽要幫大小姐逃走。”
徐少昀總算恢複些神智,答道:“我叫陳淩崖,現任浙地西池幫掌門,馀州分舵主,是徐三少爺的好朋友,我什麽都不知道……你不信,帶我去西池幫問人就知道……要不,帶我去大點的分舵……”
最好不要,如果現在身份揭穿,那臉真的丢光了。
“我沒不信,我們發現你時,你被扔在岸邊,船隻已經不見,我知道你也是被大小姐騙了。”那壯漢道:“我就是要問清楚。”
“我……好奇三公子的媳婦長怎樣,就……來到常縣。”
自己的臉丢光了,隻好借一點别人的臉來丢。徐少昀把事情始末說了大概。幸好黃柏在場作證,他雖憤恨自己胡鬧,但礙于丐幫點蒼兩家的顔面也不追究,再說,點蒼有更大的麻煩要徐少昀隐瞞。
“大小姐跑了。”那壯漢便是聞名的點蒼高手,外号隻手翻江的池作濤,隻聽他道:“車隊會繼續前進,我們會找回大小姐,你保密這件事,我們就不向徐幫主禀告是因爲你讓大小姐逃走。”
“大小姐不想嫁嗎?”徐少昀感覺到自己被侮辱,其實他本來也不覺得諸葛悠是真心想嫁他,九大家的兒女,想嫁娶自己要的,就是難如登天。
但他現在有種被諸葛悠看不起的感覺,雖然諸葛悠并不認得他,但因爲昨晚的遭遇,徐少昀反而覺得落實了自己活該被看不起的屈辱。
“我們是屬下,不清楚大小姐怎麽想。”池作濤回答。
“大小姐是怎麽逃走的?”松綁後,徐少昀又問,他想不通諸葛悠是如何在戒備森嚴的點蒼車隊裏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又怎麽被路歸雪帶走。
“先是庫房起火,大家去救火,後來又是大小姐房間起火,大家又去救火,等滅了火,就發現大小姐不在房裏。”
“大小姐買通夜榜?”
“大小姐一路上都被看着,沒法跟夜榜談事,而且她也不可能知道在點蒼以外的針。”
這倒是沒錯,即便是自己,離了丐幫領地也不知道哪裏找夜榜的針。他還想再問,池作濤卻道:“你不必再管這件事。”
點蒼的車隊照着預定行程,繼續往紹興去。他們可能會走慢一點,拖延一點,好方便找到大小姐才回去。
他無法想象這批車隊抵達紹興時,如果沒有新娘,那會多尴尬。
事情結束了,想見的人也見着了,剩下是點蒼的煩惱,回紹興等結果就好,徐少昀回到客棧,左思右想,卻是越想越不滿。
假若諸葛悠回來成親,就會知道丈夫就是那個被她耍得團團轉的傻子,假若諸葛悠不回來成親,自己不但還是那個被耍得團團轉的傻子,還是個被抛棄、看不起的丈夫。
孰可忍,孰不可忍!
徐少昀從床上跳起。
自從福州一案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想做一件事”的沖動了。
那件事之後,他灰心喪志,自覺對不起死去的兩百多村民,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徐家名聲,甚至想以死謝罪。
但讓他心寒的是父親的态度,比起兩百條人命,父親更在乎的是徐家的威望,他從父親的态度看出,父親不在乎自己害死幾條人命,不在乎那兩百馀個村民,他在乎的隻有一件事,自己讓他丢臉了。
那一刻起,他對自己失望,也對父親失望。他不再想用表現良好來讨父親歡心,所有政務上的工作對他沒有意義,他也很清楚,即便自己什麽都不做,最後也會被推上某個高位,或許是個總舵,又或許是長老,他總會被放到父親棋盤上最合适的位置,用來鞏固家族的權力。
而已經足夠富有的徐家,也不用爲了俸祿汲汲營營。
他再也找不着想做的事。
但諸葛悠激起他的好勝心。
他一定要親自抓住這娘們。
他或許不知道諸葛悠是怎麽逃的,但找到諸葛悠或許還比較容易一點,他畢竟是刑堂堂主,很清楚去哪裏找線索,徐少昀快馬加鞭趕到柯城,找了鎮上最大的一間當鋪。
“今天早上有沒有一個姑娘來當值錢的珠寶或黃金?”他問:“那姑娘有沒有說她去哪兒了?有沒有問路,又或者,她有沒有問哪兒好玩?”
找完當鋪後,他到了馬市。
“那姑娘買了什麽顔色的馬?”他問:“來買馬的姑娘不會太多,你記得她問過什麽嗎?”
連他自己都意外的,是諸葛悠并沒有遠遁,就近在柯城北邊三十裏的石梅嶺,那幾乎一下就能找到。
這反而讓他覺得太容易了些,雖然如此,見到諸葛悠時,他依然激動萬分,他若無其事地繞到諸葛悠面前。
“你怎麽找到我的?”諸葛悠不可置信。
“兩樣東西,所有逃犯都得準備。”徐少昀露出一臉無所謂,成竹在胸的模樣:“錢跟馬。”
“你是準備上花轎的新娘,跟着車隊,平日沒有花銷,你沒有支持你逃走的銀兩。你又是坐船走,那船小,走不快,容易被追上,你得換馬。”
“你還問了附近哪裏風景好。”徐少昀幾乎要大笑出來:“這能找不着你?”
“陳公子以爲自己很聰明?”諸葛悠忽問道:“那你知道妾身是怎麽逃出來的?”
徐少昀一愣,道:“我不知道,不過路上姑娘可以慢慢解釋。點蒼的車隊不遠,我送你回去,池前輩應該能管住你。”
諸葛悠淡淡一笑,神色凄然:“那你想過,妾身設了這麽個局,從昆明到紹興,千裏迢迢,卻爲何偏偏要在常縣逃走?”
徐少昀搖頭:“我不知道。”
“妾身逃走之後,明明能快馬逃逸,卻又爲何留在石梅嶺?”
徐少昀還是搖頭。
“點蒼車隊是不是不慌張,好像不擔心我不回去似的。”
說起來,池作濤确實不慌張,照理而言,大小姐婚前逃走,這得是多大驚動,點蒼車隊卻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甚至連自己誤放大小姐也不追究,隻是放慢腳步,好像知道大小姐一定會回來似的。
諸葛悠苦笑搖頭:“公子着實不夠聰明。”說着拔下發簪遞給徐少昀:“妾身隻有一事求公子幫忙。請你走一趟徽地黃山,找一個叫楊如春的公子,對他說,諸葛悠終究是九大家的女兒,這樣一句就夠了。”
黃山就在柯城北方,恰是浙徽兩地交界,徽地是武當地界……
一瞬間徐少昀全明白了,九大家的女兒終究不由己身,無論嫁的是不是自己喜歡的人。池作濤之所以這麽輕描淡寫,就是知道諸葛悠終究會回頭,諸葛悠不遠遁,也是因爲始終下不了抛下一切私奔的決心。
“我留在石梅嶺這麽近的地方,就是拿不定主意。”諸葛悠歎道:“我跟自己說,如果真沒人找到我,那我就不顧一切走。”
徐少昀,你以爲自己聰明,其實是人家給你的機會,徐少昀暗罵自己,對找來石梅嶺這件事更感愧疚。
他把發簪握在手裏,看着眼前姑娘,不由得有些嫉妒那個叫楊如春的男人。
諸葛悠怔怔望着遠方,眼神空洞,彷佛這輩子就被這場相遇給淘空似的,幽幽說道:“陳公子,我們回點蒼車隊吧,池師伯還等着妾身呢。”
徐少昀忍不住脫口而出:“大小姐,留步。”
諸葛悠回頭,神色疑惑。
“池掌門不知道我來找你。”徐少昀甚至覺得有些心痛:“我跟徐三公子交情頗深,能向他解釋,他不會介意,這件事我跟徐三公子會處置,絕不傷及點蒼與丐幫情誼。”
“公子要放妾身離開?”諸葛悠訝異。
徐少昀點點頭。
“倘若丐幫怪罪下來……”
“你别小看徐三公子,有他當靠山,我不會有事。”
真希望這句話能在這姑娘心中,爲徐少昀這三個字加點份量。
“多謝公子。”諸葛悠眼眶含淚,盈盈一拜。
徐少昀苦笑道:“這支簪子我就交給徐三公子當作信物,你去吧。”
留個簪子,也好當個紀念。
諸葛悠風一般的走了,徐少昀歎了口氣,策馬下山,心想:“那個叫楊如春的公子,不知道是怎樣人物,能得諸葛悠這樣聰明的姑娘垂青……楊如春?”
他越念越覺得這名字古怪,剛下梅嶺,一個蹲在路旁的牧童走上前來,遞了張紙條給徐少昀。
“剛才山上有個姑娘下來,他說,若見着山上有個大鼻子哥哥下山,就把紙條給他。”
“喔?”徐少昀好奇,正要去拿,牧童卻道:“姑娘說要收一兩銀子才能給你。”
一兩銀子給個孩子會不會太厚重?點蒼大小姐把銀兩也看得太薄,這花錢的習性跟徐家相似,往後的日子受得住嗎?
徐少昀撚了塊碎銀,約莫是一兩上下,交給牧童,換來紙張,上面隻寫着三個字:“春如楊”。
什麽意思?春如楊、春如楊,蠢如羊?
“操!那個姐姐往哪個方向去了?”徐少昀驚覺上當,氣得破口大罵。
牧童指向東邊。
徐少昀策馬急追,直追了半個時辰,連個人影都不見,忽地驚覺不對,又調轉馬頭回到石梅嶺,那牧童還留在原地。
“那姐姐還有沒有跟你說别的?要多少銀兩?”
“姐姐說,如果你沒給錢就指這,如果你再給一兩銀子……”
徐少昀塞了一把碎銀給牧童。
牧童指向北邊。
徐少昀也沒追,早追不上了還追屁。
鬥不過這姑娘,顔面不隻掃地,還被人踐踏。他現在巴不得諸葛悠一去不返,千萬别回來成親,這樣丢臉的就是陳淩崖……
※
馀州西池,天下名勝,被諸葛悠耍弄後,徐少昀就來這散心,一躲就是五天,家裏派人催他趕回紹興成婚,他也不理會。
他知道老婆早就跑了,最好别回來。
每日一早他便起身,到了午時就去西池邊走走。這一走就是半個時辰,繞了一圈西池才回西池幫休息。
距離婚期剩下五天,從點蒼車隊拖拖拉拉,越走越慢,看的出來他們正在焦急。
西池從不缺遊客,這幾日遊客還比以往多許多。
徐少昀就坐在涼亭旁賞鴛鴦,既然已經休假,那就好好休息,把那些煩惱事都抛去。
他竭力讓自己看起來輕松點,是因爲他還在等一個機會,那隻小狐狸實在太狡猾,他必須鎮靜,等待,守株待兔。
忽地傳來一陣喊叫,就在涼亭附近的回橋上,一群人圍成一團。
一名西池幫弟子禀報道:“禀幫主,抓到了。”
終于成了,徐少昀心跳加速,這孤注一擲終于賭對了。
諸葛悠很快就被押到涼亭邊來,其馀弟子各自散開,離涼亭遠遠的,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麽。
“你别想跳湖逃生。下邊兜了漁網。水髒,撈起來麻煩。”徐少昀說道。
“你怎麽知道我會來看你?”諸葛悠問,她沒料到自己一靠近西池,剛踏上斷橋,還沒看清楚陳淩崖的模樣,就前後遭堵,被一群弟子包圍抓住。
徐少昀氣得牙癢:“你把我耍成這樣,要不來看看我有多凄涼,我都覺得你對不起自己。”他說完這話,吸了口氣恢複平靜,接着道:“我讓整個西池幫的弟子都喬裝成遊客,隻抓你這大卧蠶。”
諸葛悠笑道:“真費大勁,有沒有酒?”
“有。”
“陪我喝幾杯?”
“不要。”徐少昀道:“你現在叫我吸氣我都不要。”
“吸氣。”
“不要。”徐少昀扭過頭,耍性子不理會諸葛悠。反倒惹得諸葛悠噗嗤一笑。
下人很快就送上酒來。
“不至于不敢跟女人拼酒吧?”
“不要。”
諸葛悠隻好自斟自喝。
看諸葛悠喝酒,徐少昀才慶幸自己沒有答應跟她比酒,這姑娘喝酒像魚喝水一樣簡單,忍不住問:“你到底能喝多少?”
這姑娘總能讓自己意外。
“我喜歡微醺,不喜歡喝醉。”諸葛悠道:“所以我時常喝,但盡量不醉。”
“你是怎麽逃出常山門?”
“出發前花錢請夜榜在那天放火燒房子。”
“夜榜不會綁點蒼大小姐,這太冒險。”
“我沒叫夜榜擄人,我隻是叫他那天在常山門放火,燒大小姐房間。這夜榜能辦。”
“你怎麽知道哪天你會在常山門?”
“我是大小姐。”諸葛悠笑道:“我喜歡走快點就催促,我喜歡走慢點,就說不舒服要休息,這不由我拿捏,我總會在那天到常山門。”
“然後?”
“車隊入常山門,就會把那十幾箱嫁妝放到庫房保管,常山門到處都是守衛,我闖不出去,但是走到庫房卻不難。隻要在庫房放火,他們就會趕緊把庫房裏的财物搬到後院,我躲箱子裏就能到後院。”
“哪來的空箱子?”
“我離開點蒼時就準備了一個空箱子,裏頭裝的是燒過的木頭,我掏出木頭蹲進箱裏,火勢一起,沒有痕迹。”
“你不怕被燒死。”
“快燒死了我自然會跑。”
“再來?”
“庫房的火還沒滅,大小姐的房間就起火了,你說,這誰還有空管庫房跟後院?所有人都跑去救火,我就能從箱子裏出來,摸黑翻牆逃走。”
“但你是被路歸雪擡出去。”
“我那時也不知道原因,正要鑽出去,就被人扛着走。事後一想就明白,夜榜裏有人聽到消息,想趁火打劫。我索性裝昏,等他們把我搬出去,再找機會逃走,然後陳公子你就來了。”
徐少昀點頭:“我查了路歸雪案底,他是大盜,專偷大戶,應該是夜榜的人知道那天會起火,與他合夥趁亂偷竊。”
“夜榜也該整頓,這不合規矩呢。”
“所以路歸雪是個意外?就這麽簡單?”
“二叔常教我,任何計畫都會有意外,越複雜的計畫意外越多,所以簡單就好。”
“你在離開點蒼那天就作好準備?”
“又不難,準備一個空箱子,安排夜榜找一天放火而已。”
“石梅嶺上的故事?”
“現編的,我其實沒想到你能找來,畢竟你瞧着……挺不聰明。”
“你怎麽知道我會放你走?”
“你連個現抓的賊都不殺。”諸葛悠笑道:“肯定容易心軟。”
“你就這麽不想嫁徐三公子?爲什麽不逃得徹底點,别再回來了。”
諸葛悠想了想,倒了杯酒自斟自飲:“爹要我嫁的時候,我不肯,我拿把刀抵自己喉嚨,說要落個一拍兩散,就這時,我二叔來了。”
諸葛悠的二叔就是諸葛然,江湖上沒人不知道諸葛然是誰。徐少昀雖沒見過這名人,依然能分辨諸葛悠正學着她二叔的口氣:
“我二叔說‘你這傻孩子,就沒從你二叔身上學到一點聰明,收起你那把小匕首,你要真想死,這麽白白死了不可惜?點蒼少個姑娘,你爹少個女兒,都是點蒼虧本。你嫁過去,要是瞧着徐放歌的兒子不順眼,把這刀插他身上,一刀捅不死,他此後也怕你,一刀捅死了,徐放歌隻好找你爹興師問罪。你爹也難堪,要是徐放歌扣着你作人質,你爹還得想辦法救你,你又能活,還能讓你爹惡心,這不值當多了。’”
徐少昀聽得目瞪口呆。
“我是這麽打算。”諸葛悠道:“就算注定是要嫁去紹興,我也不想照着爹的安排走,他要我走柯城這條路,我偏要走馀州這條路。他要大隊簇擁着我走,我偏要一個人慢慢走,爹,女兒就是跟你怼上了。”
這種徒勞無功的抵抗,徐少昀似乎也能體會。
“要不,你帶我私奔。”
徐少昀一口氣差點沒嗆出來。這算什麽,自己搶自己老婆?
“我其實挺喜歡你。”諸葛悠咬着嘴唇說道。
徐少昀竟覺得臉上微熱,心跳加速。
“跟你跑了,能惡心我爹,讓丐幫顔面掃地,又能讓我遂心,好極了。”
徐少昀也不知道諸葛悠說這話有幾分真心,隻道:“我的家眷都在馀州。”
諸葛悠撇了撇嘴,又多喝了幾杯。
“行吧,那個徐三要是比不上你,你得多來看看我,尤其趁徐三不在的時候。”
徐少昀嘴角抽動,這姑娘當真糟糕至極,卻也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爽飒女子。
“沒别的問題,就送我去紹興吧,池師伯等很久了。”
送走諸葛悠後到成親的這五天,徐少昀彷佛度日如年。
※
婚禮照常舉行,甚至沒多少人知道諸葛悠逃婚的事。
徐少昀不敢多喝,就是裝醉裝得徹底,等不及要入洞房。
正如諸葛悠所言,他方掀開紅紗,諸葛悠就一刀捅來,幸好他早有提防,雙手抓牢諸葛悠雙手。
“看清楚,是我,我是陳公子。”徐少昀咧開嘴大笑:“最後還是我騙到你。”
諸葛悠瞪大眼睛,氣得滿臉通紅,刀子戳得更大力,徐少昀無奈,隻得将妻子推倒床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