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跟比武不同,過招有套路,有攻守,有見招拆招,箭手的勝負在放弦那刻後就不由自主。”
昆侖六十四年 春 三月
馬廄裏有七匹馬,比原先多了三匹。朱貴利把老槌子趕進馬廄,穿過前院廊道時,他看見庭園裏的石斛方綻,忍不住駐足,等确實聞過花香後,才繼續往大廳走去。
師父說過,箭要快,人要慢。
大廳裏除周掌櫃外還有三人,左右兩邊闆凳上各一人,一個壯漢席地而坐,幾人間相隔着在破廟避雨時偶遇的古怪距離。
“周掌櫃好。”朱貴利打完招呼就在大廳靠門側邊角上坐下。那三人沒有把目光投來,他也盡量避開不禮貌的注視,在這裏幹活,沒必要的話,少跟其他人往來,路上見着也别打招呼,對人對己都好。
周掌櫃一如既往地不急不徐,品口茶,用杯蓋敲擊杯碗的脆響化解了廳中的寂靜。從胸前掏出三張紙來,每張紙都是一樁買賣。
“張有勳,湘地大庸崇山派刑堂堂主,五十兩……”
大庸,五十兩。崇山派不大,刑堂堂主身邊護衛應該也不多,朱貴利正要開口……“我要了。”坐地闆上那人先一步應聲。
周掌櫃像是察覺了朱貴利的意圖,擡眼問:“你也要?一同?”
才五十兩,要是平分,店家抽五成,剩下不過二十幾兩,扣掉路費和沿途開銷……朱貴利正琢磨着,坐地闆上那人罵道:“這麽點肉末還得分兩口嚼?”
“不用。”朱貴利搖頭,他讨厭争執,不打算跟那人搶,反正後面還有兩張。
周掌櫃換上第二張:“蔡小六,隴地金城人,鐵劍銀衛,天水門人,三百兩。”
從隴地來的案子,這麽遠肯定是大件,也是辣件,這種大件店家通常隻抽兩成五。他沒聽說過這個叫蔡小六的人,但猜測不容易對付,不棘手也不會傳到閩地來,必定是隴陝蜀三地都覺得棘手。
三百兩……他想試試,但太遠了,怕沒有足夠的路費,最怕的是走到半道上就被人搶先。朱貴利沒有應聲,闆凳上兩人也沒應聲。
“最後一個。”周掌櫃低頭看看,“蘇承佑,霞縣……”
霞縣?朱貴利湧起熟悉的感覺,有些恍惚……
“巨鲸幫祥吉号船老大,庚字船隊小隊長,十兩。”
“操!”坐在左邊闆凳上那人罵了一聲,右邊闆凳上那人噗嗤一聲笑出來。
罵跟笑是緣于同一個理由,十兩銀子也來買命?巨鲸幫的船老大,又是船隊隊長,好歹得有點功夫,還得分半給店家,誰會爲五兩銀子去殺一個船隊長?還不如去當死士。
這什麽爛活,也混在裏頭?誰開的價,又是哪根傻針允了?
周掌櫃見沒人應聲,留下一張,将剩下兩張收起,道:“就這三件。”
坐在地上那人起身接過周掌櫃手中紙張,跟闆凳上那兩人一起離開。朱貴利站起身,卻不忙着走。老槌子在馬廄,馬槽裏有草料,老槌子能吃飽,他正循思找個理由拖延,卻找不着,就這麽與周掌櫃對望着。
“想說什麽?”周掌櫃問。
朱貴利實在找不到話頭,尴尬着正要離開,周掌櫃忽地問道:“你來泉羅半年啦?”
“來半年了。”夜榜這行當,每幹完一票活,最好是躲到另一個九大家地界避避風頭,九個月前他才在粵洲幹了一筆買賣。
“後院開飯,留下吃個飯?”周掌櫃低頭望着朱貴利破得露出腳拇趾的草鞋問。
“那打擾了。”朱貴利沒拒絕掌櫃的好意。
後院有四張大圓桌,每張桌邊坐着七八人不等,這些人名爲護院,多半是行當裏的死士。死士是亡命之徒,功夫不見高,收入卻未必微薄,幹一次活,活着的能有十兩,死了也有安家費,隻是在這桌上吃飯的人沒兩年就得換一輪。
朱貴利随意挑張桌子坐下,那些死士都望向他來,認得他是幹正活的,怎地破鞋舊衣,穿戴得還不如院裏人好?朱貴利裝作沒注意,狼吞虎咽,随意打個招呼,到前廳跟周掌櫃道謝,就要告辭。
“血饅頭的買賣不多,你這半年一顆饅頭也沒吃上,還不如當死士。”周掌櫃道,“就算沒大活,也不至于沒飯吃。”
“我當不了死士。”朱貴利搖頭。
“掙不了正活才當死士,沒聽過掙正活的幹不了死士。”周掌櫃道,“一把年紀,又窮,傲什麽呢?”
朱貴利仍是苦笑:“一身賤骨頭,哪來的骨氣,我真幹不得死士。”
“要不,霞縣不遠,五兩銀湊得上幾個月飽。”
“錢太少。”朱貴利随意回答,“不夠開銷。”
朱貴利來到馬廄,聽得一陣騷亂,原來老槌子搶食,引得其他馬匹不快,挨了兩蹄子。朱貴利牽出這匹老瘦馬,蹬着破草鞋走出莊院,走入秀水鎮往來的人群裏。
錢太少,而且是在霞縣,他不想回霞縣,但他沒講出來,也沒人想知道。夜榜裏,所有問題都是多管閑事,朱貴利不會去問那三名刺客的姓名來曆,也不想跟他們交朋友,掌櫃的也從不關心這些人離開院子後的日子。
夜榜幹正活的窮人不多,每回幹完活,銀票也不點就塞進錢囊裏的刺客通常活不久。這種人不是把錢花在女人身上,就是賠在賭桌上,銀兩用磬後接下一個活,直到某日撞上硬爪子死在道上。
能活下來的都是仔細盤算,知道杵兒難掙的硬茬子。
朱貴利每回接過銀票都會仔細點數。
今晚要在哪過夜?他想着。他背着通緝,雖然已是很多年前的事,客店認不出,但就算這樣他也住不起客店。他知道村外有幾間無主木屋,城東口那間窗戶還沒腐朽。
他拍拍老槌子屁股,馬背上的家當哐當當響着,沒上弦的弓垂挂在馬側。這張“百丈殺”是他渾身上下最值錢的玩意,是金羽山莊的作品,當初花了二十兩銀買來的。
朱貴利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金羽山莊莊主段清,當時不覺得他是個使弓的高手,反像個商人。他穿着蜀錦制成的雲紋長衫,頭上戴着清透的翠玉冠,正逢唐門兵堂堂主前來,段清親自出門迎接,巧言令色,口能生花,跟朱貴利想象中的高手不一樣。
朱貴利在金羽山莊買下這把“百丈殺”。他喜歡它未經雕琢的樸實模樣,當然價格也因此實惠,就是這張弓比老槌子都老,麻煩的是金羽山莊也不造弓箭了,聽說他們改用袖箭。
小屋旁升起火堆,朱貴利吃着一捏就碎的幹饅頭,混着水才能吞下。
自己一時還不會餓死,他想着,老槌子不一樣,馬無野草不肥這話其實是錯的,隻吃野草的馬必然不肥。
他想起霞縣那活兒,爲什麽有人十兩銀子就想買命?還是個船隊長的命,爲什麽針會把這點銀兩的活接給線?
十兩,就十兩?太古怪。
第二天他來到桂香樓。大堂裏人不多,這是間名店,走進去沒幾錢銀子出不來。他一身破衣草鞋站在門口,與掌櫃的老吳打個照眼,就牽着老槌子繞到廚房後門。沒多久,後門打開,裏頭傳出剁骨刀在砧闆上的敲擊聲,走出來的正是老吳。
“伱來幹嘛?”老吳防賊似的左右張望,“有事?”
“我想問十兩銀那買賣。”朱貴利偏過頭小心地不望向廚房,也不看腳下,問,“誰接的?”
老吳是跑堂,朱貴利從粵地來時,是他帶路到周掌櫃那兒去。跑堂偶而也會做針活。
“問這個幹什麽?”老吳擦去脖子上的汗水,瞪着他。
“我沒活幹,又沒錢,太閑。”
“輸光了還是擱枕頭上?”老吳察覺自己多問,立即改口,“别多管閑事,幹這行忌諱聽故事,故事聽得多,命就短。”
朱貴利不賭也不嫖,花在女人身上……算是吧,但解釋幹嘛,誰愛聽呢?他攔住打算回廚房的老吳:“我就想知道誰接的。”他也沒有打點老吳的錢,隻好随便編個借口。
老槌子是真的老了,才幾十裏路就走得有氣無力,甩出舌頭時,朱貴利都不知道它是要喘氣還是要斷氣。
在碼頭見着小莊時,小莊正把一簍雜魚拖進魚攤場裏,濃重的魚腥味跟腐爛的臭氣撲鼻而來,還有海邊獨有的帶着鹽的氣味。這是朱貴利熟悉的味道,十幾年沒聞着,忽地覺得感傷起來。
“我得先把這簍魚賣了。”小莊甩個眼色,“跟我去集裏等等?”
“不去,我在這等你。”朱貴利從竹簍裏撈了條白魚,滑不溜秋的魚身,仍是熟悉的觸感。
“三十文!” 小莊罵道,“誰也不能白拿我一條魚!”
“太貴了,這種雜魚以前隻值二十文。”朱貴利将魚扔回竹簍,“你爲什麽收這活?十兩……”
“你接了?”小莊把朱貴利身上的破衣、草鞋、瘦馬、老弓,還有那細瘦的身材一一打量個遍,眼神帶着疑惑,“那可是一支船隊隊長。”
“還沒拿主意。”朱貴利回答。
他在魚攤市集外等了半個時辰才跟着小莊撐船出海,小莊嘴裏還在嘀咕:“其實這不合規矩。”
幹這行當還守規矩?朱貴利心想。
他是在一艘破船上見着那對兄妹。衣服破爛到遮不住手臂大腿,跟這對兄妹比起來,朱貴利這身破衣都算華服。哥哥細瘦矮小,妹妹比哥哥更瘦小,眼睛眯成一條縫,比個大孩子高不了多少,還有黝黑的皮膚,矮短的身材,朱貴利一眼就認出他們是曲蹄。
“你們是艇戶?被巨鲸幫掃蕩,想報仇?”朱貴利當即明白,搖搖頭,“這檻過不去還幹什麽買賣?”
“我們是良民!”哥哥紅着眼眶喊着,“咱們家受丐幫招安,上岸當良戶,說好讓我們墾荒開田!”
艇戶在外海是股大勢力,有些成群結幫,有幾百艘船,雖然多爲小船,但擾亂治安打劫漁民也是隐患。這幾年丐幫想招安艇戶,允諾助他們墾荒,會武功就安排進門派當弟子,然而曲蹄上岸不容易,他們受到歧視、冷落、排擠,墾荒也是艱苦活兒,沒些年功夫養不出幾畝良田。
故事不複雜,也不動聽,他們一家上岸墾荒,受盡欺淩,想着挨過幾代人就能落地生根,不用海上逐波,雖然日子艱難,總算能過。一年多前,他們一家乘船拜訪還住在海上的親戚,卻被巨鲸幫船隻襲擊。
“他們把我們當成海盜,殺了領功!把我兩個還沒學站的表弟扔進海裏,剮了六個還不會殺魚的苗!我家連親帶眷四代人十二艘船七十四口,全死了!我護着妹妹跳海逃生,還中了一箭!”哥哥大哭着拉起袖子,手臂前後一個銅錢大小的疤痕。
幹這行最忌諱聽故事,故事聽得多,會短命。
“十兩太少。”朱貴利道。或許是這行幹太久的原因,他沒感受到義憤填膺,平靜得連自己都意外。
哥哥将妹妹推上前:“我妹可以陪你睡,幾次都行。”
回程途中,朱貴利問小莊:“你聽了他的故事?”
“總有幾個客人愛說故事。沒點深仇大恨,殺人鬧着玩嗎?這些故事聽聽就好,每個都隻說自己慘,你咋不問,他們一窮二白,這十兩銀哪來?”小莊搖着槳,小船在波浪上搖晃,“其實我曾祖父也是艇戶,靠岸本來就難。”
朱貴利“哦”了聲,這才發現小莊不高,皮膚确實有些黑。
“同情這兄妹,才收這買賣?”
“我睡了他妹才答應的。我就報個活,沒人接我也不吃虧。”小莊嘲笑着,“你試試,那娘們可賣力了,之後就說事不成不收錢,白嫖一回。”
他語氣中沒半點愧疚,也沒絲毫同情,跟自己一樣。
“這活我接了。”朱貴利道,“但我不進霞縣。我要一艘船,他們得想辦法。”
“你真要接?才十兩銀!”小莊一臉驚詫,被踩着尾巴似的瞪大眼睛。
“接了。”朱貴利躺下,仰望着藍天。
朱貴利花了很多工夫,包括确認蘇承佑長相,打聽他們出海巡邏的時間。這本來不難,但才十兩銀的買賣找夜榜的針幫忙,花銷不起。
那個夜晚沒有月亮,巨鲸幫一艘能載百餘人的蒙沖亮着燈火在海浪中前進,哥哥劃着小舟在水面浮沉,緩緩向着戰船逼近。
小舟很慢,避着燈火,風裏有熟悉的鹹味,朱貴利舔舔嘴唇。在海上,風聲格外清楚,嘩啦嘩啦的水流若有節拍,他摸黑爲百丈殺上弦,弓弦繃着弓身吱嘎響,混在黑夜的波浪聲裏。
“爲什麽要等出海?”哥哥不解。夜榜高手不是應該潛入刺殺,或者趁對方落單時動手嗎?爲啥非得等仇家上戰船,領着整船弟子,而且根本不知道對方會不會露面時下手?
“我不進霞縣。我以前住那兒,那兒的人認識我。”
兄妹倆都吃了一驚,竟不知道自己請來的刺客是當地人。
朱貴利望向岸邊,黑壓壓一片,一點燈火都看不着。雖然什麽都沒看見,但霞縣的模樣依稀就在眼前,或許已經變了,但自己不知道。
“我小時候就在海邊跟同伴打飄石。”
朱貴利相信這對兄妹知道什麽是飄石,那是前朝某個大将軍傳下的技藝。那時節海外常有蠻賊來犯,成了地方大患,大将軍就教百姓用飄石禦敵。後來海鲸幫跟着怒王起義,義軍貧困,弓箭少,就用飄石代替弓箭,可打五十丈遠,功力高的打百丈遠也行。據說當時海鲸幫的錢赴仁錢幫主能掄兩百斤重的大石,一石能把官船砸個大窟窿。
爲這原因,閩東一帶打飄石成了傳統。孩子們打飄石戲耍,比誰打得遠打得準,也不知砸破了幾家屋瓦幾扇窗戶,大人們喝罵不止,驅趕孩子出城玩去,朱貴利就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到海邊扔石頭。
“我總是赢。”朱貴利淺笑着。
他想起在霞縣的日子。父親是個屠戶,家裏有七個孩子,四個兒子取的名是厚利、福利、貴利、吉利,他從小就覺得自己名字難聽,連姓都難聽……
他想起他看見過的戰船上威風凜凜的丐幫弟子,起了學武的心。
他想起他八歲時,爹要殺豬,讓他打下手……
爹說自己不該學武,學武也沒用,但他還是要學。他拜入鼓山門,他有資質,進展神速,二十歲就領了俠名狀,比試武藝,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沒留在門派,而是當上了保镖,待遇最好的那種。他在丐幫最大的銀号慶元号當镖師,刀劍無對,拳腳無雙,靠着一身驚人武藝,二十三歲就當上小镖頭,前途似錦……
他跟總镖頭的女兒定親,所有兄弟都拜伏在他武藝之下,相信他,佩服他,他被委以重任……
自己真不該學武,壓根就不該學武……
“還要等嗎?我怕被發現。”哥哥焦急的詢問打斷他回憶。
“今晚沒月色,他們瞧不見你。掌好舵,仔細些。”朱貴利道,“慢,慢點好。”
箭越快,人越慢。
他想起教他箭術的師父,他是十二歲那年遇上師父的。師父并沒有顯赫的名聲,出身也不是什麽大門派,這是個後羿複生隻能打更的世道,師父混到四十來歲仍隻是個尋常護院,窮得連箭都買不起幾支。他看到師父在海邊練箭,他好勝,用飄石跟師父比準頭,輸得一塌糊塗。他想學,師父說,這世道學弓箭沒用,打死就是個門派弟子,自己練箭隻是好玩。
一開始他學箭是爲了好玩,沒想過靠這個讨生活。那時想過很多以後的事,卻從沒想過自己會在夜榜營生。
“我看到他了!”哥哥驚呼。朱貴利也已發現,船隊長服色跟一般弟子不同,蘇承佑剛從艙房走出,正在船沿巡察。
“現在掉頭走,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朱貴利說完,擡手,揚弓。
尖銳的破風聲在波濤中異軍突起,回彈的弓弦不住顫動,猶有馀響。
弓箭跟比武不同,過招有套路,有攻守,有見招拆招,箭手的勝負在放弦那刻後就不由自主。
小船掉頭就走,于戰船發生騷動前隐沒在黑夜的汪洋中。朱貴利望着岸上方向,這箭過後,他就得離開閩地。
箭離了弦,就無法回頭。
※
“學箭不能沒有靶心,脫了靶,箭飛得再高再遠也不知道要去哪。”
昆侖六十六年 春 二月
朱貴利趴在草叢裏已經四個時辰。他三天前就上山勘查地形,等着靶心經過。這四個時辰裏,他聽蟲鳴鳥叫,聞着草味花香,細心嗅出這裏有幾種花香。他喜歡聞花香,喜歡看日出,喜歡聽風聲,這些都很舒服,最重要的是,這些都不花錢。
但他趴了四個時辰,這四個時辰裏有路過的狐狸,蹬過脊背的野兔,還有咬了他小腿的山鼠跟沾了滿身的鳥屎,除了這些,最讨厭的莫過于數不清的蟲子。
老槌子倒是悠閑地散步嚼草,累了就睡會。它這幾年越來越愛睡,朱貴利每次都得戳它屁股才能确定它是死了還是睡了。
等了四個時辰,那人終于出現,騎着馬從馳道西邊走來,獨身一人,比預想晚三個時辰。朱貴利吸口氣,搭箭——
箭還未發,一條人影從道旁猛地沖出,與那人交手。
唉,該死的,又有人搶活!就算現在放箭,得手了也得吵上一番。刀口上的活都是锱铢必較,平分不可能,遇着傲氣的,除了白忙,指不定還刀刃相向。
他不想起争執,不自覺地爲目标祈福,求上天保佑獵物殺掉刺客,自己再來收拾殘局,這樣最穩妥。
他的願望很快就落空,刺客一刀捅死獵物,揚長而去。朱貴利抖落滿身樹葉站起,白忙活了,而且全身搔癢。
他快餓死了。天上有鳥,山裏有獸,慣常出遠門的都得有鍋有碗,還有頂帳篷,朱貴利這些都有,但他肚子餓也隻能挖野菜充饑。
“你臉怎麽了?”黃掌櫃吃驚地問。
“蟲咬的。”
“你是掉蚊子窩裏了?臉腫得比我家的鍋還大。”
跟泉羅周掌櫃不同,黔南黃掌櫃話多,關心人,但也恰當,不會問太多私事。這人還有個好處,每日都供他兩餐,有些掌櫃不願意讓幹正活的留在院裏招惹是非。
連老槌子在馬廄裏都吃得好,隻是不見它長膘,估計是老到連長肉的勁都沒了。
朱貴利喜歡黔南,山多,好隐蔽,他也讨厭黔南,不認識的蟲子比他聽過的還多。
北方蟲倒是少,就是冷,趴在雪地裏四個時辰,雪能埋住眼睛。
“我沒事。掌櫃的,跟你讨些針線。”他鞋底穿破,回程山路走得很辛苦。
“你幹這行都好幾年,又不賭又不嫖,也不吃穿,錢都花哪去?”
“還債。”朱貴利随口答話,不住用手背摩擦臉頰。
“殺掉債主不就得了?”黃掌櫃疑問。
“人死了,債還是要還。”朱貴利說道。
去年百丈殺折了,他在蜀地請巧匠制作新弓,四十兩銀,好大一筆開銷。他幫新弓取個父親會取的名字,叫“一本萬利”。
“這回有大買賣,先跟你說,要是辦成,你欠多少債都能還上。”
“多少?”
“兩千,店家隻抽兩成五。”
他并不來興緻,越貴的買賣貨越辣,隻問:“什麽人?”
“桂地首富陶大山。”
這人有錢得連朱貴利都聽說過。
“這種大件很多人搶,輪不到我。”朱貴利補着鞋子,鞋緣滿是針孔,這雙鞋也到頭了,下回連下針的地方都找不着。
得省着點,最近開銷太大。
“不隻大,也很辣。消息走漏,陶員外請了百多個高手當護院,覺字輩僧人就請了十來個,更别說武當、天水門高手,加上保镖護院,就算幾十人闖進陶家大院,都得橫着出來。”
“掌櫃就是找個話頭而已,這買賣誰也做不得。”朱貴利忽道,“掌櫃,這針送我吧。”
黃掌櫃擺擺手渾不在意,又道:“想知道誰要殺他嗎?”
“我不想聽故事,故事聽得多,會短命。”朱貴利把針别在袖口,問,“還有沒有别的賣賣?”
“沒了。”黃掌櫃搖頭,又問,“你不去?在桂州城摸個底也好。”
“要是每個幹正活的都抱着這念想去晃晃,陶員外家附近不得多幾十個尴尬人,能不招疑心?幹什麽行當,還湊熱鬧。”朱貴利不以爲然地答道。
“這可是兩千兩,你不是缺錢嗎,夠你還債。”
兩千兩,扣掉開支和店家抽頭……
“我試試。”朱貴利改了主意,“但掌櫃要借我路費。”
“借一還三。”黃掌櫃道,“你要回不來,我得白虧。”
“我借一兩就好。”
他買了一大袋便宜腌肉,騎着老槌子往東去。他走得慢,近半時間得下馬陪着老槌子走,半個月後抵達桂州城,見了接頭的跑堂。
“之前來過四個,都走了。”接頭的跑堂說道,“人少闖不進院裏,人多進城就惹嫌疑,貨太辣,誰想咬都得燙舌頭,陶員外正在找誰要殺他,要是找着,這買賣得散。”
朱貴利在桂州城慢悠悠繞個圈,經過陶員外那四進大莊園,隻走這一圈就見着至少五六個高手。他窮得明目張膽,老槌子也老得無人問津,即便在如此風聲鶴唳的桂州城裏也沒引起注意。他望向陶家大院南側,隔着三條街有座甯國寺,寺裏有寶塔。
“我要找個地方住下,城外,南邊,最好少人走動,要供兩餐一宿。”
他第一次見着蔡寡婦時有些錯愕,她有七尺二寸高。朱貴利對自己判斷長度跟距離的本事有自信,七尺二寸四分,不會更多一分,踮起腳尖能親到自己額頭。她穿着藍色粗布衣,闆着張臉,頭發烏黑但粗劣不顯光澤,約莫三十出頭。
“你是幹正活的?”
他發現蔡寡婦正打量着自己,于是挺身收肩,露出厚實的胸膛。
“裝得很像,城外最窮的獵戶都比你體面。”蔡寡婦說着走到大槌子身邊,吃驚地問,“這是你的馬?”
“我覺得也沒其他人想養它。”
“菩薩保佑,這馬老得像是快死了,多大年紀?你見過其他馬能活到這麽大歲數嗎?”
“馬販子賣得很便宜。”朱貴利道,“我也以爲它快死了,被它騙了十年。”
蔡寡婦噗哧一笑,又立刻闆起臉。她笑的時候會露出一顆虎牙,看着年輕幾歲。
朱貴利心底撲地一跳,扭過頭觀察周圍,這裏是片山坡,左右無其他住戶,離附近村莊有一裏多路,得繞過個彎,很隐蔽。
“把馬系在樹上,被人見着就說是我堂哥。但我還是希望你少被人見着。”
“不怕閑話?”朱貴利問。
“讓人知道我家裏有個男人,方便些。”
朱貴利明白她意思,把馬系在小屋前的樹上。進門時聽到風鈴的響聲,他擡起頭,一串風鈴挂在門後,一開門,風鈴就咣當響。
屋裏左右各有一間房,屋角有個搖籃,但蔡寡婦沒孩子。每扇窗戶都用一塊木闆封起,隻留上下兩道三指寬的氣縫。
永遠會有地痞無賴想試探家裏沒男人的年輕寡婦,尤其在這麽僻靜的地方,朱貴利相信蔡寡婦枕頭底下肯定有把匕首。
“你睡那間房。”蔡寡婦指着右手邊的房間,“我吃飯你就跟着吃。”
蔡寡婦倒不怕朱貴利,夜榜有規矩,這規矩有時比九大家更可靠。
桂州城五更三點,也就是寅時五刻開城門。甯國寺卯時早課,和尚們會聚集在大殿誦經。朱貴利混在趕早集的人裏進城,用走的比騎着大槌子還不惹眼,也更快。
潛入甯國寺很簡單,和尚們沒有戒備,他登上塔尖,隐匿着張望陶家大院。有時他會白日來,假作上塔參拜,有時午後到,觀察陶家大院的動靜。他小心翼翼不引起任何人注意,也不讓人記住。
陶員外會在卯末左右起身,梳洗後離開卧房到書房,路線端看他前晚睡在哪個小妾房裏。百餘名高手至少三班倒,駐守院裏各處,他沒什麽機會,陶員外出入至少貼身跟着六名高手,他的箭必定會被擋下。
爲了活命,陶員外至少開銷上萬兩白銀,當真無懈可擊……
也難怪這貨這麽辣。
朱貴利每日查探完就回蔡寡婦家,打完招呼就進房,蔡寡婦有個菜園子,養了幾隻雞、兩頭豬,平日裏種點菜進城賣,忙進忙出時,會帶起門口的風鈴聲。
他們平日不交談,包括吃飯時,一開始尴尬,後來就習以爲常,隻要别太靠近,蔡寡婦就會當他不存在。
以往等待時,朱貴利習慣搜索聲響跟氣味打發時間,他睡的房間不大,也沒有床,窗戶被封去大半,房間陰暗,風聲、鳥聲、花草香都稀少,隻有些微的黴味。
他開始期待蔡寡婦進出時帶起的風鈴聲,那是屋裏少有的聲響,他用來判斷蔡寡婦現在人在屋裏還是屋外,還有她身上的油煙味跟雞屎味。
某天晚上,他在睡夢中驚覺窗外有腳步聲,立時戒備起身,但對方隻到院前,低聲罵了句穢語就離開,估計是見到門口的老槌子。
他甚至希望這痞子能敲門鬧點事。
幾天後,他從窗口看見蔡寡婦正在後院鋤地,于是來到後院,接過她手上鋤頭,蔡寡婦驚懼地退開兩步瞪視着他。
“我幫你鋤地,你幫我帶大槌子走走,快悶死它了。”
他開始幫蔡寡婦種菜打發日子。
兩個月後,朱貴利完全摸清陶員外起居,雖然他對院内細節布置仍一無所知,但知道這些就已足夠。問題是,要如何越過那六名貼身高手,射中陶員外?
他分兩天将弓、箭帶進城,藏在甯國寺塔頂天花。
剩下的隻有等。
“你還打算住上了?”這天吃飯,蔡寡婦冷不丁來了句,“兩個月了,還不走?”
朱貴利搖頭:“我在等機會。”
“還要多久?”
“想趕我走?”朱貴利問。他确實打擾許久了,越久越不安全。
“我巴不得你住久一點,他們一日給一錢銀子。”蔡寡婦道,“但我心底得有個數。”
一日一錢銀子,這當然是夜榜先墊上,之後得還。
“我不知道。”朱貴利搖頭,“花了大錢,我得把活幹了,要不還不起。”
這兩個月已經欠了六兩多銀子,還有黃掌櫃那一兩……不,是三兩銀子。
“幹正活的都像你這麽窮?”蔡寡婦問,她真沒見過其他刺客。
“我欠債。”朱貴利道,“還沒還清。”
“幹一筆買賣掙多少銀兩?”
“看花紅,三五十兩也有,通常百兩上下,店家還要抽頭。”朱貴利不想被追問,反問,“你怎麽會當夜榜的針?”
“我男人才是針。他以前在城裏作買賣,探消息,我都不知道他幹這勾當,他死後,店家的朋友來吊祭,見家裏窮,讓我頂了這缺,一個月五錢銀子,幫着探消息就好,其他啥都不用幹。”
這是最粗的針,不能幫店家接活,就隻是個眼線,但對個寡婦而言,五錢銀子已經大有幫助。
“你又爲什麽幹這行?”蔡寡婦問。
朱貴利扒着飯,默然許久後才答:“來錢快。”
朱貴利每天都趁早去甯國寺,他的機會隻有陶員外從卧房走到書房的那點時間,一旦陶員外進入書房,他便收起弓箭回蔡寡婦家,幫她打理菜園,養雞,幹農活。
他一直很有耐性,可以重複一樣的活,重複一天又一天。
重複得夠久就會變成習慣,直到老死。
山上的花樹開了花,滿山缤紛,跑堂來的時候,朱貴利正在幫蔡寡婦施豬肥,滿身豬屎味,大槌子在樹下睡到吐舌頭。跑堂來得意外,蔡寡婦忙将他帶進屋,免得被人看見。
“黃掌櫃問我,這活你還接嗎?”跑堂的道,“所有人都不接,再也沒人來桂州城了。”
“陶員外抓着想殺他的人了?”
“還沒。”
“就是說買賣還在。”朱貴利不經意瞥了眼蔡寡婦,“我還要留在這等。”
“你長胡子了。”那天吃飯時,蔡寡婦忽地說道。朱貴利摸摸臉頰,胡須已經爬滿下巴,他很久沒刮胡須了。
蔡寡婦走進房間,朱貴利看見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把匕首,又将匕首遞給他:“刮個臉吧。”
暗示已足夠明顯,那晚,朱貴利推開蔡寡婦房門。
“我想要個孩子。”喘息聲後,蔡寡婦說,“男的女的都行。”
朱貴利想起房門口的搖籃,他聽說蔡寡婦生過兩個孩子,都是未滿周歲就夭折,村民說她克夫克子,她才搬離村子獨居。
“還要不要别的?”他問。
“沒了。”她答。
幾天後,朱貴利從甯國寺回來,大槌子躺在樹下還在睡,朱貴利踢了它一腳,大槌子沒起身。
“大槌子死了。”蔡寡婦說道。
這一次真的等太久,久得連大槌子都沒熬過,朱貴利苦笑,又舍不得。
“剝了馬皮?死馬也有價。”
“不,埋了吧。”朱貴利說道,“明早我不去甯國寺。”
“你還欠着債。”
他猶豫許久,終于說道:“不還了。”
朱貴利挖個大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大槌子拖進坑裏,原來這畜生這麽重,之前裝什麽瘦呢?
他将坑填起,晚上又問了蔡寡婦一樣的問題。
“你還要什麽?”
“一座莊園,一家店,賣點小玩意。”
“很貴。”
“那就别問。”
不去甯國寺不過就是多睡半個時辰,日子與之前并無不同。
六月,天氣漸熱,釘死的窗闆不透風,悶出一身汗來,朱貴利想到山上乘涼,聽見乒乒砰砰的敲打聲,走出房間,蔡寡婦正在拆窗戶上的木闆。
“太熱了。”蔡寡婦說,“得透氣。”
“我來吧。”朱貴利不用鐵錘,手一扳就将木闆拆下,屋裏頓時明亮起來。
七月,這天他上山劈柴,回來後就坐在院外樹下乘涼,聞着花香,聽着蟬鳴,心底踏實,卻又有些空蕩蕩。
蔡寡婦在廚房喊道,“朱貴利!”他沒多心,來到廚房,隻見蔡寡婦倒提隻雞,拇指扣住雞脖,朱貴利連聲“慢”都來不急喊,蔡寡婦右手持刀在雞脖上劃過,口中道:“今日是中元,你去城裏買些金紙!”
雞血洶湧冒出,瞬間掩沒朱貴利的視野,他渾身顫抖,心跳加速,隻覺得腹部抽搐,周身不能動彈,冷汗直冒,聽不清蔡寡婦的呼喊。
他安逸太久,竟松懈了,蔡寡婦也不知道他的毛病。
他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他躺在床上,猛然驚醒。
“你竟然暈血?”蔡寡婦露出虎牙,不可置信地笑了,“你是刺客,竟然暈血?你怎麽殺人?”她幾乎笑到捧腹。
朱貴利渾身止不住顫抖,那些舊事……這是在提醒他嗎?
蔡寡婦察覺他神色有異,正色問道:“怎麽回事?”
“我不怕殺人……但我怕血,很怕……一點血還好,一多就暈。”朱貴利顫聲說着。他喉頭發幹,喝下蔡寡婦遞的水才稍覺平靜。
朱貴利在野地也不打獵,他沒法殺雞屠狗,就算射殺獵物也不能處理。
他沒法當死士,就近搏殺,見血就暈。
他甚至會避開魚檔、市集、廚房這些地方。
“慢慢說,我聽着。”蔡寡婦說道。
“我打小就想學武,我爹說暈血的人學武也沒用,我不聽,拜入鼓山門。我學武有天份,内功練得很好,二十歲就是同門弟子中的第一。”
“領俠名狀後,我不敢進門派,門派裏打殺太多,就去慶元号當镖師。我跟其他镖師練手,沒人是我對手,大家都佩服我,喜歡我。我押過幾次镖都平安,二十三歲就當上小镖頭,總镖頭把女兒許給我,我定下親……”
九大家各地銀号間銀票流通,累積足夠的銀票就得去其他家銀号以銀票兌取現銀,押送大批銀子回來,數額巨大又長途跋涉,因此需要镖師護衛。裝着現銀的镖車通常護衛衆多,防守周密,尋常馬匪山賊不太劫掠這種镖車,而且這會驚動九大家,勢必遭到圍剿。
押镖這行當本就講人和多于武藝,各路山頭隻需打點清楚,大家收點好處,打打殺殺未必劃算,馬匪也是人,死一個少一個。
“我以爲經過這麽多年,我武藝大成,又長年紀,這毛病就會好。”朱貴利說道,“可夜路走多,終究會撞上。”
他帶着兩百名镖師押送八千兩現銀從徽地回慶元号,那裏是武當地界,治安最亂,但盜匪們早有規矩,銀号也打點清楚,他才會接下這任務。
三百馬匪向他們發動襲擊,其實這是該守住的一仗,尋常馬匪不是門派弟子的對手,尤其押送镖銀派出的肯定是精銳,畢竟給的月酬遠高于普通門派弟子。
如果不是領隊的朱貴利不知原因突然倒下,衆人頓失指揮一片大亂,镖師們不會輸。
他醒來時遍地屍體,死了四十七個镖師,小陳、老吳、鐵臂張、老檐鼠……全是他在镖局的朋友。他渾渾噩噩,不敢回家鄉。門派清點屍體,發現他失蹤,又沒有回來,想到戰場上這小镖頭突然無聲倒下,懷疑他勾結馬匪,發通緝逮捕究查。
“一條命值多少?”朱貴利問蔡寡婦。
這問題無法回答,就像夜榜的花紅,有一條命十兩,也有一條命兩千兩。
他可以投案,但就算不死,這輩子也完了,自己這條命還不起四十七條命。
他想過報仇,但自己空有高手的能耐,卻不能見血,而且馬匪們搶到這筆巨款,早就散夥各自營生,他一個也找不着。
“我無處躲藏,無處營生,這才想到我還有一門本事……”
弓箭殺人可以不用見血,遠遠見着也隻是一小點,像抹蚊子血。
于是他加入了夜榜。
“一百兩,我就定一條命一百兩,四十七條命,四千七百兩。我掙到錢就請夜榜送去給死去弟兄的家眷,我還了十五年,還了三千五百兩,還差一千二百兩。”
“學箭不能沒有靶心,脫了靶,箭飛得再高再遠也不知道要去哪。”這是師父教朱貴利學箭時說的話。這四千七百兩就是他的靶心,他飛了十五年,靶心就在眼前。
朱貴利閉上眼,房裏頓時陷入靜默。
殺了陶大山就夠一千二百兩,但勢必掀起滔天巨浪,朱貴利要出逃桂地。而不殺陶大山,就算改去接别的行當,蔡寡婦也沒法跟着他東奔西走,亡命天涯。
一千二百兩,還要還多少年?
蔡寡婦起身,找着棄置的木闆重新釘上窗戶。
“把這債還了吧,不還,你一輩子過不去。”蔡寡婦将窗戶釘死,“今晚早些休息,明早還要去甯國寺。”
“沒事了就早點回來。”她囑咐着。
朱貴利重新回到甯國寺,張着弓等着,等着守衛有瞬間松懈,或者陶大山不小心多走兩步……
那天,原本該上前守衛的高手緩了幾步沒跟上,陶大山又走快了幾步。
沒有掙紮,掙紮已經結束,沒有定心的箭不會命中,然而箭離手,朱貴利心底仍是湧上巨大酸楚,像是紮着心。
他沒有耽擱,立即離開甯國寺,離開桂州城,離開桂地,他跑得很遠很遠,比他射出的箭更遠。
昆侖共議六十六年八月秋,一箭碎陶震驚九大家,點蒼震怒,将桂地搜索個遍,沒抓到兇手。
江湖人找出十個夜榜成名高手,以箭似光陰爲鳌首,并稱夜榜十大高手。
兩年後,朱貴利回到桂地,回到蔡寡婦家,門戶緊閉,屋牆頹倒。
原先的跑堂兩年前便避難去,新的跑堂對他極爲尊敬,不住哈腰:“我聽說蔡寡婦跟她女兒是四個月前走的,蔡寡婦生完孩子後身子就差,後來女兒又病死……她之前就死過兩個孩子……”
“閉嘴。”朱貴利早從夜榜聽說消息。他推開屋門,挂在門檐上的風鈴發出脆亮的聲響。
蔡寡婦跟女兒被葬在大槌子旁邊,是夜榜代立的墓碑。
朱貴利抱着墓碑恸哭一宿。
箭,不能沒有靶心,不然飛得再高再遠也不知道去哪。
可這一箭中靶,下一箭又要射向哪?
箭似光陰,一去不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