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三十三年 九月 秋
佛珠在鐵栅上刮擦而過,發出恒定、響亮而低沉的铿锵聲,混在囚犯的慘叫呻吟和低呼聲裏。空氣中彌漫着惡心的味道,除了屎尿味,還有濃重的酸味跟腐敗的氣味。
子秋打開其中一扇鐵門,裏頭竟然放着桌椅。僧人爲他送來文件與地圖。
穆家莊沒有牢房,小城隻是私人所建,不是門派,用不着設置牢房。但穆家莊有儲藏食物的地窖,地窖裏有防盜的鐵栅門,食物早被搬出,以騰出地方囚禁拷問戰俘。
“救命……”“我什麽都招了!”……子秋聆聽着慘叫聲中透露出的些許線索,辨别真僞同時批閱着公文,聞之作嘔的氣味與灰暗的光線于他并無妨礙。
近午,隔壁牢房不再傳出聲響,子秋停下筆,收起最後一紙公文,離開這座臨時大牢。經過最外頭的牢房時,一隻手猛地穿過鐵欄空隙揪住他衣領,拳頭閃電般揮來,子秋擡手一抓,将拳頭牢牢握住。
楊景耀橫眉豎目瞪着子秋,彭老丐坐在地上,肩膀上纏着布條,那是前日受的箭傷。他望着子秋,冷嘲熱諷:“鐵筆畫潮張秋池,人才,與衆不同,牢房裏辦公,連幫忙守城的友軍都關起來,真他娘的人才。”
子秋沒理會他們,将目光挪向彭老丐身旁橫躺在地的兩名嵩山弟子,責問随從:“爲什麽這裏還有嵩山弟子?”
“覺證師弟前天進城時帶來的,穆莊主說先安置在……”
“拖出去。”子秋沒聽完解釋便下令。
一名弟子快步走來,在子秋耳邊低語幾句,子秋放開楊景耀的拳頭,将揪住自己衣領的手指一根根扳開,整了整僧衣,離開大牢。
※
沈懷憂在穆家偏廳等了許久。彭老丐和楊景耀已被關了兩天,這是他第三次求見子秋,前兩次都被子秋以入駐要地軍務繁忙爲由拒絕。他擔憂兩名新認識的朋友,一見到子秋就立刻上前作揖。
“子秋大師。”
子秋沒回話,投來的目光中有着不滿與潛藏的憤怒。沈懷憂能感覺到子秋對自己并不友善,就像初見面時的楊景耀那般,但楊景耀更多的是不屑,而子秋的敵意裏帶着憤怒。
這也是楊景耀跟彭老丐被抓時他雖及時趕到,卻沒向子秋過多求情的原因。這人不易被激怒,但若激怒了他,後果不堪設想,不如退一步,等他氣消。
沉默像是子秋給自己的下馬威,局面雖然尴尬,但沈懷憂不打算放棄。看青城世子低頭或許就是子秋想要的,他想,子秋若堅決不放人,就不會來見自己。
“在下那兩位朋友無意惹事……”沈懷憂開口,禮貌且恭敬。
子秋截過話頭:“無意打傷七名弟子?”
沈懷憂忙道:“誤會,都是俗家弟子,楊兄弟沒認出來。”
子秋問:“打傷來幫忙的六名僧兵也是誤會?”
沈懷憂很是尴尬:“他二人幫穆莊主守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們之所以還沒死,是因爲您說他們是您的朋友。沈公子,您代表青城,這是貧僧對青城的尊重。”子秋說道,“但貧僧希望沈公子明白,尊重隻有一次,尤其如今這關頭。貧僧不想任何外人幹涉少林境内所有舉措,貧僧希望他們兩人盡快離開穆家莊。”
沈懷憂作揖表示明白。
子秋轉過話頭:“沈公子的随從爲護城半數死在封縣,貧僧深感愧疚。目前兵荒馬亂,無暇分兵,過些日子貧僧會派人護送沈公子回青城。”
沈懷憂忙道:“不用勞煩,沈某自可……”
子秋再次打斷他的話:“貧僧并不是在跟沈公子商量。”
沈懷憂不禁一愣。子秋再沒理會這位青城世子,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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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終于出來了!”倉庫外陽光明媚,彭老丐瞇着眼睛打亮掌遮陽。
楊景耀望向大街,街道上一片狼藉,一隊十人的僧兵來回巡視,其餘僧兵在房子裏搜刮糧食。兩名僧兵推着糧車從倉庫前經過,一個中年婦女跟在他們身後不住哀求,一聲聲喊着師兄,隻求留一碗米給孩子。
楊景耀大爲光火,就要上前理論,彭老丐一把将他拽住:“關一次不夠,想被關第二次?”
沈懷憂道:“沒有第二次了,若再犯,子秋肯定殺你以正軍法。”
穆家莊守住了,但境況隻比之前更慘。穆家族人有錢,早在第一天就收拾細軟出城了,但丫鬟、護院、家丁、雜役、佃農能逃去哪?子秋的隊伍一進城便搜刮糧食,若遇反抗便是毆打,楊景耀怒不可遏,與僧兵大打出手,彭老丐拉架,跟着被押入倉庫囚禁。
楊景耀怒道:“他們一來就刮地皮,這他娘的算什麽和尚?!”
彭老丐道:“新和尚。你瞧,這些和尚多半是剛剃的頭,還油光得很。”
楊景耀一愣,細看之下,方知彭老丐所言非虛。
沈懷憂道:“這些都是子秋門人,确實是幾天前才剃度的。”
彭老丐笑道:“以前是人分貴賤,現在連和尚都有分别了。”
楊景耀咬牙切齒,扭頭不看。彭老丐左右張望,問道:“先别管新和尚舊和尚,那個慈悲和尚去哪了?”
※
覺證跪在穆家莊大廳外,嘴唇蒼白,精神委靡,兀自不停低誦經文。
廳裏傳來智度與智悟的争執聲。
“刮地皮,殺戰俘,這一路害苦多少百姓,咱們到底是少林寺還是馬匪?”
“穆家莊險些失陷,虧得子秋當機立斷,輕騎趕來,不然這裏早沒了。”
“就算奪了穆家莊又如何?不過困守罷了。泰山派俘虜說了,嵩泰聯軍兩天後便到,至少一千多人,咱們才多少人,内無糧草外無援軍,守得住嗎?”
兩人邊說邊來到門外,發現覺證還跪着,智悟忙要扶起覺證:“你怎麽還在?”
覺證雙腿軟得站不起身,喃喃勸道:“那是上百條人命。太師伯,殺俘不祥……我佛慈悲,請太師伯勸子秋師叔網開一面,囚禁他們就好。”
智度道:“現在不是咱們拿主意,伱跪再久也沒用。”
覺證望向智悟:“太師伯,您是子秋師叔的師父,您勸勸他。”
智悟搖頭不語。
忽聽一個聲音道:“俘虜今日午時便已處決,現在都死了。”覺證吃了一驚,回頭望去,來者正是子秋。
他跪了一夜,雙腿早已發麻,身子更是虛弱,一陣頭暈目眩,向前一跌,子秋伸手将他撈住。覺證感覺到子秋堅實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牢牢提起,五根指頭緊緊掐住他的手臂,他勉力站直身子,低聲道:“我佛慈悲……”
子秋冷聲質問:“爲什麽救嵩山弟子?”
覺證答道:“貧僧是大夫。”
“大夫之前,你首先是少林弟子。”
“少林弟子之前,更是佛弟子。我佛慈悲,衆生平等。”
“你說得對,佛的慈悲是衆生平等,所以佛不會偏幫少林,那誰能幫少林?”
子秋擡起手來,一旁的智悟大吃一驚,以爲徒弟又要下殺手,子秋卻隻是彎下腰爲覺證整理淩亂的僧衣,一邊将僧衣抹平,一邊說道:“我把牢裏那兩個嵩山弟子也殺了。”
覺證一愣。一雙有力的手按住他肩膀,子秋湊過頭來,在他耳邊道:“你是個好大夫,我尊敬你。”
每一個字都铿锵有力,像囑咐,更像命令,聲音并不洪亮,卻隐含怒意。
“現在帶着你的仁慈,滾出我的戰場。”
覺證是恍惚着走出穆家宅邸,那百餘條人命他終究沒救到。一擡眼,沈懷憂、彭老丐、楊景耀都在門口等着,他腳下一個踉跄,彭老丐忙喊:“當心!瞧你這模樣,真怕你摔死。”
覺證喜道:“你們被放出來了?”說完便眼前一黑。
覺證再醒來時,是在他們曾吃過飯的客棧裏,就躺在戲台上。他呻吟一聲,就聽彭老丐笑道:“終于醒啦。”
他坐起身,接過沈懷憂遞來的茶水,連喝了三杯才覺精神稍複,環顧左右,除了沈懷憂等人,掌櫃、小二、戲班子俱已不在。
“貧僧無礙。”覺證雙手合十,“隻是有些累了。”
“沒事就好。”彭老丐說道,“我跟楊兄弟要走啦。”
覺證訝異:“這就走了?”
彭老丐對門口使了個眼色,覺證望去,客棧門口停着馬車。楊景耀道:“子秋大師不喜歡咱們,我們就想等大師醒來,跟你道别。”
沈懷憂道:“不僅如此,子秋大師還下令棄莊,明日午時前沒離開的人,格殺勿論。”
覺證吃了一驚,顧不得身子虛弱,忙起身來到門口。穆家曆經三代打造,寬闊整齊的街道上,除了遍地棄置的雜物和那輛馬車,再無其他,一個兩天前還住滿人的小城,現在唯有安靜的風聲帶來刮臉的塵沙。
好安靜,靜得宛如空城,實則也确實沒什麽人了,要不是有僧兵巡邏,這兒就像座華貴的死城。
“這是爲什麽?”覺證問,“莊裏的百姓要去哪過活?”
沈懷憂無法回答,隻是搖頭。
彭老丐道:“我瞧着古怪,好容易守下穆家莊,說棄就棄。再說棄了穆家莊,這些和尚又打算去哪兒?”
沈懷憂道:“莫非是要奔赴少室山,馳援少林?”
彭老丐道:“忒也冒險了吧?這麽丁點人,無險可守,我瞧糧草也不夠,泰山派援軍殺來,兩邊一夾,剛熟的餃子給人趁熱吃嗎?”
沈懷憂也不知子秋作何打算,仍是無法回答。
覺證問道:“沈施主要回青城嗎?”
沈懷憂道:“子秋大師讓我留下。”
彭老丐又使了個眼色:“要不躲車裏跟咱們走?”
沈懷憂搖頭:“子秋大師不會害我性命,若我跟你們離開,被抓着隻怕你們要賠命。”
楊景耀擔心道:“我不放心你留在這。”
沈懷憂笑道:“有楊兄弟這句話,沈某這趟沒白來。”
彭老丐問覺證:“你呢,跟我們走不?”
覺證雙手合十:“這裏是戰地,還有許多傷患需要貧僧。”
彭老丐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說。行呗,和尚自個保重。”
覺證道:“兩位施主行俠仗義,福澤綿延,當有好報。”
彭老丐笑道:“這世道,行俠仗義别橫死就行,福報就别想啦。”
楊景耀對這位救死扶傷的活菩薩頗爲敬重。拍拍覺證肩膀:“大師,保重。”
沈懷憂笑道:“我們四人萍水相逢,雖隻短短三日,也算共過患難,望他日有緣再見。”
彭老丐哈哈大笑:“就怕天南地北,不容易哦。”說着爬上馬車。
楊景耀駕馬,道了聲“請了”,提起缰繩,馬車緩緩駛去。
※
出了穆家莊,沿途都是百姓,子秋勒令莊裏人都離開,卻連一粒米都不許帶出穆家莊,不論沈懷憂與穆清怎樣爲這些人求情,子秋都無動于衷。
百姓扶老攜幼,神情委靡,除了一身衣物,連行李都無,身後還有僧兵與俗家弟子不斷催促。他們茫然無助地走着,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以前他們是奴仆、家丁,是穆家莊裏最窮的人,現在他們隻比以前更窮。
楊景耀回頭望去,子秋站在城牆上,瞧不清神情,但想必一臉冷漠。他皺眉咬牙,卻無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幫不了任何人。
彭老丐在車廂裏踹了一腳,将他震醒:“别磨唧,要麽你快點走,要麽我來駕車!”
自己幫不上忙,看再多也無用,楊景耀知道彭老丐的意思,狠狠抽了一馬鞭,馬車加速向南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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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挂在城西牆頭上。
穆清偶爾喜歡這樣散步。穆家莊甫落成時,他看着這座花了三代人二十餘年心血打造的小城,見院落整齊,道路平整,他無比自豪。他辦流水席,大赈貧民,七天裏,他巡視過這座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院落。
那之後他就有了散步的習慣,有時去往城東,有時去往城西,走哪條路不一定。一開始路遇之人見了他都會叫一聲老爺,天長日久的,除了新來的仆役,大家都對他見怪不怪,最多放下手邊活向他點頭示意,穆清也不以爲忤。
這幾年,穆家莊盜匪絕迹,頂多隻有些家丁丫鬟搞些小偷小摸的伎倆,日子當真安穩。才幾年啊……穆清低垂着頭,不敢擡眼看這街道。
這會是他最後一次巡城,穆清曾以爲以穆家的财力,維持這小城三五十年不是問題,甚至會更長久,卻料不着他打小看着一磚一瓦蓋起的穆家莊衰敗得如此之快。
“穆莊主。”一個聲音從後傳來。穆清回頭,見沈懷憂與覺證走來,點點頭,三人并肩走在荒廢的街道上。
穆清問:“二位還沒出城?”
沈懷憂能體會穆清的心情,道:“特地來尋穆莊主,穆家莊怕是隻剩下咱們三人了。”
穆清苦苦一笑,望着城牆:“一百多年前,穆家便是豫地首富。怒王起義時,穆家捐錢捐糧,誰知道……紅霞關大戰後三十幾年,遍地餓殍。穆家富過,敗過,又富了,都說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可怎麽也沒想到,不隻樓會塌,城池也會塌。”
覺證雙手合十:“四大本空,五蘊非有,不過因緣和合。有,亦無,無,亦無,皆如夢幻泡影,不足喜,不足悲。”
沈懷憂尴尬道:“覺證大師,您還是别安慰人了。”
覺證也察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合時宜,劇變當前,哪這麽輕易說放就放,這不是說風涼話嗎?于是道:“阿彌陀佛,貧僧禁言便是。”
穆清一歎:“真願我有大師這般慧根,把穆家莊當成假的,提得起,放得下。”
覺證贊道:“一念因果,穆莊主有此念,來世必得慧根,與佛親近。”
沈懷憂埋怨:“大師。”
覺證忙道:“貧僧禁言,禁言。”
沈懷憂知道寬慰無用,隻勸穆清:“天色将晚,穆莊主,出城吧。”
穆清卻道:“我還有些事要做。”
沈懷憂不解:“何事?”
話音未落,就見少林僧兵與俗家弟子陸陸續續推着闆車從城門進入。這是條大長龍,有數十車之多,車上堆着成捆的布包和稻草,還有許多大甕。
沈懷憂疑道:“這是做什麽?”
幾名弟子在城門處加工,安裝新的鐵門把。城内的僧兵架起梯子爬上屋頂,将稻草鋪在屋頂上,撒上布包裏的粉末。
一隊僧兵走來,領頭弟子對沈懷憂行禮:“這位可是沈公子?子秋大師有令,讓在下帶您去安全的地方。請。”
沈懷憂不解,回頭望向穆清,穆清隻笑了笑,道:“多謝沈公子相助之恩。”說罷深深行了一禮,又對覺證道:“大師保重。”随後徑自往穆家大院走去。沈懷憂與覺證心中起疑,卻無法多問什麽。
穆清回到穆家大院。天色已暗,院子裏燈火全無,但這裏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僅靠一點餘光也能走進大廳。
他看着門外逐漸陷入黑暗,直到周身也陷入黑暗,然後一點燈火遠遠亮起,從微弱而至清晰。
是子秋,隻一人,提着盞脂皮燈籠。
“子秋大師沒見過我兒子,他叫穆劼,今年八歲,長得可高了。”穆清悠悠然說起家事,“泰山派打來那天下午,我正陪他在院裏放風筝,玩得比他還開心。”
“我兒子說:‘爹,未時到啦,我該去念書了。’我舍不得,就說:‘要不你再玩會兒,我讓夫子等你。’”
“我兒子搖頭:‘不行,爹不是說過該玩玩,該讀書就不能落下功課?我叫穆劼,劼,慎也,勤也,固也。’我拗不過他,隻好放他去讀書。”
穆清笑了笑,問子秋:“你說多年後,這孩子想起最後一次放風筝,會不會想那時候應該多陪爹玩會兒,而不是忙着讀書?”
子秋沒回答,隻道:“穆家莊隻剩你一人了。斥候傳來消息,嵩泰聯軍要到了。”
“我已決定與穆家莊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不在,人也不在。”穆清道,“而且等他們來了,還有需要我的地方不是?”
子秋默然片刻,道:“我不用對你說保重。”說完便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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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懷憂和覺證跟着少林寺的隊伍來到穆家莊東側山上,躲在樹林裏,人噤聲,馬銜環,一根火把都沒點起。陪在他身邊的還有子秋的師父智悟大師跟師叔智度大師。
不久後,子秋也到了,但沒看見穆清,沈懷憂不禁起疑。
子秋仰頭向天,過了會問沈懷憂:“沈公子可知貧僧爲何将你留下?”
“沈某不知。”沈懷憂搖頭,他确實不知道子秋留下自己的目的。
子秋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堂堂青城世子爲何來戰地封縣?”
沈懷憂不語,他知道騙不過子秋——父親讓自己來封縣是來探少林虛實,以便預判這場戰争的勝敗。
子秋追問:“少林遇劫,同爲九大家,誰伸出援手了?”
沈懷憂道:“昆侖共議定下規矩,侵犯邊界,天下共擊,少林既未求援,青城不好插手。”這與其說是實話,不如說是借口,沈懷憂心裏很明白,每一家都希望少嵩之争能削弱少林。
子秋冷冷道:“嵩山就算赢了,你們也不會支持他成爲第十大家,你們就想讓少林虛耗削弱,看少林的笑話。這一仗打得越久越好,所以你才親自來封縣,想就近看看,看是嵩山得利,還是少林得利。”
忽聽智度一聲驚呼:“嵩泰聯軍來了!”
居高臨下,黑暗中,一群騎兵領頭,後面跟着大群步兵,火把如潮浪般緩緩向穆家莊湧來。沈懷憂變了臉色,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子秋走到他面前,盯視着他。
“我留你下來,就是要讓你看。”
沈懷憂看見了。穆家莊外,火把将周遭照耀得如同白晝,領頭的發現城門洞開,不似有埋伏,一揮火把。幾匹馬進入城内兜了一圈,有人高聲大喊:“棄城了!那群沒種的秃驢棄城了,城裏一個人也沒有!”
嵩山的領頭人哈哈大笑:“吃菜的哪有膽量,這就棄城了!”
兩千人馬陸續進了城,确認是座空城後,開始找尋活口。
子秋在高處點起火把揮舞示意,穆家莊周圍突然亮起火光,數十道火光從四個方向往城門奔去。少林弟子到了城門前,騎手取出鎖鏈,一端扣上城門上新安裝的門把,另一端扣在馬鞍上,領頭的騎手一揮手勢,借由馬力迅速拉動城門。
同一時間,嵩山弟子闖進穆家大院。這裏一看就是富貴世家,肯定有大量來不及帶走的銀兩和珍貴财物,他們進了大廳,才發現裏頭竟還有人,不禁大聲吆喝:“何人在此?!”
穆清在黑暗中答道:“穆家莊穆清。”
嵩山弟子喝道:“你沒跑?留在這兒想幹什麽?”
穆清招了招手:“過來些就知道了。”
弟子們舉着火把緩緩靠近,隻見穆清坐在椅上,身邊放着兩個傾倒的布袋,裏頭的粉末撒了滿地。弟子們将火把靠近,才看出是火藥末。
穆清點起火折子。
嵩山弟子一驚,急忙轉身:“快逃!”
來不及了,火折子落地,瞬間火焰燎原,穆家大院屋頂被掀翻,爆炸的煙火碎屑飛出老遠,周圍民房跟着起火。
子秋早在各處鋪好硫磺、燈油等易燃物,就等着這把火。
智度和智悟見穆家大院火起,目瞪口呆。子秋跨上馬,對沈懷憂道:“我要你親眼見到,隻要我子秋還活着,少林永遠是九大家鳌首,永遠是武林的泰山北鬥。”說罷策馬沖下高坡,高聲呼喊:“放箭!”穆家莊四周的少林弟子點起火箭朝天射出,一簇簇火光落在民居屋頂上,整座城化作一片火海。
城門已被關上,六名少林弟子擡着細長的鐵柱穿過城門新釘上的門把,将城門封死,嵩山弟子擠在城門内動彈不得。子秋指揮隊伍,不住高聲大喊:“放箭!放箭!放箭!”無數火箭如雨落下,流星般絢爛。
穆家莊在燃燒,火光映紅了天際,嵩山弟子被困在火焰之城中脫逃不得,不是燒死便是嗆死,厚重的城門後傳出陣陣沉悶的哀嚎聲。沈懷憂騎馬載着覺證來到城門外,覺證聽見慘呼,回頭望向子秋,子秋冷靜地看着這一切,不爲所動,眼中有複仇的快意。
覺證知道自己什麽也做不了,他翻身下馬,面朝穆家莊跪下,雙手合十,默念往生淨土神咒,眼淚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衆生癡迷,何時方見解脫?
“不要念經。”子秋站到覺證面前,冷聲喝止。
“貧僧救不了他們,至少能讓他們的亡魂安息。”覺證輕聲回道。
“我說,不要念經。”子秋重複,在冰冷中隐隐蘊着怒意,“少林,就是被佛毀了。”
沈懷憂恐子秋對覺證不利,上前一步護在覺證身前。他或許不像彭老丐楊景耀那般有血性,也沒有覺證什麽人都救的慈悲,但他絕不會看着覺證死在他面前,爲此他可以不顧青城跟少林交惡,即便因此當不了青城世子,他也不會讓子秋傷害覺證。
覺證忽地停下念誦,輕聲問:“子秋師叔不信佛,爲什麽要剃度?”
“因爲我要救少林。你記住——”子秋指着燃燒的穆家莊,大聲喝叱着,“記住,救了少林的不是佛祖,是我,鐵筆畫潮張秋池!”
這一刻,他眼裏倒映的是滿城火光,更是壓抑多年的滿心怒火。
覺證長歎一聲,輕聲道:“我沒法救少林,我隻會救人。”說着閉上眼,重又默念法咒。
子秋猛然回頭,卻見沈懷憂橫擋在他與覺證之間,子秋眉角輕輕抽動着,誰都能看出他怒不可遏。這憤怒未必是針對覺證或對沈懷憂的,那是爲少林的颟顸,爲這一衆高僧的無能而憤怒,但怒火既然爆發,就得有個出口,無疑會淹沒眼前的人,無論他們是否與之相關。
許義等六名護衛護在沈懷憂身前,沈懷憂問道:“子秋大師想讓在下看的就是這個嗎?”
子秋深深吸了口氣,抽動的眉角迅速恢複平靜,沉聲道:“回禀你父親,告誡你自己和你的兒子,告誡青城每一代掌門,這就是輕犯少林的下場!”說罷翻身上馬,掉轉馬頭離去。
沈懷憂望着子秋的背影,又望向燃燒的穆家莊,目光最後落到虔誠持誦的覺證身上,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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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沈懷憂的車隊離開穆家莊,覺證爲他送行,問:“施主要回青城了?”
沈懷憂點頭:“大師要往何處去?”
覺證道:“貧僧本是遊方藥僧,今後依舊。”
沈懷憂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遞給覺證,覺證一愣,擺手拒絕:“無功不受祿。”
沈懷憂道:“這不是祿。大師行醫也不收錢,這是周濟那些買不起藥的窮人。”
覺證想了想,收下銀票。
沈懷憂沉思道:“不知彭兄弟與楊兄弟可好……”
覺證雙手合十:“萍水相逢,一見如故,皆是緣分。”
沈懷憂笑道:“就此别過,大師,請。”
馬車向南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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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陽高照,馬車停在道旁。彭老丐從涓流中打了一袋水喝了。楊景耀駕車,曬得頭暈,掬了捧水洗臉,又往身上澆水。
“餓死了!有吃的嗎?”彭老丐揉着肚子抱怨。
楊景耀指着前方:“前頭有家野店,蒸的饅頭可甜了,不用到午時就有飯吃。”
彭老丐笑道:“你倒是清楚。”
楊景耀笑道:“過了這條小溪,附近五十裏連同前頭的下家村和石波鎮,治安稅收都歸仙霞派管。”
彭老丐笑道:“原來是到了自家地頭,難怪這麽熟。”
“上車!”楊景耀吆喝,正要上馬,彭老丐先一步接過缰繩:“瞧你曬的,我來。當地人看見自家掌門駕車,得以爲車上有什麽貴人呢。”
楊景耀大笑,進了車廂,讓彭老丐駕車。
馬車一路前行,道路颠簸,秋老虎曬得人發昏,彭老丐擦了擦汗,遙遙望見楊景耀說的那家野店,是個搭在馳道旁的茅草棚,旁邊有座小木屋。
不對勁,彭小丐立刻注意到小店前停着十來匹馬,一輛華貴馬車挂着顯眼的旗幟,風一吹旗幟迎風擺動,是華山的狼頭旗。
野店前零零散散站着十幾名壯漢,這些人并不是随意站着,顯然在警戒木屋前後。四名壯漢坐在小桌邊吃着饅頭,桌子很小,顯得擁擠,一旁還坐着六七人。
十二……十三……一共十六個。彭老丐注意到打翻的蒸籠和碎裂的桌椅,知道這裏有事發生,将目光投向略後方的小屋,見屋門緊閉着。沒看到店老闆,至少這十六個人裏沒一個長得像的。
彭老丐扭過頭不與那群人目光接觸,不疾不徐地将馬車駛離。楊景耀敲了敲車廂壁,在車裏喊着:“怎麽還沒到?”
彭老丐道:“都到了您的地頭,當然得上館子讓您好好招待,别想用幾顆饅頭打發老子!”
“你不是喊餓?”
“過了野店,還有多久到鎮上?”
“挺近,也就四五裏路。”
“成!”
彭老丐回頭望去,馬車繞過個彎,野店消失在視野裏,他當即停下馬車。楊景耀訝異問道:“怎麽停了?”
彭老丐跳下馬來,楊景耀察覺有異,也下了車,問道:“怎麽回事?”
彭老丐道:“那野店出事了。我瞧見華山的旗号,瞧車子,是貴人。”
楊景耀皺眉:“九大家的華山?他們做什麽了?”
彭老丐道:“荒山野店的能刮出什麽油水?十來個人守着一間破屋,那店家是不是有個漂亮媳婦?”
楊景耀一驚,大怒:“怎麽現在才說!”
彭老丐道:“不就怕你這脾氣?門口十六個,瞧着功夫都不差,咱們從後邊繞,别跟他們硬碰。”
楊景耀點頭,彭老丐将馬車拴在樹上,兩人潛入草叢,趴低身子繞去。野店就在道旁,後邊一小片空地養雞,那兒沒守衛,彭老丐看看地形,離小屋約十來丈,道:“我先,守門,你跟上,抓人。速戰速決,外頭的人進來,咱倆一起死。”
楊景耀點點頭,兩人趁守衛沒注意,借着小屋遮掩,低身快步搶上。彭老丐當先沖到窗前,使個魚躍龍門,雙掌一推穿過窗戶落地,向前一個打滾,守住大門。楊景耀緊跟着躍入,一擡眼,床腳邊躺着具男屍,床上躺着個女子,一名青年正在着衣。
這人沒預料到有人突然闖入,手上還抓着腰帶,楊景耀怒火沖天,哪容他反應,埋身上前,身子一矮,看似掃腿,卻是猛地一拳打中青年下巴,打得他頭暈腦漲。
青年口中大喊:“救命,有刺客!”同時使招野馬揚蹄揮肘打向楊景耀。楊景耀左手扭住他右臂繞至身後,右手揪住他頭發往牆上撞去,力道之大把屋牆都給撞裂了。
屋外守衛聽到動靜,踹開房門闖入,彭老丐一刀劈下,當頭那人搶得太急,欲要後退又被同伴所阻,給一刀開了胸。彭老丐飛起一腳将這人踢到門外,塞住門口,轉頭見楊景耀已制住青年,高聲喝道:“讓你的手下退開,要不收了你!”
那青年滿臉是血,忙道:“别進來!退下!退下!”
守衛不敢再進,那青年高聲大喊:“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華山掌門親弟弟,嚴穎奇!”
彭老丐倏然一驚,華山掌門親弟?他沒想到對方來頭這麽大,是個紮手貨。
嚴穎奇大怒:“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你們不要命了?!敢動我,等着收仇名狀,追殺三代,不得好死!”
楊景耀也是一愣,低聲喝問:“你是華山掌門的弟弟?”
嚴穎奇大喝:“還不放開我!”
楊景耀愣了愣,擡頭看向門外的華山弟子,隻見這群人個個如狼似虎,全神戒備。他低下頭,看到地上的屍體,認出是店老闆,他去封縣時還跟他買過饅頭。最後他将目光轉往床上,老闆娘衣衫不整昏迷着,手臂與背上全是淤血傷口,一張俏臉被打得血肉模糊,竟分辨不出往時模樣。
楊景耀腦子裏嗡的一聲,視線模糊,握刀的手一緊,将嚴穎奇摁倒在地。嚴穎奇訝異道:“你……”一個字沒說囫囵,就被刀柄狠狠擊在臉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門外的侍衛沒想到報上華山名号竟不管用,不由得愣在當場。
楊景耀熱血上湧,怒目圓睜,眼角幾乎迸裂,一下接着一下将刀柄擊打在嚴穎奇臉上。整間屋子頓時安靜下來,隻餘“砰、砰、砰”一聲接着一聲,直到彭老丐一把抓住楊景耀手臂,沉聲道:“還不能殺他。”
楊景耀把刀架在重傷的嚴穎奇脖子上,将他扯起,拖着他往門外移動。彭老丐護在身後,喝道:“敢追,一刀下去,一拍兩散!”
那群侍衛見楊景耀瘋狀,哪敢冒險,隻是拿着兵器戒備着逐步後退,其中一人對身邊人囑咐道:“通知武當說嚴公子被劫!”後者點頭,上馬揚長而去。
※
長街上僅亮着幾盞燈籠,骨碌碌的車輪聲急速響動,兩名背劍道士騎着馬引着馬車前行。道士已近中年,背挺腰直,目光炯炯,瞧着便有高手風範,一望可知馬車裏是個貴人。
馬車走得極快,幾乎可用急馳來形容,深夜裏,尤其是在這樣的巷子裏極不尋常。
車裏坐着兩個人。一名中年道士,發須灰白,留着三縷長髯,仙風道骨,正袖手閉目養神。坐在他對面的壯漢頗不自在,不住左右張望,局促不安,忍不住問道:“玄陽真人……”
寂靜的巷道接連傳出突兀的“砰”、“咚”兩聲巨響,兩個聲音靠得太近,聽起來像隻有一聲。車夫忍不住回頭望了眼車廂,繼續策馬前行。
車廂裏,壯漢一手捂着鼻子,鼻血從手指縫裏不斷湧出,另一隻手摸着後腦勺,也是觸手濕潤。他不敢再說話,甚至不敢擡頭看玄陽真人一眼。
玄陽真人依然端坐着閉目養神,緩緩把手縮進袖子,彷佛方才什麽事都沒發生。
馬車停在仙霞派門外,保護嚴穎奇的十三名華山侍衛圍住了大門,沒有硬闖或叫嚣,隻是守在門口。他們站得筆直,胸有成竹,彷佛知道沒人敢傷害他們主子。外圍是瞧熱鬧的鎮民,伸長脖子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但沒有人敢發問。
玄陽真人下車後走進仙霞派。院子裏守着十餘名弟子,個個提刀戒備,他們反而沒門外的華山侍衛鎮定,尤其知道掌門今天抓來的是華山掌門親弟,這些人一個個惶惶不安,跟外邊的華山弟子比起來,似乎他們才是等着被審判的犯人。
玄陽真人亮出令牌,也不等人通報,徑自走向刑堂。
刑堂裏傳出“啪!”的一聲重響,一塊驚堂木砸落在地,伴随着一聲怒罵:“操!”
楊景耀坐在刑堂上首,怒氣沖沖望着堂下。站在公堂正中的人名叫邱明,是華山車隊的侍衛隊長,血正沿着他額頭流下,顯然是被驚堂木砸中,但他神色不變。彭老丐坐在公堂側邊的太師椅上,跷腿看戲。
楊景耀大聲咆哮:“有種再說一次!”
邱明道:“多少銀兩,讓那女人開價就是。”
楊景耀怒吼:“你們殺了她丈夫!”
邱明道:“是啊,所以才讓她開價嘛。二百兩?五百兩?她賣三十年饅頭都掙不了這麽多。”
楊景耀怒道:“你們都是從犯,就該一并把你們抓了!”
“楊掌門但抓無妨,隻是我還得提醒楊掌門。”邱明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道,“嚴公子此番來到武當是要與古虛代掌門商談要事,還是别耽擱了,請那娘子盡快開價吧。”
楊景耀繞過桌子就要上前打人,彭老丐連忙将他攔住,轉頭對邱明揮手:“出去!出去!”邱明也不答話,抱拳告退。
楊景耀怒道:“娘的,我殺了這幫畜生!”
彭老丐勸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他們是華山的狗。”
楊景耀怒道:“狗就是狗,少林的狗衡山的狗都一樣,都是畜生!”
彭老丐道:“殺狗容易,可狗主人會咬人。華山是九大家之一,你一個小小仙霞派别說咬不過他們,人家伸根指頭捏你一下彈地上,連灰都掃不着。”
楊景耀正要再罵,忽見玄陽真人走入,忙拱手道:“仙霞派楊景耀,參見大赤殿主。”
彭老丐不認得這人,跟着作揖行禮。
玄陽真人微微颔首示意,并不還禮,看看周圍,繞過案桌坐上主位。楊景耀看出這位長官來者不善,不由得皺起眉頭。
彭老丐低聲問道:“大赤殿主……武當總刑堂?”
楊景耀點點頭。
玄陽真人坐定,緩緩閉目,沉思片刻後,問道:“貧道聽說你抓了華山掌門親弟,有這回事?”
楊景耀答道:“嫌犯嚴穎奇奸淫婦女,殺害良民,罪證确鑿。”
玄陽真人皺眉:“有人證嗎?”
“我與這位彭分舵主一同撞見。”
玄陽真人望了眼彭老丐:“老丈見着了?”
彭老丐道:“我不僅不老,還他娘的真見着了。”
玄陽真人加重語氣:“聽清楚了,你親眼見着‘華山掌門的弟弟’奸淫殺人?”他特别加重“華山掌門的弟弟”幾個字。
彭老丐回頭走到門口,故意對院外大聲嚷嚷:“我親眼見着!我親眼見着華山掌門的弟弟嚴穎奇幹下豬狗不如的醜事!我彭老丐親眼見着啦!”
玄陽真人怒斥:“無禮!”
彭老丐恭敬道:“怕您老聽不清,大聲些好。”
玄陽真人望向楊景耀:“我再問你,你親眼見他正行苟且之事嗎?”
楊景耀一愣:“嫌犯當時已在着衣。”
玄陽真人問:“看見他殺人了?”
楊景耀又是一愣:“當時店老闆業已身亡。”
玄陽真人道:“既然沒親眼看見,怎能說他犯法?說不定是婦女遭淫,丈夫被害,嚴公子經過,心生憐憫,想脫衣與她穿,沒想這女人反咬一口誣陷嚴公子,借此訛财?”
楊景耀氣得頭昏眼花,舌頭都打結了:“你……你說什麽?”
玄陽真人道:“既然有此可能,把那女人招來逼供,定能查出真相。”
楊景耀瞪大雙眼:“殿主還想審問受害者?”
彭老丐忽地插嘴:“他比我晚進屋,他沒見着,我見着啦!我瞧見嚴公子光着身子壓在老闆娘身上,屁股蛋一扭一扭,手上還握着把劍,正插在老闆身上。楊兄弟來得慢,眼睛一花,嚴公子就在穿衣服了。”
玄陽真人斥道:“一派胡言!”
彭老丐詫異道:“原來現在不是比誰更能說胡話嗎?”
玄陽真人也不理他,徑自下了結論:“案情猶有疑點,即便嚴公子有錯,他也是九大家直系,奸淫婦女,照例該發還原門派審理,讓代掌門修書一封告知嚴掌門酌情處罰就是,現在立刻放了嚴公子。”
楊景耀怒不可遏,大聲道:“他不是犯錯,是犯罪!一條人命,一個女人家的清白,就一句酌情處罰?!”
玄陽真人道:“那女人要賠償多少,開個價,嚴公子也不是小氣的人。”
楊景耀撿起地上的驚堂木扔向玄陽真人,玄陽真人順手接住,喝道:“楊景耀,你敢以下犯上?!”
楊景耀大聲道:“大赤殿是總刑堂,這裏是仙霞派刑堂,哪有總刑堂插手門派刑堂斷案的道理?現在案情明确,不勞殿主大駕,仙霞派公堂上還是我這仙霞派掌門說了算!”
楊景耀走至上首,站在玄陽真人面前:“大赤殿主,您占我座位啦。”
玄陽真人緩緩起身,與楊景耀幾乎臉貼着臉,呼吸可聞。
“規矩立在這,就是發還原派門審理,你不懂規矩,就讓你手下教你,仙霞派刑堂教不會你,大赤殿教你——”玄陽真人一個字一個字念出,“發、還、原、派、門、審、理。”
楊景耀不爲所動:“殿主,請您——讓位!”“讓位”兩字音量陡然拔高。
玄陽真人把雙手收在袖中,緩步走向門口,終又停步。
“楊掌門,你把仙霞派治理得很好,地方上頗有名聲,掌門器重你,着意栽培。等你兒子大了,能代掌仙霞派,屆時你至少能當上鄂北督堂,你有大好前程,貧道是救你,不是害你。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你若做出蠢事,一張仇名狀仇殺三代,你要念及父母妻兒。”
楊景耀固執答道:“這是仙霞派的案子,仙霞派自會審理。”
玄陽真人走出仙霞派,邱明立即上前:“玄陽真……”不等說完,玄陽真人就賞了他一個熱辣辣的耳光。邱明不敢還手,玄陽真人怒目看向他身後的華山侍衛,緩緩上前來回踱步,目光淩厲,華山弟子都不敢與他四目相接。
“砰砰砰砰”一連十餘響,十餘人排排站好,每人面上都是兩道鼻血,無一人敢躲,也無一人敢擦拭,仍是直挺挺站着。玄陽真人怒氣未歇,又把目光掃向邱明,邱明态度恭敬:“嚴公子不能有失,若有意外,我等受罪不說,隻怕會傷了武當華山的和氣。”
玄陽真人語氣強硬,一字一句說得分明:“你聽清楚,貧道不是救你,也不是救你家公子,爾等本就該死,貧道是救裏頭那莽漢!”
邱明一愣。
玄陽真人收斂怒氣:“大赤殿不批示,他不能私殺。先關上幾個月,等他氣消,我央請代掌門古虛師兄來一趟,嚴公子可保無恙。從今往後,武當不歡迎嚴公子來訪!”
邱明拱手謝道:“多謝玄陽真人!”
玄陽真人登上馬車。在兩名護衛引領下,馬車漸漸遠去。
※
楊景耀坐在書房裏,房門開着,桌上燭火搖曳。彭老丐提了壺酒跟兩隻酒杯走入,将酒杯放在桌上:“喝點。”
楊景耀搖頭。
“叫你喝點。”彭老丐倒了杯酒遞過去,楊景耀舉杯一飲而盡。
楊景耀道:“我知道你想讓我冷靜。”
彭老丐道:“别不認,你就是莽。”
楊景耀又倒一杯:“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彭老丐道:“想把嚴穎奇碎屍萬段?”
楊景耀搖頭:“我在想,要沒這事就好了。不,我想,那天我們就這樣走了不挺好?退一步說,事情要不是發生在仙霞派轄内,我把人抓了交給當地門派,拍拍屁股什麽也不知道,多潇灑多磊落。”
他說着用力捶了下桌子,發出一聲巨響。
“可他娘的怎麽偏偏就讓我遇上了!”
彭老丐不語,他知道楊景耀爲難,任何一個有血性的漢子見到今天這事都不可能無動于衷,爲難的背後是一家子性命,是整個仙霞派……
楊景耀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像是要把自己灌醉,好說出心底話:“你知道嗎,彭兄弟,我真恨你那麽機靈,把這事給揭破,把人給抓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現在不是當個龜孫子裝聾作啞,就是要害自己家人……值得嗎?你說,值得嗎?”
楊景耀撫頭痛哭。他竟然哭了,這樣一個鐵骨铮铮的漢子,在刀光箭雨中迎難而上,對青城世子不假辭色,此刻竟淚流滿面。他發現自己很害怕,他知道自己此刻是多麽懦弱膽怯,深感無力卻又委屈,他煎熬痛苦,原來自己不是自己所以爲的那般英勇無畏。
“值得嗎?……”他反複地問,卻答不出來。
當個好人能理直氣壯,可如果知道當好人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還有幾個人敢當好人?
楊景耀是個血性漢子,是個直人,但彭老丐不是。他是個好人,也是血性漢子,但絕對不正直,他吃喝嫖賭什麽都來,辦案也不講規矩,陷害奸佞的事他可沒少幹過。
彭老丐倒了杯酒,緩緩喝下:“我隻說勸你放,從沒說不殺。”
楊景耀一愣,擡頭望來。彭老丐自顧自喝着酒,胸有成竹:“他一共才帶來十六個人,收他銀子,讓那女子有錢安養餘生,讓他走,逼他回華山,咱兄弟倆帶人繞到前頭等着,等過了武當邊界,弄死這狗雜種,神不知鬼不覺,華山也追究不到你身上,一舉兩得。”
楊景耀知道若事發,彭老丐也會受牽連,驚道:“彭大哥……”
彭老丐道:“咱哥倆不說謝,也不相欠。”
楊景耀大喜:“就照你說的辦!”
兩人碰杯。
解決心底一樁難題,楊景耀喝得微醺,搖搖晃晃敲開藥鋪大門。大夫見到他,恭敬作揖:“掌門。”
楊景耀示意要看傷患,大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拉開布簾,賣饅頭的媳婦躺在床上,身上全是淤傷,一張俏臉被打得慘不忍睹,即便好了也得破相。
憑什麽她要遭這樣的罪,就因爲她長得漂亮,就得無端受害?楊景耀怒意又起,将布簾放下,問大夫:“怎樣?”
“醒來後又哭又叫,開了安神藥,讓她睡着。”大夫搖頭歎道,“可憐哦。”
楊景耀點頭,正要走,大夫低頭搗藥,繼續說着:“肚裏還有四個月大的孩子,就這麽沒了。”
大夫擡頭,發現楊景耀正惡狠狠地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就聽楊景耀低聲喝問:“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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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景耀提刀大踏步來到囚牢裏。嚴穎奇臉上裹着布條,他被楊景耀打得鼻梁塌陷,受傷不輕。他靠在牆上,見到楊景耀,喘着氣問:“她要多少銀兩?三百?五百?”聲音雖然虛弱,卻不慌張。
楊景耀隔着牢籠瞪視着嚴穎奇,嚴穎奇見他不回話,自作聰明道:“要一千?她可不值這個價。”
楊景耀打開牢門走入,牢牢盯着嚴穎奇,嚴穎奇這才察覺有異,顫聲道:“你……你不是要放我走?”
※
彭老丐猛然驚醒。房門被推開,楊景耀提着個包裹走入,彭老丐埋怨道:“搞什麽,大半夜的不睡覺!”
楊景耀将包裹放在桌上,彭老丐一見包裹形狀,心裏便是咯噔一聲,瞪大了眼:“你……你幹了什麽?!”
楊景耀不語。
彭老丐從床上跳起:“你幹了什麽?你幹了什麽!你他娘的幹了什麽!”他一把抓住楊景耀衣領大罵,“咱們不是說好了伏殺他?你這是做什麽!你怎麽……你怎麽就不肯聽話?幹好事不是隻有一種法子,要變着法門,要能保全自己!好人死一個少一個,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楊景耀大聲道:“我懂!可這不行,不能這樣!”他指着桌上人頭,“他光天化日下殺人強奸,我們在夜裏摸黑殺他?誰知道?誰知道他是爲什麽而死?他要死就得死在自己的罪名上,這才叫明白!”
彭老丐道:“值得嗎?”
楊景耀大聲道:“值得!我楊景耀拼着一家性命,就是要告訴九大家,告訴那些權貴,這天下不是由得他們胡作非爲的!告訴他們,隻要撞上一個楊景耀,他們就得人頭落地!有人起了這頭,他們才知道怕,才知道收斂!”
彭老丐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楊景耀的道理,事已至此,即便再罵一百句也沒個屌用,唯有善後。他語氣漸趨平緩:“我能幫你做什麽?”
楊景耀道:“我妻兒在石波鎮,帶他們逃走,讓他們隐姓埋名,三代不能出人頭地。”
彭老丐又問:“仙霞派呢?”
楊景耀道:“解散。此後這塊地,哪個門派要就讓給哪個門派拿去。”
“那你呢?”
“我帶着這顆人頭上華山,向嚴掌門禀個公道,真要報複,報複我一人即可。”楊景耀擡頭挺胸,“我就不信,這天下真沒公道可讨!”
※
嚴穎奇不能這麽快死,彭老丐需要時間安置楊景耀一家。沒等天亮,楊景耀便帶上嚴穎奇的屍體跟頭顱駕着馬車往陝地而去,華山弟子在客棧等消息,彭老丐直拖到第三天才宣稱嚴穎奇逃獄,楊掌門親自追捕,華山弟子連忙追趕。
華山弟子一走,彭老丐便趕去石波鎮接走楊景耀家人,帶回撫州崇仁安置。他給了楊妻一張自己親手畫的圖,告知她若遇困難,就将這圖送到悅豐賭坊。
楊景耀的死訊傳來,玄陽真人當即以掌門抗命私殺爲由解散仙霞派,華山門人帶着仇名狀趕來時,周圍門派已接管了這塊地,玄陽真人親赴昆侖宮,把事件始末禀告掌門,亦即當時的盟主古松道長。
“楊景耀不該死。”玄陽真人道,“但他可以不白死。”
古松道長沉吟許久,提筆寫了封信,召集九大家使者前來昆侖宮商議新規。昆侖三十四年初,少嵩之争結束,少林得勝,同年十一月,昆侖共議立下新規矩:“奸淫婦女,天下共誅。”
沈懷憂來找過彭老丐,試探着問起楊家的事,彭老丐隻說不知。沈懷憂知道他說謊,彭老丐也知道沈懷憂知道自己說謊,可那又如何?對楊家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徹底隐姓埋名,沈懷憂介入不也得隐姓埋名?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覺證也來過,彭老丐同樣推說不知楊家人下落,覺證歎了口氣,飄然而去。
沈懷憂從不跟人說起穆家莊裏與彭老丐和楊景耀相識的往事,覺證亦然,甚至連子秋都是。
忘記楊家,才是保護楊家最好的方式。
彭老丐從不去見楊家後人,即便偶有挂念,也隻是遠遠看着,他不想讓華山從他身上查到線索。直到悅豐賭坊關門,富貴賭坊開張,直到他當上江西總舵,直到他漸漸忘記過去的一切,偶爾他還是會去悅豐賭坊,即便他早已忘記了自己爲什麽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