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三十三年 秋 九月
晨霧未散的樹林陰沉沉的,散落的餘焰還冒着濃煙,滿目瘡痍的戰場上屍體堆疊,大部分是僧服外罩着皮甲的和尚,少部分藍衣皮甲,是嵩山弟子。
屍堆裏傳來輕微的呻吟聲,一隻無力的手緩緩擡起,蜷縮的手指顫抖着。正尋找活口的覺證忙上前将傷者從一具屍體下拖出。這是今晚的第十二人,是個和尚,創口在手臂、腰間、胸口,傷口很深,不知道有沒有救。
“放心,沒事了。”覺證沒有把握,但他還是溫言安慰着,吃力地将傷者拖到十餘丈外的火堆旁。他隻披着件單薄僧衣,渾身已被汗水浸透,那兒還有其他傷者,火堆能彌補失血過多造成的體寒。
“忍着點。”覺證安慰道。手上已沒了桑皮線,連金創藥都沒,覺證從死者身上撕下布料,他用熱水沖開傷口上的血迹,用沸水煮過的棉線爲傷者縫合,傷者發出虛弱的呻吟聲。
細碎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覺證心一緊,加快縫合速度,等把棉線打上結,才站起身來。
“操,竟然還有活着的和尚!”有人喊。
二十來匹馬圍着覺證打轉,幾乎快把他眼給轉花。這群人都穿着藍衣皮甲,身上滿是髒污與風幹的血漬,爲首的壯漢留着濃密的胡子,左眼下緣有道新痂,他身後的嵩山弟子抽出刀,壯漢揮手制止了他們。
“在救你師兄弟?”爲首的壯漢問,似乎對覺證的冷靜感到好奇。
覺證搖頭:“貧僧是大夫,大夫救人不管在哪,也不分少林嵩山,衆生平等。”
爲首的壯漢哦了一聲,舉馬鞭遙指着火堆旁的傷者:“數數!”又問覺證:“你叫什麽名字?”
“貧僧法号覺證,是少林寺藥僧。”覺證如實回答。
“絕症?”壯漢忍俊不住,“什麽臭法号!”周圍傳來一片讪笑聲。
“七個和尚,五個自己人,都快死了!”數數的嵩山弟子高聲回報。壯漢下馬走向火堆,覺證吃了一驚,想要攔阻,卻被兩名嵩山弟子揮刀擋住。
“施主!”覺證喉頭發幹。救治了一夜傷患,他實在太疲倦,他的武功也應付不了這麽多人。
壯漢抽出佩刀,彎下腰割斷兩名重傷僧人的喉嚨。“現在這樣才叫公平。”壯漢提高音量,翻身上馬,對着手下喊道,“留些傷藥給這大夫!”
一個包裹扔在覺證面前,嵩山弟子揚長而去。覺證拾起包裹,一股悲傷湧上心頭,對着屍體恭敬合十:“阿彌陀佛。”
※
太陽很大,熱氣蒸騰,景物扭曲模糊。鬧市裏人們團團圍作圈,有人往前擠,有人踮着腳尖朝裏頭張望,雖是看熱鬧,卻很安靜,隻有窸窸窣窣的耳語聲。
人群中央,十餘名勁裝男子各持兵器,圍出十餘丈空地,地上兩具屍體,一男一女,傷口還在汩汩淌着鮮血。三個孩子面對面跪着,頭伏得很低,幾乎貼着地面,從身形判斷,最大的男孩才十三四歲,最小的女孩隻有十歲左右,衣服沾滿塵土,紅腫的臉上應該挨了不少巴掌,鼻涕眼淚糊得肩膀衣袖又濕又黏。
一名細瘦漢子繞着三個孩子不停走動:“這事挺棘手,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一把匕首落在三個孩子中間,年紀最大的孩子聳起背,像受驚的貓。
“我這人心軟,舍不得殺孩子,你們自個兒決定吧。”細瘦漢子闆着臉,像在說件嚴肅認真的事,“自殺也好,殺了另兩個也行,留一個滅門種,走人。”
周圍群衆露出不忍神色,有人掩面,有人離開。三個孩子擡起頭,相互看了一眼,最小的妹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大聲喊娘,想跑向母親的屍體尋求庇護,卻被細瘦漢子一腳踢回原地。
“别浪費時間。”細瘦漢子不耐煩,用腳尖踢着年紀最大的孩子,“伱是大哥,你拿主意。”
那孩子望着哭泣的妹妹和無助的弟弟,又看了看匕首,終于将匕首撿起。
弟弟吃了一驚:“哥!……”
大哥舉起匕首,先是對着自己胸口,又顫着手對着脖子。他的手抖得厲害,始終下不了手,旁人皆掩面不忍看。最後大哥将目光投向弟弟,弟弟眼神驚恐,身子不由得一縮,摔倒在地,慌張喊道:“哥!”
大哥勉強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走向弟弟,腳步遲緩,雙腿不停發抖,随時要摔倒似的。
人群外突聞一聲暴喝:“這裏在幹什麽呢!”細瘦漢子轉頭望去,見一名年約三十,身材健壯,着深藍色緞面短打的英氣青年領着七八人排開人群走來。他猜測是當地門派的人,當下也不着慌,從懷中取出張朱印公文,昂聲道:“衡山轄下青龍門段秀,奉仇名狀仇殺趙平一家三代,無關者退讓!”
一名壯漢在藍衣青年耳旁低聲交代:“這是私仇,就算在咱們轄内,咱們也管不着。”
藍衣青年皺眉環顧四周,沒人敢上前,又看那三個小孩,老大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段秀見無人說話,将仇名狀收起,催促那孩子:“快!”
大孩子幾乎崩潰,顫着手,舉起的刀子像是風一吹就會掉,誰都瞧得出這一刀下去就算捅着了也捅不死人,弟弟用驚恐的眼神望着哥哥。
這得遭多少罪才會死?有人歎息。
“奪”的一聲,不知發生什麽,短匕已釘入一旁小屋牆面,刀柄微微晃動。大哥吃驚地看着自己的手,匕首不翼而飛,另兩個孩子則呆望着站在大哥身邊的藍衣青年。
段秀感覺臉上微熱,伸手在臉頰上一摸,摸到了血。所有人都吃了一驚,藍衣青年的手下訝異喊道:“掌門!”
“在下楊景耀,義助趙平一家!”
話音一落,他的手下紛紛拔出刀劍,與段秀人馬對峙。
※
一雙雙垂挂着的裸足間隔有序,迎風搖曳着。二十裏長的馳道,沿途每棵樹上都挂着一名僧人,夕陽下顯得詭異恐怖。
十二名衣着整齊幹淨的騎兵,前六後六,護擁一輛華貴的雙駕馬車在馳道上行進,車頂飄揚着綠竹與劍交叉的旌旗。沈懷憂望着道旁吊屍,既覺殘忍,又覺可憐,歎了口氣,正打算掩上車窗,忽聽有人高聲大喊:“慢!慢!”
一名老頭從道旁一躍而出,高舉雙手大喊:“順路,順路!送一程!”
領頭的護衛隊長許義舉起馬鞭,指着老人高聲喝罵:“找死!沒瞧見青城旗号?”
沈懷憂探頭望去,隻見那老人下門牙已缺,發色灰白,赤足,身上隻着件素衣短褲,隻是衣服幹淨,既不像逃難,也不像遭了盜匪,頗有些可疑。憐他年事已高,此處距離城鎮又遠,沈懷憂仍是道:“讓老丈上車吧。”那老頭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嘴裏不知嘀咕些什麽,等馬車停下,也不扭捏,大搖大擺上了車。
車廂裏隻有一箱行李,頗爲寬敞,那老頭像是松口氣又像是抱怨:“這世道,行路難哦。”說着從後背衣下抽出柄連鞘刀來。沈懷憂不由得側目警覺,那老頭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把刀擱在身旁,道:“之前提着刀,見着的都以爲我是土匪,得藏着才好攔車。幸好遇着你。”
難爲他藏着這麽把刀在背後,動作大些都局促。
沈懷憂也不慌張,問道:“老丈要去哪?”
那老頭氣結:“什麽老丈,老哥我今年才三十五!”說着拱手道,“在下彭鎮浩,别号彭老丐。老是說長相,不是說年紀!”
沈懷憂吃驚道:“八年前勇救孤女的彭大俠?丐幫撫州分舵主?彭老……丐?”說着憋不住笑意,掩嘴道,“果然名不虛傳。”
彭老丐沒好氣地還了個白眼。
沈懷憂好奇問道:“分舵主怎會落得……如此境地?”
“操,嵩山跟少林打仗,沿途都是災民,我打撫州往封縣去,本來有車有馬有錢有糧還有衣服,路上見着一家人背着斷腿的老爹,就送了馬車,又遇着一對夫妻要賣女兒,就給了錢,見着個餓死鬼,把糧也給了。你說這什麽世道?偏巧又撞着個沒穿衣服的……操!這條路再走下去,早晚連棒槌也得當在鋪子裏!”
彭老丐一口氣罵完,眯着雙山賊似的眼打量起沈懷憂:“瞧你這身蜀錦華服,沒個十幾兩銀子怕是置辦不起,這派頭不是尋常人家。有沒有多的馬車幹糧銀兩衣服?勻些給我這苦命人吧。”
沈懷憂哈哈大笑,拱手道:“彭大哥真是個妙人。在下沈懷憂,恰巧也要去封縣,彭大哥若不介意,可與沈某同行。”
彭老丐吃了一驚。單是打着青城旗号,還有這人裝扮,他也能猜到這書生身份不凡,但九大家世子還是出乎他意料:“青城世子?來這險惡之地做啥?”
“家父關心戰事,讓在下前來查看。”
沈懷憂望向窗外,吊着僧人屍體的大樹一排接着一排,他憂心道:“聽說嵩山背後有華山支持,少林被困,看來要一敗塗地……”
彭老丐搖頭:“難說。少林還有個厲害人物,可惜是個俗家弟子。”
沈懷憂知道彭老丐說的是誰,大名鼎鼎的鐵筆畫潮張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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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刀一寸一寸刮去頭發。張秋池并不在佛前剃度,看着他落去青絲的不是佛祖,而是張家祠堂裏的列祖列宗,還有身旁含着眼淚忍着心疼安慰妻子的娘。
最後一縷頭發落下時,張秋池感到頭上前所未有的清爽,彷佛思路也清晰了許多,那些難題再也不是難題。他沒在佛前看到路,他從不信佛,隻信自己。佛解決不了任何事,佛在天上,天上管不着人間,就像武當管不了少林那樣理所當然。
走過廊道時,張秋池察覺侍女與奴仆驚愕的眼光,這些人忙用行禮問安掩飾失态。抵達大廳時,師父智悟大師與智度、智醒兩位師叔還在争論不休。
智醒師叔着急地述說戰況慘烈,方丈中伏,死傷慘重之類的話,智度則不住嘀咕河北弟子被嵩山拖住,再不出發,少林寺就要沒了。這三天他們已把同樣的話說了好幾遍,但沒有半點對策,隻會車轱辘,語氣惶急的阿彌陀佛脫口都比往常快。
“還是招秋池來商議吧。”這是師父的聲音。
“秋池是俗家弟子,不得參議寺務……”
“這當口還管什麽規矩!”
“少林祖訓,非僧不得入堂,不得參與寺務。”
“若是少林淪陷了呢?”
“那也是少林的劫難。”
說出最後這句話的是智醒師叔,應該是吧,張秋池不太想分辨。剃了頭,穿着一樣的僧服,每個和尚都長得差不多,起碼張秋池是這樣認爲的。如果體型差不多,隻看過幾眼的和尚,他懶得分辨誰是誰。
他推開大廳的門時,争執中的三位僧人同時擡頭望向他,都露出詫異神色。他走到不可置信的師父面前,智悟哽咽着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
原來光頭被摸跟有頭發的觸感真的不同。
智悟紅着眼眶:“秋池……難爲你了。”
張秋池雙手合十:“弟子張秋池願剃度爲僧,懇請師父賜我法号。”
智悟忙道:“爲師賜你法号子秋。今日,不,此刻起,你就是貧僧的參事僧人。”
智悟忙不疊拉着子秋的手來到書桌前,指着他早看過許多遍的地圖,急問:“快,快想個辦法!你向來足智多謀,有沒有辦法救少林?”
“封縣,先守住封縣。”子秋回答。
智醒師叔有些怒氣:“要你解少林之圍,你守封縣做什麽?”
子秋回答:“解少林之圍不可急。泰山派是嵩山後援,封縣是勝負要地,嵩山必取,守住封縣就能切斷泰山嵩山的聯系,之後統籌各地弟子,再行反攻。”
子秋收起地圖,不容師叔質疑:“馬上出發,慢了就來不及了!”
智醒忙道:“且慢,糧草還沒周全!”
子秋道:“沿路搶民糧,走到哪,搶到哪!”
三位老僧的神情比看到他剃度時還要驚慌,智醒喝道:“怎麽能搶!少林是保民,不是擾民,更不可傷民!”
子秋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才壓抑住心頭怒火:“智醒師叔還需要多久籌備糧草?”
智醒沉吟道:“讓貧僧想想……”
趁着智醒轉頭看地圖,子秋順手抄起桌上鎮紙就往師叔頭上砸下,智醒搖搖晃晃,吱都沒吱一聲便倒地不起。子秋俯身将鎮紙用力砸向師叔的腦袋,血沫腦漿噴濺在他花了十五兩買來的繡袍上。
智醒死得不明不白,跟他活着時一模一樣。
智悟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驚呼:“子秋,你做什麽!”
子秋扔下鎮紙,取出手巾擦手,看了眼不敢再說話的智度,對智悟道:“師父,召集弟子,徒兒換件衣服就出發。”說罷大踏步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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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懷憂并非無故來這兵兇戰危的險地。少嵩之争開始後,其他八家皆作壁上觀,在盟主古松道長介入前,青城想探查戰局,這當然可以派手下來,就像彭老丐那樣。他相信彭老丐也不是無故來到封縣,定然是受了丐幫托付而來,但這并不妨礙他與彭老丐往來,他早就想結識這位近年來聲名鵲起的大俠,這人除了年紀,沒什麽可疑之處。
爹派自己來這多少有磨練的意思,沈懷憂想着。三十年太平,已是一代人過去,少嵩之争會是掀起天下大亂的波濤,抑或是無關緊要的漣漪?
青城車隊停在穆家莊外,這是豫地富商穆清所建的小城。封縣舊城早在三十餘年前的大戰中頹毀,昆侖共議後,民窮兵疲,九大家都在收拾殘局,現在的少林諸僧可不似昆侖共議前那般苛征重稅,封縣城牆至今仍未修複。
他相信少林會派人駐守穆家莊,利用這座小城池切斷泰山馳援嵩山的道路,也便于探查戰場上的消息。
沈懷憂推開車門,馬車外并沒比車内明亮多少。烏雲壓得很低,陰沉沉的不太舒服,他甚至感覺得到身上有黏膩的濕氣。
城牆上站着十餘名護院,守住城門的有六人,人數意外的少。爲首護院從許義手裏接過沈懷憂的文書與令牌,得知是青城世子前來借宿,大爲震驚,忙讓人去請莊主穆清。
悶了一路的彭老丐跳下馬車透氣,擡起袖子看着自己這身系着腰刀不倫不類的書生裝扮,啼笑皆非道:“這衣服合身,就是不合适,活似潑猴兒穿戲袍,扮什麽大聖。”
沈懷憂笑道:“等進了穆家莊,讓在下爲分舵主置辦幾件稱心的衣服。”
彭老丐拱手哈腰,笑道:“謝過好心的大爺。”
兩人正說話間,一名壯漢拉着台闆車行來。壯漢穿着件深藍色袍子,肌肉精實,長相斯文,眼神炯炯,眉宇間頗見英氣。闆車兩側各有一個孩子幫着推車,一大一小,大的約十三四歲,小的約十一二歲,車後還跟着個和尚,臂彎裏抱着個約莫十歲的女童。
這不古怪,古怪的是那輛闆車,車上躺着五名傷者——三名和尚跟兩名嵩山弟子。嵩山弟子跟少林僧人同卧一台闆車?沈懷憂與彭老丐面面相觑,都覺稀奇。
護院攔住壯漢,壯漢拱手道:“在下楊景耀,武當轄下仙霞派掌門,這是敝派令牌。這位是少林寺藥僧覺證大師。這三個孩子有親人在莊裏幹活,還請通融。”楊景耀說着拿出塊金牌遞給守衛。
仙霞派是小門派,守衛隻看了一眼,也不伸手接過,直接回絕:“嵩山作亂,穆家莊不收外客。”
楊景耀道:“這三個孩子的親人在穆家莊,我幫他們認了親就出城,絕不耽擱。要不,你們幫忙通知一聲?”
那護衛道:“穆家莊裏幹活的有幾百上千人,這時節誰有空讓你訪親?”
另一人上前看了眼,臉色一變:“有兩個嵩山弟子!”說罷掄起長槍就要刺去。覺證忙擋在車前:“他們被同伴抛棄在戰場上。施主,勿可輕犯波羅夷。”
那守衛看來是出身少林的俗家弟子,怒道:“我少林弟子就該死嗎?”
覺證卻道:“嵩山本屬少林麾下,嵩山弟子也是少林弟子。”
那守衛怒道:“屁話!跟死去的同袍們說!”說罷推開覺證,一槍往闆車上的嵩山弟子搠去,楊景耀出手疾探,捉住槍柄,守衛弟子紛紛舉兵器吆喝,兩個孩子吓得縮在覺證身後。
彭老丐忙喊道:“慢!慢!别急着打殺,這還有孩子呢!”沈懷憂默默踏前一步,雖隻一步,卻恰恰護在覺證身側,正要開口,穆清領着一群守衛趕來,見手下拿着兵器,以爲是對青城世子不敬,連忙喝叱:“做什麽!快把兵器放下!”
沈懷憂快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沈懷憂。”
穆清忙恭敬道:“在下穆家莊莊主穆清。沈公子何事駕臨?”
沈懷憂道:“隻是路過,過夜即走。”
對方是青城世子,穆清不過一地富商,性格又持重,不敢對沈懷憂來意刨根究底,隻道:“少林境内不太平,怕有牽連。沈公子,請恕穆家莊招待不起。”
沈懷憂道:“在下尚且不懼,穆莊主不必擔憂,若真有意外,不牽連穆家莊。”
穆清正猶豫間,彭老丐走上前來攬住他肩膀,将他拉到一旁低語:“穆莊主,都知道外頭兵荒馬亂,要是青城世子野宿出了事,讓人知道是穆家莊不收留,這不是送走大佛引來禍?”
穆清覺得有理,對沈懷憂作揖:“沈公子願意屈就,穆家莊隻好恭迎大佛,沈公子請。”
楊景耀喊道:“莊主且慢,我們也想進莊!”
穆清不認得他,望向左右,守衛回答:“說是武當底下一個沒聽過的門派掌門,車上還有兩個嵩山弟子,怕是奸細。”
穆清搖頭:“穆家莊暫不接待外人。”
楊景耀壓不住怒氣:“憑什麽他們能進,我們不行?”
覺證道:“這幾個孩子家眷在穆家莊幹活。莊主,與人爲善,必有福報,您隻放他們三人進莊尋親也好。”
穆清仍是搖頭。沈懷憂肩膀一緊,知道是彭老丐推他,順勢上前,道:“穆莊主,這位楊壯士是武當轄下仙霞派掌門,有令牌文書,不會是奸細。再說傷者中也有少林弟子,且看在下薄面,讓幾個孩子入城尋親吧。”
穆清沉吟半晌:“沈公子是貴客,貴客開口,穆某不敢不從,隻是這嵩山弟子……”
沈懷憂道:“傷成這樣作不了惡,找間牢房關了就是。”
穆清不想得罪青城世子,于是道:“那就照沈公子吩咐。請公子入莊,今晚讓在下爲沈公子接風洗塵,還望沈公子不吝出席。”
楊景耀聽說能進城,擡起闆車便要走,沒向沈懷憂緻謝,甚至看都沒看他。沈懷憂正要招呼彭老丐上車,隻見彭老丐矮身繞過闆車,喊道:“讓個位。”擠開楊景耀,握定把手,道:“一起呗。”說着兩人一齊拉動闆車,往城裏走去。
楊景耀問道:“不知前輩怎麽稱呼?”
彭老丐沒好氣道:“什麽前輩!在下彭鎮浩,今年才三十五!”
楊景耀驚訝道:“八年前湘地道上孤身力敵二十騎勇救孤女的彭老丐?”說着打量彭老丐長相,不敢置信。
彭老丐不滿道:“别提那破事!”
楊景耀起疑:“可您這年紀……”
彭老丐提高音量:“我就是長得急了些,不滿意跟我娘說去!”
楊景耀忍俊不住,忙道:“不敢,不敢。”
彭老丐問:“你說你叫什麽?”
“在下楊景耀,景仰彭大俠已久。”
“别,要拍馬屁也該拍車上那人的……”彭老丐對着身後沈懷憂車隊使了個眼色。
楊景耀搖頭:“誰幫我拉車,我拍誰馬屁。”
彭老丐問:“你認得車上那人?”
“認得。”楊景耀回頭望着青城的旗幟,“吃人的虎崽子。”
彭老丐挑了挑眉,也不替沈懷憂辯解。
馬車跟了上來,沈懷憂探出頭問:“分舵主,楊掌門,覺證大師,穆莊主要替在下接風洗塵,不若同往?”
彭老丐道:“你什麽身份,我什麽身份?人家招待你不招呼我。穆家莊這麽大,我找個地方吃飯便是。”
沈懷憂笑道:“分舵主搭我馬車,穿我衣服,拿我銀兩,晚些還得送匹馬接濟您回撫州,您自稱小的,讓在下這大的如何自處?”
彭老丐笑道:“不好說,向來是有的周濟沒的,沒拿好處,誰家還欠祖宗不成?”
沈懷憂道:“朋友有通财之義,您收了我的錢,叫聲兄弟,便見交情。”
彭老丐大笑:“不當祖宗要當兄弟,您以後是青城掌門,我攀您這親戚,怕擔待不起。行呗,沈兄弟,稍晚回撫州還得仰仗您周濟,這頓飯咱兄弟找間客棧吃了,你晚些來會鈔便是。”
沈懷憂答道:“就這麽說定了,可别客氣。”
“兄弟我對窮人才客氣,您掂着荷包,别被我吃窮了。”彭老丐正說着,忽地臉上一濕,叫道,“下雨啦,楊兄弟,趕緊的!”
楊景耀轉頭喊跟在後邊的孩子:“都上車,快!”
三個孩子忙爬上車,兩兄妹見大哥上了車,身子一縮。大哥坐在車頭,弟妹倆甯願坐在車尾也不上前,顯然有些怕這大哥,彭老丐看在眼裏,隻覺古怪,又喊覺證:“和尚,你也上車!”
“貧僧?”覺證一愣。
“快點!”彭老丐催促。
楊景耀喊道:“您老力氣夠嗎?”
彭老丐吆喝一聲:“年輕力壯!”
這闆車連大帶小載了九個人,至少得有千斤重,也不知楊景耀打哪兒弄來這麽堅固的闆車。兩人齊聲吆喝,迎着雨水跑了起來,還趕在沈懷憂馬車前頭,沈懷憂見他們精神十足,忍不住莞爾。
雨一下就不可收拾,轉眼便成瓢潑大雨,雨水潑進車廂,沈懷憂正要掩上車窗,忽見十餘護院躲在屋檐下,當中不見一名僧兵。
沈懷憂心中起疑,細看之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果然,穆家莊隻有護院,沒有僧兵,也沒駐守弟子,這裏真就隻是一個富商莊園,一座私人城池。
大雨裏,馬車來到穆家大院外,穆清延請沈懷憂入大廳奉茶,道:“我即刻命下人備席,沈公子可先用些點心。”他正要喚妻兒來見,沈懷憂連忙阻止,問道:“敢問穆莊主,少林在封縣可還有駐守弟子,穆家莊可有僧兵留守?”
穆清聽他問起軍務,愕然道:“沈公子何故問這個?”
沈懷憂本以爲少林會以穆家莊爲據點拒守嵩泰聯軍,豈知進城路上隻見到守衛護院巡邏,并無一個少林僧兵,此時見穆清神色,更是笃定,于是道:“穆莊主,嵩山圍困少室山靠的是地利之便,嵩山派隻在少林左近,打智泉方丈一個措手不及,又靠着少林與華山孤墳地的争議阻斷冀地道路。嵩山強援是泰山派,封縣是必經要地,這裏有險可據,兩派勢必來搶,難道少林沒派人駐守?”
穆清道:“少室山被圍,所有門派弟子都去救少林寺,連本地的靈妙寺智清方丈都帶兵去馳援少林了,穆家莊又不是治所,怎會派僧兵駐防?”
沈懷憂料不到當地僧人竟然棄守封縣,随即又明白,少林被圍後,各地僧衆群龍無首,各行其事,穆清有收留之恩,他不忍穆清引禍上身,忙解釋道:“封縣舊城牆在大戰時頹傾,至今尚未完全修複,現今兩邊戰事驟起,穆家莊扼住要道,又有城牆,是必争之地,我料泰山派不久便要來取。”
穆清聞言一驚,又強自鎮定,道:“穆家莊不是門派,也無兵馬,往年也跟嵩山派有往來交情,泰山派要過路,何必爲難我們?”
沈懷憂道:“這座小城足可依險屯兵,就是惹禍。”
穆清驚訝道:“那該怎麽辦?”
沈懷憂勸道:“盡速拆毀城牆。沒了城牆,穆家莊不過尋常富戶之地,泰山派頂多強取錢糧,此外再無價值。”
穆清愣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穆家莊是穆家曆三代二十餘年之功好不容易在自己手上建成,現在卻要拆毀?
沈懷憂見他猶豫,也知自己這話太過唐突,道:“事一緩,禍必至,請莊主好生盤算。在下過路叨擾,穆莊主禮貌已至,莫再爲沈某費心,就算舍不得城牆,也請盡速讓族人避禍。”
穆清忙道:“我這就吩咐下去。”
※
“天災人禍苦難當,喜開城門迎怒王。”
“怒王來,地有糧,怒王來,有肉湯。”
雨聲幾乎掩蓋了戲台上的唱聲,楊景耀怔怔看着戲台。沈懷憂是青城世子,不缺錢,彭老丐也不客氣,一進客棧就選了最大的桌子,點的都是大魚大肉,覺證将傷者送往醫館,那三個孩子餓死鬼投胎似的不住扒飯。
“怒王前朝不一樣,一人上金堂,戶戶有餘糧。”飾演馬文濤與李疏涼的武生自兩側走上台。
“怒王~”
“有請~”
穆家莊雖是個私城,除了穆家族人六百餘口,還住着三百餘名保镖護院和八百餘名奴仆,連同家眷佃戶,俨然是個兩三千人的村莊,不止有茶肆酒店,還有店鋪賣些日常用度所需。客棧就在城門口不遠處,往常招待的都是穆家族人或往來商賈,雖然小,但不僅有戲台,還有戲班子常駐,現在唱的正是講怒王進京後與蠻族、長城鐵騎決戰的“三龍關”。
“怒王前朝不一樣,一人上金堂,戶戶有餘糧?”楊景耀冷笑一聲,“嘿,怒王進京時,可想過如今是這世道光景?”
彭老丐一邊扒飯一邊問:“楊兄弟,我瞧你看沈公子不順眼,怎地,青城與你有仇?”
楊景耀冷笑:“九大家的世子,誰敢?”
彭老丐翻了個白眼:“說話少他娘的陰陽怪氣。這也不是怒王的世道,得過一日是一日。”
三個孩子中的大哥夾了根雞腿給對面的小弟,小弟抱着碗筷一縮,似是極爲害怕,大哥也不敢說話,就傻看着,筷子伸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尴尬。彭老丐察覺異狀,伸筷子将雞腿夾去,傳給弟弟,那小弟這才捧着碗低聲細語道:“謝謝爺爺。”
彭老丐甩個眼色,與楊景耀起身到客棧門口,低聲問道:“這三兄妹怎麽回事?”
楊景耀道:“他們家被發了仇名狀,父母死在我仙霞派轄區鬧市,仇家照規矩要留個滅門種,扔了把刀讓三兄妹自相殘殺。”他說到這,停頓片刻才接着道,“大哥怕死,拿刀對着弟妹,要殺又不敢,我看不慣,出手救下,自那以後,這弟妹倆就怕哥哥。”
彭老丐勃然大怒,暴喝一聲:“操娘的,别攔着我!”聲音驚動四座,把三兄妹吓了一跳。
隻見彭老丐怒氣沖沖走來,一把将哥哥從桌上揪下,怒斥道:“連弟弟都想殺,沒種的孬貨!”随即将哥哥甩出,撞倒桌椅,噼裏啪啦好大一番大動靜。客棧裏人不多,個個注目,連戲班子都停下唱曲來看,彭老丐把那大哥摁倒在地,扇了幾巴掌,幾拳打得他鼻血長流。
哥哥腦袋磕着桌角,滿臉是血,哭着求饒:“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我怕,對不起!”弟弟妹妹見哥哥被打,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彭老丐抽出刀來,喝道:“沒天良的畜生,留着也是廢了,我收了你!”說罷舉刀要劈。弟弟大叫一聲,搶上前抱住彭老丐大腿,哀求道:“不要殺我哥哥!”妹妹則奔向楊景耀:“楊叔叔,救大哥,快救大哥!”
彭老丐将弟弟推開,一刀揮下,楊景耀抓住彭老丐手腕,沉聲道:“兄弟,他隻是個孩子!”
大哥嚎啕大哭,跪倒在地,不住叩頭:“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弟,哥哥真的很害怕……”
妹妹上前拉着哥哥衣角,兄妹三人抱頭痛哭,哥哥不停道歉:“哥哥真的很怕……對不起……對不起……哥不想害你們……”
彭老丐收刀入鞘,回到座位上坐定,楊景耀這才明白他的用意,看着三兄妹抱成一團也覺感傷,上前摸摸三兄妹的頭,安慰道:“你們以後要相依爲命了,得互相照顧。”
彭老丐喊道:“再哭會,哭夠了就上桌吃飯!”
“阿彌陀佛,治病還得往心裏去,施主治了這三兄妹的心病,功德無量。”覺證在一旁說道。
覺證安置好傷患,來客棧與楊景耀會合,恰見這景況。彭老丐用筷子指着桌角:“大師别說話,先吃飯。幫您準備了素齋,就在那。”
屋外大雨繼續下着,客棧裏的人見沒了熱鬧,繼續吃飯,戲台上的戲子接着唱戲,尤長帛揮舞着長槍與蠻王纏鬥。
“薩神安,佑本汗,踏破紅霞關!血已幹,回天難,百年一好漢,尤大将軍~受降吧!”
“挽狂瀾,步蹒跚,伫劍朝天喊!君可殉,民可亡,國祚不能斷!”
戲台上的尤長帛身亡,怒王再登台,引得台下一片歡呼,怒王大戰蠻王可是壓軸大戲。
“薩神護我永無缺,又來莽夫空跳梁!”
“任你掀翻千層浪,今朝叫你夢黃梁!”
三個孩子趴在桌上睡着了,楊景耀倚在窗口,覺證吃着素齋,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嚼慢咽。彭老丐酒足飯飽,剔着牙走到楊景耀身邊,他身上沒銀兩,隻等沈懷憂來結帳。
楊景耀忽問;“你說……要是怒王知道他死後,武林群豪各大門派爲了搶當皇帝打了整整三十幾年,他怎麽想?”
彭老丐伸個懶腰:“能怎麽想,怪自己死得早?怪這些家夥太沒用,打來打去除了打出個民不聊生滿地死人,也沒打出個屁輸赢,誰也沒能當皇帝?”
楊景耀道:“要我說,現在不是沒皇帝,是有九個皇帝。瞧,這封縣就有個青城太子爺。”
彭老丐笑道:“聽你這話就知道你想造反,借你支筆,你在牆上提個反詩吧。”
楊景耀哼了一聲:“我書讀得不多,不會寫詩。”
“你跟這和尚又是怎麽認識的?”
“路過,見大師一人推着五個傷患吃力,順手幫他一把。”
彭老丐笑道:“你真愛多管閑事,就不怕結仇惹麻煩?這幾個孩子的仇家來頭大不大?”
楊景耀望着那三個孩子:“小門派,來我仙霞派地頭,擔得起。”
沈懷憂的馬車在大雨中駛來。“呦,會鈔的來了。”彭老丐堆起笑臉上前招呼。許義下馬爲沈懷憂撐傘,楊景耀喊醒三個孩子,招他們來到身邊,低下頭道:“我帶你們去找舅舅。”
三個孩子點點頭,楊景耀取了把傘交給大哥,正要冒雨出發,沈懷憂見他們四人隻有一把傘,微笑着把傘遞給楊景耀,楊景耀伸手接過,也沒說謝,徑自遞給了最小的妹妹。
彭老丐喊道:“我那把也拿去。”
覺證忙起身拿了自己雨傘:“貧僧這也有一把。”
楊景耀帶着三個小孩,一人一把傘,在大雨中攜手離去。沈懷憂望着四人背影,對彭老丐苦笑:“楊掌門好像不喜歡在下?”
彭老丐道:“是不喜歡,不過跟你沒關系。”
沈懷憂不解:“那跟誰有關?”
彭老丐道:“怒王。”
沈懷憂疑惑:“怒王?”
彭老丐笑道:“怪他死得早呗。”
沈懷憂更是不解,狐疑地瞧着彭老丐,彭老丐隻是笑,卻不答話。沈懷憂喚店家沏壺茶,叫了點心,請彭老丐與覺證閑聊,一問之下才知覺證是個雲遊藥僧,在少林學醫,之後雲遊四海施醫放藥,聽聞少嵩發生戰事,趕來戰場救死扶傷。天知道現在一個和尚在戰場出沒多危險,沈懷憂和彭老丐都佩服他的大膽仁心。
三人閑聊幾句,眼看大雨漸歇,忽地馬蹄勁急,濺起水花,自客棧外急速奔過。
彭老丐眉頭一皺:“出大事啦?”
一名護院沿途呼喊:“泰山派來啦!泰山派來啦!”
這正是沈懷憂擔心之事,暗道一聲不好。覺證臉現悲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彭老丐調侃道:“别急着找佛祖,少林寺那兒不夠他忙的。”
沈懷憂道:“彭大哥,咱們去看看?”
彭老丐點頭:“這個才對。”
兩人乘馬車奔向城牆,卻被護院弟子攔住,說是沒莊主命令不能上城。不一會,穆清搭着馬車趕來,與沈懷憂彭老丐一同撐傘上城牆。
隻見城牆下約莫三百多人的隊伍打着泰山旗号,掌旗弟子身邊站着一人,見穆清等三人上城,高聲大喊:“是穆莊主嗎?”語氣頗爲倨傲。
這話借着内力遠遠送出,直達城牆之上,衆人在大雨中猶能聽得清清楚楚,顯見領隊之人功力深厚。莫說尋常護院,穆清一張臉也早已吓得慘白,他不會武功,正要大喊回話,彭老丐拉了拉他衣袖,問道:“穆莊主想說什麽?”
穆清一愣,沈懷憂對他道:“讓彭大哥替你回話吧。”
穆清顫着聲音道:“問他們來幹什麽。”
彭老丐提起内力高聲道:“我是穆莊主侍衛,穆家莊住的都是百姓,你們來幹嘛?”
他聲音渾厚,不僅中氣十足,語音也無半點發顫,顯得有恃無恐,穆清聽他開口,心神稍定。
泰山派門人本以爲穆家莊裏都是尋常護院,沒放在眼裏,聽彭老丐内力深厚,紛紛訝異于穆家莊竟有此等高手。那領隊高聲道:“咱們大批人馬要借住穆家莊幾天,還請開城門!”
借住是好聽的,誰不知道泰山派是嵩山奧援,這是要占據城池。穆清心下難決,放泰山隊伍入城固然不妥,可要拒絕,小小穆家莊怎禁得起這批兇神惡煞蹂躏?
沈懷憂道:“彭大哥,耍個空城計?”
彭老丐心領神會,道:“穆家莊裏住滿啦,擠不下!”
這話果然引起疑心,泰山派那領頭的沉思片刻,高聲道:“這般天色,說不得也得入城避個雨!”
穆清左右爲難,問沈懷憂:“沈公子是青城世子,能不能出個面,就說你人在穆家莊作客,讓他們退兵?”
沈懷憂搖頭:“他們不會傷我,卻也不會理我,事急,穆莊主須快做決定。”
一支利箭破空而來,沈懷憂忙拉開穆清。彭老丐大喊:“他們要攻城!”
又一支利箭射穿穆清身旁一名守衛胸口,把穆清吓得面如土色。隻聽城下殺聲震天,沈懷憂探頭望去,泰山派弟子已攻至牆邊,以箭雨掩護,唰唰唰一連三支鈎爪甩上城牆。
眼看箭如雨下,穆清吓得大叫,沈懷憂忙将他拉離牆頭。穆清腿腳發軟,一拉就倒,沈懷憂才将他拖開兩步,又一波箭雨來襲,彭老丐搶上前,刀光一閃,将來箭全數撥了開去。
護衛隊長許義上前護住沈懷憂,喊道:“世子快走!”
又是一連幾聲慘叫,不少護院中箭,剩下的都退離牆頭,這就給了泰山弟子爬上城牆的餘裕。穆家莊的保镖護院不過是尋常守衛,雖然平時有操練守城,但莫說武功比不上正規弟子,也從未見過如此陣仗,都慌了手腳。穆家莊團練教頭古俊傑不住吆喝指揮抗敵,但畢竟隻一人,顧此失彼。眼看泰山弟子已爬上牆頭,古俊傑搶上前去,一刀将之劈死。沈懷憂見箭雨來到,高聲大喊:“躲開!”
這提醒還是太慢,古俊傑正彎腰殺敵,一支利箭射中他左腰,穆家莊團練教頭往前一倒,摔落城牆,被城下泰山弟子給亂刀分屍。
穆清眼眶通紅,抓着沈懷憂手臂哀求:“沈公子救我!”
許義見泰山弟子攻上城牆,這群烏合之衆顯然無法拒敵,忙道:“請世子速避!”
沈懷憂知道以自己身份,嵩泰聯軍最多扣留人質,不敢傷自己性命得罪青城,他見穆清眼眶含淚,又聽周圍殺聲震天,穆家莊那群護院無人指揮應戰,泰山派弟子已攀上牆頭。
“張亮、張明去北面指揮協防!”沈懷憂對貼身的十二護衛下令,“馬景、蔡光去南面!許義跟剩下的人保護我和穆莊主!”
許義驚訝道:“公子,少嵩之争與青城無關,就算城破了,嵩山也不敢傷害公子!”
沈懷憂道:“君子知恩必報,穆莊主收留我們,我們得幫他!快去,莫要耽擱!”
衆人各自領命而去。沈懷憂見彭老丐縮在城垛邊,擠上前去,彭老丐怪道:“你留下幹嘛?你是青城世子,躲遠些,打完仗他們也不敢碰你。”
沈懷憂反問:“彭大哥又在幹嘛?”
彭老丐道:“幫忙啊!這群泰山弟子進城,能有好事?”
沈懷憂道:“都說了是兄弟,我也得幫你。”
彭老丐哈哈大笑:“行!小心,來了!”
彭老丐站起身來橫刀一斬,将兩名泰山弟子劈落城下。沈懷憂坐鎮城牆,指揮護衛潑油點火,穆家莊缺乏守城器具,隻能借助城牆阻擋敵軍,護院抵敵不住,節節敗退。不久後城牆上已站了三十餘名泰山弟子,穆家莊護院紛紛潰逃,有人殺向沈懷憂,許義等人上前禦敵,許義喊道:“公子,還是退往城下吧!”
沈懷憂見南邊還有泰山弟子爬上城牆,喊道:“彭大哥,南邊薄弱!”
彭老丐應了一聲,沿城牆奔去。他武功當真高強,砍倒一人,一個旋踢将一名剛攀上城牆的泰山弟子踢下城樓,随即一矮身,左劈右斬,一路殺将過去。可攀上城牆的泰山弟子越來越多,十餘名泰山弟子圍着他轉,剩餘的穆家護院鬥志不足,早四散逃逸,彭老丐身陷重圍,左右支绌,沈懷憂見狀雖然焦急,但他此刻也被泰山弟子包圍,救援不得。
一團刀光卷入,将泰山弟子殺退,彭老丐定睛一看,喊道:“楊兄弟,你也來了!”
楊景耀道:“大師在下面呢!”說罷揮刀砍向泰山弟子。
兩人背對而立,聯手抗敵,刀光如電,雖然相識不過一個多時辰,這兩名血性漢子卻敢将自己後背交給對方守護。兩人如虎入羊群,城牆南端的泰山弟子紛紛倒下,清出一塊空地來。
“城北吃緊!”楊景耀大喊一聲,當先殺出,彭老丐追了上去,還快了他幾步,兩人所經之處又是一片刀光血雨。
守不住,雖然戰局展開不到半個時辰,沈懷憂便已明白守不住。穆家莊這群烏合之衆完全不是正規弟子對手,且士氣渙散,隻靠彭老丐、楊景耀兩人,還有自己帶來的十二騎,根本對付不了數百名泰山弟子。
沈懷憂對穆清道:“穆莊主,穆家莊守不住,隻能投降。”
穆清臉色大變,誰都知道這群泰山弟子進城後會發生什麽,難道還當真能借住幾天就走?穆家莊至少得被洗劫一空。自己養的這群護院在正規弟子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莊裏有六百多口親眷,還有自己的妻子跟兒子穆劼……
“我來跟他們談。”沈懷憂想着或許能靠自己身份地位保住穆家族人性命。
穆清難掩悲痛,歎了口氣,正要下令開城投降,一名護院忙不疊奔上城牆,報道:“莊主,西面來了一群和尚,想入城!”
沈懷憂大喜過望:“有救了!”
穆清明白,進城的即便是少林,穆家莊也不會平安無恙,但比起已經得罪的嵩泰聯軍,至少這群和尚還有慈悲,會留有餘地。
“開西門!”穆清下令,“放少林弟子入城!”
大批少林弟子從西門湧入……
暮色四合,城牆上隻餘哀鳴聲,泰山弟子已經撤退,少林弟子歡聲雷動。彭老丐和楊景耀渾身血污,背靠背不住喘氣,累得不想動彈了。
“操!”彭老丐大叫一聲。
沈懷憂扭頭看去,隻聽楊景耀也高聲大喊:“餓了!”
彭老丐大聲道:“老子要吃飯!”
楊景耀也大喊道:“很多很多飯!牛肉,要大塊的!”
兩人齊聲大笑。
穆清抓着沈懷憂手臂,淚眼婆娑:“沈公子,我們守住穆家莊了!”
沈懷憂搖頭歎道:“我們沒守住。他們隻是撤退,穆家莊是要地,他們明日必定會再來取。”
穆清愣住:“你說……他們明天還會來?”
沈懷憂點點頭,來援的少林弟子比想像的更少,隻有兩百餘人,若敵軍衆多,穆家莊仍是守不住。
穆清茫然若失,怅然離開城牆。
※
篝火在城牆下燃起,來自少林的僧兵與俗家弟子們吃力地剝下屍體上的皮甲,搜刮值錢财物。
少林隊伍的領頭法号子曉,暫時接管穆家莊所有事務,穆清正交代族人收拾行李離開穆家莊,包括他的妻兒,而他自己卻要留下。
彭老丐跟楊景耀沒吃着想吃的牛肉,連飯也沒有。幾個時辰前,這裏還是安居一方的小城,現在卻已亂成一團,沈懷憂跟他們坐在城牆一角歇息,楊景耀啃着随身帶的饅頭。
許義雙手各提着個三層食盒走來。“公子!”他将食盒打開,取出盤碗一一放在地上,裏頭有烤得酥焦的雞肉,還有魚片、燴三鮮跟彭老丐最想吃的牛肉。
“子曉大師說事亂無法招待,請公子海涵,稍後再向公子緻謝。”
沈懷憂問道:“弟兄們還好嗎?”
許義道:“隻受了輕傷,都在休息。”
彭老丐立刻湊上前來,無視許義不滿的眼神,也不用筷子,伸手捏塊雞肉塞入嘴裏,贊道:“當青城世子的兄弟就有這好處!”
沈懷憂讓許義退下,對楊景耀道:“楊兄弟一起吃吧。”
楊景耀道:“我吃饅頭就好。”
沈懷憂道:“看楊兄弟吃得這麽香,我都好奇這饅頭什麽味道了,能否分給在下半個?”
楊景耀道:“一人一種命,我是吃饅頭的命,你是吃雞腿的命,就算今天突然想吃饅頭,能吃幾天,吃多久?”
沈懷憂笑道:“總要嘗過才知道滋味。”
楊景耀答道:“沒多的了。”
沈懷憂也不惱他無禮,問道:“覺證大師呢?”
彭老丐指着另一端道:“還在那兒救命。”
沈懷憂道:“我去找大師,彭大哥可得給我留些。”
彭老丐吃得唏哩呼噜,話都說不清:“你先去,我再吃兩口,餓死了。”
沈懷憂起身,提着一盞燈籠離去。彭老丐又夾了塊牛肉放嘴裏,望向楊景耀:“你今天在城牆上有沒有見着沈公子?”
楊景耀道:“見着了。”
“他本來不用上城牆,可他偏偏上去了。”
楊景耀默然不語。
彭老丐掀起食盒最下層:“他還替和尚準備了齋菜,挺有心啊,還想着一起吃飯。”
楊景耀默默吃着饅頭,一塊牛肉砸到他臉上。楊景耀擡起頭,不滿道:“幹嘛?”
彭老丐道:“别太給自己長臉,吃吧。”
楊景耀默默将牛肉放進嘴裏,跟着彭老丐起身,跟在沈懷憂身後。
※
沈懷憂提着燈籠沿着城牆來尋覺證,細微哀嚎聲音遠遠傳來。
“忍着點。”覺證跪坐在城牆旁,在微弱燈火下爲一名渾身是血的俗家弟子急救,不住在傷者身上紮針,用特制的熏香爲他舒緩痛苦,那人不住呻吟。
“大師。”沈懷憂輕聲呼喚,走近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那人肚子鼓漲,滿是鮮血,沈懷憂雖不通醫理,也能看出這人肚子裏正在流血,髒腑受創深重,覺證壓着傷者小腹,要他撐住。
“沒救了。”是彭老丐的聲音。沈懷憂回頭望去,見着了默默跟來的彭老丐與楊景耀。
“他救不活。”彭老丐說。
“貧僧知道。”覺證回答,仍是專注醫治傷者。
“你隻是讓他更痛苦而已。”楊景耀說道。
“貧僧知道。”
沈懷憂勸道:“大師也累了一天了,救人先救己,歇口氣,吃點東西……”
覺證沒理會沈懷憂,隻對傷者說道:“撐住,就要找着了。”
彭老丐與楊景耀互看一眼,正要上前阻止,一名僧兵快步走上,懷裏抱着個嬰兒,高聲喊道:“師叔!找着了,找着了!”
那僧兵将嬰兒抱到傷者面前:“你媳婦還不能下床,我把你兒子抱來了。這是你兒子,你兒子!”
那傷患勉力仰起上身,接過襁褓看着自己孩子,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指輕輕摸着嬰兒臉頰,笑道:“長得……長得……真像我……”
傷患微笑着斷氣了,覺證低頭雙手合十,默默誦了兩句經文,低聲道:“這人跟我說,下午泰山派攻打城門時,他妻子恰好臨盆,他連自己孩子都沒見上一眼,就上了城牆禦敵。”
沈懷憂心中難過,問道:“你讓他苦苦支撐,就是爲了讓他見兒子一面,含笑九泉?”
覺證默然不語。僧兵抱着嬰兒起身,對覺證恭敬道:“師叔,我把孩子抱去還了,他爹娘還等着呢。”
沈懷憂三人都是一愣。覺證點點頭,僧兵将孩子抱走,沈懷憂順着那僧兵離去的方向望去,不遠處,一對夫妻正殷殷望着。
覺證說道:“他妻子聽說他上了戰場,心神激蕩,難産,母子……俱亡。我這師侄找了許久,才找着個剛出生的孩子。”
沈懷憂拍拍覺證肩膀,歎道:“大師,歇會吧。”
篝火前,覺證席地而坐,默默吃着素面,彭老丐躺在地上,雙手作枕,翹着腳望天。
楊景耀扔了個饅頭給沈懷憂,這還是楊景耀第一次主動搭理他,沈懷憂擡頭望來。
“原來還剩一個。”楊景耀道,“就怕你吃不慣。”
沈懷憂感到一股暖意,笑道:“謝了。”
饅頭又幹又硬,握在手裏,稍一用力便有碎屑落下,沈懷憂試着撕開饅頭,但實在太幹,隻能一塊塊剝下。
他從沒吃過這種饅頭。
“好吃嗎?”楊景耀問。
沈懷憂笑道:“餓極了,什麽都好吃。”
彭老丐忽地罵道:“操!什麽世道,好端端一家人,就一下午,滅門了,仇名狀都沒這麽狠!”
覺證停下筷子,低聲誦了句阿彌陀佛,念完繼續吃。
楊景耀道:“嵩山想當第十大家,反出少林,上頭起個念想,下頭得死多少人?”
彭老丐一邊折着樹枝,一邊問:“和尚天天念佛,你說,佛會來救我們嗎?再過五十年,這世道是更好還是更壞?”
覺證放下筷子,拿袖子擦去嘴角油漬,雙手合十,道:“緣起性空,因果有自,貧僧揣度不到,但知唯有慈悲佛法能感化愚昧,度世救人。”
彭老丐道:“嵩山派可沒被佛法感化。”
沈懷憂道:“彭兄弟别老挑大師的刺,您倒是說說,您怎麽看?”
彭老丐道:“路不平,有人踩。世道安穩,大家就是好人,世道不穩,總會有幾個看不過眼的出來管事。”
楊景耀笑道:“彭鎮浩,彭大俠,湘北道上救孤女,以一抵十退強敵,合着你才是救世的活菩薩?”
彭老丐丢了根小樹枝在楊景耀臉上:“早上還拍我馬屁,叫我兄弟,晚上就調侃上爺了!”
楊景耀笑道:“老前輩,爺是您自稱的,可不是晚輩叫的。”
彭老丐呸了一聲,問沈懷憂:“沈公子怎麽想?”
沈懷憂想了許久。菩薩太遠,大俠太少,青城在九大家中并不強盛,唯一的功勳大抵是先祖顧琅琊提出昆侖共議,停下三十餘年戰火。他道:“五十年太遠,眼下尚未可知,沈某隻望以中道傳後,不偏不倚,後人的事,後人自擔之。”
彭老丐笑道:“說起後人來了?你是青城世子,你兒子未來也是青城掌門,你倒是說說,這亂七八糟的世道,你打算怎麽教兒子?”
沈懷憂想了想:“謙謙君子,灼灼有輝,退可獨善其身,進能兼達天下,使太平盛世重臨。”
彭老丐道:“這是打算教個聖人出來?楊兄弟呢?”
楊景耀沉思片刻,道:“我隻希望我子孫能有骨氣,不攀附強權,不欺淩弱小,我希望他永不屈服。”
彭老丐罵道:“操!我就說你總想造反,這不就露餡了?”
楊景耀道:“别光我們說,你又怎麽教兒子?”
彭老丐道:“他要是還記得俠字怎麽寫,我就謝天謝地啰。我說和尚……”
衆人看向覺證,覺證一愣,有些尴尬,道:“貧僧是出家人。”
沈懷憂道:“大師一身精湛醫術,總不好不找個傳人。”
覺證道:“那就希望他是個實誠人,不慕虛華,不圖享受,若是能不近女色,潛心向佛,那便更好了。”
彭老丐搔搔頭:“怎地我覺得這個最難?”
衆人都笑起來,連覺證也笑了。
沈懷憂想起明日泰山派将再來,嚴正問道:“明日若穆家莊破,你們有什麽打算?”
覺證道:“貧僧若是大難不死,要留在封縣醫治傷患。”
彭老丐罵道:“操!怎地大半夜的,和尚你這光頭還是亮得紮眼?”
楊景耀道:“我得找到昨日那三兄妹,我送他們來,得保護他們周全。”
彭老丐笑道:“我打算躲你車上,跟着你青城旗号走,保平安。”
沈懷憂拱手道:“沈某定當盡力周全諸位。”
彭老丐道:“随緣吧。睡覺了,明日還得早起受死呢。”
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覺證便開始醫治傷患。沈懷憂與彭老丐、楊景耀登上城牆與少林領隊子曉和尚會合。這位子曉大師是個虔誠的和尚,對怎麽守城毫無想法,聽說昨日是沈懷憂協助守城,于是道:“還請沈公子相助。”
“這麽打仗,不輸還有天理?”彭老丐在楊景耀耳邊低聲嘀咕,沈懷憂聽見了,隻能苦笑。
穆清下令開城門,讓穆家家眷與民衆陸續離開,車隊拖得老長。送走妻兒後,穆清一掃昨日怯懦,站在城牆上,顯然已有以死殉城的決心。
這不是爲少林,而是爲了穆家莊。
昨日的大雨讓土地泥濘,沈懷憂希望能拖慢泰山派的腳步。他打聽少林援軍幾時抵達,但他雖協助守城,終究是外人,子曉并未對他透露太多口風。
城牆上架起一口口大鍋,下邊堆滿木柴,僧兵與俗家弟子備好弓箭。箭不多,這批急援的僧兵沒帶足夠的辎重,守城的情況不容樂觀。
援軍先來還是敵軍先來?還沒到中午便有了答案,東面深綠色的泰山旗号飄揚着。
“燒油,備弓箭!”沈懷憂下令。
至少有五百人,沈懷憂想,說不定後面還有。他注意到泰山派隊伍中有一個人穿着格外顯眼的鮮紅色甲衣,身形高大,馬上挂着把斬馬刀。
隊伍排開,三座三弓床弩被架起,這是攻城利器,也是沈懷憂最不想看見的東西,看來泰山派大軍有備而來。
在距離穆家莊兩百丈遠時,泰山派發起了進攻。沈懷憂喊道:“放箭!”箭如雨下,射倒許多泰山弟子,對方立刻射箭還擊。
三支踏撅箭釘入城牆,鈎索将城池牢牢鈎住,少林弟子倒油,放火,用弓箭禦敵。
第二排踏撅箭釘入城牆,殺聲震天。
第三排踏撅箭射入城牆後,已足夠泰山弟子攀爬,接二連三的泰山弟子登上城牆,彭老丐與楊景耀率領一衆慈悲的少林弟子殺敵。
“西面!”一名少林弟子焦急地奔來,“城西有人來啦!”
子曉喜道:“是張師兄來了嗎?”
“是嵩山的旗号!”
沈懷憂吃了一驚,他們隻有兩百餘人,穆家護院不濟事,無力防守西面。但現在沒空考慮西面,城牆上的泰山派弟子越來越多,即便有守衛保護,沈懷憂也不得不拔劍應戰。
他趁許義架住一名泰山弟子手上利劍,一劍捅進對方腰間。這是他第一次殺人,長劍貫穿别人身體的感覺非常古怪。
城牆上的泰山弟子越來越多,倒下的少林弟子也越來越多,彭老丐與楊景耀雖奮力殺敵,但周圍敵人隻多不少,且西面沒有駐兵,嵩山很快就能攻進來。
“守不住啦!”彭老丐高聲大喊。
楊景耀喝道:“我還能多殺幾個!”
沈懷憂的貼身守衛張明、張亮兄弟負傷倒下,還有四人被困在泰山弟子群裏,眼看兇多吉少。
“公子,守不住了,避敵爲先!”許義喊道。
一條人影在許義身後高高躍起,刀光劈下,沈懷憂驚道:“小心!”
許義急轉身。他是三峽幫嫡系,沈懷憂的貼身護衛隊長,武功不高是不可能站上這個位置的。他橫刀一架,火光四濺,隻覺一股大力壓下他手中刀,彷佛他的抵擋隻是徒勞無功的花架子。“噗”的一聲,斬馬刀在他胸口劃出一道深痕。
是沈懷憂一早注意到的那名穿紅色甲衣使斬馬刀的高手。
馬景、蔡光同時挺劍向那人刺去,那人斬馬刀一掃,後發先至,馬景蔡光閃避不及,同時負傷。那人揮刀向沈懷憂砍來,沈懷憂知道對方力大,運起三清無上心法挺劍迎上,“锵”的一聲,火光四濺,沈懷憂手一麻,勉強抵住這一刀。
是個頂尖高手!
砰!沈懷憂被紅甲高手踢中小腹,隻覺天旋地轉,不知在地上滾了幾圈才止住,剛想起身,隻覺得肚裏翻騰,幾乎要嘔吐出來。
紅甲高手正要再上,子曉和尚揮着禅杖打來,紅甲高手側身避開,左肘一屈,正撞中子曉面門,随即揮刀橫掃,隻兩招就将這位少林領軍攔腰斬成兩段。
許義見對方武功高強,高聲喊道:“公子快走!”
沈懷憂疼得站不直身,眼看紅甲高手逼近,死亡迫在眉睫,忽聞一聲暴喝如晴天霹靂,彭老丐縱身躍起,兩橫兩豎四道刀光劈下。
紅甲高手揮刀上迎,連續幾聲脆響,竟擋下彭老丐殺招。彭老丐知道對方功力深厚,繞身纏鬥,他雖刀法精妙,但對方也是頂尖高手,兼且身材高大,斬馬刀更是長兵,舞得風聲獵獵,彭老丐近身不得。
忽聞破風聲響,不知哪來的冷箭正中彭老丐右肩,機不可失,紅甲高手飛起一腳将彭老丐踢下城牆。彭老丐摔得骨頭都要散架,眼見一條黑影罩來,那紅甲高手從城牆上一躍而下,雙腳踩向他,彭老丐忙翻身避開,尚不及起身就被踢得沿地滾開,疼得不住罵娘。
高手相争,隻在毫厘,紅甲高手大占優勢,斬馬刀劈來,一刀接着一刀,絲毫不讓彭老丐喘息。
又聞一聲喊,楊景耀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揮刀砍向紅甲高手背後,逼得紅甲高手回身自保。彭老丐趁機折斷箭杆,擡頭一看,隻見楊景耀在紅甲高手身邊不住遊鬥,被那長柄大刀所攔,近身不得。
紅甲高手雙手舉刀過頂,向下連劈七刀,刀刀勢大力沉,這是泰山派壓頂刀法,楊景耀初時尚能抵擋,到得第七刀,雙臂發麻,隻得狼狽躲閃。彭老丐揮刀去救,還未近身,斬馬刀已劈來,雙刀交擊,彭老丐右肩劇痛,隻得退開,楊景耀又揮刀來救。
“操,不能這麽打!”彭老丐自知受傷力疲,硬碰讨不了好,忙左右張望,發現旁邊有間鐵鋪,棄刀搶進鐵鋪裏。
楊景耀與那紅甲高手交戰,節節敗退,彭老丐從鐵鋪中奔出,手上不知拿着什麽向紅甲高手背後攻來,紅甲高手回身劈來,彭老丐雙手一合,竟夾住那柄斬馬刀刀刃。
是個火鉗子。
彭老丐嘿嘿一笑,雙手用力一扳,将斬馬刀壓下。楊景耀揮刀砍來,正中紅甲高手後背,但這人武功當真高強,向後一記穿心腿踢中楊景耀肩膀,雙手扭刀要掙脫火鉗。彭老丐借力飛身而起,雙腳重重踢中紅甲高手胸口,紅甲高手口吐鮮血,摔飛在地,斬馬刀脫手,彭老丐正要上前殺了他,身後喊聲大起,彭老丐回頭望去。
是嵩山旗号,西門毫無阻礙,輕易就被突破,數百名嵩山弟子湧來東門馳援。
楊景耀也看見了。不僅如此,東門城牆也已失守,沈懷憂扶着重傷的許義,與穆清在僅存的四名守衛保護下緩緩從城牆上撤退,城牆上已豎起泰山旗幟。
彭老丐歎了口氣,望向楊景耀。楊景耀被踹得不輕,嘴角見血,仍笑看彭老丐,緩緩站起身來,把刀護在身前。
輸了,彭老丐笑了笑,扔了火鉗,攤攤手,撿起自己佩刀。至少多撐了一夜,讓穆家莊人逃走,自己也不算白幹活。
紅甲高手搖搖晃晃起身,他被彭老丐一腳踢得頭暈腦脹,見斬馬刀落在路中央,上前彎腰去拾。
“砰”的一聲巨響,一匹不知哪來的高頭大馬将紅甲高手撞飛,馬上是名穿着盔甲的僧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沈懷憂、彭老丐、楊景耀都不禁錯愕。
“殺!”少林旗号在南邊揚起,大批僧兵騎馬沖出,将嵩山隊伍沖散。援軍來了?彭老丐一愣,深深吸了口氣,拖着疲憊的步伐走向楊景耀,與沈懷憂會合。
三人靠在城牆邊氣喘籲籲,全身疼痛,看着少林僧兵與嵩山弟子交戰。
“咱們守住了?”楊景耀問。
沈懷憂點點頭:“應該說,是少林守住了。”
“和尚在哪?他沒事吧?”彭老丐軟坐在地,左手捂着中箭的右肩,龇着牙說,“我還得靠他療傷呢。”
“和尚這裏多的是,你說哪個?”楊景耀問。
沈懷憂哈哈大笑。
撞倒紅甲高手的僧人駕馬回到城門邊,居高臨下望着沈懷憂。一支不知哪來的利箭從側面射來,僧人頭也不回,淩空一把撷住。
“貧僧子秋,你們是什麽人?”子秋扔下箭矢,冷聲質問。
※
兩天後,彭老丐與楊景耀離開穆家莊,沈懷憂卻被子秋留下。昆侖共議三十三年,這四人曾在穆家莊短暫相遇,而後各奔東西,他們的後人甚至不知道曾經有過這麽一段過往。
而發生在穆家莊的故事,還未譜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