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怪上回見着小房,就覺得那丫頭古怪。”諸葛然聽完,想起上回齊小房見着他時,雖親昵歡喜,但自己說要替她紮辮子,她卻躲了開去,反不如冷龍嶺上自在,眼神也不如那時清澈明亮,反倒添了幾分黯然。
諸葛然拿起拐杖滴溜溜在掌心打了個轉。他喜歡動腦筋,悶了半年腦袋沒動,好不容易有件事能想,隻恨臭猩猩的問題太好解決。
“這事說難也不難。”諸葛然道,“你娶了小房是最上策。”
齊子概咧嘴笑:“我就知道小猴兒第一個主意都是馊的,趕緊換個新鮮的。”
“你嫌她髒?”
“小猴兒欠揍?”齊子概道,“我這歲數都能當她爹了!”
“别說隻差個十幾二十歲,唐老太爺的小妾都差着他四十來歲呢。就算正室,差着三五十歲的天底下都能找着上萬對。”諸葛然道,“你在冷龍嶺上把她娶了,帶回崆峒,誰敢說句話?跟外頭還得說是三爺委屈了。伱都差點娶了靜姐的侄女,那姑娘才大小房幾歲?沈家當時可樂意着。”
“她救我性命,我還得以身相許?”齊子概擺擺手,“我又不是你。她那時什麽都不懂,趁人之危的事老子幹不來。這是咱倆女兒,你仔細點。”
“你認的,我可沒認。我讓小房管我叫幹爹,你以後叫我嶽父就好。”諸葛然道,“你不要,那我要了也成,我也不管你叫爹,你叫小房一聲弟妹就行。”
齊子概沉聲道:“小猴兒當真?”
“我他娘的不當真,你當真!”諸葛然拿拐杖指着齊子概鼻子罵道,“崆峒風聲鶴唳,小房頭上有金發,誰敢攬這禍事?就算遠嫁,就算信得過,做個幾十年夫妻,要是小房不小心把冷龍嶺上的事透個風,夫家不起嫌隙?你把這事跟你倆侄兒講,就說小房被幾十個男人睡過,瞧他們怎麽看小房?”
“小猴兒,别把話說這麽難聽,那也是你女兒!”
“話不說得難聽,你能聽進去?當初我就說了,帶這女兒回來是麻煩,你說你不怕惹麻煩,這下麻煩到手了吧?”
齊子概笑道:“别兜圈子,說點有用的。”
“再不然,下回見着景風,許給他得了。那小子直得很,什麽都不介意,你一句話這媒就能成。就是跟着他走南闖北得受苦,還給那蠢蛋添個累贅。”
“景風要去關外。”
“他要回不來,你派他去送死?”
“你再想個。”齊子概揮手,“早叫你少喝點,醉猴兒腦子不濟事。”
諸葛然把手杖在地上擰了擰,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小房遠遠送走,找個殷實人家,給些銀兩,隐姓埋名過一輩子。”
“小猴兒想的辦法都務實。”齊子概道,“就沒替你女兒想一想?”
諸葛然不滿道:“要不是替女兒想,我瞎操個屁的心!”
齊子概倒了杯酒喝下:“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你侄兒爲啥背後捅你一刀呢。”
提起諸葛長瞻,諸葛然心中一痛。他最疼愛這侄兒,幾乎當成繼承人栽培,長瞻卻背叛了自己。而他之所以背叛,是因爲見多了自己的雷霆手段,知道自己不會留下隐患,對長瞻而言,他跟毓娘的孩子要當上掌門,隻能從聽冠那裏繼承。
毓娘活着,夜長夢多。一個女人算什麽?叔嫂通奸是小事,通奸敗露才是丢臉的大事。長瞻應該有個更正大光明的繼承人,不能落人口實,一個兒子繼承不了掌門,另一個不也是自己兒子?這确實會是諸葛然的想法,他真不會放過毓娘。
天下這麽多女人,長瞻爲什麽偏偏看上毓娘?諸葛然起初一直想不明白,後來困進土堡裏,周圍無人,隻有王歌可供差遣,才終于通透。
長瞻太寂寞了。
甄氏偏心,長瞻自小乖順,從不惹禍,大哥的斥責與目光都落在聽冠身上,諸葛然在受母親冷落的長瞻身上看到了自己。但諸葛然有一群親密的兄姐,性格又強勢,他放在長瞻身上的關愛是花更多心思栽培侄兒成材,成爲如他自己一般的強人。
諸葛然從沒關心過長瞻想要的感情,對他而言,女人與情感,擁有能力就能信手拈來。然而自己認爲無關緊要的小事卻是長瞻的要事,所以長瞻信不過自己,甚至不敢與自己商量。
人,一旦什麽都考慮清楚,把利益得失放在前頭,就當不成人了。
窮智則善竭,多謀必情薄。
諸葛然默然不語,他得捋清楚小房的情感,再來想個爲小房好還能安置小房的辦法。他忽地想起初遇小房質問她蠻族通道時,李景風說的那句話——
如果有一天她懂了呢?
那個傻小子,說十句蠢話,總有一句對的……
“你問過小房她在山上是怎麽過的嗎?”諸葛然忽地轉了個話題。
“幹嘛讓她想起那些日子?”齊子概皺眉,“她沒做錯事,隻是運氣不好。”
“跟不知道的人說去。”諸葛然閉目沉思許久,歎了口氣。齊子概難得見他神情如此凝重,問道:“怎麽了,想不出辦法?”
“我若還是點蒼副掌,就能把小房接到點蒼住幾個月。”諸葛然道,“眼下除了你,沒其他人能讓小房安心,也沒人能護她周全,隻能先拖着。想辦法再瞞個七八九年,等小房能安下心,不怕人了,說不定會改變主意,我也慢慢琢磨琢磨。”過了會又道,“她要不肯嫁人,等你老了,就把她送山上去,找間僻靜的尼姑庵,剃光頭發就沒人能瞧見她的金發了。那兒沒男人,她也不會鎮日害怕。”
齊子概皺眉:“好端端的當什麽尼姑?”但他也想不出辦法,隻得道,“隻能先這樣了。等小房不這麽怕人了,說不定就肯嫁了。”
他邊說邊取過酒壇斟酒,諸葛然一把奪過酒壇,道:“這酒是我的,你要喝,讓王歌再拿兩壇來!”
齊子概笑道:“小猴兒真小氣。”說罷便去囑咐王歌買酒。
齊子概是勸不動的,諸葛然明白這朋友的性子。小房運氣不好,關外蠻族不把她當人看,關内人又容不得她,在雪山上活得如禽獸一般。她運氣是真的很不好,救她離開冷龍嶺的是齊子概,或許換個沒這麽好的人對她反而好些。
尤其現在還不知道崆峒的蠻族内奸是否鏟除幹淨了,隻希望小房别惹出什麽事來,諸葛然忽地擔憂起來。
隻要還有一個蠻族奸細認得小房,且還混在鐵劍銀衛裏,麻煩就大了……
※
“這些文卷需要代掌門批示。”謝孤白将兩大筐文卷放到案桌上。
“謝先生請坐。”沈未辰收下文卷放到桌邊,另拿了桌下一疊文卷翻開,“這是昨日的文卷,還有些不懂的地方,請謝先生指教。”她去年起就以衛樞總指身份在鈞天殿聽聞政事,她學得很快,但一年光陰太短,她懂的還是很少。
謝孤白交上來的東西都已先行過目,作爲代掌門她隻需蓋上印章即可,反正大哥不在,也不會有什麽大事。但沈未辰還是仔細翻閱,遇着不懂處就問謝孤白,初時謝孤白就坐在一旁等着爲她一一解答,但這太耗時,朱門殇不在,沈未辰怕累着他,于是每回送上卷宗就先傳招各堂堂主來問,若還有疑惑再把問題整理起來問謝孤白。
窗外日光漸斜,沈未辰蓋上最後一個印章,歉然道:“謝先生辛苦了。”
“代掌門學得很快。”謝孤白道,“已不用等到天黑了。”
沈未辰笑道:“難得大哥跟朱大夫不在,謝先生還會調侃人。”
“調侃?”謝孤白一愣。沈未辰見他愣住,也是一愣,兩人一陣尴尬,沈未辰忍俊不住,謝孤白跟着微笑。
沈未辰道:“原來謝先生是認真誇獎我。”
謝孤白道:“若是調侃,我會稱代掌門爲小妹,那就是私事了。”
沈未辰道:“若是公事,謝先生這話未免有逢迎拍馬之嫌。”
“小妹是真的聰明。”謝孤白認真道,“尤其忙着給景風寫信時還能抽空批公文。”
沈未辰“咦”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公文籃正壓着自己寫給景風的信件,定是謝孤白放公文時瞧見了。她臉上一紅,道:“謝先生眼尖。”
“信傳到孤墳地怕不容易。小妹爲什麽寫兩份?”謝孤白問。
沈未辰坦然道:“謝先生也說了,孤墳地傳信不易,一式兩份,寄一份留一份,景風若沒收到,回來時我就能給他另一份,我寫過什麽,他都不會錯過。”
謝孤白恭敬道:“小妹真是周到。”
“這是調侃,我聽出來了。”沈未辰笑道,“謝先生若不累,陪小妹出城走走,我要寄信。”
謝孤白想了想,道:“是。”
沈未辰隻帶了夏厲君一個護衛。謝孤白許久未出青城,自從遇刺後,但凡他出城門,至少得有四十名衛軍保護,尤其沈玉傾前往衡山後,護衛更是周密。
上一次這樣輕騎便裝可能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出朱雀門不遠,經過順如巷子,謝孤白望向巷子深處,那裏是否還留着自己去年遇刺時的血迹?他沒去想,冬日午後悠閑的時光難得,他不想勾起不好的回憶,尤其他知道給李景風的信雖不能從青城發出,但吩咐個心腹下人交到驿站即可,沈未辰是爲了讓自己能出城散心才喚他同行,有沈未辰當保镖也能安心。
這對兄妹總能善體人意,就收下這份心意吧,别再去想沈玉傾在衡山的情況了。以二弟的聰明,隻要一切順利,該能瓦解點蒼聯盟,但誰也無法預料會議上會發生什麽。至于李玄燹打算怎麽處置少林的正俗之争,是坐視還是……
“謝先生。”沈未辰的聲音将謝孤白的思緒喚回,“你還留在青城裏嗎?”
謝孤白淡淡一笑:“剛出城門。”
夏厲君回頭望向朱雀門,這都離了有兩百丈遠了。大小姐跟謝先生講話時常明來暗去,各種摸不着頭腦。
前方行來一支隊伍,正在清空道路,沈未辰皺起眉頭。謝孤白認出是雅夫人往竹雲寺上香回來,問道:“小妹要去請安嗎?”
沈未辰搖頭:“咱們繞個路。”
自從雅爺過世後,雅夫人便笃信佛法,每日早晚誦經,持戒茹素,見沈未辰有空閑便要帶她去消災祈福聽法師說法,又拿出私銀捐獻蓋寺,包括竹雲寺在内,巴縣周圍十四座寺廟總計捐銀過萬兩。這開銷不小,沈未辰看不下去,每每勸阻,雅夫人便念阿彌陀佛,請菩薩恕罪。母女倆平日裏閑話說不到兩句,雅夫人便開始教她佛法,講因果,講七苦,講各種經文,沈未辰知道母親心魔所在,卻也無可奈何,心想若母親能得心安,那便由她去吧。
抵達驿站,夏厲君遞信付了銀兩,沈未辰問道:“謝先生想去竹香樓喝杯茶嗎?”
“也行。”
馬蹄輕揚,夏厲君守在謝孤白身後,時刻保持警戒,前方沈未辰的馬尾随着馬匹颠簸搖晃。隻聽她道:“謝先生還記得嗎?我說過我不懂謝先生跟大哥的情誼,但隻要大哥信你,我便信你。”
謝孤白輕輕“嗯”了一聲,淡然道:“記得,小妹還射了我一箭。”
那是兩年前剛從武當回來時的事。
沈未辰按辔緩行,接着道:“現在不止大哥信你,我也信你,就算大哥不信,我也信你。”
“往後隻要謝先生覺得我能幫上大哥,盡管跟小妹說,無論什麽事,小妹都會做。”
謝孤白把目光望向胯下馬匹投在地上的陰影:“小妹别說這種話。”
沈未辰笑道:“還請謝先生盡力輔佐大哥。”
謝孤白看着馬影,道:“小妹……”
沈未辰:“嗯?”
“巴中之戰,雅爺的死……”謝孤白緩緩說着。
“那是戰場,刀劍無眼,怪不了誰。”沈未辰淡淡回答。
“我很抱歉。”謝孤白覺得胸口有些發緊,喘不過氣來。
沈未辰默然不語,片刻後,勒馬道:“謝先生……”
謝孤白跟着勒馬,竟有些忙亂。
“竹香樓到了。”沈未辰指着前方。
竹香樓裏高朋滿座,掌櫃的認得謝孤白,特地開了間包廂。沈未辰随意點了幾盤茶點,要了三杯蓋碗茶。
大堂裏,台子上有個姑娘按着琴,正準備奏曲。“謝先生許久沒沾煙火氣,偶爾也該下凡塵。”沈未辰将茶碗推給謝孤白。樓下的琴娘奏起曲子,正是謝孤白所作的《天之下》。
“最近這半年,到哪兒都能聽見這曲子。”夏厲君道,“我都快會哼了。”
已經傳到青城了嗎?謝孤白想着。
沈未辰正剝着花生,聽夏厲君說起,對這曲子也感好奇,問了曲名,聆聽片刻後,兩手十指在桌上虛點。她學筝未學琴,似乎打算把琴譜改成筝譜。
謝孤白舉杯喝了口茶,微笑道:“小妹若有興趣,不用費神去記,我能默出琴譜。”
沈未辰笑道:“謝先生想彰顯自己記性好?小妹就算記不住全譜,也能記個八九不離十。”
“也不是記性好……”謝孤白正要接着說,隻見沈未辰越聽越是皺眉。沈未辰道:“這曲子不合章法,胡作一氣。”又問,“謝先生要說什麽?”
“沒事,隻想說我以前聽過幾次,所以記住了。”謝孤白舉起茶碗聞香,接着道,“這曲子尚未完譜,所以任由他人收尾。”
沈未辰深覺好奇,琴曲恰到尾聲,隻聽那琴娘托、抹、勾、打,指法紛亂,一陣急奏,如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腹背受敵,内外交迫。謝孤白正品茶,聽到琴音,忽地氣息一岔,茶水嗆入喉嚨,不住咳嗽,沈未辰忙起身爲他撫背。
誰知謝孤白這一咳竟收不住,彎下腰,面色漲紅,喘不過氣,隻覺胸腹如欲炸裂,臉色慘白。他在咳嗽間隙裏不住大口呼吸,卻如溺水之人般,怎麽也吸不着那懸絲般救命的氣息。
沈未辰焦急呼喊:“謝先生!謝先生!”
隻聞琴聲将歇,千種巧計,無處用武,萬般雄圖,終歸虛話,斷垣殘壁,全軍盡墨,終至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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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紀元九十一年 十月 冬
這是天下第二次變動的開端。彼時,明不詳正趕往昆侖宮。他心中的不解漸漸明晰,他相信關外會是這段漫長旅行的終點,衆生将在他面前一覽無遺。
李景風辭别郭三槐,帶着阿茅離開孤墳地。他穿過榆林荒漠,烈日曬得臉疼,他思索着人與禽獸的聲音,思索着怒王在戰場上見着尤長帛時的心情,更擔憂着關外的朋友。
遠在關外,塔克召集僅存的親王,這些人是他最後的親信。高樂奇不動聲色地盤算着哪些人更可靠。塔克選擇對抗祭司院,這意味着他們将與神子決裂,而對此一無所知的楊衍正在密室裏苦練誓火神卷,此時的他尚想不到,曾經的朋友都将一一成爲他的敵人。
徐少昀在徽地默默召集人馬,要爲徐放歌報仇。少林正俗之争的戰事如火如荼,來自關外的利刃暗中指向齊子概與諸葛然。顧青裳在湘北操練水軍,文敬仁重建長沙城。衡山共議堂上,所有人都望着沈玉傾,沈玉傾猶自不決,不知自己該不該就此接下盟主之位。
大戰的餘音漸漸落定,無論灰燼中正醞釀着什麽,至少在這一刻,很多人都以爲他們能熬過眼前的難關,黑暗即将過去。
多年以後他們才知道,原來那不是破曉前的黑暗,原來他們心中那一縷微末的曙光,才是漫漫長夜降臨前最後的一絲光明……
天之下第二部《暮色餘晖》(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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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弦緻親愛讀者的短訊:
感謝所有一路追看到這裏的書友!
一轉眼,第二部又寫了2年,我有很多話想說,但今天暫時先向大家報告幾件重要的事:
1、關于天之下後續的連載平台,目前尚未确定,還請大家關注微博【天之下官微】或微信公衆号【三弦文創工作室】,确定平台後第一時間通知大家。
2、下個月,六月份,是天之下連載五周年,官博和公衆号會陸續發布新物料賀圖(聽說是~女角群像人物海報~)
3、從今年7月1日開始,将啓動【外傳】月更,每個月1日中午2點更新,大家不妨來猜一猜7月1日是誰的外傳?我有信心你們猜不到XD
4、暫定這一波外傳有十二篇,然後,會開始第三部的連載。
5、在更新外傳的日子裏,我的時間還要用于修訂第二部,以及規劃第三部的大綱。實際上,從2018年至今已曆五年,将邁向下一個重大的劇情新階段了。希望大家還會一如既往的支持《天之下》。感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