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匪的營寨橫成一片,絕大部分是五七人的小帳篷,五顔六色各式各樣,但非常整齊。
黎明前,李景風領着五百人出前門列陣。他身上的皮甲比九大家戰敗的弟子還要殘破老舊,但幾乎是槐樹鎮最好的甲衣了。
“照昨晚說的打?”郭三槐問。
李景風點點頭:“我從東線穿到西線,打亂他們隊伍,郭爺守鎮口,如果他們繞東西兩路,就在鎮口迎敵。”
李景風知道這些馬匪并不是出自一家,這裏至少集結了七八個不同山頭的馬匪,槐樹鎮缺的是城牆、可資據守的險地跟人手,但不缺士氣,隻要打亂他們,這群烏合之衆很容易潰散。
郭三槐把鐵鋤頭扛上肩,那是他的兵器。他拍了拍李景風座騎馬臀:“兄弟,交給你了。”
夜色在陽光爬上山頭前被驅散,前方吹起集結号角,馬匪沖來。人數有點少,似乎不到一千?李景風遠眺着。莫非馬匪打算分幾波進攻?
這是戰場上的打法。馬匪間的戰鬥跟正規的九大家弟子不同,戰場上,弟子們會分成幾個隊伍,按照順序發動一波波攻勢,這樣有利于維持戰線,第一波退下的弟子也可重整休息,更利于久戰。馬匪劫掠講究的卻是快狠拼,殺人掠貨,遠飏而去,身上往往隻帶着幾天口糧,不利久戰,也無辎重,缺乏訓練跟配合,且裝備拙劣,弓箭也少,戰鬥時往往一鼓作氣,速戰速決。
這群馬匪從哪兒學會了戰場上的打法?李景風拔出初衷領隊迎擊。
兩邊隊伍在昏暗的晨光中交戰,脫胎換骨後的初衷重而厚實,在馬上也是趁手的兵器,李景風揮劍劈下,沉重的鐵劍轉眼便收去五六條性命。
“殺!”李景風高聲呐喊。他突然轉向西面,帶隊将敵人隊伍沖得稀爛,同時在戰場上搜索着敵人頭領的蹤影。
混亂中,他觑見一名騎馬壯漢手持短柄大斧,身邊跟着十餘名護衛,從身上甲衣跟明亮馬鞍可以看出,正是馬匪頭目之一。李景風當即驟馬奔去,壯漢身邊護衛立刻上前迎擊,李景風将第一人當胸劈落馬下,趴低身子躲過長槍大刀,擲出絆馬索砸爛另一人面門。
持斧壯漢大喝一聲,揮斧劈向他面門,李景風勒馬側身,舉初衷相格。兵器相碰,大斧壓下初衷,看似占了優勢,壯漢卻臉色大變。原來李景風這一格看似力道十足,兵器相接卻渾無着力感,宛如劈了個空,壯漢用力過猛,頓時失了重心,背後空門大開,李景風一劍劈向他後背。
持斧壯漢畢竟是馬匪首領之一,武功不含糊,反應奇速,一個側翻下馬。哪知李景風看似千鈞的一劍劈在馬鞍上,連條擦痕都沒留下,壯漢一愣,心下大喜,隻道李景風是個花架子,瞧着招式精妙,内力膂力卻不足,大喝一聲,縱身躍起,雙手舉斧過頂劈下。
若是以前的初衷,接這一斧就得把劍砸彎,非閃不可,現在卻是不同。李景風單手橫劍相格,持斧壯漢料對手功力淺薄,這一劈用盡全力,單手定然格擋不住,勢必把人劈成兩半。
哪知“铿!”的一聲,這全力一劈卻宛如劈上塊鐵砧闆,斧頭崩出個缺口,不僅長劍紋絲不動,壯漢反被震得摔倒在地,雙臂發麻。壯漢驚詫莫名,未及反應,李景風揮劍劈來,百忙中隻得揮斧格擋。這一斧雖掃到劍上,卻仍是吃空,持斧壯漢收力不住,身子歪倒,左肩一痛,手臂已被斬斷。
壯漢不可置信,抛下大斧高聲慘叫,回頭便逃。李景風正要追,兩名馬匪趕來,看似要接應壯漢,兩柄長槍卻捅進壯漢胸口,持斧壯漢慘叫一聲,倒地就死。
李景風吃了一驚,怎麽馬匪突然窩裏反了?那兩名馬匪得手,轉身便逃,李景風不再耽擱,率隊左沖右突,把馬匪隊伍切得七零八落。對方失去指揮,四散奔逃,潰不成軍。
若按常理,第一波隊伍被打成這樣,第二波早該壓上支持,然而馬匪營寨毫無動靜,直到李景風将敗軍驅散,第二波馬匪才從營寨中湧出,約莫也是八九百人,這回兵分兩隊,一左一右包夾而來。
李景風心知對方營寨裏必然有懂打仗的人。他率領的第一波隊伍力竭,槐樹鎮裏第二波五百人上前接應,換下前陣。李景風畢竟做過鐵劍銀衛,又在青城帶過隊伍,當下指揮隊伍圍成一團禦敵。
他來槐樹鎮已久,守衛經他訓練,比馬賊稍懂号令,雖然如此,馬賊人數畢竟占優,收縮成圓在平地上更易被包圍。李景風左沖右突,專挑對方高手接戰,馬匹中刀倒斃,就下馬步行,又殺了三名匪徒首領。眼看難以突圍,哪知馬匪才剛占據優勢,約莫三百餘人的一股馬匪突然棄了包圍,轉往槐樹鎮沖去。
李景風醒悟過來,馬匪要兵分兩路,一路包圍,另一路直往槐樹鎮劫掠,這未免太操之過急。槐樹鎮上還留着一千守衛,還未打散前鋒就直取大營,不是送死嗎?
更匪夷所思的是,這批馬匪直奔槐樹鎮後,剩餘的馬匪本該收縮包圍補上缺口,然而他們也撤了包圍,忙不疊往槐樹鎮沖去,留下大大的空門在背後。李景風訝異之餘,忙回頭望向馬匪營寨,照理說,此時馬匪該發起第三波攻勢前後夾擊,至少也要騷擾牽制。
更讓他瞠目結舌的事發生了,馬匪不僅沒派人接應,營寨竟還起了火?難不成起了内讧?
搞什麽鬼?李景風從沒打過這麽荒腔走闆的仗。這四千馬匪已不能用烏合之衆來形容,大巴山上馬七的隊伍都比他們有模有樣。這麽亂七八糟的隊伍怎麽能在孤墳地存活?又怎會集結到一起打槐樹鎮?打就打了,又怎會打成這般糟糕?
李景風沒多想,趁着馬匪營寨混亂,率隊往槐樹鎮夾擊馬匪。郭三槐扛着鋤頭率領隊伍從鎮口走出,就站在隊伍最前面,兩名騎手當先沖來,手上大刀明晃晃的朝郭三槐劈下。
郭三槐揮鋤頭砸向馬匹,鋤頭嵌進馬頭,看似簡單的一鋤竟連人帶馬拖向另一個騎手,兩匹馬撞成一團。郭三槐眼都沒眨一下,對着摔倒在地慘叫的馬匪照頭一鋤,一顆頭顱滾出十餘丈外。敵人殺上,郭三槐又是一鋤,在一名馬匪胸口鑿出個大窟窿。
這個細瘦矮小的中年人跳得不高,但足可躍過馬匹,動作不快,但力量大得驚人,一招簡單的橫掃千軍搭配随處可見的大旋風便足夠掃蕩所有攻擊,動作幹淨利落不花巧,甚至可說變化甚少,但勢如破竹。
都說槍刺一條線,棍打一大片,他手中的鐵鋤就像根鐵棍,但凡掃到,無論馬腳馬身還是馬上人,不是倒地就是翻滾,要不就是遠遠飛出。他一鋤一鋤地揮,無論對手怎麽來襲,他照頭一鋤就是一顆人頭飛出,就像個農夫在鋤草,一個接一個鋤去人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馬匪在他面前與雜草無異。
李景風追上,前後一夾,馬匪被夾在中間,突圍不出,少數仍不死心的想逃入鎮中,被守衛一一撲殺。直到這時,馬匪營寨裏才有隊伍擊鼓聚集,殺了出來。
該是最後一批了,至少有千多人。槐樹鎮的隊伍已非常疲乏,李景風與郭三槐列好陣勢等着。然而兩軍尚未交接,敵人後方就開始松動,無視前方的沖鋒,在後方的馬匪各自逃逸,繼而潰散,像驚慌逃竄的螞蟻,槐樹鎮守衛士氣大振,奮勇當先迎了上去……
這本應是場艱難的戰争,卻變成一場鬧劇似的大勝,李景風脫下甲衣,氣喘籲籲靠在牆上。他向來不喜歡打掃戰場,死人太多,還充斥着傷者的哀鳴。
身後牆内傳來鞭炮聲和衆人的歡笑呐喊,可就算打赢了,值得慶祝嗎?李景風想着。
阿茅背着藥囊走來,問:“蠢驢兒哪受傷啦?”
李景風解開上衣,露出身前身後十餘道傷痕:“都是輕傷。”
阿茅取出金創藥,傷口上傳來輕微的刺痛,李景風面不改色。“鎮上人在找你呢,今晚有慶功宴。”阿茅說。
李景風搖頭:“我不去,你跟着郭爺吃好些。”他恍惚間想到什麽,過了好一會才道,“今晚我一個人巡夜,讓郭爺别等我吃飯。”
阿茅邊咕哝着罵人,邊替他上藥。
入夜後,李景風不打燈籠,往馬匪營寨走去。不遠,才三裏路,依着處小山丘前的水源建造,一大片總得有個七八百頂帳篷。正中的營帳大半遭受火焚,隻留下一大塊焦地和飄出烤肉香味的滿地焦屍。這裏屍體意外的多,至少一兩百人,或者更多……
李景風捏着鼻子輕輕呼吸。東西兩側離得較遠的營帳逃過火吻,但非常淩亂,那兒燃着微弱的火光。李景風先向東邊火光走去,約莫兩百來個馬匪聚在那兒,見了他也不慌,一個個忙着搜刮帳篷裏殘存的财物衣帛,偶有争執便打殺起來,看來分屬不同陣營,是逃竄後又回頭拾取财物的。
一聲狼嚎傳來,馬匪們面面相觑,忙将收拾好的包袱背上身,或騎馬或步行,轉眼間便一哄而散。
狼頭子甘冒?那是這群馬匪的首領之一,他還沒死?李景風搖搖頭。甘冒不是他要找的人,但他還是循着狼嚎聲往丘陵高處走去。
是自己猜錯了嗎?他邊走邊想。
入冬了,樹木早已枯黃,滿地落葉踏着沙沙作響。天際挂着孤月,樹枝迎風搖曳,細微的狼吠聲被風聲送來,更添肅殺之氣。
樹林深處,一人坐在大石上,兩腳搖晃着,沒點火把,一團事物蜷曲在他腳邊,是一頭狼。這畜生頸上綁着條細鐵鏈,正啃食一隻血淋淋的人手,忽地放開口中食物,面向李景風,發出低沉的吼聲。
“怎麽了?”那人警覺起來。黑暗中他看不見李景風,但狼的嗅覺不會騙人。
“狼頭子甘冒?”李景風忽然出聲。
甘冒把手按在刀上,太暗了,他看不清來者,還是從狼的反應找到李景風的方向。他沒有動,目光放在黑暗中。
“伱可以點火把。”李景風望向他腳邊的狼,“我需要你幫忙。”
“我爲什麽要幫你?”甘冒問。
“你爲什麽覺得你能拒絕?”李景風反問。
甘冒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點亮火把舉起,這才看清來人。“李大俠?”甘冒一眼就認出李景風,問,“你是來替槐樹鎮收人頭的?”他一手按着武器,是把短柄鐮刀。
“我覺得你還是别動手比較好。”打滾江湖久了,李景風漸漸明白,有時候說狠話,尤其帶着點恐吓,反而是保護對方的好辦法。
他走上前,讓甘冒能看清自己沒有敵意。那頭狼作勢要撲,甘冒低聲喝道:“小乖,别動,這人你惹不起。”
小乖,一頭狼竟有這麽乖巧的名字?聽到主人喝叱,小乖立即安靜下來,大口啃起嘴邊的人手。
“我想找人。”李景風道,“是誰把你們聚集起來,又讓你們自相殘殺的?”他搖頭,“我沒見過你們這麽糟糕的馬匪,四千多人的隊伍,中邪似的挨個送死。”
“操!還不是老李!”甘冒身子一顫,聲音開始虛弱,“我們本來會赢,但老李想獨吞槐樹鎮财寶,死了活該!”甘冒指着小乖嘴裏的手臂,“活該他喂了狼!”
“是老李把你們聚集在一塊的?”李景風松了口氣,又有點失望。
“不是。”甘冒的身子顫得更厲害了。李景風察覺不對,搶上前去,甘冒已從岩石上摔下,李景風将他扶起,摸到他後背一大片血漬。他将甘冒衣服掀開,隻見這人背上有個大窟窿,也不知是什麽兵器造成的。
“我……我的手下都去哪兒了?”甘冒眼神迷離地問。
“都跑了。”李景風道,“隻有小乖陪着你。”
甘冒哈哈一笑,猙獰的臉色轉爲安詳,對着小乖招了招手,那頭狼溫馴地在他腳邊趴下。甘冒摸着小乖的頭:“我不行啦。吃飽些,那是你仇人的肉。”
李景風沒法威脅一個将死之人,隻得問:“把你們聚集起來的人是不是叫明不詳?”
甘冒吃了一驚,瞪大眼睛,忽地身子一顫,斷了氣。小乖見主人不動了,把頭抵住主人屍體推了幾下,見主人仍是不動,先是低頭嗚咽,而後仰頭長嚎,狀極悲苦,李景風正覺不忍,小乖忽地對他發出低吼聲。
李景風向後一躍,擺手道:“你主人不是我殺的。”
小乖猛地一撲,動如迅雷,李景風側身避開,小乖半空中扭過身來,四肢着地,對他低吼,蓄勢待發。李景風把手搭上初衷,猶豫片刻仍是放下。小乖再次撲來,李景風一側身,右手閃電般一探,揪住狼頸,将這頭野獸死死摁在地上。小乖不住蹬足掙紮,卻動彈不得,李景風正尋思該如何處置這頭狼,小乖突然趴低不動,扭頭望向丘陵高處。
李景風察覺有異,方松手,小乖就放足往高處奔去。李景風随後跟上,狼在山野中奔馳極快,要不是他有夜眼,打着火把也追不上。
将近山頂處有片密林,小乖竄入林中不見蹤影。李景風見林中有微弱火光,往那處走去,隻見一個小火堆,小乖趴伏在一名綁着高馬尾的青年腳邊,溫順異常。
每次見着他,他穿的衣服都差不多,是那種随處可見剪裁合适洗得泛黃的素淨白衣,一塵不染,彷佛走在泥濘裏也不會沾上半點塵土。
“你就隻穿這種衣服?”李景風走到青年面前,随口問着。他維持着警戒,但沒動手的準備,他知道自己不動手,對方就不會動手,跟這人碰面越多次,自己就越了解他。
也越不了解他……
“方便。”青年蹲下撫摸小乖,問李景風,“還是你想我換個顔色?黃色,青色,淡藍色?”
“我才不管你想穿什麽衣服。”李景風問,“是你聚集的馬匪?”
見這場仗馬匪打得亂七八糟,李景風就生出懷疑,畢竟有這人的地方就會發生些外人看來莫名其妙的壞事,他抱着姑且一尋的心态上山,果然找着了正主。
明不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