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傾立刻明白了嚴烜城的用意,這是企圖讓衡山青城相互猜忌。無論今日結果如何,華山都不會乖乖交出漢南之地,離間青城衡山就能讓華山專注于對付青城。華山雖實力大減,也不是青城能随意攻下的。
沈玉傾不知道嚴烜城如何在這麽短的時間内說服點蒼丐幫,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三大家一同支持自己無異于宣告李玄燹分化點蒼聯盟的企圖失敗,點蒼三派依然團結。
或許嚴非錫一直低估了這個兒子,嚴烜城雖然善良溫柔,甚至懦弱,卻并非無能。
沈玉傾腦中急轉。當務之急,他必須選擇接受或拒絕盟主之位,這是禮物或是橫禍在轉瞬間就要清晰明辨。他第一反應是拒絕,但他還沒起身就聽到唐絕豔嬌媚的笑聲:“我也贊同沈掌門擔任盟主。”
這就四票了?變化猝不及防,沈玉傾當即站起身來,沉聲道:“青城無意盟主之位,而且會議開始時,李掌門已問過諸位是否承認衡山爲盟主,諸位都承認了。”
“按照昆侖共議規矩,盟主是推舉的,沒有九大家的共同推舉,李掌門隻是代盟主。”嚴烜城即刻站起身來,問道,“還有誰支持沈掌門擔任盟主?”
沈玉傾笑道:“嚴公子莫說笑,盟主是掌門推舉,這裏隻有三個掌門。”
嚴烜城道:“昆侖共議有這條規矩?曆來覺空首座代行方丈職權,從未有所耽誤。”
唐絕豔也嬌聲道:“前年昆侖共議也是我代替太婆去的,沒說不行。”她指着眼角刺青,“這疤就是那時留下的。”
“覺空首座與冷面夫人并非常例,如若不然,九大家掌門何必親往昆侖宮?”沈玉傾拱手道,“蒙幾位擡愛,沈某無意此位。”
“以後也無意?”嚴烜城問道。
“沈某确實無意。”沈玉傾用餘光看向李玄燹,李玄燹一對黑得深邃的鳳眼毫無波瀾,與始終禮貌微笑的朱指瑕相映成趣。
叩、叩,俞繼恩輕輕敲了敲桌子,對李玄燹道:“武當也贊同沈掌門擔任盟主。”
沈玉傾又吃了一驚。
蕭情故默然半晌,道:“蕭某代少林推舉沈掌門爲盟主。”
沈玉傾一時沒想通這兩人爲何也說這樣的話,幸好有人救了他。覺寂起身大喝:“你這叛徒不能代表少林!”
蕭情故看了眼沈玉傾,當即與覺寂吵了起來,他是特地争取時間給沈玉傾思考。得此緩沖,沈玉傾已明白了一個道理:轎上的不肯走,擡轎的卻不肯停。俞繼恩必然是知道嚴烜城的提議将使青城與衡山相互猜忌,不利于襄陽幫轉入青城,與其如此,不如索性翻臉,讓青城成爲盟主,讓行舟子忌憚。
行舟子派他來衡山時,怎麽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嵩山同理,讓青城成爲盟主有利于嵩山成爲第十大家,尤其是點蒼丐幫都支持青城的情況下,而唐門,姻親成爲盟主肯定比衡山當盟主更好。點蒼、丐幫則單純隻是要離間衡山和青城,尤其是丐幫,沈玉傾不知道嚴烜城怎麽說服這兩個門派的,但這宣示着點蒼同盟仍然維持,并沒有因爲李玄燹的分化而告終。
至于衡山,不滿又能如何?以湘東的慘況,現在的衡山不僅無力,也無名目出兵。
天下這盤棋,人人都有算計,你永遠不知道将死你的那一步會來自何方。
不,或許這不是壞事,沈玉傾仍在盤算,他有些怨恨自己無法快速理清利弊,作出選擇。
當上盟主的好處顯而易見,或許青城靠這八年壯大,便能用最少的犧牲促使九大家團結,一同對抗蠻族。青城可以不要漢南之地,隻要求華山讓出一條漢水水路給崆峒,或許這能與崆峒交好,借鐵劍銀衛折沖九大家矛盾,甚至不用再興戰火。
他還能立刻決定正俗之争誰占據名份,且李玄燹若不再信任自己,留着衡山擔任盟主未必比将盟主權力握在手裏更好,而且拒絕盟主,會讓盟友失望。
但現在的昆侖共議如此脆弱,每個門派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都小心翼翼維持着不捅破這越來越薄的約定,若局勢發展不如預期,點蒼三派再次團結,青城或許就是首當其沖。
“看來沈掌門是衆望所歸。”朱指瑕似乎也盤算了什麽,這名對沈玉傾而言最難以捉摸和最深不可測的崆峒掌門又在打什麽主意?
“崆峒也支持青城擔任盟主。”朱指瑕微微笑着。
沈玉傾隻想讓天下太平,讓九大家保存實力對抗蠻族,但除了自己,沒人在乎這件事,沒人在乎關外凜冽的北風何時呼嘯而來。每個人都爲自身利益盤算着,将這天下推向未可知的境地。
李玄燹道:“沈掌門,伱願意成爲盟主嗎?”
這盟主,當還是不當?沈玉傾一時難以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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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紀元九十一年 十月 冬
天亮後,槐樹鎮就要失陷,鎮上人心裏都明白。兩千人對抗四千多馬匪着實太難,且槐樹鎮連像樣的城牆都沒有,不足八尺高的泥牆比青城大戶人家的圍牆都不如,李景風墊起腳尖就能看到牆外的滿目火光,馬匪闖進來,立刻就能殺人越貨。
鎮上的人都在哭。矮屋破牆前,住民們提着火把,邊哭邊将家當往外搬。面缸、棉被、一袋袋糧食銀兩,鍋碗瓢盆牛馬羊,值錢不值錢的器物都堆在門前。更窮的人家,姑娘索性去了褲子,裹件皮襖蓋着棉被往炕上一躺,等着閉眼張腿,消磨馬匪的兇性,免得活受罪。李景風知道這些事,他聽說過,九大家的規矩在這裏并不管用。
幾乎半個孤墳地的惡徒盜匪都來了,這可都是兇頑之徒,等着上馬論生死,坐地分金銀。
槐樹鎮原本有近兩千名守衛,尋常數百人的匪衆不敢輕犯,千人之衆也能擊退,李景風就不止一次擊潰附近聚集的馬匪。這群人很難團結,因爲他們都想搶槐樹鎮裏的秘寶,人多就分得薄了,人少又對大槐樹無能爲力。
但這批人不同,也不知道是誰竟然聚集起了四千餘人。四千餘人……尋常馬匪連着家眷有近千人就算大盜,也隻有在孤墳地才能湊出這個數。見着這聲勢,還沒打起來,槐樹鎮的人心就散了。
郭三槐瘦弱的身軀靠在泥磚牆上,裹件又髒又黑的皮襖,在寒風中煮着一鍋羊肉。每塊肉都足有兩寸見方,郭三槐煮了好久才用湯匙在鍋裏撈出熱辣滾燙的熟肉,瀝幹湯水捏在手裏吃。寒風裏冒着煙氣,他卻像是吃塊冷肉,一點也不覺得燙。
第一次見着郭三槐是三個多月前的事,他住在槐樹鎮最著名的那棵大槐樹邊上,一間小院落,推開院子大門,繞過照壁,院子正當中有間紮眼的泥磚屋,泥磚屋就是郭三槐的住所,郭三槐成家後,爲照應越來越大的槐樹鎮,才圍着磚屋建起這座院子。
靠着李景風三字的名氣,還有七娘的保镖蕭朔水的關系——他曾經就住在槐樹鎮上,還當過護衛隊大隊長——李景風很容易就與郭三槐見上了面。
李景風原以爲這個孤墳地的傳說人物就算不是個魁梧如三爺的壯漢,至少也該是個豪邁慷慨的豪傑,然而郭三槐就是個瘦小的中年漢子,有着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膚色,濃密的兩撇胡須跟下巴上疏于整理的灰白胡茬子,七尺多高,雖然不是瘦得見骨,但瞧那伶仃的骨架和細弱的肩膀大腿,自己一把就能将他拎起,拿來當武器使都趁手。
他就是個随處可見的中年人,或許是耕田的老農,賣糖葫蘆的小販,又或許是店鋪裏的夥計,抑或跟自己一樣,客棧裏的小二。
郭三槐扔了塊羊肉過來,李景風探手接過,燙手得很。他靠在牆邊,與郭三槐隔着一丈距離,從懷裏取出塊烙餅包着羊肉啃。
吃完羊肉,郭三槐抓把面條扔鍋裏煮。他很能吃,看他身形,你絕想不到這小漢子這麽能吃。等面條吃完,把湯喝盡,會聽見他打了個飽嗝,伸舌舔去嘴角油花,用袖子抹抹嘴,舌頭在齒縫間滾上幾圈,直到把牙縫裏的菜渣子都挑出來,才打碗面湯咕噜噜漱口吞下。
“外邊有信來。”郭三槐道,“聽說你在桂地又犯了大案子。”
“我?”李景風啞然失笑,“這是第三樁了吧……”
郭三槐呵呵大笑,笑聲憨厚,像個老實人:“兄弟人在孤墳地,大江南北都能犯案,真不愧是李大俠。”
“殺的若是地方豪強之類作惡多端之人,倒也沒關系,借個名字而已,就怕濫殺無辜。”李景風道。他倒是不介意有人借他名頭犯案,假李逵真李鬼,左右他也夠不着。
“那倒是不用擔心,殺的若是無辜,說是李大俠下的手也沒人信。”郭三槐道。
牆外傳來嗚咽的狼嚎。大些的村落城鎮,狼鳴并不容易聽到,人與樹争地,有規模的城鎮周圍樹木會被砍伐殆盡,狼不好躲藏,得往山上尋去。槐樹鎮很少聽着狼嚎,李景風知道這叫聲來自于馬匪首領之一——狼頭子甘冒,一個能把狼當狗養的人。
想起狼就想起三爺,李景風通過鐵劍銀衛試煉就是跟一頭狼搏鬥,三爺抓狼就跟捉條狗似的。
“打得赢嗎?”郭三槐問。
“我打過更難的仗。”李景風安郭三槐的心,“我出去,郭爺留下。”
郭三槐盤坐的雙腿一動不動,伸手在地上一按,身子借力盤腿飛起,視線堪堪越過牆頭,見着鎮外星點般的火光,又猛然落下,一屁股坐起一蓬灰。
李景風道:“人很多,鎮上沒城牆擋不住,就算擋住一批,剩下的也能攻入劫掠。”
鎮民們已放棄抵抗,若不是想過安生日子,人們也不會到大槐樹避禍。
“可惜了,鎮上沒他們要的秘寶,”郭三槐低頭吃吃笑着,“銀兩都花光了,墾荒可花錢了,一把鋤頭兩斤鐵,墾不了一畝良田,搬石,翻土,還得養土,要種麥子要種麻,還得種桑種菜。槐樹鎮的寶就是墾出的田,财寶會花盡,田裏的苗長不完,子子孫孫都有飯吃,有鞋穿,那才叫寶。”
李景風點點頭:“我見過那些寶。”
“不,你沒見着。”郭三槐笑道,“我身上真有寶。”
李景風沒問是什麽寶,他相信郭三槐想說就會說出來。
“我讀過書,原本想當個帳房,當時槐樹鎮歸華山管。十歲那年,我爹給了我一本書,讓我照着上頭的武功練,囑咐我不能讓人知道自己學過武。我都不知道我爹學過武,就問,爹,你練過上面的武功嗎?”
“我爹就說了,這武功郭家已經八代沒人練成啦,所以郭家也有八代沒練過武了。我說,學武功的人那麽多,那爲什麽不請教别人?我爹說……”
“慢!”李景風擺手制止,“你若想托我照顧麥兒麻兒,把話跟着那鍋羊肉噎回肚子裏,我照顧阿茅一個就夠煩心了。”
郭麥兒郭麻兒是郭三槐的一對兒女,姐姐十六,弟弟十四,跟他們的爹一樣細瘦,現在正看顧——照阿茅的說法,是阿茅在看顧這對姐弟。
“多個人知道,以防萬一。”郭三槐道。
“你武功很好。”李景風想了想,“不比彭前輩差。你還得保護阿茅,免得我回頭找不着她。”
李景風見識過郭三槐的武功,以他現在的眼界不會說這人深不可測,但掐着指頭也很難數出五個比郭三槐更厲害的人,如果不是招式太過粗糙,或許這人比彭小丐還厲害。
郭三槐把幹枯的手在火上烤着取暖,或許以他武功,他根本就不冷,隻是想更靠近光明罷了。
“我爹說,這武功不能透露給别人知道,讓我練也就是碰個運氣,若不是祖傳的,學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家祖上不姓郭,爺爺說,要十代才能改姓。”郭三槐道,“你是第一個知道這秘密的外人。”
“我家姓尤。”
李景風吃了一驚。
“大将軍尤長帛是我祖上。”郭三槐道,“這秘密是等到我十五歲,爹确定我能保守秘密後才告訴我的。是單傳,我其他兄弟都不知道這事。”
“怒王是人人尊敬的英雄,尤長帛是朝廷鷹犬,尤長帛的後人當然得躲避九大家追殺,昆侖共議前,咱家就躲到孤墳地了。尤長帛對前朝皇帝盡忠,心心念念都是報效國家,便以諧音郭字爲姓,以示不忘國本。都說怒王好漢,但老祖宗看怒王就是造反的匪,往事不過留個紀念,别讓後人真把老祖宗當壞人看。祖上連武功都練不起來,也沒作他想,隻想着安安分分過日子便是。”
“沒想我竟然學成了。”郭三槐呵呵笑着,像個剛豐收的老農,“十六歲那年,汾陽夜襲,少林華山都跑了,孤墳地就亂了,我就起了意,造個槐樹鎮,讓這裏的人好安身。”
他說得簡單,但這槐樹鎮在孤墳地屹立二十餘年,從一棵大樹到三十裏大鎮,從寸草不生到良田滿目,當中得經曆幾次厮殺幾場大戰?灌溉苗畝的不隻有水,還有鮮血。
郭三槐是個高手,但從他身上看不出半點高手模樣。他沒有威嚴,沒有氣度,是槐樹鎮的鎮長,孤墳地的傳奇,卻像個尋常中年莊稼漢。
其實他就隻是個農夫,隻不過這農夫武功高強,想灌溉的地大了些,槐樹鎮便是他播的種,發芽生長。他就想種田,種下一畝畝良田,養活更多人。
“我會保住槐樹鎮。”李景風道,“這一仗能赢。”
“幫我保管這寶物。”郭三槐從懷裏掏出個小包袱扔來,李景風接過。
“這是我家傳寶典,我背得爛熟了,若我出意外,就交給我兒子傳下去,反正他也練不了。要不是兄弟你學過武,你倒是可以練練。”
李景風問:“怎麽說?”
“練這寶典前不能學其他武功,不然一定練不起來。”郭三槐說道。
李景風“咦”了一聲,不能有武功底子才能學的武功,他記得自己見過。
“這寶典叫什麽?”
“正氣訣。”
李景風吃了一驚,這不是鬼谷殿裏放着的那四本寶典之一嗎?那本不知來曆的正氣訣原來竟是大将軍尤長帛的武功?
“再跟你說件事,聽聽就好,祖宗傳了百年的故事,加油添醋,也不知真假。”郭三槐像個鍾愛街聞巷議的老街坊,低聲道,“據說老祖宗跟怒王本來是好朋友,因爲女人才翻了臉。”
李景風不愛聽這争風吃醋的故事,他想,如果尤長帛與怒王真的認識,又是好友,鬼谷殿裏那本正氣訣便有了來曆。尤長帛竟然願意将家傳寶典交給怒王保管,那是怎樣的深厚交情?三龍關一戰,兩人又是懷揣着怎樣的心思相互厮殺?
“我先歇會。”郭三槐蜷曲着身子,和衣倒在磚牆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