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想不到沈玉傾一開口就把話說死,不知者以爲是李玄燹授意,先漫天開價,才好坐地還錢。唯有李玄燹心知肚明,她并未與沈玉傾通過聲氣。
嚴烜城搖頭:“華山願賠償所有軍費與損失,但割地絕不可能。”
“多少銀兩也買不回青城弟子與雅爺的性命。”沈玉傾堅決道,“昆侖共議九十年以來,第一次有人興兵犯界,若不重懲,昆侖共議名存實亡。”
點蒼、華山、丐幫三派早在與會前便私下通過聲氣,嚴烜城望向甄丞雪與馮玉黥。沈玉傾先聲奪人,兩人都有些招架不住,卻也明白了一件事,不幫華山,丐幫與點蒼的賠償隻怕更慘重。
馮玉黥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沈掌門,青城的損失未必要割地才能補償。”
甄丞雪也急道:“賠款可以,割地未免太過。”
“點蒼還有臉說話?”李玄燹冷冷道,“第一個壞了規矩的便是點蒼。”
“妄興戰事是敝派叛徒諸葛然所爲。”甄丞雪沒被李玄燹的語氣吓住,他早料着李玄燹會怎樣擠兌,說辭早已備好,“諸葛然好大喜功,欺下犯上,破壞昆侖共議規矩,實爲自己篡位打下根基,點蒼實爲他所累。這人一手遮天,幸敝上得天之佑,好不容易将他鏟除。”
“既然是諸葛然之過,爲何諸葛然出亡後,點蒼沒有退兵?”
“兵勢一起,難以驟解。點蒼早已下令退兵,遣使和談,是李掌門拒見來使,緻使兩派誤會加重,顧東城又急于立功,恣意妄爲,不肯退兵。現今顧東城死于冷水灘,敝上已命人逮捕其家眷,嚴懲靈山派,好給衡山一個交代。還請李掌門念在點蒼未曾縱掠,善待衡山百姓份上,高擡貴手。”
顧東城是員良将,幾乎抵擋住青城跟衡山的聯軍。根據沈從賦的說法,顧東城幾乎不曾滋擾湘西百姓,他爲點蒼盡忠,點蒼兵敗之後卻要拿他抵過。這會讓手下寒心,沈玉傾想,以後戰場上,誰還會替點蒼賣命?
馮玉黥也道:“徐幫主也是受諸葛然蒙蔽,現今前幫主身亡,丐幫願賠償衡山損失,可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李掌門,彭千麒截殺徐幫主,得位不正,難道不該是昆侖共議要處置的事?”
李玄燹道:“我沒聽說彭千麒自稱幫主,這是丐幫家事,興兵反是侵犯疆界。”她頓了一下,接着說道,“難道丐幫還想請衡山援助?”
馮玉黥厚着臉皮回答:“彭千麒作惡多端,若能得衡山協助,将其鏟滅,丐幫感激不盡,所需軍用将連同賠償一并奉上。”
“喔!”的一聲,蕭情故忍不住發出驚呼。衆人向他望來,蕭情故尴尬笑笑,道:“沒事!沒事!我沒想到彭千麒這麽壞,吓着了。”他開始覺得自己不該來參加這場會議了,這群人……怎麽說呢,算計是一回事,臉皮還厚得緊。請衡山協助打臭狼,這話丐幫也好意思說出口?要不是身兼覺如徒弟跟蘇長甯女婿的身份,兩人非得派自己來,他是甯死也不淌這渾水的。
蕭情故正想着,見嚴烜城将目光投來。兩人是舊識,華山與嵩山交情深厚,沈玉傾要漢南之地不隻是割嵩山大腿肉,根本是卸了兩條腿,他明白嚴烜城向自己求助,但嵩山也将小妖婆送到青城,不能與青城交惡,兩邊都不能得罪,這件事上嵩山不好表态,幸好嵩山還不是九大家之一。
蕭情故道:“關于華山與青城之事,少林不便置喙,一切禀明覺如方丈再議。”
“砰”的一聲巨響,覺寂拍桌起身,指着蕭情故道:“什麽方丈!覺如是忤逆犯上的奸賊,沒資格代表少林!”
蕭情故也不理他,接着道:“衆所周知,覺聞是覺空傀儡,得位不正,蕭某特來衡山是要禀告盟主,請九大家共同聲讨覺空。”
覺寂道:“文殊院三僧意圖謀害覺空首座,首座撥亂反正,覺如不服,興兵作亂,請盟主明察!”
俞繼恩陪着笑臉起身:“覺寂大師莫生氣,照我看法,兩家還是坐下談談,讓覺聞方丈與覺如方丈對個質,說不定誤會化消,就少了争議。”他話鋒一轉,忽地又道,“不過四月佛劫,不少武當百姓上少室山參拜,這番回來都受了驚吓,說事出突然,死屍遍地,當中好像還混雜夜榜刺客。若說是文殊院三僧造反,想害覺空首座,未必要用這雷霆手段,屠殺僧衆三千,即便在下笃信道教,也覺這做法有失慈悲。”
覺寂聽出俞繼恩維護覺如之意,喝道:“少林家事與你武當何幹?”
俞繼恩道:“若是少林家事,大師何必來衡山共議?”
覺寂怒道:“你莫不是被覺如收買了?”
俞繼恩搖頭:“大師說什麽呢,隻是敝上對四月佛劫之事也感疑惑,吩咐在下沒查清前不得妄下判斷。”
沈玉傾搖頭:“話越說越遠,華山如何賠償青城才是要事,還請盟主裁奪。”
甄丞雪道:“昆侖共議也不是盟主說了算,否則一紙命令便可,何需召集九大家?”
李玄燹道:“盟主若不能裁決,也不需要盟主了,何勞點蒼興兵?”
甄丞雪又被搶白,不爽道:“點蒼理虧在先,盟主想要什麽賠償,盡管直說。”
李玄燹道:“點蒼最先興兵犯界,要賠款也要從點蒼開始讨論。”
沈玉傾不解,三派之中,點蒼雖敗,但比起丐幫三分,華山重創,點蒼實力尚在,也是最不懼怕翻臉的一派,從點蒼下手勢必難争取更多利益。他一開口便向華山索要漢南,華山不允理所當然,然而隻要點蒼與丐幫爲求自保放棄華山,便能徹底割裂點蒼聯盟,索要更多賠償。
他雖不明李玄燹用意,仍道:“盟主請說。”
李玄燹道:“點蒼與丐幫犯衡山邊界,幸賴青城、唐門出手援助。點蒼賠款衡山五百萬兩銀子,賠款青城一百五十萬兩,黔西之地割與唐門。丐幫縱人擄掠,賠款衡山八百萬兩,賠款青城一百萬兩。華山賠款青城二百萬兩,割讓漢南之地。徐幫主既已身亡,便不追究,點蒼需将諸葛然交與衡山。”
這處罰不可不謂之嚴厲,沈玉傾頓時明白李玄燹用意。點蒼盛産玉石,丐幫豐饒之地,他估算兩派包括絲綢、鹽、貢品等各色歲入約莫就有五百萬餘兩,九大家除少林外已百年不用兵,府庫豐厚,應能支應。而華山貧瘠,即便重稅一年也不足三百萬兩歲入,若是點蒼丐幫兩派允諾議和條件,華山便孤掌難鳴。
嚴烜城霍然起身:“華山不能接受割地!賠款可談,割地不行!”
李玄燹卻不理會,問:“點蒼與丐幫覺得如何?”
甄丞雪尋思黔西之地不豐饒,百姓與門派也不多,雖然邊界鄰近昆明,但山川險惡,點蒼還能自守,六百五十萬兩着實肉疼,咬咬牙也賠得起,起碼吊住一口氣。馮玉黥卻是面露難色,彭千麒占據江西,蒲地隐然有不聽号令之勢,這九百五十萬兩上哪籌措去?但現在丐幫四分五裂,若是拒絕和談,隻怕從此一蹶不振。
甄丞雪道:“關于李掌門的條件,諸葛然出亡,至今下落不明……”他說着望向朱指瑕,“點蒼懷疑諸葛然北逃,已發出千兩通緝,勢必将此人擒獲。”
朱指瑕笑道:“在下可以保證,諸葛然未至崆峒。”
甄丞雪道:“朱掌門問過三爺嗎?”
朱指瑕臉上仍是微笑,不失禮,卻也不見真誠:“諸葛然若真到了點蒼,崆峒必不會包庇。”
嚴烜城深怕丐幫與點蒼爲求脫身允諾條件,昂聲道:“昆侖共議劃定疆界,寸土不容更疊,因此才能保九大家平安,否則今日你割我一尺地,明日他割伱一尺地,尺後有丈,丈後有裏,如今十裏之争,未來百裏之戰,遲早再掀九十年前戰火。李掌門,割地是爲往後紛擾埋下隐憂。”
這話說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連沈玉傾也爲之動容,但沈玉傾沒有因爲這番話就輕放華山。他也站起身來,朗聲道:“嚴大公子若早有此胸懷,華山爲何興兵犯我疆界?昆侖共議怎麽說的?侵犯疆界,天下共擊之。華山先違反規矩,兵敗後又憑什麽拿昆侖共議護身?”
俞繼恩也道:“雖然華山習慣這麽幹,但總不能每次用得着才說規矩,用不着就裝沒這事兒,這可不是十裏八鄉幾張仇名狀的事。你要說九大家疆界劃定,孤墳地劃過幾次疆界?不是少林不服,就是華山不服,整成個三不管的荒地,九大家疆界從來就沒穩固過。”
嚴烜城明知理屈,仍是頑強道:“當初昆侖共議,盟主之位懸而未決,三位掌門意外身亡,徐幫主與家父力主再議,是衡山拒絕。沒有九大家推舉,算不上真正的盟主。”
李玄燹道:“蠻族入侵,正是危急之刻,盟主之位若是懸而未決,何以團結對抗蠻族?”
嚴烜城朗聲道:“現而今誰理會蠻族了?”
沈玉傾搖搖頭:“九大家共抗蠻族早有共識,若不是點蒼、華山興兵犯界,何至于此?”
嚴烜城深吸一口氣,道:“李掌門,家父不會答應這樣的條件。”
李玄燹道:“嚴掌門若是不服,隻能請他遣使再議。”
嚴烜城道:“在下有些不舒服,想歇息片刻。”說完拱手一拜,起身離席,臨走前給了沈玉傾一個眼色,滿是哀求之意。
沈玉傾歎了口氣,道:“李掌門,權且稍後再議吧。”
李玄燹點點頭:“就讓幾位使者好生想想怎麽處置這事。”
衆人各自散去。
沈玉傾來到後院,尋個亭子歇息。衡山大院雅緻,隻是每處都有一株梅樹獨秀其中,與其他花樹格格不入,分外顯眼。沈玉傾素知李玄燹愛梅,且獨愛一株,對此見怪不怪。
俞繼恩跟屁蟲似的跟在後頭,低聲問道:“李掌門對青城可真好,不僅給你賠款,瞧這模樣是打算離間華山,讓青城分漢南之地,青城以後可得揚眉吐氣了。”
沈玉傾正自沉吟,他開口索要漢南之地固然是漫天開價,爲衡山青城兩派争取利益最大化,李玄燹也是借梯上樓,瓦解點蒼聯盟。照這局面發展,青城不僅能得到銀兩,還能得到漢南,與華山共享漢水之便,确實獲利最豐。湘東一片殘敗,需巨資重建,實爲兩利。
李掌門真是感激青城相助,因此推心置腹嗎?沈玉傾不相信,他更相信這是李玄燹深思熟慮後的結果。李玄燹想徹底瓦解點蒼聯盟,使三家力疲,青城隻是順帶受利,畢竟漢南之地衡山管控不到。但即便如此,衡山也可以要求華山賠款而不割地。
或許李玄燹希望漢南會是青城的上黨之争,青城與華山的孤墳地?
但拒絕漢南毫無道理,青城若要争雄,勢必要控制漢水與襄陽。想盡快結束紛亂,減少百姓傷亡,保留九大家實力對抗蠻族,青城就得有一席之地。
他正沉思間,嚴烜城走上前來,拱手道:“沈掌門。”
沈玉傾身份已是掌門,高了嚴烜城一階,颔首道:“嚴大公子。”又望向俞繼恩。俞繼恩心下了然,告退離去。
嚴烜城也不寒暄,直接質問:“青城真要取漢南之地?”
沈玉傾道:“青城不會覆滅華山,隻要華山安分守己,九大家仍有華山一席之地。”
嚴烜城忽道:“雅爺是我親手殺的。”
沈玉傾吃了一驚。沈雅言身亡時周圍雖有侍衛,但當時大雨傾盆,戰場紛亂,侍衛隻知道雅爺正與嚴家兄弟及杜吟松交戰,無人親眼瞧見雅爺死于誰人手上,連李景風都沒瞧見。
“你要替雅爺報仇,我的性命加上我三弟的性命,兩條命夠不夠抵雅爺的命?”
沈玉傾搖頭:“這不是以命抵命的事。嚴公子,我知道你溫和敦厚,是個好人……”他頓了一下,終于說出心底話,“即便這樣,嚴掌門的罪過也不會因爲你是個好人而稍有減輕。華山走到今天這地步,是令尊野心所緻,你要求青城放過華山,可若漢中大戰是華山得勝,你能求令尊放青城一馬嗎?”
嚴烜城默然不語,這道理他怎會不懂?
“沈某能在這議堂上商議漢南之地歸屬,是謝先生兵行險着,拖着病軀千裏奔襲,是小小在漢中死戰,險些喪命,是顧姑娘落于敵手,命懸一線,是許多門派弟子和雅爺的性命,是姑丈死守巴中,魏襲侯與李湘波等人冒險突圍換來的。”
“沈某沒資格慷這些真正流血流汗的人之慨。”沈玉傾道,“否則便對不起他們了。”
“嚴公子,你一味退讓,事後才想替令尊補救,正如在武當你救我時一樣,隻是鄉願。華山若是嚴公子當家,又怎會淪落至此?”沈玉傾走到嚴烜城身旁,拍拍他肩膀,歎道,“恕沈某直言,華山的處境正是嚴公子的懦弱導緻。”
嚴烜城吃了一驚,擡頭看着沈玉傾,讷讷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沈玉傾搖頭:“嚴公子請吧。”
嚴烜城知道說服沈玉傾無望,低頭要走,又停下腳步,問沈玉傾:“華山勢弱,因此跟随點蒼,在起兵的三大家中最弱。巴中大戰後,華山不僅受創深重,還得割地賠款,丢掉漢南之地,反而是三家中付出代價最大的。往後華山即便還有九大家之名,論底蘊卻還不如嵩山了,沈公子,天下焉有此理?”
沈玉傾歎了口氣,仍是搖頭。這天下,沒道理的事還少了嗎?每個人都在下棋,每個人都是棋手,你永遠也想不到将死你的那步棋會來自何方。
嚴烜城低頭離去,在不遠處遇上蕭情故,兩人說了幾句。等蕭情故走近,沈玉傾問道:“蕭公子與嚴公子說了什麽?”
蕭情故怕沈玉傾猜忌,忙道:“隻說了嵩山的事。我請他代爲轉告嚴掌門,嵩山在這件事上幫不上忙,但與華山情誼不變。”
沈玉傾道:“隻怕嚴掌門記恨。”
蕭情故道:“我爹跟嚴掌門還是說得上話的,我頂多就能幫華山勸你兩句。嚴掌門要是覺得嵩山勾結青城扯他後腿,那嵩山跟華山的情誼就斷在這一代了。”
點蒼聯盟若破,華山不僅是九大家中最弱的一家,也再無盟友。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昔日結仇四鄰,現在盡數反噬自身。
沈玉傾望着不遠處與甄丞雪馮玉黥激烈争辯的嚴烜城,或許嚴非錫派這個不受器重的兒子前來議和就是知道已無可挽回,想讓他對自己動之以情吧。
不久後,九大家使者回返,會議還要繼續。沈玉傾望向進門的嚴烜城,隻見他滿頭汗水,顯得非常緊張,把手伸進袖子裏,沈玉傾瞧見他捏着手巾。
“蠻族埋伏,緻使昆侖共議折損三名掌門。”嚴烜城說着,沈玉傾甚至能聽出他的聲音在發抖,“不是九大家共同推舉的盟主算不得數。點蒼、丐幫輕犯衡山疆界,理應受罰,現在九大家使者都在……”
“我建議,重新推舉盟主。”嚴烜城鼓起勇氣道,“華山推舉青城做盟主!”
沈玉傾大吃一驚。
隻聽甄丞雪與馮玉黥同時道:“點蒼、丐幫也支持青城成爲盟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