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襲侯率領百人隊伍上岸,隻見一名三十來歲的青年手持銀槍,正與一名老僧纏鬥。兩邊人馬厮殺慘烈,地上已有百餘具屍體,也不知道哪邊傷亡更重。好笑的是,挂的雖是少林旗号,可除了那老僧,一個和尚也沒有。
魏襲侯高聲喊道:“青城掌門有請兩家罷鬥!”
喊歸喊,哪有人理他。
魏襲侯認出那銀槍青年是嵩山派蕭情故,驟馬上前,長槍遞出,要将兩人逼開。那老僧正好一掌拍來,蕭情故長槍格來,兩股大力夾得魏襲侯長槍險些脫手,忙用雙手握定,手臂兀自酸麻不已。那老僧也還罷了,蕭情故不過長自己幾歲,武功竟這等高強?
隻聽那老僧喝道:“了淨!覺如私授你易筋經,你們師徒都該治罪!”
蕭情故否認道:“覺寂大師,在下蕭情故,不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呢。”
覺寂怒道:“以爲裝癡作啞就能脫罪?”說罷雙手一合,一道淩厲掌氣撲向蕭情故。蕭情故也不與他硬拼,側身避開,銀槍又刺向覺寂。
魏襲侯雙手酸麻稍緩,舉槍喝道:“都抓起來!”青城弟子一擁而上。
船上,沈玉傾見雙方仍不罷休,又派了百餘名弟子,俞繼恩也派了數十名襄陽幫弟子,将兩造人馬團團圍住。
覺寂怒問:“伱們又是誰?”
“青城魏襲侯!敝派掌門請你們罷鬥!”魏襲侯道,“都是派往衡山的使者,鬥毆不合規矩,既然讓青城撞見,便不能坐視!”
覺寂冷笑:“青城管得了少林家事?”
魏襲侯笑道:“此時此地還真管得了!大師,您一個人上衡山也當得了使者,綁着去還是自個兒去,都由您。”
覺寂環顧周圍,青城弟子有兩三百人之衆,加上蕭情故的百多名弟子,人數上遠遠占優,怒道:“今日之事,貧僧必将上告覺空首座!”
“怎麽不是告知覺聞方丈?”蕭情故冷笑,“原來你也知道誰才是主兒。四月佛劫,你殺了多少僧人,不怕死後下地獄嗎?”
覺寂冷哼一聲,收拾隊伍,上馬車徑自去了。
魏襲侯對蕭情故道:“蕭公子沿這條路走,怕覺寂大師在前頭等你,不如上船拜會掌門。”
蕭情故點頭,将銀槍拆卸裝入袋中,魏襲侯見他長槍如此方便,心想:“弄成這樣一柄槍倒也攜帶方便,就是打造不易,戰場上遺失得肉疼。”
魏襲侯領着蕭情故等人上船,沈玉傾問了始末,原來蕭情故既是覺如弟子,又是蘇長甯女婿,兩邊都信任他,于是一回嵩山便被派來。可憐他這小半年翻山越嶺水路并行,足足走了幾千裏路。
少林那邊原本負責對外事務的是覺聞,但覺聞當上傀儡方丈,覺空分身乏術,覺寂便受命趕來。兩邊出發地不同,目的地卻是相同,覺寂早到一步,設下埋伏想除去覺如派的使者,因此才有河岸這一戰。
魏襲侯誇道:“那僧人是錦毛獅覺寂,成名有三十年了,蕭公子能跟他放對,武功很高啊。”
蕭情故卻是感慨萬千,苦笑道:“你們來得及時,要不我最多勉強脫身,手下都得送在這兒。”他想起十年前被逼離開少林,抓他的便是覺寂,當時自己隻怕連十招都無法抵擋,十年過後,覺寂更老,而自己年富力壯,又向師父偷學易筋經,功力突飛猛進,今日與覺寂過上三十招還不落下風,覺寂如此,想來師父覺如也是如此。
上一代的少林僧人都老了,蕭情故想。
魏襲侯卻想,少林不愧是九大家中最強的一派,覺字輩、了字輩高手輩出,不久後隻怕連本字輩也要出頭,若不是正俗之争,少林仍是那個泰山北鬥。
沈玉傾想的卻是,此地離衡陽已不遠,少林正俗兩派發生這麽大規模的械鬥卻無人管束,就像自己當初在武當被嚴非錫擒獲一般,加上洞庭湖船隊稀少,看來湘地北面除了姑丈的殷家堡外,已沒有一個穩定門派了。
這情況短期内沒法改善,除非李掌門派其他門派取代當地門派,但這不大可能,九大家底下的門派勢力就像過去的土豪鄉紳,在當地有十足的影響力與治理能力,外派進駐就會削弱當地門派的權力,當地門派定然不允。
衡山要恢複氣力還得有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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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門的船停在碼頭,隻比青城早到一天。接待沈玉傾的是姑丈殷莫瀾,現已是衡山三位副掌之一。沈玉傾得知,丐幫派了徐放歌的親家馮玉黥,點蒼則是甄丞雪,這兩家近,也隻比唐門早到兩天,還有随後跟上的華山,九大家中還沒抵達的隻有最遠的崆峒了。
俞繼恩建議沈玉傾将青城武當少林三張名帖,最好連同唐門的一同送入衡山,展示數派之間的交情,沈玉傾搖頭:“青城船隻跟嵩山、武當一同抵達,這消息李掌門必然知曉,展示交情已足夠,若是更進一步,四張名帖一起送上,便有威吓之意了。”
蕭情故也猜不透李玄燹對正俗之争的看法,若是惹她忌憚,支持覺空,反倒不好,于是三派各自送上名帖,隻等着崆峒抵達。
九大家的人幾乎到齊,便是叙舊機會,蕭情故先去嚴烜城船上打招呼,朱門殇跟沈玉傾索要名帖,想着去見唐絕豔,到了唐門船前又猶豫,最後還是跟魏襲侯喝酒去了。
沈玉傾在船上無事,悶了十餘天也覺無聊,想看看衡陽城景況,換了套便服領着兩名貼身侍衛下船。衡陽城東被戰火波及,數百名工人在修補東南角頹塌的城牆,沈玉傾騎馬入城,見靠近城牆一帶的民居均遭火焚,地面焦黑一片,地上仍有一道道塵埃無法掩埋水也洗不淨的烏黑血迹。
這多半是衡山故意留給丐幫使者看的。
沈玉傾與兩名侍衛沿街走了許久才見着開張的店家,戰争結束數月,茶樓酒肆才剛開業。正當中午,冬日暖陽照下,沈玉傾忽想到李景風說沈未辰是“冬之未陽,夏之辰光”,忍不住莞爾一笑。
這情話還真得走南闖北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八月時又收到李景風來信,李景風每回來信都是兩封。一封是給自己跟謝孤白的,說他收到了回信,現在槐樹鎮,一切平安,無須挂念,還提到當地風土人情,說槐樹鎮鎮長郭三槐是個豪氣幹雲的英雄人物,瞧語氣頗爲興奮;另一封是給小妹的,也不知信上寫些什麽,總之沈未辰不讓看。李景風字雖不好看,用詞也簡單,錯字竟意外的少,想來這陣子讀了不少書。雖說平安,但以他性子,想來是報喜不報憂,也不知在孤墳地過得怎樣?
沈玉傾正想着,忽聽琴聲锵然。他自幼學琴,聞弦歌而知雅意,忍不住側耳傾聽。
這人琴藝不凡,琴曲氣象恢弘,不似尋常百姓作樂之音,他聽了會,察覺曲中恍惚有鬼氣森森,哪有人這樣譜曲的?不由得好奇,伫馬尋找。
琴聲來自路旁一個茶亭,此時又轉爲山河壯闊,慷慨激昂,沈玉傾下馬往茶亭走去。
那是個小茶亭,隻擱着四張方桌,櫃台後坐着位姑娘,頭盤峨髻,用一根木簪子簪起,衣着樸素,容貌秀麗。茶亭裏人不多,左邊兩桌嗑着瓜果喝茶,右邊靠門坐着四名壯漢,但引起沈玉傾注意的卻是那四名壯漢後方那桌。
那兒坐着一名年約三十的青年,穿着藍色長袍,披着件灰黑交錯的舊皮裘,衣着算不上華貴,倒是整齊幹淨,下巴尖瘦,臉容俊秀,就是膚色過于蒼白,身子也單薄,看着有些病殃殃的。沈玉傾想起謝孤白,自從遇刺後,大哥瘦了許多,臉色也差,尤其入冬後天氣漸寒,臉色也是如此蒼白。
茶香飄逸,南嶽雲霧茶素來馳名。掌櫃上前招呼,沈玉傾想了想,走到青年桌前禮貌問道:“方便拼個桌嗎?”
青年笑了笑,點頭。沈玉傾坐下,随意點了壺茶,要了兩盤點心,繼續聽琴曲。隻聽琴聲鬼氣漸重,彷佛怨魂難平,百鬼叢生,不禁皺起眉頭。這曲子當真雜亂無章,卻又古怪和諧,不知作曲之人想表達什麽?
一曲将終,琴音陡然一拔,城牆頹倒,山河踏平,屍橫遍野,哀腸婉轉,嗚咽以終。怎麽這樣收曲?沈玉傾皺眉,問同桌青年:“公子可知這是何曲?”
那病怏怏的青年淡淡一笑:“這曲子叫《天之下》,據說起自陝地無名氏,漸漸向南傳播,這一年來頗爲風行,沈掌門沒聽過?”
沈玉傾聽他叫破自己身份,也不訝異,笑道:“真沒聽過。朱爺怎麽知道這曲子能引沈某進來?”
那青年笑道:“沈掌門真是年少英才,一下子便識破朱某身份。”
沈玉傾着實想不到除了自己,九大家還有掌門親自前來,且崆峒沒打旗号,他不免生疑,當下仍笑道:“實在是朱爺帶着四個護衛太醒目,再說這姑娘琴藝精湛,不像尋常賣藝人家,又想起有人形容過朱爺形貌,幾下串連,猜上一猜,想來朱爺也不打算瞞我。”
朱指瑕笑道:“沈掌門真是細心,這姑娘确實不是賣藝的。她本是衡山青樓名妓,衡山戰亂,她居所冷清,畫舫也被燒了,我便請她來彈首曲子。至于說過在下形貌的人,是三爺還是景風?又是怎麽形容的,說過在下壞話嗎?”
沈玉傾笑道:“誰會說朱爺壞話。”
“那定是景風了,若是三爺,準定得抱怨幾句。”朱指瑕道,“我在崆峒便注意到他了,這孩子禀性溫良,又有俠氣,外柔内剛,尤其細緻。”頓了頓又道,“很少見着這麽聰明的孩子。”
沈玉傾雖明知朱指瑕已年過四十,但外表看着卻像個青年,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聽他稱呼李景風爲孩子真有些别扭。不過他倒是意外朱指瑕會用“聰明”形容李景風,多數人見着景風都會因他識淺無知而以爲蠢笨,朱指瑕卻誇他聰明,這是有識人之明。
聽朱指瑕誇贊三弟,沈玉傾不禁對他多了幾分親近,忽地一想,鐵劍銀衛對李景風發了仇名狀,這朱爺故意提起李景風當然是三爺告知的消息,說不定是想與自己拉近關系?
朱指瑕像是察覺沈玉傾的猶豫,接着道:“這首天之下曲風殊異,若沒聽過,沈掌門定會好奇,若是聽過,也會好奇。”
“哦?”沈玉傾不解,“怎麽說?”
“因爲這琴曲隻有殘譜,廣爲流傳後,不少琴師自行爲此曲作結,一鄉之地都可能有兩個不同曲子,但從無一個衆人盡皆滿意的結尾,沈掌門若是聽過,也會好奇這回奏者會怎麽收尾。”
沈玉傾道:“這姑娘的收曲是朱爺教的?”
朱指瑕問:“沈掌門怎麽知道?”
沈玉傾道:“朱爺說這姑娘本是青樓名妓,青樓是尋歡作樂之地,就算不以喜樂收尾,也該以訴情收尾,哪怕悲曲也不該哀腸百結,嗚咽以終。尤其是收尾頗有家破人亡悲怆哀傷之意,衡山雖落頹勢,終究反敗爲勝,沒有這樣作結的道理,自是朱爺所教。”
“這首天之下據說立意在芸芸衆生,沈掌門覺得這般收尾不妥?”
掌櫃的送來火爐、茶壺、茶葉跟點心,沈玉傾聽明白了這位崆峒掌門想暗喻什麽。他将茶壺置于火爐上,将茶葉倒入壺裏,等朱掌門繼續說。
“蠻族混進昆侖宮,害死兩大家掌門,昆侖共議後,沒人追究蠻族之事,南方大戰剛結束,北邊就有少林内鬥。”朱指瑕問,“沈掌門如此聰明,覺得蠻族弄出這麽大動靜是爲了什麽?”
“我猜不着。”沈玉傾搖頭。他是真猜不着,他相信蠻族定有圖謀,但關外的事水洩不通,即便謝孤白也隻能猜測是古爾薩司的計劃。
“關外有些動蕩。”朱指瑕道,“據說又出現了一個‘哈金’。”
“哈金?”沈玉傾一驚,“薩爾哈金的哈金?”爲了查謝孤白來曆,沈玉傾花了不少心思研讀薩族曆史,明白哈金兩字的意思是神子。
朱指瑕搖頭:“從關外傳遞訊息進來很難,留在關外的死間所剩不多,忠誠更難,三龍關最後一次收到訊息還是去年的事。傳訊之人已混入奈布巴都衛祭軍中,頗受信重,訊息寫得簡短,意思大概是蠻族出現神子,須除之,并未提到來曆姓名,之後就再沒收到其他消息了。”
“什麽巴都?”沈玉傾沒忘記裝傻,隻要關乎蠻族之事,他便格外小心。
“奈布巴都,是蠻族最大的部落。”朱指瑕道,“我們猜那位死間會去行刺哈金,如果這兩年沒收到回報,可能就是死了。”
“朱掌門請直說。”沈玉傾道,“崆峒有什麽要求?”
“守衛邊關不是崆峒一派的責任,快餓死的貓不能抓老鼠。”朱指瑕道,“沈掌門與唐門有聯姻之誼,又與李掌門交好,還跟武當、少林兩派使者同來,有些事,沈掌門比在下更好說。”
朱指瑕提起早燒開的水壺替沈玉傾沖茶:“崆峒想要漢水,隻要前頭一塊碼頭就好。”
沈玉傾回頭望去,另一桌的客人兀自喋喋不休。“那是華山領地。”沈玉傾道。
“在華山沒侵犯青城邊界前是。”朱指瑕問,“漢水以南以後還是嗎?”
沈玉傾默然半晌,問道:“朱掌門見過李掌門了嗎?”
“李掌門還不知我來了。”朱指瑕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衡山路遙,與三龍關之間無水路通達,邊關事務繁重,我隻帶了十八騎跟随,人少則速,快馬加鞭才能一個月内趕來。”
看朱指瑕臉色,要不是沒咳嗽,氣息順暢,拿茶壺的手穩定,沈玉傾真懷疑他身染重病。他以掌門之尊竟隻帶了十八騎就千裏來到衡山,崆峒門人都跟三爺一樣胡來嗎?
“在下還有個疑問。”沈玉傾問道,“朱掌門怎知我會走這條路?”
朱指瑕笑道:“在下五天前便到了,派了人等着青城船隊,沈掌門一下船,還未進城,就有人來通知朱某。幸好沈掌門進城一遊,要不白費這許多安排,得送上名帖親自拜訪。”
青城掌握的籌碼越來越多,這是好事嗎?沈玉傾無法得出結論。朱指瑕想要的真就隻是一條水路跟商道?他無法判斷。
但朱指瑕絕不是易與之人,這是可以肯定的。
第二天,崆峒送上名帖通知衡山業已抵達的消息,又過一天,李玄燹召集九大家使者上衡山。
這是九大家第一次不在昆侖宮舉行共議,也是第一次有兩個人代表同一個門派與會。一開始蕭情故還擔心李玄燹拒絕接見,那就表示衡山不承認覺如,上了衡山才發現覺寂也在。
看來李玄燹是打算把少林正俗之争搬到共議上處置。
覺寂打進殿起就怒目瞪視着蕭情故,蕭情故不僅不懼,還做了個鬼臉,覺寂更是惱怒,要不是人在衡山,恨不得上前将他掀翻痛毆。
紫雲殿東側議廳用四張楠木大桌拼成張長桌,讓與會的十人間隔更寬,嚴烜城、馮玉黥、甄丞雪坐在左側,沈玉傾、蕭情故、俞繼恩坐在右側。覺寂見蕭情故坐在右側,就坐到了甄丞雪身旁。唐絕豔走入時,仍是衆人目光所集,她毫不猶豫,徑自坐到俞繼恩身邊。最後一個走入的是朱指瑕,他望了望左右,坐到了覺寂身邊末位。
“今日召集諸位是爲商議點蒼、丐幫、華山侵犯衡山、青城邊界之事。”李玄燹望向左側,“會議開始前,是問點蒼、丐幫、華山還認衡山爲盟主嗎?”
馮玉黥和甄丞雪滿臉尴尬,嚴烜城低頭慚愧。
“華山犯青城邊界,害死青城弟子無數。”沈玉傾霍然起身,盯着嚴烜城道,“青城要華山割讓漢水以南作爲賠償。”
嚴烜城大吃一驚,擡頭望向沈玉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