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九十一年九月
朱門殇打了個大哈欠,昨晚慶祝魏襲侯升任川東戰堂總督,喝得有些多,犯頭疼。杏花樓近來真有些欺熟怕生,前幾壺竹葉青還是真品,酒過幾巡就不知摻了啥劣酒,真以爲自己喝不出來?
說起來,自己宿醉頭疼還是諸葛然、徐放歌、嚴非錫這些人害的。幾場大戰搞得糧價大漲,沈玉傾提高酒稅,下令民間少釀酒,酒價跟着漲。尤其去年華山入侵,青城人心惶惶,杏花樓生意受影響,姑娘就把手往熟客口袋裏伸。
算了,計較這些挺無聊。去年繞着沈富貴團團轉的那個嵩山姑娘來了,挺逗的小妹子。魏襲侯說他到川東第一件事就是要督辦沈玉傾婚事,等明年掌門服孝期滿,就迎娶俞姑娘。
想遠了,以後還是少跟魏襲侯一起喝花酒。姐兒愛俏更愛鈔,魏襲侯年輕俊俏還有鈔,又會哄姑娘,搶了自己風頭,昨晚當真被冷落不少。
來青城三年,這輩子朱門殇從未在一個地方呆這麽久過,越來越像落地生根。他還欠着沈富貴幾條命,後來想想,老謝就是給自己下套,沈富貴坐鎮青城,又年輕,身康體健,幾時才有大傷大病讓自己救?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着,是越發安穩了,還是越發不安穩了?
屋外陽光有些刺眼,等閑病人也輪不到朱門殇看診,朱門殇索性脫下外衣往臉上一蓋,把腿翹在桌上,打起盹來。
外頭傳來嘈雜聲,朱門殇懶得理會。忽聽有人敲門,創辦慈心醫館的張大夫在門外道:“朱大夫,有病人求診,已付了十兩義診金。”
又來個火點,朱門殇連頭上外衣都懶得拿下,随口回答:“讓他進來。”
不一會,朱門殇察覺有人坐在桌邊,于是把手往桌上一放,道:“先把個脈,看看什麽毛病。”
一隻溫軟玉手擱在朱門殇手上,原來是個姑娘。朱門殇把起脈來,隻覺脈相平穩,把不出毛病。
就聽個嬌柔纏綿的聲音說道:“聽說朱大夫有個孩子,怎麽沒見着呢?”
朱門殇被這聲音驚得屁股一彈,連人帶椅子摔倒在地,慌亂爬起身來。隻見這姑娘身着紫色抹胸,外罩綠薄紗,長裙開縫,美豔絕倫,卻不是唐絕豔是誰?
朱門殇吃驚道:“你怎麽來了?”
唐絕豔指尖在朱門殇唇上輕點,一路往下滑到胸口,輕聲道:“許久沒見你,想了。”
朱門殇怕她下毒手,可視線忍不住跟她手指往下挪,一時不知作何言語,過了會,深深吸了口氣,道:“上回來也沒見我,怎麽這次又來找我?”
之前唐絕豔拜訪青城時未見朱門殇,朱門殇心想唐門一别後,自己已無利用價值,唐絕豔自是懶再相見。雖然理應如此,自己也明明怕極這魔頭,可爲何怅然若失?
“上回隔得不夠久,現在夠久了。”唐絕豔說着,慵懶地靠在椅上,翹着腿,把條手臂搭在椅背上,眼珠子瞅着朱門殇。
朱門殇察覺自己的膽怯,松松肩膀,坦然道:“你又想耍什麽花招?”說着去月牙桌邊倒了杯水潤喉,又倒一杯給唐絕豔,在書屜裏翻找了會,找着支簪子放在桌上問:“這是伱的?”
唐絕豔睨了眼,問:“怎麽不貼身收着?”
朱門殇道:“若知道你要來,我早取出洗淨,貼心口收藏,見着你取出,這手段我總還有些,要不這麽刺,硌着疼,誰往心口貼誰是傻子。”
唐絕豔咯咯笑道:“我紮在你心口,你就得随身帶着了。”
朱門殇還真不知道她幹不幹得出來,轉了話題:“來青城辦事?想着老朋友,來叙舊?”
“身子不好,來看病。”唐絕豔随意道。
朱門殇摸着眉毛打量唐絕豔身子,抿抿嘴唇:“你的毛病我瞧出來了,衣裳好看,就是單薄,九月天有些涼,受了寒,身子虛。”
“怎麽治?”
“我挺樂意幫你捂着。”
唐絕豔掩嘴笑道:“大夫别隻顧着說,來治病啊。”
朱門殇笑道:“我可不上當,誰知道唐門整出什麽新鮮玩意要拿我試試?”
唐絕豔站起身來,朱門殇吃了一驚,忙退到牆邊,唐絕豔向他走來,他身子便貼着牆挪動,兀自嘴硬:“醫館藥物齊備,我可不怕你下毒。”
眼看勸阻不成,朱門殇轉身要走,唐絕豔從後貼上,朱門殇脖子一緊,已被一條玉臂勒住,頓時渾身發軟,動彈不得。唐絕豔隻要一使力,這脖子不得像甘蔗似的一拗就斷?
朱門殇心下叫得一聲苦,不知唐絕豔又要怎麽整治自己。忽覺一團溫軟事物貼在後背上,唐絕豔從後摟着朱門殇,把臉貼在他耳邊,對着他耳朵呵氣:“我現在對你下的毒,你解得開嗎?”
朱門殇一股子冷顫,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酸麻了一遭,面紅耳赤,想掙脫又不想掙脫。唐絕豔在他耳邊“嗯”的一聲嬌喘,把朱門殇給整治得渾身一哆嗦,骨頭酥得站不住,這才放開手,道:“朱大夫真是神醫,捂會就好些啦。”說罷輕挪蓮步徑自離去。
朱門殇鼻中猶有餘香,愣愣發了會呆,忙取來去穢百解丸,一口氣吞了五顆,又摸摸渾身上下,替自己診了脈,除了脈象急促血氣下行好半天回不來,診不出啥毛病,隻是胡思亂想心緒不定。
忽地,他又想到:“唐絕豔來青城做什麽?”這事問誰都沒個準,隻能去問沈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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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二姑娘走水路去衡山,船隊入境前預先打過招呼。不過唐二姑娘沒來訪青城,隻去拜訪了你。”沈玉傾忍着笑問朱門殇,“她又對你下毒了?”
朱門殇愣了會,苦笑:“還沒診治出來,怕是厲害的毒藥。”
沈玉傾笑道:“我也要去衡山,朱大夫不若同行?說不定能趕上二姑娘船隊,也好向她讨取解藥。”
朱門殇搖搖頭,正要出鈞天殿,到了門口想了想,回頭道:“你身邊沒人,我陪你去吧,也好防個萬一。先說好,下回别拿這事當話頭。”
沈玉傾笑道:“我不調侃你,也得謝先生跟小妹肯放過你啊。”
朱門殇咬牙切齒,問了出發日期,便去收拾行李。
戰後最重要的便是封賞功臣。計韶光作爲漢中大戰領軍大将,升任戰堂堂主。彭天從是救援衡山的主力,升任戰堂左使。
雖然沈清歌盼來了丈夫功成名就,可彭天從開心不起來,滿臉愁容,一回青城就急着去獄中見老婆,想用功勞折抵妻子刑期,不僅被老婆罵了一臉,還被沈玉傾嚴詞拒絕。
魏襲侯頂替原先計韶光的位置,任川東戰堂總督。至于李湘波,他靠着枭首嚴九齡的大功勞得免前罪,頂替魏襲侯成爲通州戰堂堂主,雖然成了魏襲侯下屬,卻正合他遠離家人的心意,領命第二天就走馬上任去了。其他如苗子義、花劍門王甯等人也各有封賞。
緊接而來的便是在衡山召開的會議,青城誰與會?昆侖共議除了十年一度選盟主,其他時候都派使者前往昆侖宮,在盟主協商下仲裁,且這局勢,各派掌門不會親自去,半途上出事可難料得緊。
雖然禮堂堂主倪硯是個穩重人,但這會議至關緊要,沈玉傾擔憂倪硯不能随機應變。最好的人選是謝孤白,但九月後天氣漸寒,謝孤白這幾日犯病,沈玉傾囑咐沈未辰小心照顧,決定親自去見李玄燹。
沈玉傾此行走水路,比陸路更快。由魏襲侯和苗子義領隊,一艘大船并十五艘小船,不計雜工,約莫領着三百弟子前往衡山,從奉節順流過三峽,不用一日便能進入武當境内。
前方得見一支船隊,卻不是唐門旗号,而是武當,沈玉傾派人打招呼。一艘小舟從大船過來,舟上人一身華服五彩斑斓,朱門殇遠遠眺見就道:“是俞幫主沒錯了。”
“掌門派我代表武當去衡山。”俞繼恩道,“這次會議估計跟武當沒什麽關系,就是撐個場子,做個樣子,支持衡山。”
行舟子整頓武當,革換許多殿主,尚欠心腹,俞繼恩長袖善舞,索性派他去。
沈玉傾道:“不若同行?”
俞繼恩皺眉:“方便嗎?”
沈玉傾微笑:“不方便,但挺好。”他想起前年諸葛然來訪就是帶着華山與嵩山的人,明擺勾結,卻也有威懾之意。
于是兩支船隊合流,過宜昌時,苗子義指着河面道:“這裏往南就是古戰場,當年蜀帝被燒得抱頭鼠竄,死傷慘重,就是在這。”
沈玉傾在地圖上看過這地方,從未路過,上回來訪武當也沒過宜昌,看着江面遼闊,遙想當年大戰,不由得心生感歎。又見到有條向西的細流,他問苗子義:“這河通往哪裏?”
苗子義道:“這是清江,往湘地去。江面雖不廣,足夠船隻通行,沿江而上,轉陸路逾險越山便能抵達奉節,往西便能抵達青城。”
沈玉傾問道:“得走多久?”
苗子義道:“清江江口狹窄,若是蒙沖這種數十人的小船,沿河而上,十日内便能上岸,往西不用二十日便能抵達奉節,到巴縣還得再久些。那裏周圍都是山地,走私客遇着追捕都往這走,容易躲。”
俞繼恩笑道:“長江一片帆當真名不虛傳,水路通透,難怪當年老抓不着你。”
苗子義昔年在武當、丐幫、衡山三大家間沿河走私,連形貌都沒幾人見過,最後落在彭小丐手上,還因此斷了一臂。他想起往事,擺手歎氣:“就剩下半片啦。”
又過兩日,沈玉傾抵達嶽州,沒追上唐門,卻撞見一支船隊打着華山戰狼旗從北面河口處來。沈玉傾吃了一驚,俞繼恩下令戒備。隻見那船隊不過七艘船隻,船也小,看來人員不多,見着青城武當船隊也不回避。兩邊主船相近,華山船示威似的争先靠岸,青城船隊惱華山入侵,搶着靠岸,兩邊船隊在河道上互不相讓。
沈玉傾見華山船隊缺少保護,七艘船頂多百餘名弟子,作爲使者人數太多,若是嫡系要人又未免太少,心中登時雪亮,站在船頭朗聲大呼:“是嚴大公子嗎?”
沒多久,對面船頭走出一人,愁眉低垂,應道:“沈掌門别來無恙?”正是嚴烜城。
兩人隔江遙望,默然無語,過了會,嚴烜城拱手道:“請青城與武當先行。”沈玉傾百味雜陳,欲待相邀,想起雅爺之死,心中悲痛,欲要斥責痛罵,又想起當初嚴烜城船上相救之恩,轉身回到船艙。華山船隊放緩船速讓青城先行。
就這一路便遇上唐門、武當、華山三派,襄陽幫水運連結陝、湘、鄂、贛等地,幾乎打通九大家當中六大家門戶,當真重中之重,難怪襄陽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謝孤白對之如此在意。
衡山在洞庭湖上的船支少得讓沈玉傾驚訝,一艘連蒙沖都算不上的二十人小船駛向青城主船,船上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拱手道:“在下嶽湖派掌門邵可周,前來迎接貴客,敢問公子名諱?”
沈玉傾拱手道:“青城掌門沈玉傾。”
邵可周沒想到青城掌門會親自前來,忙彎腰行禮:“原來是沈掌門,失敬。”
沈玉傾問道:“我聽說顧姑娘是洞庭湖船隊總督,怎不見她來?”
邵可周道:“顧姑娘是船隊總督,接待貴客用不上她。”
沈玉傾聽他語氣對顧青裳頗爲輕慢,又聽邵可周問青城船隊是否入嶽州歇息,尚未回答就有人來報說又有船支靠近,苗子義在沈玉傾耳邊道:“是顧姑娘的船,船上隻有兩個人,一個撐船的,一個顧姑娘。”
沈玉傾點點頭,正要說話,苗子義又低聲道:“一個船隊總督隻有一個跟班撐船,之前謝堂主把我派去三峽幫當船隊總長時也是這般待遇,不被放在眼裏呢。”
沈玉傾眉頭一挑,對邵可周道:“我青城船隊前來,就值一個嶽湖派掌門迎接,還是個年紀小的?”
邵可周忙道:“非是衡山招待不周,隻是最近還有其他門派使者前來,所以……”
“是哪家掌門,還是說華山嚴公子面子更大些?”
邵可周滿頭大汗,解釋道:“華山哪有青城尊貴。”
沈玉傾搖頭:“我沒見着貴派的禮貌。罷了,今日隻是路過,邵掌門請回,船隊還要趕路。”
邵可周結結巴巴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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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殇與顧青裳并肩走入,喊道:“沈掌門,顧姑娘來啦!”
沈玉傾拱手道:“顧總督好久不見。可惜今日無暇,要不定當在嶽州盤桓,與顧總督叙舊。”
顧青裳一愣,她本是私下來訪,想打個招呼就走,沈玉傾卻對她打起官腔,忙道:“沈掌門若是趕路,顧某便不叨擾了。”說着望向邵可周,見他不住打眼色,一時不明所以,問沈玉傾:“衡山有哪裏招待不周嗎?”
沈玉傾道:“無事,在下心眼忒小罷了。”
邵可周忙道:“沈掌門言重了,是小的該死,隻是嶽湖幫……”他忽地眼眶一紅,道,“家父死于長沙戰事,小人匆忙繼任,不知禮數,得罪了沈掌門。”
沈玉傾見邵可周可憐,心中不忍。顧青裳不知發生何事,忙道:“邵幫主不懂事,若得罪掌門,顧某代他賠罪。”說着長長一揖。
沈玉傾就坡下驢,道:“無妨。今夜船隊就在嶽州歇息,安排宴席,你我好好叙舊。”
邵可周見沈玉傾松口,千恩萬謝,正要告退,顧青裳卻道:“邵幫主留下吧,一同吃個便飯。”
這下換沈玉傾不解了,他與顧青裳有私交,留下衡山派的人說話反而不便,從顧青裳臉上又看不出什麽用意,便道:“也好。”
朱門殇善于察言觀色,私下問了顧青裳,轉告沈玉傾:“顧姑娘說她不好跟你單獨會面,怕被說閑話。”說着撓了撓下巴,笑道,“這姑娘以前爽利得很,怎麽現在反倒矜持起來?莫不是有了心上人,故作端莊?”又道,“顧姑娘還要我替她向你道謝。”
好人做到底,沈玉傾邀請洞庭湖周圍門派與宴,替顧青裳作了回面子,與會的掌門幫主七成都是年輕人。
“這些船都是新造的,瞧那船桅,新的,且造得匆忙。”苗子義指着赴宴船隻說道,“都是些小船。”
衡山在湘東的損失遠比自己猜測的慘重,沈玉傾心想。幾乎整個洞庭湖附近門派要人都死在長沙之戰,才有這麽多年輕掌門幫主。
辭别顧青裳後,船隻繼續南下,進入長沙北側,沈玉傾又皺起眉頭。沿岸無村不破,十室九空,處處斷垣殘壁,尤其長沙城東、南兩面隻剩下幾面孤牆,兩岸都有焚燒過的痕迹,單論這場戰事,丐幫比華山兇殘得多。
剛過長沙,魏襲侯匆匆來報:“掌門,岸上有人打起來了,人數不少。”
沈玉傾深覺訝異,忙奔至甲闆。
隻見遠方弓箭齊飛,人影晃動,沈玉傾讓船隻靠近。怪的是,交戰兩邊怎麽都打着少林旗号?沈玉傾略一轉念,立即明白:“是正僧跟俗僧狹路相逢。”
魏襲侯問道:“咱們怎麽辦?”
“帶人上岸勸阻。”沈玉傾道,“兩邊人馬都得好好抵達衡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