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栖岩記得,自己第一次見着死人時,才七歲。
其時,他跟着父親和童年玩伴劉信一家爬山。那是個六月天,清風送爽,溫度合宜,比多年後的大多數日子都舒服。
山不高,山路也不險,六七個孩子跟着四五個大人沿途賞花賞景。孩子們在山路上奔跑嬉鬧,孩子嘛,玩起來總比大人體力充沛。曹栖岩混在那群孩子裏,一衆長輩囑咐他們小心腳下,免得遭蛇咬了。
他跟着幾個孩子圍着一株樹坐下,劉信就坐在他旁邊,然後“啵”的一聲,劉信就死了。
很長一段時日裏,曹栖岩都不确定自己有沒有聽到那一聲“啵”,但每回他對别人說起時都說自己聽到了,以緻于自己都相信真的聽到了那聲音。
一粒花盆大小的落石從山上滾落,把劉信的小腦袋瓜砸出血來,他轉頭看去時,劉信已躺在地上,并沒有血流滿面,後腦上一點紅紅的。幾個孩子叫了起來,劉信他爹跑來,抱着孩子大哭。
曹栖岩跟大多數孩子一樣怔怔看着,他才七歲,生死對他來說太遙遠,他還不太清楚死的意思,但他知道以後再也見不着劉信了。
他有段時日望見山就覺得……不能說害怕,而是敬畏。雖然知道落石砸死人并不常有,甚至可說罕見,但山就是山,它既然這麽高大,你就得仰望敬畏。
另一件他想不通的事是,這群孩子坐這麽近,爲什麽石頭偏偏砸死了劉信?怎麽自己就沒事,坐在劉信另一邊的孩子也沒事?
因爲好奇,他試過許多次,從山上抱起個花盆大小的石頭往下扔,石頭沿着山坡滾動,越滾越偏,别說砸準目标,差着二三十來丈都算近了。
怎麽偏偏就是劉信?
再後來他見到的死人就多了。父親是仵作,他十歲時就曾跟父親去驗屍。他看着父親檢驗屍身,先看外傷,再看内傷,紅傘驗屍不夠,還得剖開屍體,有些内家高手造成的傷勢得檢查内髒才能看出端倪。
父親是很好的仵作,幫了當時還在南豐分舵當刑堂堂主的于軒卿很多忙,但從不逢迎拍馬,更不收受賄賂,至死都是個窮仵作。他跟于軒卿氣味相投,死前才把曹栖岩托付給于軒卿照看。
于軒卿是個好人,直到現在曹栖岩也這樣認爲。因爲是個好人,所以曹栖岩才更厭憎他。他跟着于軒卿,想當個好人平步青雲,指望着于軒卿有朝一日能成贛地總舵,自己有機會成爲首席幕僚,甚至當上一堂堂主。
如果說劉信的死讓曹栖岩明白生死無常,貧困的父親讓他明白清廉傷己,那于軒卿就徹底告訴他一件事:好人就不該上位。
彭老丐一家就是好人上了位,才落得這般下場。
幹大事的人還是得心狠手辣一些,出賣于軒卿一家後,曹栖岩更是這樣認爲。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做大事就該心狠手辣。你是個好人,跟着你能有什麽好處?“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這句話應該這麽解釋,伱要先讓人“得”,人家才會助你,要不人家憑什麽助你?
抵達莆田時,曹栖岩忐忑起來,不由得想起那個文敬仁。
他不否認自己嫉妒文敬仁。這人據說是個商人,在那節骨眼上,竟然敢爲李玄燹當說客,說服彭鎮文讓彭家投靠衡山。他提出的條件并不可信,彭鎮文怎樣也不信衡山會真心支持彭家當丐幫幫主,但他在堂上雄辯滔滔的模樣和那份膽氣讓彭鎮文跟彭南二欣賞。
同樣是白衣出身的幕僚,曹栖岩覺得自己憑空矮了人家一頭。
真希望有那種不用賭命不用耕耘就能名利雙收的機會,曹栖岩在心底歎了口氣。作爲降臣,他也得證明自己有那個膽氣與能耐。
曹栖岩敲開蒲地總舵大門,自報身份後立刻被抓起來。他沒受到文敬仁那般的禮遇,彭鎮文對文敬仁禮貌多了,他在牢裏苦求着見蒲地總舵主錢隐,答應獄卒如果能見到總舵就給予其豐厚酬勞,但他身上銀票早在入獄時便被搜走,獄卒沒給他好臉色,隻讓他平白挨上不少拳腳。
大多數人或許不好不壞,但不吝于在壞人落難時多踩一腳,也不吝于見到好人時給個無關痛癢的贊揚和尊重,彷佛這樣子就能讓自己變成個好人。
曹栖岩還是見着了錢隐,因爲錢隐想知道更多江西的情況。
跟單獨會面李景風那回一樣,曹栖岩看似冒險,但他知道自己有很大機會見到錢隐。如他所料,能當上蒲地總舵主,這人必須是個能斷大事,至少也得是個貪戀權力忘恩負義的,不這樣哪有機會“照顧百姓”?
可要是個心狠手辣六親不認,殺起親朋好友眼都不眨的人,登上高位後會無欲無求,殚精竭慮爲素不相識的百姓謀福祉?要是天下有這種事,臭狼也有機會當一代明君,他可不也是“愛民如子”?
曹栖岩被自己逗樂了,忍不住嘴角微揚,畢竟如果失敗,能笑的日子連一天都沒。到了這時候,他忽地能感受到自己在文敬仁身上見識到的膽魄,沒那種敢于一賭的精神,就隻能祈禱祖上有蔭,出身在門派世家了。
“彭千麒有什麽打算?”錢隐大聲喝叱,“二公子人在哪裏?”
徐沐風已經死了。徐放歌雖不怕彭千麒反,可也不至于對彭家推心置腹,他留下次子做糧運總督,在江西與浙地間往來,那可又怎樣呢?你會提防,人家就不會破解你的提防?彭小丐一家經營江西數十年,還不是說倒就倒,彭千麒三千巡守,還不是說被刺殺就被刺殺?當真可笑,腦子又不是隻一個人有,連彭千麒都有腦子,何況彭鎮文?最後徐沐風還不是被剝了皮吊在江西總舵大門上?死得沒比當年彭小丐那些心腹好看。
“二公子已經死了,當中過程若錢總舵主想聽,在下可以娓娓道來,那可是個挺長的故事。”曹栖岩拜伏于地,叩頭道,“但在下想錢總舵主并不想知道這些。”
這樣看來,李玄燹堅決不見使者不收書信真是堅定果敢,她半點也沒讓對方認爲衡山有退縮談判的機會,曹栖岩邊說邊想。
“操你娘!”錢隐袍袖一拂,茶杯夾着熱水打得曹栖岩額頭冒血,血腥味混着伍夷山特産大紅袍的茶香潤進嘴角。
幸好不是石頭。
“在下是爲了丐幫而來。”曹栖岩道,“大公子在浙江号召打倒彭家,在下知道大公子報仇心切,彭家殺幫主罪惡滔天,可不能打。爲了丐幫,爲了三省之地衆多百姓,錢總舵主,請您三思。”
錢隐大怒,閃身上前,一拳砸得曹栖岩眼冒金星。曹栖岩半邊臉沒了知覺,反倒是嘴裏劇痛,張開嘴吐出三顆碎牙。
文敬仁怎麽就沒挨揍?真不公平!他想。
“我問一句你答一句!”錢隐喝道,“多說一個字,打爛你滿口牙!”
曹栖岩手腳發抖,顫着聲音趴在地上:“求錢總舵主聽小的把話說完,之後您問什麽,在下都會如實招供。”
胸口挨了一記重腳,痛得他喘不過氣來。
“強敵衡山在外!”曹栖岩拼了命喊出,“咱們先内亂,丐幫沒了,蒲地也沒總舵了,丐幫幾百年的基業就沒了啊!”
生與死,赢與輸,沒這股氣,在這世道想靠着萬全之策大展鴻圖,這麽好的事輪得到自己頭上?
“假如丐幫先亂,早晚亡在衡山手上!”他大聲喊着,“李玄燹那老狐狸就是要看咱們亂,彭千麒犯傻,錢總舵主您不能犯傻啊!”
錢隐一把揪起曹栖岩盯着他看,曹栖岩滿臉通紅,覺得全身骨頭都快散架了。他掙紮着說:“臭狼怕死,殺害幫主,該死!可臭狼不會坐以待斃!在下今天不是爲彭家當說客,是把道理跟錢總舵主說清楚,讓錢總舵主也勸勸……勸勸陳總舵主!”
“打衡山讓丐幫元氣大傷,這時候丐幫自己打起來會怎樣?衡山說要支持臭狼當丐幫幫主!”
錢隐喝道:“李玄燹憑什麽對丐幫指點江山?盟主也管不着丐幫内的事!”
“衡山一定會報複丐幫!李玄燹……李玄燹要再開昆侖共議,要跟丐幫點蒼談判!這場仗咱們打輸了,接着呢?誰當幫主去跟李玄燹談?”
“錢總舵主,您讓小的把話說完!”
錢隐将曹栖岩放下,冷冷道:“你想說什麽?”
“若徐公子真要給前幫主報仇,少林正俗之争就是殷鑒!”
少林的戰事并沒有了結,且戰火随着嵩山加入愈演愈烈,正俗兩邊壁壘愈發分明,無論誰赢,少林都損耗巨大。
“覺如允諾讓嵩山當第十家的消息,錢總舵主一定聽過,自家人一亂起來,事情就嚴重了!現在丐幫不能亂,錢總舵主,您得勸徐公子忍口氣!”
“忍他娘的狗屁!”錢隐道,“臭狼殺了幫主,這事能揭過?!”
“不是揭過,是聲讨,聲而不讨!”曹栖岩道,“丐幫點蒼敗了,李玄燹已給九大家發信說要談,這一談,丐幫點蒼都得割地賠款,否則這梁子解不了,以後昆侖共議丐幫就不在九大家裏。衡山要打丐幫,從哪打?不是蒲地就是贛地。咱們自己大傷元氣,還怎麽抵禦衡山?”
“衡山要打,好啊,放馬過來!”錢隐道,“收拾了彭家,丐幫也不怕衡山!不說衡山打完這場仗還有多少力氣,想攻取丐幫,怕他沒那本事!”
“丐幫收拾完彭家還有氣力?”曹栖岩道,“江西一省之地,兵勢一開,不能驟解,衡山會不會偷使絆子?要是衡山趁機偷襲蒲地,丐幫裏還有錢總舵主容身之處?”
錢隐眉頭一皺,像是想到了什麽。
“這是大局,大局爲上,且緩個三五七年,等彭千麒作法自斃,又或者休養生息,等丐幫恢複力氣再來處置彭家!”
“那就由得臭狼和彭家繼續欺辱江西百姓?”
曹栖岩聽出錢隐話語松動,歎道:“要說欺辱百姓,臭狼是個惡心敗類,可要細說,這大半年江西稅賦深重爲的是什麽?還不是前線打仗,徐二公子可了勁在江西地頭括地皮供糧草?”
“糟踐婦女這事更不好說,臭狼是守規矩的,個個明媒正娶,都有豐厚聘金,就算真有強逼,能弄死幾個姑娘?算他一個月一個,一年十二個,十年也才百二十人。丐幫一内亂得死多少人?幾千上萬。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婦女無辜遭害,幾個人苦,苦得過這麽多人?以前河水泛濫也得扔幾個祭河伯,還不見得能得保佑,眼下死百八十個姑娘就能救這許多性命。”曹栖岩說道,“苦幾個百姓,救三省萬民,救丐幫免于覆滅,古聖賢活過來都得說一聲值。”
“我算是瞧清你了,你不過是臭狼派來的說客!”錢隐冷冷道,“你以爲胡言亂語幾句就能讓丐幫放過叛徒?徐公子不會放過臭狼!”
“徐公子又不是幫主,他是忠堂堂主代攝幫主,真幫主還得三老四堂三舵推舉。徐公子還沒上任,衡山要找丐幫算帳,誰來主持大局還得看到時候的情況。”
兩年前,徐江聲才頂替因病告老的許秋檐擔任忠堂堂主,他嶽父是大仁長老馮玉黥,徐放歌前往衡山督戰,便由徐江聲暫攝幫主職位。
徐江聲雖承繼徐放歌的勢力,但終究太年輕。
“丐幫現在還沒有真正的幫主。”曹栖岩接着說道,“叛徒要殺,丐幫也要選主,還要提防衡山,錢總舵主您得細細想想,分個輕重緩急,勸勸徐公子。”
“你真當了臭狼的謀士?”錢隐冷笑,“背叛主子的狗!”
“他娘的誰幫臭狼誰爛雞巴!”曹栖岩這詛咒不算說謊,他幫的是彭南二,彭南二跟彭鎮文才是現今彭家真正的掌權人,“我是爲丐幫着想,也爲三省之地無數百姓着想,臭狼現在不能殺。”他拱手拜服于地,“要對抗強敵,丐幫不能内讧,請錢總舵主爲丐幫數百年基業,爲三省黎民百姓着想,大義之前,舍小義而就大義,方爲君子氣概。”
曹栖岩撿回一條命,錢隐沒殺他。錢隐喝叱道:“留你性命帶個話給臭狼,他背叛丐幫就得血債血償,讓他洗好脖子等着!彭家想安穩,自個把臭狼的頭送上來!”
曹栖岩知道彭家還會有一段安穩時日,錢隐不會急于出兵,丐幫沒有戰堂、兵堂這等組織,弟子們主要由各地總舵與各堂節制,錢隐顯然聽出了自己話中的暗示。
浙蒲兩地的總舵主并不是徐家後人,徐家兄弟還來不及升任總舵主,錢隐跟陳河潮兩位總舵都是徐家的親信。親信是能收買的,主子死後搶骨頭的狗可少不了,自古以來結黨成派的權臣這麽多,樹倒猢狲散的還少了?
錢隐是徐放歌的師弟,同樣出自南嶽天王門,十幾年來一路受徐放歌提拔,可以說他的富貴全倚仗徐放歌,可那又如何?丐幫的權力結構給了徐放歌空子,同時也給了其他人空子,徐放歌提拔的自己人大多不是彭小丐、于軒卿那種人,那樣的人太少,且那樣的人又怎會被徐放歌收買?錢隐勢必想到現在徐家的勢力已經不是不能動搖了。
如果再給徐放歌十年,他這家天下就真的無可動搖,誰叫昆侖共議上鬧了這麽一出?沒這場大戰,徐放歌當真穩如泰山,哪知徐放歌竟然打輸了,衡山真是撿着了便宜,在這個點上開戰。
仔細想想,前任幫主許滄嶽忌憚彭家,幾位前幫主若能想着今日局面,會不會後悔當初不如把幫主之位交給彭老丐父子?那也不會,就算不忌憚彭家勢力,這父子二人也不是适合當幫主的。
要統領九大家,就得是徐放歌那樣的人,隻有他才懂得如何照顧百姓。這不,要是他還活着,馬上就要拯救江西百姓于水火之中了。瞧,錢隐也正要阻止百姓陷于戰火之中,這才是幹大事的氣魄。
至于江西百姓過得好不好,忒,誰把這事當真,誰就得像彭老丐和于軒卿,活該死全家。
曹栖岩舔舔斷牙,血腥味在口中濃濃不散。他跟文敬仁一樣赢得了機會,回到彭家,他會得到賞識。
鳳凰不該栖于岩上,得展翅高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