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門内并不平靜,早在一年多前,戰事開始不久,就有不少小門派上書建議與點蒼丐幫和談,尤其在點蒼屢次派來信使都被李玄燹遣退之後,任賓堂右使的衡南新屋派掌門周佩雲就曾勸告:“諸葛副掌不過一封書信,掌門即便不議和,看看何妨?”
衡山賓堂近似于青城禮堂與少林正念堂,主掌外務,周佩雲身爲右使,時常與各派往來,他很清楚諸葛然與徐放歌的厲害,是以擔憂。
李玄燹道:“隻要拆了信,諸葛然就以爲能談。”
“能談不好嗎?”周佩雲恭敬地問。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也是不少衡山要人的想法,九十年的和平,沒人想再起戰火。與點蒼議和,重申昆侖共議的規矩,重選盟主避免争議都是辦法,甚至有人認爲點蒼發兵無可厚非,昆侖宮發生這樣大的意外,死了三個掌門,選出的盟主能作數嗎?
李玄燹隻是冷冷回答:“沒把敵人驅逐之前,和談無異于投降。”
随着戰事逐漸不利,倡議和談的人越來越多,雖然輿情随着青城與少林加入戰局而稍有緩解,但長沙城破,被幕僚逼上風口浪尖的副掌門阮崎峰也隻能硬着頭皮再次建議:“不如跟丐幫議和。即便當不了盟主,衡山仍是九大家。”
李玄燹召集了兩位副掌門和各堂堂主、左右使,并其他要人在大殿商議。
“想和談的人站到左邊,想抗敵的站到右邊。”李玄燹道,“本座想聽聽衆人的意見。”
不少人都有和談的心思,可幾次建議都被掌門駁回,如今掌門問起,不免心中惴惴。李玄燹用溫和的眼神環視衆人,黃石門掌門,現任工堂左使高翼猶豫半晌,站向左邊。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第三個,大殿上吵鬧起來,主戰派與主和派用各式理由指責對方好戰或膽怯,李玄燹靜靜聽着雙方争論。最後大多數工堂、賓堂、主人事的仁堂要員都站到了左邊,而幾乎所有戰堂與刑堂的人都站在右邊。
李玄燹望向阮崎峰與茅煙雪:“你們呢?”
茅煙雪猶豫片刻,站至左邊,她的丈夫孩子全在衡陽,她擔憂衡陽被攻破後,家人處境會凄慘。
當阮崎峰也站向左邊時,這兩位副掌門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衡山規矩,唯一能推翻掌門決定的隻有三位副掌門同時否決掌門意見,而藍勝青還在冷水灘。
阮崎峰不知道這是不是掌門一早作下的安排。
李玄燹對左首的人發問:“你們覺得衡山一定會輸嗎?”
“或許有其他辦法。”高翼很謹慎地回答,“例如退往粵地,以韶關險地拒守,可保無虞。”
李玄燹道:“一旦棄衡陽而走,青城必退,從此湘地不複爲衡山所有。”
這正是茅煙雪想談和的理由,她督辦糧草,靠着九十年的積累,衡山接濟得上,但失去長沙、冷水灘等囤糧地,退守粵地,等于将湘地拱手讓人,就算能穩住一時,單靠粵地也支撐不了更長期的戰事。
“昆侖共議的規矩還是有用的。”周佩雲勸道,“議和之後,重選盟主,點蒼丐幫如果不退兵,就是侵犯疆界。”
“他們已經侵犯了!”主戰的戰堂右使蘇子晏大聲呵斥,“除了青城,少林隻幫個頭,唐門想收個尾,誰是真心幫衡山?還有誰理會昆侖共議天下圍攻的規矩?”
周佩雲辯解道:“那就是壞了規矩,點蒼要的是盟主之位,如果當先不守規矩,争這盟主也無必要。”
“本座不想聽争論。”李玄燹緩緩擡手制止了兩人的争執。她将拂塵搭在左肩,坐在掌門座位上,恬靜自然,看不出半點驚慌。
“覺得衡山守不住的人站到大殿中間,覺得衡山還能支撐下去的留在左邊。”
主和的人面面相觑,仍是高翼踏出第一步。他來到中間,随即左邊約有半數的人陸續站到中間。茅煙雪與阮崎峰沒動,雖然他們未必有信心,但不至于認定衡山必敗。
高翼恭敬道:“兵臨城下,掌門切勿意氣用事,還請以百姓福祉爲先。”
李玄燹仍是一派溫和,語氣中沒有半點恐吓的意味,她望着中間這群失去信心的人,淡淡說道:“如果本座是冷面夫人,你們已經死了。”
高翼吃了一驚。
李玄燹又望向左首衆人:“伱們既然覺得衡山能支撐下去,爲何主和?”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言語。
李玄燹道:“你們身居要職,都是富貴中人,求和能保全你們的富貴,你們都是爲家人算計,而非爲衡山謀劃。”
阮崎峰道:“掌門言重了,在下姓阮,還知道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他說了個笑話,但沒人笑,因爲他也不是在說笑,而是在爲衆人辯解。
李玄燹執拂塵起身:“本座召集衆人不是曉以大義,也不是想振奮士氣,而是要說幾個簡單的道理。”她來到大殿當中,環顧衆人,“你們以爲退讓就能避免戰争,和談就能安穩,但那是不可能的。”
李玄燹對着左首衆人道:“你們所選非但不能保護妻兒,反是留下更艱難的處境讓妻兒面對。衡山的後代,往後的曆任掌門,都會因這一步退讓,再難擡頭。”
“退讓不能避免戰争,當點蒼要衡山讓出第一步,這場大戰就是早晚的問題。”李玄燹稍稍提高音量,“當猛虎來到,你不能與它議和,隻能擊殺它,或亡于利爪之下。”
說完這些,她将目光投向站在大殿中間的人。
“至于你們。”李玄燹搖頭,語氣依然溫和,不見愠怒,也沒有厭憎,像是處理一件簡單的小事,“你們不是本座現在需要的人。”
話音方落,門外湧進兩百餘名衛軍,各持兵刃将大殿當中這群人包圍。
“掌門!”高翼驚叫,“掌門要做什麽?!”
“現在的衡山需要團結,隻能暫時委屈你們了。”李玄燹下令,“将工堂左使高翼等一衆人等與其親眷一并押入牢中!”
“掌門!你不能這麽做!”大殿中間的數人大喊,有脾氣暴烈的已口出粗言穢語,在場衆人見李玄燹如此雷厲風行,無不震驚。茅煙雪愣在當場,阮崎峰上前勸阻:“掌門,此舉不妥。”茅煙雪方醒悟過來,跟着力陳不可,李玄燹隻是慈眉低垂,并不言語,任由衛軍将人拖下。
隻有兩名副掌門,并不能改變掌門的決定。
“之後要死守衡陽。”李玄燹道,“請諸位盡心。”
餘下衆人惶惶栗栗,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李玄燹見衆人不敢說話,于是道:“先退下吧,稍後開軍議。”衆人忙各自散去,隻剩下阮崎峰與茅煙雪。
阮崎峰勸道:“大戰在即,掌門要死守衡陽,少了這些重臣,得亂。”
茅煙雪也道:“掌門欲效冷面夫人?”
“衡山不是唐門青城,不是家天下,本座也無身後人。”李玄燹道,“就因爲不是唐門,更要齊心,否則點蒼、少林便是殷鑒。”
“那也不能擅殺大臣!”茅煙雪着急,“他們沒犯錯!魏武南下,戰和難斷,彼時吳帝也未殺主和大臣!”
“本座沒要殺他們,也不打算處罰,等擊退丐幫點蒼之後再作處置。”李玄燹回答,“這是本掌的命令,請阮副掌即刻拔擢各司備選。”她加重語氣,“丐幫不日便來,盡速安撫人心。”
搜捕主和派要人親眷的消息很快在衡陽傳開,頓時人心惶惶,不少百姓出逃,李玄燹下令封閉城門,安撫民心,這一舉措宣告了掌門死守衡陽的決心。
死守,再沒有議和的可能,破釜沉舟,衡山弟子們知道,拿起兵器是他們唯一的路。
冷面夫人用了二十年整肅唐門,壓制得唐門内外無半點雜聲。唐門要人幾乎都是唐氏宗親,血緣是他們維持權力的依靠,沒有唐門,他們便沒有權力,因此極難背叛,這讓唐門異常團結,讓冷面夫人得以說一不二。
權力不會背叛權力的來源,李玄燹很清楚這點。
但這也是唐門的弱點,李玄燹知道冷面夫人也看出了這一點,才會保持觀望,直到最後才出手。人才,幾乎由唐姓占據高位的門派,拔擢人才必然受限,冷面夫人這一代就不知出了幾個才能平庸的堂主。
這也是冷面夫人這一代辦不到的改革,她花了太多光陰處理隐患,隻能交由下一代完成她的版圖。
但衡山權貴不同,他們的權力來自于當前人脈的提拔,還有憑借自身能力的升遷,衡山衰弱也不影響他們的權力。他們不夠團結,心存僥幸,而此時此刻團結是最重要的。
衡山不是唐門,不能用唐門的方式整肅。
李玄燹站在書房窗邊,凝望着窗外紅梅,梅花疏香淡雅,她眼中卻彷佛看見了一團火。
一團許久以前的大火,讓她蛻變重生的大火。
“你能成爲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比冷面夫人更傳奇的女人。”
“到時你站在我面前,就不用再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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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徐放歌此刻内心有多愉悅。他素來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能攀上高位的多半是這種人,如嚴非錫、冷面夫人與覺空。也有另一種人,慣于不動聲色地掩蓋心底的盤算,例如齊子慷、沈庸辭和李玄燹。當然,也還有諸葛焉跟玄虛那種例外。
隻有徐放歌自己才知道他爲這一天準備了多少年。那是段很長很長的日子,徐家師承南嶽天王門,是蒲地第三大門派,在曾爺爺那代還隻是個小地方分舵主,一代代積累人脈,靠着過人的手腕與才能,最終繼任幫主。
點蒼三代綢缪,徐家又何嘗不是四世積累?
丐幫的權力結構在九大家中最爲松散,因爲最初的丐幫并不是武林門派,而是由分屬不同門派之人組成的幫會,各路人馬三教九流派系林立。成爲九大家後雖曆經改革,由門派管制地方,用分舵統轄門派,但丐幫不是像青城、點蒼那樣的家天下,沒有那般穩固的權力核心,也不像崆峒近乎軍管,或者如少林、武當那樣由一個嚴謹或松散的宗教信仰結合。九大家中,除了嵩山自治,再沒有地方會出現彭小丐那樣的地方豪強,也沒有一個門派能如彭家在地方上有這麽大的勢力。
對于彭家的忌憚注定了彭老丐一家兩代當不了幫主,當然,彭老丐從不是個好的幫主人選,這麽任性的人管理不了一個大門派。
所以前任幫主許滄嶽在昆侖宮當盟主時,才會讓徐放歌有機會以代幫主的身份拉幫結派,鞏固黨羽。許蒼嶽從昆侖宮回來後,并不是沒察覺他的圖謀,但爲時已晚。許蒼嶽死了,徐放歌在馬車裏輕撫手背,連許滄嶽的兒子都以爲他爹是病死的。許前幫主死得早,就給繼任的徐放歌更多權力與時間布置一切。
他想打赢這一仗的決心甚至比點蒼更堅決。
從長沙至衡陽,一路幾乎無險可守,負責守禦長沙的孤劍門掌門白季禮在城破身亡前以戰船載送剩餘弟子南撤,之後焚燒船隻與糧倉,但無濟于事。長沙存糧豐足,盛産米稻,徐放歌隻需刮個地縫就夠,何況還有來自江西的糧隊。蓮城、建甯兩地門派殘兵悉數投降,徐放歌收羅船隻運糧,沿湘水而上,沿途門派在長沙之戰中早淘空了底子,毫無反抗之力,隻能陸續投降。
第一場戰事是蘇子晏率領的一千輕騎在衡東的滋擾,收效甚微,徐放歌判斷這隻是李玄燹拖延時間以讓敗兵逃回衡陽,好召集更多粵地門派來援。丐幫士氣正盛,隻花了兩天就擊潰這支隊伍,長沙城破不到十五天,丐幫的麻袋旗就出現在衡陽城外。
衡陽城依湘水而建,東、北兩面皆是河流。衡山似乎不打算先行出戰,沒在丐幫安營前派兵突襲,徐放歌盤算着衡陽守軍不足,李玄燹已經賭不起。他沒有料錯,衡陽絕大多數戰力早已分派至前線,即便收羅敗軍與自粵地招來的兵馬,加上三千衛軍,也不到八千人。
但徐放歌還不放心,他擔憂來自祁東的隊伍。唐門出兵會不會影響到點蒼的攻勢?祁東戰區混沌不明,他派了很多探子,但很難越過戰區傳回訊息。
在隊伍簇擁下,徐放歌來到衡陽城頭,想請李玄燹出來一談。城牆上沒放箭,阮崎峰出面說了幾句場面話,勸告丐幫早日退兵。臨走前,徐放歌回首,與城牆上的李玄燹打了個照眼。
三天後。丐幫從北面發動攻勢,三弓床弩的弩矢牢牢釘在城牆上,投石車扔出的巨石砸垮城垛,盾牌軍掩護後方的交戰隊迅速搭起浮橋,頂尖高手搶先占據城樓。
來自浙地的歸元堡副掌張穗不待踏橛箭支援,僅憑一雙子午钺嵌入城牆,迅如猿猴,一溜煙攀上城頭。僅幾丈高的城牆擋不住輕功高明的人,他立刻在城牆上開辟出一小塊空地,接應丐幫弟子上城。
“東面!”衡山弟子高喊着,“東面也有人打城!”
徐放歌不想拖延,由大将趙志武帶領,用征調的民船載着的精銳弟子沿着護城河繞往東面。弟子們手持木槌,将長達兩尺有餘粗如小指的鋼釘鑿入城牆,另有弟子以盾牌掩護。
一尺馀長的釘身就足夠輕功好的弟子立足,這釘城軍是老辦法。怒王起義時,義軍窮困,造不起太多三弓床弩和投石車,就用這法子,一些低矮小城隻需四排釘子就足夠上城。衡陽城是衡山據點,城高五丈,至少要釘上七排才能上城,但隻要有四排鋼釘立足,就能用鈎索攻城。
阮崎峰派兩員大将率隊去東面抵擋,茅煙雪指揮百姓搬運石頭、柴火、弓箭等守城物品上城。巨大的投石将城垛砸塌,接應的丐幫弟子越來越多,張穗壓低身子,子午钺像兩道旋風,将逼近的衡山弟子開腸剖肚。
兩柄長槍刺向他,然而子午钺是專爲克制長兵設計的短兵,他左手架開長槍,一個回身割斷兩人咽喉。
一道劍光在面前飛起,張穗不知道來人是誰,單憑這一劍的威勢也可知是一員大将。張穗步行八卦,子午钺勾挂擒拿割拉挑紮,變化無端,兩人堪堪鬥上七八招,橫裏沖上一名持斧大漢,一斧頭劈向那名衡山高手,衡山高手百忙中持劍一格,長劍彎曲變形,張穗不讓對手逃脫,左手子午钺擲出,正插在那人胸口。傷口不夠緻命,那人着地一滾,張穗右手子午钺砍斷對方小腿,持斧大漢一斧頭将那人斬去半截頭顱。
張穗認得這持斧大漢是十葉門戰堂副堂主郝諸學,他拔出插在對手胸口的兵器,道了聲謝,正要向左右殺去,忽聽周圍人聲慘叫。七八名丐幫弟子跌落城牆,一條青白人影衣袖飄飄,飛身而來,張穗擡頭望去,那人在陽光下身影模糊,手中兩道劍光卻是明亮,忙舉钺相迎,锵锵兩聲震得他雙臂發麻。
“阮崎峰領教!”這人竟在戰場上還有禮貌,單這名字就讓張穗爲之一震。阮崎峰手持雙劍,劍光縱橫交錯,是他的成名絕技“風雲十字劍”。這劍法看似簡單,隻有一掃一劈兩種攻勢,但講究的是一個字:快。
張穗隻見對方一道劍光當頭劈來,方舉子午钺架過,右邊又一道劍光掃來,随即又是一道劍光從左劈來,之後左、右、左、左、上、下、下、右、左,隻有直劈與橫掃,招式簡單卻含虛實,隻五六招就打得張穗連退七八步,眼看退到了城牆邊。
郝諸學忙揮斧來救,阮崎峰回身一劍,斧雖先發,劍卻先至,驚得郝諸學忙撤身後退。阮崎峰踏上一步,雙手交錯八道劍光,郝諸學肩膀、大腿先後中招,跪倒在地。
張穗就地一滾,矮身與阮崎峰交戰,阮崎峰雙劍自上下分劈,張穗舉雙钺一架,架了個空。劍光從左右來襲,張穗使盡氣力勉強格架,全是虛招,驚得他冷汗直流。
徐放歌在城下遠眺,見張穗苦戰,方搶占的城頭将被奪回,眉頭緊皺,順手從三弓床弩邊抄起一支踏橛箭,左手取過弟子盾牌,親冒矢石策馬直奔。
隻見一騎手持巨箭風馳電掣般奔到城下,猛地擲出巨箭,猶如滿弓而射,破風聲嗤嗤作響,驚雷似的斜斜飛向城牆。
阮崎峰大占優勢,正拟取下丐幫兩員大将性命,忽聽破風聲急響,以爲是尋常弓箭,轉身要揮劍格開,誰知踏橛箭挾勁風而來,穿透他小腹,勁力之雄竟将他帶得離地三尺,當場斃命。
“殺!”徐放歌運起真力高聲大喊,“奪下衡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