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騎兵在箭雨中接戰,馬蹄揚起的黃沙遮蔽了視線,點蒼金邊黑底的虎符旗與青城藍色竹劍旗壁壘分明,旗幟在塵霾裏翻飛,漸漸融合在一起。
顧青裳感覺今日的點蒼隊伍與過往不同,人人士氣高昂,看來長沙城破的消息确實給了他們極大的鼓舞。
竹與劍的旗幟逐漸被虎印所淹沒,數十匹受驚的馬逃竄而回,有的馬鞍上趴着滿是鮮血的屍體,背上插着箭。有具屍體少了隻手,斷臂搖晃得像風中的蘆草,鮮血滲滿馬背,沿着馬腹滴落。大多數逃回的馬背上都是空的,弟子們用繩索攔住驚慌的馬匹,這些馬很重要,還得再上戰場。
顧青裳手心裏捏着汗,無論上過幾次戰場,她都無法從容。她望向沈未辰與夏厲君,這是第幾次與她們一同作戰了?
“前鋒攻勢受阻,戰況不利,不知道表哥怎樣了……”沈未辰将鳳凰在腰間插好,坐騎左右各挂着個箭筒,回望顧青裳,“姐姐,要上了。”
顧青裳想起跟沈未辰的初相識,當時的沈未辰就像她在衡山所有權貴那裏看見的大家閨秀一般,隻是更漂亮,更貴氣,畢竟是九大家的女兒。她舉止娴雅,連腳步都邁得仔細,當時顧青裳隻覺得這姑娘無趣得緊。
就算到了現在,隻要不上戰場,沈未辰還是一般秀雅,但穿上戎裝的沈未辰可不是什麽大家閨秀。擊殺楊維剛與擊敗楚萬裏後,兩個月間她又接連擊敗數名點蒼高手,青城點蒼衡山甚至丐幫都知曉了這員年輕的青城大将,不僅是個姑娘,還是青城掌門的堂妹,身份高貴的大小姐。
點蒼弟子稱呼她“刀夜叉”或“白羅傘”。白羅傘是滇地産的一種毒菇,據說體型細瘦,通身白晰。與戰場上的壯漢相比,沈未辰纖細美麗,但就跟白羅傘一樣,看着無害,卻是劇毒,沾上得死。
青城弟子則私下裏稱這位大小姐爲“小鳳凰”,據說是魏襲侯取的,免得行伍裏傳出些不中聽的綽号。
沈未辰不喜歡這些綽号,但她率領的親兵确實是青城士氣最高漲的隊伍之一。大将們的親兵本就是武藝更高強更忠誠的弟子,何況沈未辰還是大小姐,彭天從派了最精銳的弟子給她,這些人都以能與大小姐并肩作戰爲榮。
看看自己,顧青裳不由得感歎,自己必須待在青城隊伍裏才能上前線,這還是沈未辰替她争取來,回到衡山大營,自己會被藍勝青安排到傷兵營或糧草營去。
但也沒什麽好自怨自艾,比起在邵陽待産的江桐露跟眼前的夏厲君,自己的際遇已好上百十倍。衡山掌門的親傳弟子,她已經站在了很多姑娘的終點上。
顧青裳翻身上馬,甩動馬鞭,策馬向前。
從這裏聽去,戰場上的聲音很小,隻聽得到周圍哒哒的馬蹄聲。戰線從遠方看去顯得狹窄,一根根旗杆宛如一小片被塵沙掩蓋的稀疏竹林。
接下來,喊殺聲與哀嚎聲會漸漸淹沒馬蹄聲,遮蔽視線的煙塵會越來越高,越來越清晰,裏頭是一片混亂。冷水灘頹傾的城牆開始顯得巨大,城牆上插滿來不及取下的巨大箭杆,城門還開着,裏頭湧出敵人,像趴低身子的孫大聖從口中噴出一搓搓化爲身外身的猴毛。
沈未辰拈弓搭箭,順着射月的軌迹,顧青裳遙望一名旗手中箭。他的身軀才剛摔倒,身邊的點蒼弟子就搶上爲他掌起旗杆。
這是沈未辰今天打倒的第一個人,但不會是最後一個,她已經搭起第二支箭。
雙方旗幟交錯着,少部分青城旗幟混入點蒼旗幟後方,到底是竹與劍深入敵境,還是虎符旗吞沒了青城?從倒落的青城旗幟看來,應是後者。
戰況不利,魏襲侯與李湘波正聚集被沖散的隊伍。顧青裳開始聞到血腥味與腐臭味。她取出弓箭,陸續射出五箭,射中三名敵人,負傷哀嚎的敵人向後逃竄,正如身邊不斷撤退的青城弟子一般。
“殺!”顧青裳已能聽清戰場上的聲音。她收起弓,揮劍砍倒一名點蒼弟子,率領第二波隊伍與敵軍交接,救出陷入重圍的前鋒。
夏厲君翻身下馬,她隻會用拳頭,這在戰場上很不利,但矮于男人的身量下有着不小的力氣,披上沉重的鎖子甲也不會使她行動遲緩。沈未辰派她跟在顧青裳身邊周護,她揮鐵拳打倒一名點蒼弟子,将另一名弟子扯下馬來。
“去右路!”顧青裳拿長劍指着右前方大喊。馬蹄踏在一具屍體腦袋上,腦漿從耳朵鼻孔迸出,像被踩爛的桃子。
跟巴中之戰比起來,這場戰事算不上慘烈。巴中之戰是一場屠殺,華山隊伍被團團圍困,被來自三面的亂箭射殺,華山弟子不是自相踐踏,就是被趕向狹窄的山坡,摔落山谷,隻能從一條小路逃脫,屍體還阻擋了道路,從山坡不斷滾落。天啊,那場戰鬥結束後,山坡下的屍體幾乎堵住河流。
這場大戰也不像瀛湖水戰那般劣勢,或漢中大戰那般冒險,這就是一場硬戰,雙方都使盡全力想打赢。
馬匹越過三具屍體交疊成的小丘,一記流矢射入馬腹,差兩三寸射中顧青裳小腿。馬匹人立起來,顧青裳不得不棄馬前進,身後的旗手高舉旗幟搖晃,召集隊伍随她沖鋒。
一柄斧頭從側面劈來,顧青裳扭身避開,還了一劍。這名交戰隊弟子避開顧青裳的攻擊,卻被夏厲君鐵拳擊中胸口,吐了口血,沒有倒下,反而掄起斧頭反擊。
藍師叔常常稱呼點蒼弟子爲蠻子,是瘴疠之地的蠻人,粗鄙勇悍。顧青裳一劍劃破斧頭弟子脖頸,血噴得很快,對方捂着脖子無力且頹喪地坐下,眼神漸漸渙散。
立刻就有其他弟子沖來,顧青裳被三名弟子包圍,武功都不高,能應付。她遠遠望見魏襲侯與李湘波的旗幟深入點蒼隊伍中。在青城隊伍裏幾個月,她看出這兩個人總是暗自較勁搶功。他們被淹沒在旗海裏,斷折的青城旗幟越來越多,剩餘的也被割裂,支離散落在各處,顧青裳回頭望去,虎符旗已來到她身後,正将她們包圍。
會敗,顧青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瀛湖水戰或漢中大戰最兇險的時刻,她也曾不安,卻沒這麽深刻的感覺,她覺得這場大戰會敗。
她感到驚懼與膽怯,但與過往不同,她已能直面這恐懼。她的自尊不允許她落荒而逃,不允許她輕言戰敗,而且……顧青裳看到沈未辰的旗幟正往敵陣深處沖去,要去接應她的表哥。
明明害怕,卻還是敢于挑戰,這才是勇氣。
“後面的隊伍跟上!”顧青裳舉劍高喊。
沈未辰的隊伍在敵軍陣中向魏襲侯的方向發起突擊,她沖得太快,身後隊伍拖得老長,等接應上魏襲侯,她的隊伍也會被切割包圍,顧青裳得接應她。
“砰”的一聲,是夏厲君重拳打在點蒼弟子胸口,肯定斷了好幾根骨頭。夏厲君的随從幾乎都被困住,她正被兩名點蒼交戰隊成員包圍,當中一個是小隊長,一柄長刀舞得虎虎生風。
夏厲君被隔在一丈開外不能靠近,她的外衣已被劃破幾個洞,但沒有明顯負傷,顧青裳搶上前去,長劍一連抖出三個劍花,趁那小隊長分心,夏厲君打折他下巴,一膝撞爛他的肚腹。
煙塵漸漸稀少,血與沙攪和成血泥,再也揚不起塵埃,無人騎乘的奔馬在戰場上往來縱躍。顧青裳沿途斫斷三根點蒼旗杆,距離沈未辰的隊伍隻剩百丈左右。沈未辰已救出魏襲侯,但果不其然陷入敵陣,隊伍被切得零碎。盛名有時能威吓對手,有時也是拖累,越來越多的點蒼弟子上前将她包圍。
“救命……救命!”一名青城弟子爬在地上哭喊着,他少了一截左腿,連攀過屍體都很吃力。
顧青裳望見李湘波。李湘波皮甲上染着血,頭盔掉了,估計拿手的飛刀也已告罄。他隻剩十餘名護衛,看來打算與沈未辰的隊伍會合殺出,顧青裳率隊打出個缺口與他會合。
“操!操他娘的!這群蠻子真兇!”李湘波捂着腰間傷口,血從皮甲裏滲出,他的肩膀跟大腿都挨了一記,行動遲緩。
顧青裳看見了沈未辰與魏襲侯,他們也發現了自己。魏襲侯漂亮的銀甲上滿是鮮血,左手軟軟垂下,慣使的長槍被扔在戰場上,隻以右手持刀迎戰。
“接應大小姐!”顧青裳喊道,“重新整理隊形再上!”她揮劍刺死一名點蒼弟子,架過一把雁翎刀。
“顧姑娘!”顧青裳聽見夏厲君的呼喊,身子隻轉了一半,眼角餘光中見有人影晃動,腰間一疼,還沒看清,夏厲君已撲倒那人。
顧青裳低頭看去,一柄長槍大半截槍頭已插入她腰間。李湘波利落地一刀斬斷露出的槍杆,顧青裳揮劍斬倒另一名來襲的點蒼弟子,手捂緊腰腹,劇痛從腰間傳到指尖,連握劍的手都在顫抖。
顧青裳疼出一身冷汗,夏厲君退到她身邊扶住她,顧青裳發現夏厲君背上斜斜插着一支箭,幸好入肉不深,夏厲君的厚甲保護了她。夏厲君左手扶着顧青裳,右手從掌旗兵的屍體上拾起旗幟,高舉揮舞。
遠方傳來咚咚的鼓聲,彭天從率領的主力隊伍也在揮動旗幟,他們被迫更早投入戰場。
“不能倒下!”顧青裳怔怔看着腰間傷口。這是最重要的一戰,對點蒼衡山都是如此。她有些恍惚,一柄短戟朝她刺來,她推開夏厲君,還了一劍。
戰場跟比武不同,跟一對一的戰鬥不同。顧青裳長劍刺出,穿過那人面門,雙手握劍用力向下一劃,那人的下巴詭異地裂成兩半。他沒有立刻死去,但也叫不出聲來,他倒在地上,雙手捧着臉不住打滾。
“跟大小姐會合!”顧青裳喊着,沖向沈未辰的方向。那兒有個點蒼旗手,附近約有七八名弟子,當中有個小隊長,顧青裳矮身避開揮來的柳葉刀,一劍插進對手小腹,用力一拖讓腸子噴出。夏厲君打倒一名弟子,李湘波雖受了傷,應付兩名弟子仍不是問題。
難纏的是那個小隊長,他揮舞兩把短斧劈來。顧青裳從地上撿起一面圓盾擋下斧頭,力道很重,但她感覺不到。她使招孤峰無道刺進對手大腿,夏厲君打爛了對方一嘴牙。顧青裳左腳踏住對手後背,劍從背後刺入心髒,回過身來,砍斷打算從後偷襲的點蒼弟子手臂。
李湘波已砍死執旗弟子,周圍人都在交戰,顧青裳沒有停下腳步。她将盾牌擲出,正敲在一名高大敵人臉上,不等那人反應,她繞至那人身側,一劍刺入對方後腰。那人狂吼着揮刀砍來,但太慢了,怎麽說呢,在顧青裳眼中看來,那一刀慢得像在看走馬燈。她矮身避過,用劍拖出更大的傷口,補上緻命一擊。
戰場跟比武不同,跟一對一的戰鬥不同。顧青裳漸漸感覺不到腰間疼痛,冷汗化爲沸騰的熱血。她受傷了,但反應反而更快,這是她從沒有過的感覺,腦海有些混亂,聽不見慘叫呼号,看不見受傷的人,隻是本能地揮劍砍殺阻擋她的點蒼弟子。她所使的招式從沒這麽得心應手過,慈悲心蕩然無存。她也受傷了,渾身都有傷口,要不是夏厲君跟李湘波保護,她早就死了,但她沒有太多感覺。
戰場會讓一個人變成殺人魔。
沈未辰正收攏隊伍,她看見顧青裳,露出驚詫的表情,驟馬奔到顧青裳身邊。點蒼的旗幟包圍她們,舉目望去都是虎符旗,她們是置身在點蒼旗海裏的一葉孤舟。顧青裳感覺自己是随着河水搖曳的一片樹葉,波浪到哪,她就到哪。但她不打算任潮流擺布,她要抵抗,她奮力揮着劍,隻想着打倒一個個對手。
“姐姐!”沈未辰跳下馬,迎向顧青裳,臉上滿是擔憂。
“要打赢!一定要打赢!”顧青裳低喃一句,舉劍大喊,“殺!”
“殺!”李湘波舉刀大喊,周圍弟子精神一振。
沈未辰點頭:“我們殺過去!”橫起唐刀策馬奔出,順手奪過一柄長槍擲出,貫穿一名點蒼弟子胸口。她是這片戰場上最令敵軍驚懼的刀夜叉、白羅傘,正要救出另一支受困的青城隊伍。
※
沈從賦與殷莫瀾的隊伍人數不多,卻是聯軍中最精銳的,尤其是殷家堡隊伍,号令嚴明,士氣高漲,最讓顧東城頭疼。
因此顧東城讓零陵的點蒼駐兵傾巢而出,拖住這支精銳,沈從賦發動了三次沖鋒都沒能撞開這堵大牆,殷莫瀾則率領一支隊伍企圖從側翼擾亂敵軍。
沈從賦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他隻感覺槍尖鈍了,但戰鬥仍在僵持。冷水灘東側是主戰場,幹系着通往祁東與衡陽的道路。
“報!盤龍堡隊伍潰散,文堡主正在撤退!”
“報!拏山派、武贲門求援!白妙雲堂主身亡,錢堂主身亡,黃掌門身亡!”
“北面青城軍不利,彭總領已率軍應戰!”
“殷堡主和沈四爺的隊伍被零陵的點蒼隊伍纏住!”
藍勝青已不想聽戰報裏的死亡名單,太長了,記不住。該死的殷莫瀾,要不是他攔阻,自己早已率軍回援衡陽。
隊伍不能留在營寨借助防禦工事拒守,否則等顧東城消滅了青城和殷家堡的隊伍,更守不住。藍勝青走出營帳察看戰況,第一波退下的弟子正重新整隊,第二波在歇息療傷,第三波還在戰場上,第四波正往敵營沖擊。
盤龍堡堡主文瑀被擡回來,渾身是血,他被隻手翻江池作濤打了一掌,斷了四根肋骨。
“我應該要死在有十個女人的床上……”這個好色的掌門呻吟着。他的妻妾加起來差不多有這個數,但現在一個閨房裏刺繡的姑娘拿根針都能要他性命。
雖然衡山損傷慘重,但藍勝青相信點蒼受創也不輕,得打到最後一刻才知道勝負。
留守營寨防伏的弟子隻剩一千五百人。“拿我的頭盔來!”藍勝青喊道。他戴上頭盔,披上護甲,他要親上戰場激勵士氣,這一戰不能敗。
他上馬,領着六十名整裝待發的菁英弟子。沒有退路,他下令:“能動的,沒缺手缺腳的,就算傷兵也跟上來!糧隊弟子也跟上!”
“全軍進攻!将點蒼狗腿子趕出衡山!”藍勝青決心打到最後一人,他舉起劍,“殺!”
第五波攻勢向着冷水灘進發。
在這場大戰中活下來的人,才能出現在衡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