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九十一年 四月 夏
半輪月光,一點燈火,高聳的木林夾着崎岖破敗的小路,宛如兩道黑漆漆的高牆,迎風送來沙沙聲響。
孤墳地與晉地交界處荒無人煙,樹木恣意生長,道路又無維護,幾十年下來,早破敗得如同碎石地。
兩匹馬踏着一地碎石遠遠而來,古怪的是提着火把的孩子并非在前帶路,而是跟在後頭。
“蠢驢,是不是該打尖了?”阿茅打了個大哈欠,頗不耐煩,“桐油不用錢的嗎?”
李景風“嗯”了一聲,忽道:“前邊路上有東西。”
阿茅上前來,李景風不急着策馬,走近些瞧得更清楚。
“有個人躺在路上。”李景風低聲道。
“夜裏放個人躺屍,等你走近,老手段啦。”阿茅低聲道,“以前黃乞丐讓我摸黑坐在道上哭,他躲在林子裏,等人上來關心,我揪着那人手臂,黃乞丐一棒子把人撂倒,搶了錢就跑。”
李景風素來厭惡騙人善心的惡徒,想起阿茅經曆,也難怪這孩子頑劣難教,口中仍道:“說不定真受傷了。”
“呸!”阿茅低聲罵道,“什麽地頭,能有好貓狗?爺跟你賭十兩,是攔路虎!”
李景風不跟她賭,他已瞧見密林裏晃動的人影,估計對方還以爲藏得隐密,怎知自己視夜如晝?
希望不是那種殺傷人命的惡徒。
“你退後些。”李景風接過阿茅手上火把,“護着馬。”
李景風将火把挂在馬上,翻身下馬假作察看,剛一彎腰,地上那人猛地撲起,雙拳打向他小腹。李景風早已有備,不等打實,一腳踹得那人滾了兩圈。
周圍風聲響動,是暗器,李景風斜身抽出背上初衷一掃,大叫一聲,腳步颠簸,假作受傷将埋伏引出。
“别殺我!”李景風喊道,但沒人理會他。一共四個人,手持兵器,揮舞聲勁急,招招盡往李景風要害處招呼,顯然不打算留活口。
李景風身子猛地一直,初衷刺出……
兩人在屍體上摸着,搜出幾兩銀子和幾樣與這四名盜匪身份不搭的飾品,料想是搶來的。阿茅口中不住嘀咕:“蠢驢比青城大小姐還闊氣,幾十兩幾十兩的白給,不張羅點,早晚啃樹皮!”
李景風無奈道:“咱們又不缺花用,人家挺可憐的,既然有多,就勻些呗。”
“爺,摸摸伱那囊兜,你媳婦家的嫁妝都給你敗光了!”
李景風臉一紅,轉過話頭:“如果還有同夥,晚些會來,咱們再走一陣吧。熄了火把,跟緊點。”
“呸!”阿茅又罵了一聲,“要不是你一路管閑事,就算繞了一大段路,能四月天才到孤墳地?你就知道耍威風,爲幾顆人頭差點走不出晉陽!”
她不住嘀咕咒罵,終究是上了馬。兩人又走了半個時辰,這才拾取柴火埋鍋造飯,搭起帳篷。李景風煮了鍋菜湯,兩人吃着幹糧。
忽地,碎石路上又有馬蹄聲響,李景風舉目望去,見一騎在黑夜中提着燈籠前進。不一會,那人似乎瞧見火光,朝着這邊而來。
這一人一騎有些古怪,隻見馬上挂滿七八個鼓漲的大囊袋,也不知裏頭塞着什麽,馬脖上挂着一串鈴铛,叮叮當當作響,黑夜中分外招搖。
那一騎竟直往這處而來,荒山野嶺的,還是孤墳地,這舉動未免有些大膽。
李景風看清馬上人,是個年約四十的壯漢,下巴上蓄着縷上粗下細尾兒尖的胡須。阿茅立時警戒起來。
馬匹繞着李景風與火堆轉了一圈,馬上人饒有興緻,問道:“湯挺香,能不能分我一碗?拿酒跟你換。”
李景風道:“這有什麽,請坐。”
那人手在馬鞍上一按,側翻下馬,動作利落。馬上挂着刀,他卻不提刀,徑自走近。李景風見這人膽量忒大,猜他定是武藝卓絕,推了推阿茅,讓她坐在自己後側,取了木碗舀湯。阿茅兀自提防,一雙眼死盯着那人,怕他動手腳。
那人取過酒囊喝了一口,遞給李景風,李景風搖頭拒絕。那人笑了笑,問李景風:“是雛還是鷹?”
李景風答道:“逢山便過,逢樹便歇,不摘瓜果不打獵。”
那人有些詫異,搖頭道:“像也不像。”把酒囊挂回,接過李景風遞來的熱湯,呵着氣淺啜一口,忍不住驚歎道:“好湯!兄弟手藝太好了!”
李景風道:“學過幾年手藝。”
那人不一會就将湯喝盡,又要了一碗。李景風見他毫無戒心,反覺古怪,提醒道:“不擔心我在湯裏下毒?”
那人一愣,笑道:“還說是鷹。兄弟剛來孤墳地?”
李景風點點頭,問道:“兄台哪處仙鄉哪處洞府,怎麽稱呼?”
那人哈哈一笑:“在下武大通,武功的武,通透的通。兄弟怎麽稱呼?”
“在下李望之。”李景風見這武大通如此随興,忍不住關心道:“都說孤墳地險惡,武兄孤身一人深夜趕路,帶這麽多行李,又挂着鈴铛,太過招搖,即便有一身本事也該小心。”
武大通搔了搔臉不住低笑,阿茅見他笑得古怪,罵道:“笑什麽,嫌牙多?”
武大通收了笑容,反問道:“李兄弟不也深夜趕路?不僅帶個累贅,還請我喝湯,怎地這麽不謹慎?還是兄弟看我帶這麽多皮囊,起了興趣?”
李景風也不好說自己不怕深夜趕路,見他起疑,忙道:“沒那意思。”
“我想也是。”武大通又忍不住笑,忽地問道,“呂梁六鬼是你殺的?”
李景風疑惑:“六鬼?”
“路上那四個,他們還有兩個兄弟,合稱呂梁六鬼。師父叫鐵鎮子,本是武當道士,因犯了案躲到孤墳地來,讓六個徒弟沿途打劫。”
李景風稍放下的戒心又起,蹙眉問道:“是閣下的兄弟?”
“胡說什麽!”武大通忙擺手,“常在這條道上走,認識罷了。”
這話古怪,誰沒事時常進出孤墳地?
“想爲四鬼報仇?”李景風猜測他既然熟識這四人,定然有舊,不知此人功夫如何,但看他如此氣定神閑,在孤墳地能有這等自信,武功絕不會低。
武大通見李景風猜忌,笑道:“他們在這條路上做局,專殺雛兒,尤其是海捕衙門,我時常與他們遇見,偶爾攀談幾句,當真不熟。再說了,就鐵鎮子跟呂梁六鬼那德行,誰敢結交。”
李景風疑心猶在,敷衍道:“原來如此。武兄也要在這附近結營歇息嗎?”
“我還不困,能趕路,反正我無所謂。”武大通歎氣,“那四鬼死就死了,家眷在孤墳地怕是難營生,得跟着餓死。”
李景風雖不忍,仍道:“他們動手殺我時,可想過我也有家眷?還帶着個孩子。但凡他們不下死手,我也不會殺他們。而且武兄也說了,他們已殺傷多條人命。”
武大通微微一笑:“鐵鎮子與六鬼的女人全是從晉陽擄掠來的良家婦女,剩下那道士與兩鬼在家,也不知是否養得起,狠心點就扔在山裏不知死活了。”
若是以往,李景風定要大聲質問這些人在哪,但他多曆江湖,見識已深,雖然以善度人,已多了些提防,反問:“武兄若是同情那些姑娘,怎麽不去救她們?若不同情,把這事告訴我做啥?”
“閑嗑牙罷了。”武大通拿起酒囊喝了口酒,“進孤墳地的通常隻有兩種人,一種是背着通緝令或仇名狀的亡命之徒,第二種是海捕衙門,冒險來抓人讨賞。若說還有第三種人——”
武大通指指自己鼻子:“就是我了。”
李景風見他說得自信,“哦”了一聲。
“亡命之徒不會冒險,鐵鎮子武功高強,尋常包摘瓜的不敢碰他,我又不管這些閑事,還能指望誰呢?”武大通笑道,“叨擾你兩碗湯,不好意思,謝了。”
武大通正要起身,李景風喊道:“慢!”問他,“呂梁六鬼住哪?”
武大通指着東邊道:“那邊山上一間破道觀。事先聲明,鐵鎮子與武當掌門行舟子同輩,武功高強,身上的通緝也值三百兩。”
李景風道:“還有别的事要注意嗎?”
武大通擺擺手:“沒了。”
李景風道:“武兄有興趣陪我走一趟嗎?”
武大通“哦?”了一聲,看着李景風。阿茅罵道:“蠢驢又要犯脾氣,冷靜!”
李景風揮手示意阿茅安靜,接着道:“趁夜去,方便。”
武大通想了想,道:“行。不過先跟李大俠說好,武某可不會幫你。”
李景風吃了一驚:“你認得我?”
武大通哈哈大笑:“你背着一千兩通緝,還在晉陽殺了延壽寺的方丈高裕如,這事鬧得天大,都猜你躲來孤墳地。我剛從晉陽來,與你說上幾句就猜到你是剛進孤墳地的雛,兩相合計,就猜着了。”
晉陽原爲少林在晉地治所,後因接鄰孤墳地,時常有馬匪逃犯滋擾犯案,治安惡劣,汾陽夜襲後狀況更加惡化,加上孤墳地争議未決,因此才将治所移至澤州白馬寺。延壽寺是少林總籌晉陽事務的寺宇,方丈高裕如原爲俗僧,法号了裕,後還俗更爲本名,仍掌延壽寺。
這高裕如勾結孤墳地的亡命之徒,或代銷紅貨,或收賄放行,或暗中指使劫掠百姓商旅,又放印子錢剝削,在晉陽隻手遮天,連覺如也辦不了他。李景風打聽清楚确認無誤,趁佛誕日寺裏繁忙高裕如回家中歇息時潛入宅邸刺殺得手,帶着阿茅逃出晉陽。
李景風聽武大通一說,知道瞞不過,心忖這兩年在道上多曆艱險,早已熟知江湖規矩,黑話說得慣熟,怎麽還會被人一眼認出是雛?不由得好奇,問道:“武兄怎麽看出來的?”
武大通卻不回答,隻道:“你别擔心,少林鬧出更大的事來,連你的通緝令也沒發。”
李景風點點頭:“咱們走吧。”
阿茅揪着李景風低聲罵道:“人家設了套讓你跳你就跳,養熟的狗也不見這麽聽話!”
“我盤算過。”李景風低聲道,“他跟在咱們後面,若是六鬼同夥,大半夜也不容易通風報信。晚上我更有把握,等白天人家知道四鬼死了,做下安排,反不好救人。”
阿茅知道攔不了他,隻得道:“帶兩顆頂藥,斷氣也得死在我面前!”
李景風笑道:“我會小心。”說着舀了碗湯喝下,道,“武兄,咱們走。”
武大通點點頭,點起火把在前領路,馬蹄聲伴着馬脖上叮叮當當的聲響在黑夜中不斷飄蕩,李景風聽着仍覺太過張揚。
“你剛才說少林出了大事,什麽事?”李景風對這人仍有忌憚,跟在他身後,一邊張望一邊發問。
“你離開晉陽太早,不知道。佛誕日,少林文殊院三僧造反,殺了覺見方丈,覺空首座敉平叛亂,四地震動,沒人理會你殺一個俗家方丈。”
李景風吃了一驚。刺殺高裕如後他便遠避人群,沒想有這麽大的事發生,不知這事會不會與明不詳有關?這念頭一起,又想:“明不詳雖然老害人,總不可能什麽事都跟他有關系。”
兩騎走了半個時辰,上了山又走了一小段,李景風見武大通皮囊鼓漲,問道:“武兄皮囊裏裝了什麽?”
“裝些紙罷了。”武大通随口回答。
“紙?”李景風一愣。
“你猜是什麽紙?”武大通反問。
“不知道。”李景風搖頭,他已見到道觀。
“就在前邊不遠。”武大通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那鈴聲招搖。”李景風道。
“這樣也好。”武大通道,“我幫你把他們引出來?”
李景風搖頭:“不用,說不定是信号。”
武大通哈哈大笑:“兄弟真是警覺。那李大俠去吧,别說我沒提醒,鐵鎮子狡猾,道觀周圍說不定有陷阱。”
李景風點頭:“我會小心。”
他恐馬蹄聲驚擾對方,下了馬施展輕功奔去。
那是一間極爲粗陋的道觀,用泥土木石粗砌而成,連觀名都沒有。這樣的道觀李景風曾見過不少,武當山上有些窮道士就蓋這般簡陋的道觀煉丹。道觀兩側搭着木屋,都是一團漆黑,估計人都睡了。李景風正發足飛奔,忽見地面三排鐵蒺藜用細繩串起,若不是有夜眼就得踩上。他一躍而過,潛至道觀外。
他不想聽信武大通一面之辭,還得細細查探,先來到道觀右側木屋旁,推推窗戶,推不開。荒山野嶺窗紙多有破損,李景風從孔洞中望去,裏頭黑壓壓一片,即便他生有夜眼也隻能看着些輪廓。
他繞到道觀後,見着三座木屋,李景風想了想,把門挨個推一遍。右方小屋沒落鎖,他悄無聲息推開門,靠着月光找着油燈點起。
小屋裏左右各有一間房,他推開右邊房門,舉油燈一照,見床上躺着個八九歲的孩子,正呼呼大睡,不由得一愣,心想:“怎會有個孩子,莫不是武大通騙我?”去左邊房間察看,卻是空無一人。
他來到道觀後方中間的小屋,這小屋比其他屋子都大,料來該是鐵鎮子所住。他伸手推門,門吱呀打開,他舉起油燈一照,不由得怒火中燒。
四個姑娘正沉沉睡着,衣衫褴褛,脖子上被套着鐵環,鐵環一頭系着顆徑不逾尺的鐵球,臉上均是髒污,分辨不出年紀。
李景風捂着其中一人嘴巴将她喚醒,那姑娘見着生人,眼神慌張失措,李景風低聲道:“我是來救你的。”他雖這樣說,那姑娘眼神仍是恐懼渙散,卻不敢掙紮。
李景風問道:“你怎會被關在這?”
那姑娘猛地放聲尖叫,聲音響徹夜空,李景風吃了一驚。
那姑娘雖然脖子被鎖鏈綁住,仍是不斷掙紮尖叫,雙手不停撲打李景風,把另三個姑娘都驚醒了。三人見着李景風也是慌張不已,李景風低聲道:“我是來救你們的。你們怎會在這?”
隻聽前方道觀有人喊道:“操!又是那個瘋婆子!”
另有一個年紀較長的聲音喊道:“吵着貧道睡覺了!”
有女子聲音慌張應道:“是!”
李景風忙掩上門,吹熄油燈,拔出初衷,低聲道:“快說,是不是鐵鎮子把你們綁來的?”
三個姑娘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縮在牆角邊瑟瑟發抖,隻有被他叫醒的那姑娘仍是不住尖叫哭喊:“不要碰我!不要碰我!爹,你在哪?爹,快來救我!”
聽着這話,李景風已信了七八成,知道這姑娘飽受淩辱,早已發瘋,一股熱血從胸口湧上。
“呀”的一聲,屋門打開,李景風閃身門後。一個姑娘提着油燈手持木棍進來,對着哭叫的姑娘劈頭蓋臉一頓打,李景風勃然大怒,一腳踢去木棍,那姑娘才察覺屋裏有人,正要放聲大叫,李景風倒轉劍柄将她敲暈。
他反複诘問,那三個姑娘裏才有人點頭哭道:“我們是被抓來的……”
又聽前邊道觀傳出聲音,很是惱怒:“怎麽還在叫?”
有個聲音應道:“師父,我去看看。”
李景風躲在門後,見一名壯漢提着油燈快步趕來,從門後竄出。那人隻見一道人影沖出,來不及發出聲音,喉頭一涼,尚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倒下了。
三個姑娘見惡徒死了,才有人說道:“這裏還有孩子。”
李景風提劍往道觀走去,那瘋了的姑娘喊叫聲仍不停從身後傳來:“爹!快來帶女兒回家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