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情故跟着蘇長甯回到濟南,被師父痛毆的臉依然腫脹,蘇長甯得知這事,隻說:“現在知道誰才是你的家人了?”
回到松雲居,蕭情故眉頭深鎖,左右張望,問道:“怎麽不見小巫婆?”
蘇琬琴道:“銀铮聽到消息,說今日一家人脾氣定然不好,她先避難去了。”
蕭情故苦笑:“這丫頭盡在不緊要的事上抖機靈。”
妻子蘇琬琴知他憂心,替他捶揉肩頸,與他說笑幾句。蕭情故勉力展眉,将妻子拉至身旁,起身笑道:“你帶孩子比我累多了,我替你捶肩揉腳才是。”
蘇琬琴道:“我是真累了,幫我哄晏兒睡覺。”
蕭情故抱着孩子,心底越發爲難。蘇長甯要覺如宣布嵩山自立于少林之外,這固然是強逼師父表态,也是要昭告天下,正僧們聽到這消息該作何感想?
蘇長甯把隊伍拉去聊城,可見早猜着發展。嶽父雖然暴躁,其實精明,一旦參戰,嵩山就沒有退路,師父不勝,覺空必滅嵩山。
然而即便集嵩山與半個晉地之力,要打敗覺空率領的少林還是難,且還不知覺如能否得到所有正僧支持。雖然戰無常勢,曆史上以小勝大的例子多不勝數,兩邊勢力差距也沒到當年魏武與邺侯那麽大,說起來當年那場決戰還是在鄭州……
無邊的焦躁與無力感又浮上心頭,蕭情故想得出神。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蘇琬琴忙接過孩子,橫了丈夫一眼,蕭情故滿是歉意,忙替蘇琬琴捶肩。
忽有侍衛來報,說掌門召開會議,蘇琬琴望了丈夫一眼,道:“爹今天才回來,怎不歇會兒?”
蕭情故歎了口氣:“我去吧。”
參與會議的除了蘇長甯,隻有泰山派掌門秦伯陽跟蘇亦霖,那個嘴巴不牢靠的趙大洲早在上個月就被流放到煙台,這莽漢臨走前兀自不解自己犯了什麽過錯。
此時此刻,蕭情故竟有些懷念他口沫橫飛的模樣。
與其說是會議,不如說是分派任務,蘇長甯要秦伯陽想辦法團結嵩高盟,這得從他那死去的弟弟身上找線索,至于蘇亦霖……
“發信給嚴掌門,讓亦霖即刻迎娶瑛屏。”蘇長甯道,“借道武當,避開少林轄地,嚴密護衛。”
這顯然是爲了鞏固與華山的聯盟,以取得華山支持。
“我們還需要幾家支持。”蘇長甯沉吟,“至少三家,不能等戰事底定才開始拉攏。首先是鄰近的武當,故兒,伱能辦妥這事嗎?”
行舟子……這人可不好糊弄,蕭情故點頭:“孩兒盡力。不過最重要的仍是衡山戰事。”
蘇長甯沉吟良久,這場戰事是丐幫點蒼華山與青城衡山之争,加上唐門似想介入戰局,隻要選對邊,得到支持便容易。以嵩山、華山、點蒼三派的關系,當然得支持點蒼,且衡山兩面受敵,少林又撤去援軍,雖然諸葛然出逃令點蒼如失一臂,但點蒼丐幫根深勢大,勝負猶在未定之天。
“點蒼現任副掌你跟銀铮都見過,聽說人品不錯。”
“諸葛長瞻?我也聽說過這人……”蕭情故吃了一驚,道,“銀铮可不會答應。”
“哪由得她作主,你是真想把她寵上天?”蘇長甯怒道,“鎮日裏神神鬼鬼,都什麽年紀了,也該替嵩山想想了!”
蘇亦霖緩頰道:“二妹機靈古怪,諸葛二公子行止規矩,怕是不喜二妹這性子。”
“九大家的兒女從來沒有看不看得上的,隻有怎麽盤算,隻要有利,嫁給大三五十歲的都不是事,就看諸葛長瞻怎麽想。”蘇長甯道,“諸葛然出亡,他在點蒼沒有黨羽,諸葛聽冠又是個廢物,諸葛長瞻勢張則上忌,勢弱則受制,與嵩山結盟能爲他穩固自身地位,他會答應。”他想了想,“銀铮要是嫌棄人家醜,崆峒還有朱爺跟三爺,朱爺方任掌門,也需要奧援。”
蕭情故想了想,道:“爹,眼下兩邊勝敗未知。戰場上,咱們已在華山那方押了寶,資助銀兩物資許多,華山贖質,咱們也出錢幫忙。崆峒與點蒼親密,隻要點蒼丐幫得勝,定然支持我們削弱少林,票數夠了,聯姻隻是錦上添花。但若單押一邊,戰場生變,衡山當上盟主,李玄燹與覺空有舊,反過來壓着嵩山,嵩山得了點蒼或崆峒的支持也無幫助。”
蘇長甯問:“你怎麽說?”
蕭情故直言想法:“真要讓銀铮聯姻,就要從青城、唐門、衡山三派中選。李掌門奉道,雖有兩個男徒,未成氣候,且衡山也無掌門徒弟才能承接衣缽的規矩。且衡山掌門要奉道,銀铮嫁過去,嫁的也不是未來掌門,隻能是掌門親眷。唐門那邊現在是二姑娘唐絕豔接承冷面夫人衣缽,也隻能找旁系。”
“再說了,衡山能在兩大派夾擊下撐住一年,全仰仗青城奧援,青城又與唐門有聯姻,隻要青城支持,衡山定要賣人情。唐門哪能不給親家一點面子?就算衡山不滿,讓青城遊說其他幾派也方便。”蕭情故下了結論,“要讓銀铮聯姻,就得去青城。”
蘇亦霖眼球轉動,忍不住嘴角微揚。蘇長甯覺得蕭情故說得在理,又怕他是袒護妹妹,問副掌門秦伯陽:“你覺得呢?”
秦伯陽沉吟道:“蕭堂主考慮周全,嵩山确實不能單押一面,但華山侵襲青城,嵩山又與華山交好,去年還去巴縣爲難過人家,想與青城結交,一來華山面子上過不去,二來也沒個由頭,沈掌門……”他想了想,“前掌門死于異地,雖有傳言是發了瘋病,個中緣由怕隻有當事人知曉。”
蘇長甯道:“華山那邊不用擔心,嚴掌門拎得清。”
縱觀大局,嵩山分少林之勢絕對是嚴非錫所樂見的,這點算計蘇長甯相信嚴非錫會懂,不會因此反目。
蘇亦霖道:“我曾見過沈公子,謙恭有禮,進退有方,外柔内剛,是個君子,哪怕是裝的,一個人若能裝一輩子,那就與真的無異。彼時各有所求,他未必會介意去年的留難,再說,這門親事于他大有幫助,等于是十大家中得了三家,往後昆侖共議上,青城的意見便是重中之重,甚且……”
“青城當下一屆盟主也不是不可能。”
論利,青城與嵩山聯姻,扶植第十大家确實是上策。
“用什麽由頭?”蘇長甯問。
“就說嵩山牽扯進戰火,希望銀铮到青城避一陣子。”蘇亦霖道,“沈掌門見着銀铮就心知肚明了。”
蘇長甯點點頭。
最後是軍議,覺空定會派兵攻取澤州,倚仗太行山之險,覺如應能拖延,嵩山需要切斷冀豫兩地才能護住覺如,戰事還不明朗,蘇長甯會自帶隊伍前去。
散會後,蘇長甯拍拍蕭情故肩膀,頗爲贊許:“今日的提議很好,你能爲着嵩山着想,爹很欣慰。”
蕭情故搖頭:“孩兒一直在爲嵩山盡力。”
可誰信呢?
蘇亦霖看蕭情故郁郁寡歡,安慰道:“去跟銀铮妹子講這事,她定然歡喜上天。”
蕭情故回到松雲居,蘇銀铮見他回來,嘴裏喊着要避難,就要躲進房裏,蕭情故道:“有好消息,小仙姑聽不聽?”
蘇銀铮停步回頭:“什麽好消息?”
蕭情故故意把話說一半:“爹要把你送走,替你找個好人家。”
蘇銀铮吃了一驚,猛地跳起,高聲道:“不要!誰問過我主意了!”
逗這妹子十分有趣,蕭情故假意皺眉:“現在局勢這麽亂,哪能問你主意?小妹,爹非要如此,姐夫盡力了,你真不要,我與義兄再勸勸爹,也讓你姐和你娘幫着求情。”
他裝模作樣反倒引蘇銀铮起疑,蘇銀铮躍上椅子居高臨下,十指按頭皺眉眯眼瞪着蕭情故,沉聲問道:“爹要把我送去哪?”
“青城。”蕭情故道,“能不能傍上沈掌門就看你本事了。”
蘇銀铮尖叫一聲,跳下椅子挽着姐夫手臂,兩眼亮晶晶仰頭望着蕭情故:“小妹願爲嵩山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蕭情故道:“怕委屈了仙姑。”
蘇銀铮假意擦了擦眼淚:“隻能說是命了。”
蕭情故賞她個爆栗,笑罵:“得了便宜還賣乖!别忙着高興,人家沈公子不見得看得上你。”
蘇銀铮氣鼓鼓道:“長眼的都知道我的好!”
蕭情故被她逗笑,愁眉終于舒展,道:“我也不是爲你算計,實在是嵩山需要。把你送去青城,沈掌門多半會收留,你若真能嫁入青城,于爹的大事大有幫助。”
蘇銀铮聽了這話,想到什麽似的,緩緩踱步埋頭苦思,點頭認真道:“我原以爲遇着你跟景風是命定姻緣,今天才知道你們都是讓我跟沈公子相識的媒介。若不是姐夫來嵩山,今天也出不了這主意,若不是景風來了,我去年也去不了青城,想來天意不僅難違,而且難測。”她說得頭頭是道,跟真的一樣,“我算是想明白啦,天定姻緣不可違背,誰阻止我跟沈公子結親,得天打五雷轟!”
蘇琬琴噗嗤笑出聲來,掩嘴道:“這話你姐夫和景風來時你都說過,這幾年也沒聽說誰被雷劈了。别在青城見着别的好人,又改了主意。”
蕭情故囑咐道:“你在青城得謹慎些。”
蘇銀铮點點頭,上下打量蕭情故,十指按頭眯着眼瞧。蕭情故問道:“又怎麽了?”
“姐夫這兩年金紫不定,很怪呢。”
蕭情故被說中心事,不禁一愣。
“姐夫是紫色靈氣,想怎麽做就怎麽做,拿定主意就好,胡思亂想會降了你的靈色。”蘇銀铮搖頭,“歧路徘徊,不可取也。”
蕭情故笑道:“明白了。”
“我幾時出發?要不要現在收拾行李?”蘇銀铮又蹦起來,很是興奮。
“别急,等爹指示。”蕭情故說着,心中想,确實不能猶豫。他望向蘇琬琴,妻子也正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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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如率領嵩山的五千人馬闖過邊界,趕在從衡山撤回的兩萬少林弟子之前抵達澤州。三名弟子也從各地率領三千僧人趕來,在澤州南邊布置防禦陣勢,靠着太行山勢,覺如判斷覺空一時無法進犯。
現今幾乎所有寺宇都各有正俗,有些地方正僧多,有些地方俗家弟子多,派系林立,兩邊都不可能盡去,鬧個不好,地方上的寺宇自己先打殺起來。俗家弟子在與地方門派勾結上原比隻念經的正僧來得殷勤,覺空會得到更多地方門派支持,覺如現在隻能靠嵩山鼎力支持了,看能不能跟覺空鬥上一鬥。
諸事安頓後,覺如招來這段時間一直留在白馬寺協助他的宋了心。
“這事我本想讓我徒弟跟你說,他比我清楚,但我改了主意,讓他留在嵩山。”覺如問道,“你說你在少林寺見着你徒弟明不詳了?”
宋了心點頭稱是,覺如問起明不詳爲何會在少林寺,宋了心說是覺見方丈請明不詳代爲綢缪。
覺如問道:“你覺得你這徒弟是好人還是壞人?”
宋了心一愣:“詳兒向來循規蹈矩,恪守戒律,在隴地助彭小丐劫掠華山,冒險刺殺臭狼,縱然不算俠肝義膽,品行難道還有可疑之處?”
“瞧着真看不出什麽可疑之處,不過你離開少林太久,很多事你不知道。”覺如搔搔下巴,把蕭情故在少林的故事說了一遍,以及在那本日記的内容。
宋了心聽得發楞,過了會道:“我就問幾件事,就算詳兒有蕭堂主說的那般邪慧,陷害蔔龜是爲了藏經閣典籍,對付本月與傅穎聰是報複,陷害蕭堂主是因爲蕭堂主查他底細,那麽詳兒圖什麽?功業,身份,還是名利?”
覺如無法回答。明不詳受覺見器重,隻要留在少林,必然深受栽培,又何必離寺去犯那些殺頭大罪?明不詳離寺這些年極爲低調,聲名不顯,四處漂泊,也不像貪圖富貴,那他到底圖什麽?說他澹泊名利,那他害了淨幹嘛?
宋了心又問:“再說了,若詳兒當時武功已如此高強,爲什麽不殺蕭堂主滅口,反要指點他前往嵩山,留下後患?”
這些問題誰也無法回答,即便覺空當年也被明不詳瞞過,實在是蕭情故所言太過匪夷所思,更像是爲了脫罪的胡言亂語。
“方丈信自己徒弟,我也信自己徒弟。”宋了心道。
覺如怪道:“好端端的,我徒弟害你徒弟幹嘛?”
“蕭堂主在嵩山數年,從一介被通緝的白衣升任爲堂主,還當了驸馬,才幹可見一般。一個如此有天賦的人最嫉恨的往往是什麽?方丈熟知人心,該當明白。”
覺如像吃了隻蒼蠅。了淨雖然疏懶,但天賦極高,覺如一直認爲他是了字輩裏最頂尖的,隻要他願意,不僅入堂不難,甚至不用四十就可能當上四院八堂住持,這般天賦過人的人或許會爲個最簡單的理由害人。
就是撞上了比自己更聰明的人。
“但明不詳會易筋經!”覺如說道,“這事又怎麽說?”
“不過是李景風的一面之詞,就算是真的,方丈怎知不是覺見方丈私授,以作對付覺空的一顆暗棋?”
覺如也私授蕭情故易筋經,這讓他不知如何辯解。
“那覺見方丈見過他之後态度大變,一連幾項舉措都偏向俗僧,之後少林事變,他人在當場卻未援手覺見方丈,這又是爲什麽?”
“既然覺見方丈器重詳兒,自會與他商議對付覺空之事,或許覺見方丈便是那時定下方針,因此态度丕變,怎能說是詳兒所害?”宋了心搖頭,“少林内亂,在場都是四院八堂的高僧,即便詳兒當真武功高強,也未必能自保。再說了,他若真從頭至尾袖手,覺空又怎會想殺他?”
覺如被堵得無話可說,又不信自己徒兒憑空捏造,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道:“那本座再問問,你原本恪守戒律,是不是因爲帶回這孩子才起了俗念?”
宋了心心裏咯噔一聲,讷讷答道:“是在下修行不足,佛心不堅。”
“你離開少林十一年,爲什麽突然回來?”
宋了心答不出。他回到少林是因爲心不安,他一直逃避,直到再遇詳兒,細細回想,難道是詳兒誘他回來?
一念方起,忽又甯定。“是我想回來。”宋了心堅決道,“詳兒一句勸我的話都沒有,他隻問了些問題,是我自己想回少林。”
“下回你見着這徒兒,問他兩件事。”覺如道,“問他怎麽會的易筋經,還有蕭情故說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宋了心臉色漲紅,忽道:“那方丈知道蕭堂主與夜榜勾結嗎?”
覺如吃了一驚:“你說什麽?”
宋了心道:“蕭堂主是夜榜安插在嵩山的針。”
覺如大感意外,這事蕭情故從沒跟自己說過。
宋了心冷笑:“看來方丈也不是很了解自己徒兒嘛。”
覺如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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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不詳休息了幾天,他想看看現在的少林又有什麽變化。
各地寺宇亂成一團,僧人與俗家弟子相互敵視,更有許多地方有僧人與俗家弟子相互殺害。最慘烈的當屬晉中善德寺,寺中僧人與俗家弟子積怨已久,某日同時發難,相互仇殺,六十餘人的小寺廟死了四十多人,餘下活口不知逃往何方。
即便正俗之間不是這麽壁壘分明的寺廟,處境也很尴尬,不少人默默離開原本所在的寺宇,往少林寺或白馬寺而去。
這亂象還會持續一陣。
明不詳在晉中聽到消息,晉陽延壽寺方丈遭刺,這在過往定是件滔天大案,卻淹沒在正俗之争裏無人理會。據說兇手下落不明,疑似逃往孤墳地。
孤墳地……
明不詳望向西方,從晉中前往邊關,他會路過那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