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年邁疲憊的覺空休息絕不是好主意,明不詳行禮已畢,握住不思議,雙手自然垂落,大踏步走向覺空,似毫無防備。走出兩步,他右腕一抖,一道電光飛向覺空面門,忽地下墜轉向小腹。覺空閃電般探手去抓時,不思議猛地向上抖飛,走勢混不講理。
覺空上身微微後仰,刀刃幾乎貼着鼻梁而過,明不詳手腕又是一抖,在覺空抓住鐵鏈前将不思議扯回。覺空向前一步,兩人距離不過兩丈,這一步跨得極遠,左掌一劈,淩厲掌風撲面而來。
九尺!明不詳判斷出距離,矮身避開掌氣,不思議在身周化作銀龍盤旋,身子向左遊走,繞着覺空打轉。那銀龍看似防護周身,龍頭卻不時從四面八方昂首咬向覺空,隻見覺空以身爲柱,也不跟着他轉,隻不住側身閃避,忽地左掌擊向銀龍,掌力雄渾,明不詳隻覺手上鎖鏈受力一歪,鐵鏈盤成的龍身内陷,竟似被打凹一個洞。
明不詳手腕加力,龍身複又成形。覺空猛提真氣,又是一掌,龍身複又凹陷。不等龍身恢複,覺空又是一掌,無論明不詳怎樣打轉,掌掌皆朝着明不詳打去,且都打在銀龍上同一位置。一掌又一掌,到得第八掌,銀龍潰不成形,露出個大空門,一直站在原地迎敵的覺空上前一步,雙手推向空門。
早在覺空第一掌擊中銀龍時,明不詳便判斷銀龍守不住,将在第九掌時崩潰,覺空就能中宮直進。他要消耗覺空體力,故意在第八掌讓銀龍崩潰就是爲了留下餘力。
他右手一抖,銀龍又成一個漩渦,套住覺空左掌,銀光咬向覺空左臂。這一咬來勢勁急,覺空縮臂,右掌仍是拍出。明不詳前踏一步,看似前進,身子卻向後飄去,左掌向前拍出。兩股掌力激蕩,明不詳身子輕飄飄向後飄去,手腕一扯将不思議收回。
他不想跟覺空分生死,隻想離開,左腳點地,身子如箭向後飛去。覺空察覺他要逃,猛一頓足,身子前撲,如雷似電,左手前探,撷住不思議鐵鏈奮力一扯,明不詳正要退至塔外欄杆處,忽地右手一緊,一股大力将他從半空中扯回。
明不詳身在半空,無處借力,他應變之快超乎常人,使個千金墜,雙足頓時下落,牢釘在地。但覺空内力着實驚人,明不詳雙足牢釘,仍被拉向前去,雙足在地闆上磨出兩條淺印子。
覺空右手舉起,眼看避不開這一掌,明不詳猛地矮身,借着一拉之力,身子向左側繞去。鐵鏈跟着他轉動,繞至覺空身後,覺空若不放開不思議,就得被纏住。
覺空身子随之旋起,扭身擺脫鐵鏈,撲向明不詳。
早在八年前覺空便知道明不詳天賦驚人,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明不詳的天賦遠比他以爲的更驚人,不隻是功夫與功力,還有應變之速,不管面對何種局面,明不詳總能想到最好的應對方式。
因此,這人更不能留。
覺空半空中右掌劈出,不料明不詳卻一反守勢,欺身上前,左手呈拈花狀,指力彈出。
拈花指?
覺空身在半空,不及閃避,右掌一偏化消拈花指,身向右旋。這下急速扯動,胸口傳來一陣疼痛,是被覺見打斷的兩根肋骨作祟。
這也是明不詳的算計嗎?
明不詳趁隙逼至覺空身前,左手成爪扣住覺空左臂。
龍爪手?
這一抓足以斷骨裂肉,覺空運勁于臂,手臂肌肉鼓脹。明不詳五指劃破袖袍,在覺空手臂上留下抓痕,順勢扣住覺空脈門,覺空左手翻轉震開。明不詳左手向下一探,抓住垂落的刀柄刺向覺空手腕,逼得覺空隻得放開鐵鏈,明不詳又将兵器奪回。
但覺空不給明不詳逃脫機會,欺上前去,以掌代刀使降魔刀法分自左右劈下,封住明不詳退路,随即飛足而起,連環七腳如風馳電閃。
明不詳且戰且退,被逼至牆邊,眼看退無可退,左手短匕連刺,使的竟是七十二絕技中的“達摩劍”。覺空扭頭閃避,明不詳飛腿踢來,是覺廣的絕技如影随形腳,右掌拍出,乃是慈悲刀掌力,左掌運起大金剛掌,砰的一下,兩人身形都是一晃。明不詳雙手一合,掌氣發出,乃是阿彌陀掌。
兩人交手十數招,明不詳接連使出七十二絕技中的六種,雖然内力不如覺見等人深厚醇正,但招招法度嚴謹,無不精妙。覺空神色不變,隻以大金剛掌還擊,兩人一個神色肅穆,一個面無表情,全無生死相搏的狠勁。
猛地,明不詳右手袖袍一揮,真氣鼓蕩,袈裟伏魔功祭出,覺空一力降十會,大金剛掌一拍,穿透鼓漲的袖袍直擊明不詳手腕。
這一掌足以讓明不詳受傷,但明不詳竟似渾然不覺,右手猛地向前一搭,扣住覺空手腕一扭。寂滅爪一共隻有三招,招招分金斷玉,搭在手腕上,即便不扭斷臂骨也得手腕脫臼。
覺空不與之硬抗,身子猛然側翻,順爪勢扭身掙脫束縛,半空中左足垂直落下,宛如一柄斧頭劈向明不詳腦門。明不詳側頭避開,不思議插向覺空小腿,卻隻覺一股大力順着手臂貫下,右肩頓時脫臼,嘴角見血。
雖然受傷不輕,明不詳一刀仍刺入覺空小腿,雖無力深入,卻劃出一道長達一尺的傷口。覺空小腿劇痛,但明不詳右手已廢,覺空雙掌齊出要擊斃明不詳,又是一聲巨響,明不詳矮身避過,雙掌轟在牆上,磚塊紛飛。
明不詳避開緻命一擊,沿地翻滾,左手扶着右肩重重撞在牆上,轉瞬間竟将脫臼的右肩接上。覺空正要追,左腿劇痛,明不詳卻不因疼痛而行動稍有遲緩。
難道以一肩傷勢換一個脫身機會也是明不詳的算計?
隻見明不詳向塔外奔去,覺空取下胸前佛珠奮力一擲,飽含真力,方位精确,正正阻斷明不詳去路。明不詳去勢一緩,覺空趁機搶上,雙掌拍出,他體力将盡,這是最後一波攻勢。
這妖孽今日不除,必成大患!
樓梯口突來急促的腳步聲,一條人影撲近……
※
覺觀氣喘籲籲,他已擊斃四名殺手,了武、了證雖也各自擊斃兩人,連負傷的覺見也打死三名刺客,但包圍的人實在太多,他揮舞法杖依然風聲赫赫,但他知道敗局已定,周圍都是人影。
沒有勝算,毫無勝算。雖然如此,覺觀也不打算投降。一把刀砍中他年邁的身軀,他一杖将對方天靈蓋擊碎,八正道槍擊碎另一人胸膛,但他自己也中了一掌,已是垂暮的他噴出一口血來。
兩把長劍刺入了武胸口與小腹,了武大叫一聲,倒地身亡。
“住手!”覺聞終于從彷徨中醒來,即便不知道自己該站哪一方,但從刺客手上救下同修總不會錯。他雙掌翻飛,橫插入戰圈之中,救下中了兩刀的了證,撲向圍攻覺見的刺客。
“不要打了!住手!”覺聞喊道,“方丈,我們已經一敗塗地了!”
“我們?”覺見氣喘籲籲,僧袍上滿是血迹,怒指覺聞,“我們是佛弟子,你是佛的叛徒!”
覺聞心中難過,但他知道繼續打下去,正僧們必然全數身亡,隻得勸告:“方丈,認輸吧!覺空首座不見得會殺你們!”
覺見環顧四周,覺觀還在苦戰,了證、覺廣、覺明負傷倒地,周圍盡是敵人,不禁悲從中來,心痛如絞。自己苦心綢缪,到底哪裏出了差錯?難道當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少林千年基業就要從此淪落?
佛誕之日怎會是少林滅佛之時?
兩行熱淚潸然而下,覺見長歎一聲:“覺聞,少林佛法今日毀于你我之手!”說完猛然舉掌往自己額頭劈去。
覺聞大叫一聲,攔阻不及,慈悲刀掌力何等雄渾,覺見頭骨碎裂,軟倒在地。覺聞抱住覺見身體,不禁淚流滿面:“方丈……”
覺見顫聲道:“貧僧……不作……人質,覺聞……少林……不可……無……”
佛字未出口,脖子一軟,覺見已然斷氣。
覺聞心中大恸,緊抱着覺見屍身,深自悔恨。他将覺見屍體放下,見覺觀仍受圍攻,他沖上前去,雙掌翻飛打倒兩名刺客,正要救出覺觀,忽覺背後風聲勁急,忙矮身閃避,竟是覺觀背後偷襲。
這窩裏刀,到了最後一刻仍把刀子捅向自己人。
覺觀怒罵道:“覺聞,伱是少林的罪人!”
覺聞心知必須阻止覺觀才能救他,見覺觀一杖掃來,大聲道:“首座,别打了!”說着雙掌如電抓住覺觀法杖。覺觀氣力已竭,欲要回奪已是不能,覺聞喊道:“快放手!”
一把長刀從後貫穿覺觀胸口,變生突然,覺聞目瞪口呆。覺觀瞋目切齒,猛地張口,一口鮮血噴了覺聞滿頭滿臉。
覺觀倒下時,又看見少林寺外那熟悉的面孔正向慈光塔奔來。那人排開衆人,隻朝地上張望兩眼便向塔頂奔去。
瞬間,覺觀想起這人是誰了。自己曾在正業堂見過他幾次,他被少林通緝多年,怎會出現在此?
覺觀沒有想通,他已斷氣。
※
一條人影自樓梯口奔上,一道淩厲至極的掌力傳來,覺空察覺偷襲,轉身舉掌相迎。啪啪啪一連數聲,兩人已對上數掌,對方所使正是覺空最熟悉的大般若掌。
來者卻非僧人,這人雖無易筋經爲根底,掌力卻排山倒海,竟不亞于覺字輩僧人。覺空氣力已竭,每對一掌便退一步,轉眼連退四五步。
雖然發須已變,但覺空立即叫出了這人的名字。
“了心!”
奔至塔邊的明不詳正要躍出,聞聲停步回頭。
了心逼退覺空,大喊:“詳兒快逃!”随即奔向明不詳,拉住他左手,兩人同時縱身一躍。
覺空沒有追擊,他隻覺喉頭一甜,噴出口鮮血,腿腳無力。但他沒有彎下膝蓋,深深吸了口氣,仍是站得筆直。
樓下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爲首者見着覺空,恭敬行禮:“啓禀首座,方丈自盡,覺觀與了武身亡,覺廣、覺明與了證三僧已就擒。”
覺見自盡了?到死他還是要給我添麻煩?
覺空點點頭:“跟我來。”
他内傷嚴重,真氣耗竭,極度疲倦,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策動了一場政變。許多年來,他一直在佛都布置耳目,早在前年覺見開放妓院舉止怪異時,他便起了疑心,作下安排。他先在佛都布置更多心腹備用,又用從子德身上榨取的二十萬兩銀子召募一支私軍,這支私軍很快便會趕來,他還爲今日之事請來五十餘名夜榜高手,其中十名另有任務。
他與覺見相同,直到三天前才将自己的計劃告知覺寂與了平,同時選入三百名俗家弟子授予機宜。他精心布置,利用佛誕日正僧分散各處時動手。
對僧衆的屠殺隻是開端,在外來的刺客與俗家弟子聯手下,留在少林寺的近千名僧人盡遭屠戮,逃出者不足百人。在佛都迎賓聽聞巨變的僧侶與俗家弟子先後趕來,正僧們沒有領頭,太過淩亂,少則十數人,多不過數十人一團,像待宰的羊進入屠場,一進少林寺就被埋伏在左右的刺客偷襲,也有不明狀況的俗家弟子因反抗被誤殺。
駐守在無名寺的僧兵與俗家弟子不知發生何事,有自少林寺中逃出的僧人說覺空造反,頓時劍拔弩張。雙方領頭都沒有收到命令,隻能一邊探聽消息,一邊安撫手下。來佛都禮佛的百姓聽聞大變,慌忙下山,将山路堵得水洩不通,被踩死的不知凡幾。
覺空下令緊閉少林寺門,還未黃昏,曾爲俗僧之一法号覺朱的俗家弟子賈子珠領着覺空私募的兩千俗家弟子趕來,堵住佛都通往山下的道路,遇百姓則放行,遇僧人下山便殺,不少非屬少林隻因佛誕而來的和尚也遭殺戮。
初步控制局勢後,覺空招來親信弟子,各授代掌四院各處,收拾屍體,讓俗家弟子各安其分,又傳召覺聞,回報弟子說覺聞在大雄寶殿誦經,不肯過來。
覺空沉吟半晌,離開普賢院。俗家弟子們正将一具具僧人屍體堆疊在闆車上,甚或直接拖行,尤以正律閣中屍體最多。濃重的血腥味彌漫道路,打掃的弟子将水潑在地上,刷洗血迹。
近千具屍體被堆放在通往大雄寶殿的路上,黃色的僧衣,風幹的墨紅色血迹,像座顔色古怪的小山。
持着兵器的俗家弟子經過時對覺空行禮,他們在搜捕寺中殘餘僧人,覺空颔首點頭,一路行至大雄寶殿。
他非常疲累,但還有太多事等着他處理。
或許殺明不詳并不正确,大耗體力,他沒料到這少年有着不合常情的天分,這讓覺空重新思考了淨當初的話是否屬實。
他來到大雄寶殿,長明燈依然明亮,但過往的梵唱已不複存。覺聞跪坐在如來法相前,手持佛珠,低聲吟誦着往生淨土神咒,聲音雖低,卻在空蕩蕩的大殿裏不住回蕩。
“覺寂重傷不能視事,本座需要你幫忙。”覺空說話仍是一如既往的開門見山。
覺聞停下誦經,緩緩擡頭望向佛像,忽問:“覺空首座怕過嗎?”
覺空擡頭,如來法相莊嚴,慈眉低垂,那巨大的佛像此刻竟有莫名的壓迫感,彷佛一掌拍下就能将自己碾作齑粉。
“怕。”覺空回答,“本座怕佛滅了少林。”
“首座從沒相信過方丈的改革?”覺聞問。
“從一開始本座就不信他。”覺空回答,“本座隻是在等恰當的時機,等他提議改制再動手。”
“如果方丈真有心改革呢?”覺聞問,“難道就沒有這種可能,假若是真的呢?”
“改革必須在本座手上進行才能安心。”覺空說道,“如果有誤,本座也隻能說遺憾。”
“一千多條人命!”覺聞霍然站起,望向覺空,眼眶泛紅,“就隻是一句遺憾?”
“本座沒有慈悲。”覺空回答得簡短有力,“而且本座對了。”
覺聞跌坐在蒲團上,他知道覺空是怎樣的人,爲了維持少林存續,即便死上萬人、十萬人,覺空也不會皺眉,即便讓四省百姓受無窮苦難,也不會換來覺空一眼憐憫。
“貧僧告老。”覺聞拜伏于地,“貧僧想尋一處清淨地專注佛法,在少林,貧僧無法修行。”
“你不能告老。”覺空說道,“你素來潛心佛法,正僧對你敵意不深,佛都還有三千弟子駐守,半數是僧人,他們正混亂,需你招降。此外還要召回馳援衡山的隊伍,你還需安撫三省僧人,繼續推動少林改革。”
“貧僧無能爲力。”覺聞仍是拒絕。
“你不能拒絕。”覺空道,“覺明、覺廣、了證還在獄中,你若拒絕,這三僧便無用處。佛都那一千多名僧人若不能招降,本座隻能盡屠,這些人命還系于你手。”
覺聞吃了一驚。
“你不僅不能告老,本座還要你接手少林。”覺空緩緩說道,“你要成爲新一任少林方丈。”
覺聞吃驚更甚,他料不到覺空竟會以正僧性命要脅,更想不到覺空竟要自己擔任方丈。
覺空偉岸的身軀突然一晃,這座巍峨不動的大山竟也有動搖的時刻,覺聞察覺不對,忙起身扶住幾乎摔倒的覺空。
“本座已派人刺殺覺如。”覺空竭力保持威嚴,但語氣虛弱。他消耗太多,連戰四名正僧高手,又與明不詳和了心交手,之後不僅沒休息,還安排布置許多事情,他早已心力耗竭,支持他沒有倒下的是維持少林的信念。
“你要安撫正僧,主持大局。”覺空說道,“否則,少林會因你死更多人。”
說完這話,覺空便暈了過去。
覺聞忙将覺空放下,奔至大雄寶殿外,高聲大喊:“來人!來人!快尋大夫!”他左腳剛跨過門檻,定睛一看,映入眼簾的是正前方堆積如山的僧屍,回首是法相莊嚴的如來佛祖。
是正是俗,隻在一道門檻……
(第八卷 佛前長明 完)
作者附言:從今爾後,作者與讀者都不用再被覺字了字荼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