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寂與覺空離開不久,兩名俗家弟子手持令牌召集普賢院正僧至院内正律閣。正律閣是普賢院說法和發布命令之用,有着足可容納近五百人的大堂,堂内,兩名護法師、十五名戒律師和三百餘名監僧整齊羅列,這幾乎是普賢院所有正僧弟子,正在等着首座或住持的谕令。
忽來兩聲悶響,正律堂前後兩門均被關上,約百名俗家弟子悄無聲息出現在窗外,個個手持弓弩,頃刻間箭如雨下。第一批倒下的僧人還不知出了什麽事,餘下的僧人反應過來,慌亂走避,相互推搡擠成一團。沒有比這更好狙擊的目标了,利箭再次射穿衆僧身體,第二批僧人倒下後,武功較高的堂僧才來得及阻擋來自四面八方的箭雨,借着同伴屍體掩護或更高的輕功攀上屋頂,甚而破頂逃出。此時,十五名戒律師已倒下過半,剩餘的不住發号施令想要突圍……
文殊院的講經閣裏端坐一百零八名僧人,由持誦師領頭誦經。這場法事由佛誕前七日始,七天裏日夜誦念不停,直至佛誕結束。除了這一百零八名僧人,講經閣後一處房間還有五十餘名僧人,每當一人站起休息,便有一人上前替補持誦,這是自發性的持經,并無強制。
僧衆們正自凝神誦經,并未注意門外急踏的腳步。一群俗家弟子挑着水桶闖入,也不說話,掄起水桶灑了衆僧一頭一臉水。衆僧被這無禮舉動驚着,一時愕然,這才聞出灑在身上的是燈油,尚不及反應,俗家弟子已奔出門外,将門戶掩緊,趁衆僧未回過神,扔下火把。
火勢頓起,慘叫聲響徹整個文殊院,濃煙從窗口竄出。
來自普賢院與文殊院的慘叫聲立刻引來注意,不明究裏的僧人湧出探看。俗家弟子每五人一隊,以頭發分辨,見着僧人便殺。文殊院盡皆正僧,一大半人還不明就裏便遭屠殺,唯有少數武功較好者能幸存,但也隻是暫時幸存。
随着文殊院騰起的濃煙吸引寺外看守弟子目光,原本在少林寺外參拜的百姓忽地發難,一名跪在前頭的百姓猛地推出一掌擊斃一名僧人,數條身影自人群中躍起,闖過拒馬,輕易擊斃毫無防備的守衛僧人,與其他守衛弟子纏鬥起來。
湧來的不隻幾人,人群中又奔出數十人,數百人,紛紛從衣下掏出兵器,殺向少林寺。這群人混雜在數千百姓中,轉眼便将拒馬前維持治安的僧衆屠盡,察覺有變的百姓們慌張起身,各自逃竄,相互踐踏,死者不知凡幾。
早安排好的内應将少林寺大門打開。數百名不知哪來的殺手沖入少林寺,見着僧人便殺,本該出面禦敵的普賢院弟子卻不見蹤影。有人高聲喊道:“殺秃驢!護少林!”更有一大批人往文殊院奔去。
數十匹馬從普賢院中奔出,來到四院各處,馬背上俗家弟子手持令牌高聲大喊:“覺空首座有令,殺秃驢,護少林!”聚集俗家弟子對少林僧人發起屠殺。
一切本不該如此輕易,然而駐守在無名寺的僧兵與俗家弟子并不知道山上發生的事,少林寺的堂僧與俗家弟子有三千名,雖然武藝高強,但近半都在佛都主持佛誕,餘下的正僧雖人數較多,然不滿千,無人指揮,又四散零落,欲待走避也不知躲去哪裏,落單的僧侶便是最好的狙殺對象,即便有人想聚集僧衆反抗,一無領頭,二來号令也難傳行。
并不是所有俗家弟子從一開始就參與這場屠殺,寺内一大半俗家弟子茫然無措,隻聽到“殺秃驢,護少林”的呼喊聲,又聽殺入的人喊道:“俗家弟子不要反抗,有頭發的不殺!”有些聽從号令的便加入屠殺僧人的隊伍,另一些則回房躲避。
“殺秃驢,護少林”的呼喊在少林寺裏越傳越響,從普賢院到觀音院、地藏院,漸漸淹沒整個少林,傳到了慈光塔前的覺見耳中。
覺見所使的慈悲刀一掌狠戾過一掌,他不知道覺空如何發現自己的綢缪,也不知覺空到底安排了什麽,但殺掉覺空還有機會穩住大局。
覺空使大般若掌緊緊護住周身。他能以十一掌挫敗武功高強的文殊院三僧,就因他搶到先機,而他錯失的不僅僅是第十二掌,也是先機。大須彌掌太耗真力,十二掌拍出已讓他内力消耗大半,來不及回氣,胸口窒礙,氣息不順。
覺見不會給他緩過這口氣的機會,一套十六路慈悲刀打盡,覺空被逼至牆邊,覺見掌勢一變,雙臂袖袍鼓蕩,如兩顆皮球砸向覺空。覺空側頭避開,覺見袖袍在牆上撞出個凹坑,雙手輪動,大開大阖,使的正是袈裟伏魔功“群魔闆蕩”,逼住覺空退路。
覺空一邊接招,一邊退入塔中,覺見揮袖袍跟上,攻勢不絕,口中猶然大喊:“覺聞!”
覺聞怔怔看着覺見追着覺空入塔,轉頭望向覺寂與覺觀。覺寂五指成爪,使的正是龍爪手,覺觀以法杖代槍,使七十二絕技中的八正道槍。這套槍法與尋常槍法挑、刺、撥等靈巧路子不同,一共八招,招招氣象恢弘,“正見破妄”将塔外護欄敲下一塊,“正思破邪”在地上劃出一條深痕,“正語破慢”、“正業破惡”逼得覺寂避其鋒芒。
覺聞正發愣,忽聞一聲慘叫,回頭看去,了平以一敵二,終究不敵,後背挨了武一掌。了武任住持不久,易筋經才剛入門,但他是覺如弟子中除蕭情故外武功最好者,在了字輩中出類拔萃,這一掌着實不輕。
了平中了一掌,回身還擊,又被打中一拳,吐了口血,即便石頭也挨不住這兩下重創。
“覺聞,快救了平!”覺寂大喊。
覺聞仍是站在原地,思緒回到數年前,了平剛頂替覺如成爲正語堂住持,爲了挖井的事焦頭爛額。這幾年同爲俗僧,他與自己一同被窩裏刀覺觀使絆子,兩人共事數年,即便算不上情誼深厚,也頗有交情。
他擡手想救了平,但一身少林絕學卻不知該用在何處,他聽得出,少林寺裏正有一場屠殺,他聽到來自四院的喊殺聲和細微的慘叫聲,是誰在殺誰?他望向地上的文殊院三僧,覺雲已死,覺廣嘴角流血暈厥過去,覺明重傷,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佛,不是戒殺嗎?爲什麽以佛爲尊的少林寺有這麽多殺戮?
“砰!”了武一記金剛掌擊中了平小腹,了平口噴鮮血。了證一掌打得他頭骨碎裂,了平倒下。
石頭碎了。
了武和了證同時殺向覺寂。
覺空首座呢?覺聞望向慈光塔,塔中已不見人影。他與方丈鬥上樓了嗎?覺聞擡頭望向塔頂,在塔頂上見着一個人。
塔頂怎會有人?覺聞老邁的眼睛看不清那是誰。
明不詳就站在塔頂尖端,狂風把他一身洗得泛白的粗布衣服吹得晃動不已。他俯瞰着少林寺,文殊院的火勢還沒撲滅,一撮撮小隊像一大群螞蟻分頭穿行,正在吞噬少林,光天化日下,将這莊嚴佛寺一口一口吃盡。
他見着八條人影領着數十人朝慈光塔奔近。
他的目光停留在慈光塔四樓處,兩條人影一前一後飛出,僅僅一瞬間,明不詳與身在半空中的覺空對上了眼。
覺見一路追擊覺空,兩人掌風将塔内燈火逼得明滅不定。他心知覺空武功之高曾有天下第一稱号,然而覺空終究已老,眼下真氣衰竭,必須抓住機會将之擊斃,方能挽回頹勢。
袈裟伏魔功淩厲無比,覺見不給覺空半分喘息餘地,覺空一口氣始終提不上來,隻能且戰且退,從一樓被逼至四樓。眼看覺空逐漸不支,覺見心中大喜,左右連擊鎖住覺空退路,左手袖袍擋下覺空一掌,右手袖袍撞向覺空胸口。覺空向後縱身躍起,這一下仍擊中胸口,肋骨斷了兩根,嘴角見血。
覺見正要追擊,忽地腳步一滞。他忘記老去的不隻覺空,還有他自己。他連番追擊,大耗真力,一步沒跟上,覺空已借他一袍之力飄到欄杆外,身子下落,擡頭就見到了明不詳。
不能讓他就這麽逃走,覺見搶上一步,躍過圍欄,從四樓飛越而下,卻不知就是這一緩一落,讓覺空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
一個回氣之機。
覺空一直采取守勢,暗自調勻真氣,身形下落瞬間,他吐出一口濁氣,體内真氣流暢。覺見如大雕撲下,雙手交握,袖袍高高鼓起,像柄大錘重重砸下。覺空身子向後一飄,端凝大氣,盡斂疲态。覺見一擊雖未打實,但掌風激蕩,将周圍塵土高高揚起,覺空吸了口氣,左掌出,右掌随上,兩掌忽急忽徐,交替前進,不知哪掌先到,哪掌後到,覺見也不辨真僞,揮袖袍抵擋,“嘶”的一聲,袖袍如受刀割般碎裂。
袖袍乃是軟物,裏頭真氣充盈,遇柔力便蓄力回彈,遇剛力則以剛破剛,正是袈裟伏魔功精妙所在。當年明不詳以拈花指也穿不透了淨袖袍,覺空這一掌竟如刀般銳利,将不受力的袖袍割裂。
袈裟伏魔功已破,覺見眉頭緊蹙,嘴角下彎,面露苦相,握掌成拳,頭一歪,緩緩揮出一拳,忽又猛地一探,快如閃電。
這是覺見除慈悲刀與袈裟伏魔功外的第三門絕技:去煩惱拳。
覺空向左側身避開,左掌搭在覺見手臂上,一股柔力将覺見帶前一步,右掌拍向覺見小腹。易筋經之強便在醇厚剛正,但強極則辱,覺見連用兩套絕學,攻勢不竭,甚至逼得覺空提不上一口氣,但塔上慢那一步已是警訊,覺見不待調息便躍下追擊,此刻他與覺空的形勢與之前恰恰相反。這一拳雖威勢兇猛,但真力不足,被覺空一帶,覺見身子前傾。高手過招,勝敗一瞬,覺空一矮身,右掌重重轟入覺見小腹,覺見隻覺五内翻騰,口吐鮮血,摔飛在地。
以覺聞武功見識,自是知道覺見敗因,他忽地心想,覺空首座拍不出第十二掌,覺見方丈真力難以爲繼,不知不覺我們都老了。少林寺裏,衆僧共事短則數年,長則二三十年,二三十年交情就是爲了這般生死相搏嗎?
他聽到覺寂一聲大叫,轉頭望去,覺寂被三僧圍攻,也不知中了幾掌幾拳。隻見他口吐鮮血,左臂軟軟垂下,顯是骨折,右腳一跛一跛,被了武踢倒在地。
覺寂也敗了,他會死嗎?覺空首座還有能力擊敗剩餘三人嗎?覺聞看見覺見起身,看來覺空那一掌還不足以擊垮覺見。
覺聞沒有動,他始終拿不定主意。幫少林,還是幫佛?可少林不就是天下佛門正宗嗎?爲什麽少林會離了佛?佛,又怎麽舍棄了少林?
覺聞想不通,從這場戰鬥開始以來,他的腦袋就沒清楚過,像在做夢,更像是噩夢成真。他一直覺得這一天終究會來,但以爲至少不會在他有生之年,覺見改制少林時,他樂觀地相信正俗之争會結束。
塔頂的明不詳也沒動,他知道自己與覺聞一般,不,或許他比覺聞更能決定這正俗一戰的勝敗,正因爲知道自己能,所以他不動。他隻是看着,臉上無喜無悲,彷佛這裏不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彷佛他從未在少林度過那十六年歲月,彷佛樓下正在生死相搏的僧衆與他素昧平生,從來不相識。
清淨梵唱聲中,在莊嚴的如來法像前慈眉低垂虔誠參拜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正僧們口口聲聲争的是佛,還是權力?他懂人對權力的渴望,但他也不懂人對權力的渴望。
這場正俗之争還未到塵埃落定時,但明不詳已看穿眼前勝敗。他居高臨下,看見闖入少林的人馬,看到領頭的八人已率領數十人來到慈光塔。
覺見輸了。
覺觀三人擊敗覺寂,正要攻向覺空,大雄寶殿後方奔出八人,服色各異,有穿粗衣的農夫,有勁裝的保镖護院,有鹑衣百結的乞丐,更有錦衣玉帶的富家員外,手上兵器也各異,短棍、長劍、短刀、九節鞭,還有極爲罕見的獨腳銅人與五行輪。這八人或奔或躍,撲向覺觀三人,單看身手便知武功高強。
跟在這八人身後的還有數十人。了武對上短棍與長劍,了證對上短刀與五行輪,覺觀的法杖纏住九節鞭,将對方一把拉近,一掌将對方打飛三丈遠,獨腳銅人朝他掃來,短刀在他眼前揮舞。
覺見擡頭望向塔頂的明不詳,那是他最後的希望。這個備受自己器重的太師侄爲什麽始終不出手,是因爲不想造殺業嗎?可局勢如此不利……他的眼神因失望與痛心逐漸黯淡。
該離開了,明不詳心想。下方的混戰才剛開始,結果已經明确,他不用再留下,這會平添危險。他轉身背向戰場,那是少林寺後山方向,當年他與蔔龜、呂長風、文殊院弟子一同踏青的地方,那裏沒有埋伏。
他留在覺見心中的種子已經開花,但還未結果,結果不會在今天揭露。明不詳飄然躍起,像隻蝴蝶輕盈飛起,優雅落下。
忽地,下方有掌風來襲,他低下頭,一道魁梧人影從五樓圍欄躍起,一掌拍出。明不詳左手一拍,兩道掌風一撞,沉重壓力讓明不詳失了身形,右手甩出不思議勾住六樓圍欄,蕩身飛入五樓窗口。
那條人影與他對了一掌,身形下落,攀住四樓邊緣一個鹞子翻身,足尖踏碎琉璃瓦向上一躍,從五樓另一個窗口飛入。
是覺空,他竟撇下覺見而來。
兩人在曆代四院八堂首座住持骨灰前對峙着,相距不過三丈。覺空僧袍上滿是塵埃血迹,但這無損他的威嚴,即便經曆一場惡戰,他依然威嚴筆挺,絲毫不見狼狽,雙目盯視着明不詳。
“八年前,也是佛誕前後,了淨對本座說起你的事,那時本座并不相信,了淨所言不僅不合常理,更是難以置信。”覺空說道,他素來少話,言簡意赅,“你剛才接的那掌用了易筋經與上堂武學般若掌,是誰傳給你的?”
“是弟子自學的。”明不詳沒有推托,電光石火間,他已判斷出覺空的猜疑與決心。他右手輕輕卷起不思議鐵鏈,直至握緊短匕,豎起左掌,恭敬彎腰行禮。
“弟子明不詳,向覺空首座請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