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然謀反失敗的消息令九大家震動,他去了哪裏無人知曉,一時間流言四處起,有說他早死了,也有說他逃往宏國的。
覺聞向覺空禀告這消息時,錦毛獅覺寂就站在旁邊,他得捂着嘴忍笑才能避免失态,覺空隻是聽着,竟然毫無動容,素來對覺空忠誠的覺寂更加佩服這個領袖人物——他到底怎麽能忍住不笑?這得多大定力?
“這是點蒼家事,與少林無關。”覺空道:“洛陽建城,衡山戰事,以及下個月的佛誕,才是少林要事。”
覺聞與覺寂恭敬應是。
然而覺見聽聞這消息,卻是輕聲一歎,他在慈光塔上與明不詳說道:“諸葛副掌聰明一世,卻無智慧。”
“方丈說的是般若?”明不詳問。
般若是梵語智慧的意思,在佛經中,指的是能得證悟佛法的宿慧。
覺見搖頭:“諸葛副掌并無信仰,貧僧說的智慧,說的是副掌性格剛愎,睚眦必報,言語如刀,終不見容他人。”
明不詳想了想:“覺觀首座?覺廣住持?”
覺見啞然失笑,道:“覺生方丈尚在時,也時常這樣勸誡他們。”他說到這,想起覺生也勸過自己外寬内嫉。這些都是執着,不禁歎了口氣。他對這師兄素來欽敬,雖然也埋怨他放任覺空坐大,但覺生确實是個智慧圓融,心慈仁善,修行俗事兩不耽擱的正僧。
“再過七天便是四月。”覺見說道:“是時候了,貧僧已與覺空首座商議過,明日便開四院共議,改易少林之事,便要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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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四院共議,或許是昆侖共議後,開創四院以來,最令人震驚的一次,相比之下,數年前正俗易名都隻是小事。
四院八堂,除了地藏院首座覺慈、正進堂住持了霖,兩名俗僧俱往洛陽督促建城之事外,文殊院三僧覺雲、覺明、覺廣,俗僧領袖覺空、覺寂、覺聞、四名了字輩僧人,了通、了證、了平,以及新進的正念堂住持了武俱皆在場。
覺見神态肅穆,方就坐,環顧周圍僧衆,覺空一如既往,端坐穩立,他明知今日是少林千年大事,也是與會中唯一知曉今日共議内容的人,臉上仍是毫無半點波瀾。
“這一年來,天下大事頻出。”覺見先開口:“昆侖宮遭蠻族潛伏,害死三位掌門,衡山點蒼丐幫青城華山,連少林也出兵奧援衡山。九大家中,有六家卷入戰事,近期,青城前掌門身故,點蒼副掌出逃,何故也?貧僧尋思,這紛紛擾擾,熙熙攘攘,皆爲名利權勢。”
“少林立寺千年,百多年前,還隻是青燈古佛,傳藝授業的一個門派,大,都大不過如今寺内規模,雖是泰山北鬥,也就管這一寺之事,即便曆經佛禍,始終屹立不搖。那時的少林,僧衆自在随心,勤奮修行,寺裏不知出了多少高僧大德,爲後人留下無數偈言明訓,瞻仰學習。”
“而今的少林,是九大家之一,怒王死後這百多年來,遠有三十馀年征戰,舊有少嵩之争,近有孤墳地之争,還有這場衡山大戰,具是弟子傷亡,百姓受苦,死者萬千。這是我佛慈悲之意嗎?”覺見搖搖頭,轉頭問文殊院的覺雲:“覺雲首座,你在這寺裏修行,可安心?”
覺雲雙手合什,恭敬道:“修行原本不易,隻能兢兢業業,一步一印。”
覺見點點頭:“少林曆經這百年紛擾,正俗之争,貧僧想,也該還少林一個本來面目。”
衆人聽他說話,除覺空外都是不解,覺聞隐隐猜着,卻又不敢相信。
“貧僧打算,将少林寺絕于少林派之外。”
這話一出,舉座皆驚,覺明還有不解,問道:“方丈是什麽意思?”
覺見道:“此事我與覺空首座商議過,洛陽築城,便爲此事,今後少林寺獨留文殊院,不設四院八堂,回到百年前,藏經閣、戒律院、羅漢堂等編制,寺中隻留僧人,而少林派便在洛陽奠基,既然也非寺廟,可比照其馀八大家,設置刑堂、戰堂、兵堂、禮堂之類皆可,轄下門派,也不用向當地寺廟繳交稅金,由少林派統籌收取,凡此種種,族繁不及備載,這番改制,非三五年不能成功,全需仰仗覺空首座籌劃。往後少林寺便是個尋常寺廟,收徒招僧,教導經義武學,寺中典籍悉數保留。若有需要,另行抄錄副本寄存于洛陽便是。”
正僧之一的了通吃驚道:“方丈,萬萬不可!”
素來不管俗務的覺雲也皺起眉頭,覺明則道:“方丈是要放棄少林?”
覺廣道:“所以以後少林寺就是少林派麾下,阿彌陀佛,老子對兒子喊爹,也是千年逢一遭。”
他這話是諷刺少林派本出自少林寺,少林寺卻反受管轄。
覺空道:“少林寺仍轄有鄭州一地,不歸少林管轄,反之,少林派會從歲入當中撥款予少林寺,維持寺内雜支。”
不隻正僧,俗僧也是面面相觑,雖然正俗之争經曆多年,但覺見如此大刀闊斧,不,何止是大刀闊斧,簡直是翻天覆地的變革,都是不可置信。幾名俗僧望向覺空,他神情肅穆,一如既往,聽他如此回複,顯然在他意料之中。原來方丈早與覺空合謀了。
“整個鄭州都會是佛都。”覺見接着道:“現在的佛都,指的是山下那座佛都,若整個鄭州都有僧人居住,照顧所有向佛善士,豈不更能嘉惠佛門弟子?此後佛歸佛,俗歸俗,再不相幹。”
覺廣轉頭對覺聞道:“覺聞首座,我新學了一道杏仁豆腐,取杏仁、甜棗、酸梅、李子、冰糖,用溫水化開,吃起來特别甜嫩。”
杏仁豆腐是覺聞嗜食甜品,這話頭到他身上,自是繞彎罵人,覺聞知道他意思,不好回話,倒是了證故意搭上腔,道:“師伯,這是杏仁甜湯,沒加豆腐,怎麽算杏仁豆腐。”
覺廣語帶譏嘲道:“少林也沒和尚啊。”
覺空道:“若覺廣住持覺得用少林兩字不妥,少林派可易他字。”
覺廣道:“那是多林派還是少森派?”
覺寂見他頂撞,正要發作,覺空眼光投來,覺寂隻得按下怒火。覺空接着道:“易名之事,不忙參詳。”
倒是經曆這些年,膽量資曆都已長出的饅頭了證最爲務實,他問道:“除寺内三千堂僧外,寺外猶有數萬僧家弟子,各居要職,又該如何安置?”
覺空道:“仍留原職。退後再補。少林分家,本非一朝一夕之事,可慢慢處置。”
文殊院三僧本主掌研經、說法、教學、典籍等事,對其馀政務均少幹預,除了覺廣口舌伶俐外,馀下兩人雖要反對,都不知如何反駁,而了字輩僧人資曆尚淺,這才驚覺窩裏刀覺觀卸職,怕不早是方丈安排好的一步棋?
覺廣冷冷道:“方丈與首座預先重建洛陽内城,早有預謀,既然方丈與首座說了算,那要這四院共議何用?”
覺見忽地舉起手來,示意覺廣噤聲,覺廣忍氣吞聲,恭敬道:“方丈有何高見?”
覺見道:“三毒七苦,向來是修行障礙,名利權勢,佛前更無足輕重,少林寺終歸是修行地,沾染政事,原就不該,一心向佛者,又何苦争逐名權?貧僧今日舉措,不過就還少林一個本來面目。”
覺廣終是按耐不住,道:“合着少林還是化過妝,抹過胭脂,當真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貧僧當年剃度時就沒看出少林臉上抹過粉。”
錦毛獅覺寂大怒,幾乎要立起身來,喝道:“覺廣你……”
覺廣插嘴道:“你别晃,晃着得掉地上。”
覺寂站起身來,覺廣卻是凜然不懼,坐在蒲團上瞧都沒瞧他一眼。
覺空冷冷道:“覺寂!”
覺寂聽覺空一喊,心中一凜,忙坐了下來,仍是瞪着覺廣。
覺見搖頭道:“貧僧已與覺空首座議定,今後少林改制,還有許多事要四院八堂協助,貧僧希望,諸位齊心協力,共渡難關。”接着又道:“即便少林改制,文殊院三位師兄弟職稱雖改,職務仍無變動,不過改回藏經閣與羅漢堂罷了。”
覺廣譏嘲道:“聽方丈這一說,貧僧倒是安心了,我原是爲了剃頭不用錢才當和尚,如今是大賺特賺了。”
少林寺有剃發僧爲僧衆剃發,自不收費,覺廣說他爲了省剃頭費才出家,乃是反諷,意思是他出家并非爲了名利,他反對更不是因爲自己少了權勢。
了證仍在掙紮:“方丈,現今天下正亂,内有嵩高盟爲禍,孤墳地争議未解,少林又卷入衡山戰事,不若權且按下,三年後再議?”
覺明、了武、了證等了字僧人也紛紛附議:“不若三年後再議?”
覺見答道:“改制非朝夕之功,可緩而不可停。”
了武忽地大聲道:“方丈,少林非是一人之地,正如覺廣住持所說,若是方丈與覺空首座說了算,這四院共議要來何用?”
他是覺如弟子,對俗僧最是厭惡,雖然最資淺,此時也是忍無可忍,又道:“我師父若在,見着今日之事,定會說當這勞什子和尚作啥,要修行,九大家哪裏沒有寺宇?少林之爲少林,便是天下佛門聖地,是天下佛門依歸,四省之地,沃土千裏,今日輕描淡寫一個改制,拱手送與邪門歪道!”
覺寂大怒喝道:“伱說誰是邪門歪道!”
石頭了平也斥道:“現在已無正俗之分,也沒了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改制有何不妥?”之前文殊院三僧發言,他終究是了字輩,還忌憚着幾分尊長,了武是新進,又是同輩,見他語氣不善,當即開口喝叱。
了武道:“這裏是少林寺,自達摩祖師一葦渡江,遺下絕技三十六,無數高僧大德,累代添補,直至七十二絕技,拳腳兵器武學凡四百馀種,經曆千年,始建少林威名,成就武林泰鬥,怒王時節,是無數僧人爲蒼生而出,三十馀年混戰,爲天下太平安四省之地。俗僧,俗家弟子入堂不過區區五十馀年,就這麽五十年,就想奪走先人創立千年之業?鸠占鵲巢,莫此爲甚!”
覺空道:“若諸位堅持要四院共議,便等覺慈與了霖回來,投票決議。”
了武頓時噤聲,現今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俗僧們自然贊成改制,最後仍是要方丈決議。了武望向覺見,見他神色俨然,顯然并無動搖。
隻要覺見堅持改制,就算四院共議,也改變不了結局。
忽地一聲長長歎息,衆人轉過頭去,是一直未說話的覺雲,隻聽他雙手合什,輕頌佛号,之後緩緩起身,脫下身上黃色袈裟,隻馀内衣裏褲,他将袈裟折疊整齊,緩緩放在身前。雙膝跪地,雙手伏地深深一拜。
“貧僧今年六十有九,原是老了。”覺雲說道:“覺雲在此告老,還請方丈成全。”
他不擅言詞,不通俗務,唯有以此表達不滿。
覺見歎道:“師兄又何必?”
覺雲道:“不想少林亡于貧僧之手。”
了武也大怒起身,手抓胸口,嘶地一聲,撕下一大塊袈裟,擲于地上:“貧僧也不願見今日之事。”說罷大踏步轉身就走。
覺見見局面如此難堪,歎道:“權且散會,今日之事,待覺慈與了霖回來再議。”
衆人雙手合什,恭送方丈,四院共議結束後,覺見喚來覺空商議後事,俱是少林改制之事,期間覺明、覺雲等正僧先後來訪,都被覺見拒于門外,覺見對覺空道:“衆僧一時無法接受,此時即便見面,也難說服。”但也要覺空安撫俗僧,不可操之過急,得意忘形,引發正俗之間沖突。或影響下個月佛誕慶典。
然而消息終究傳開了去,那些留在少林寺堂内的俗家弟子,無不歡喜雀躍,雖然現今已無非僧不能入堂的規矩,這些俗僧弟子們也早已蓄發還俗,但少林寺畢竟是少林寺,無論多宏偉,仍是座廟宇,又位于山上,也無洛陽繁華。說來也怪,當年做俗僧時日日與正僧爲伍,還俗之後,見着這些和尚,反倒有些尴尬,倒似個施主與大師的身份差别,如今能離開少林寺,遷至洛陽,都覺得是好事。
正僧們則是個個面色凝重。
覺雲辭去首座一職,覺見未慰留也未允許,片葉不沾的覺明隻是長籲短歎,拔舌菩薩可沒這麽好脾氣,覺見不見他,他索性便撒手不管佛誕之事,佛誕向來是文殊院主持,地藏院協助,覺廣撒手不管,了證雖然不滿,仍得操辦,否則那數萬信徒來到佛都,總不好什麽都沒有。地藏院俗家弟子最多,但大半跟着覺慈、了霖前往洛陽督辦新程事務,馀下的倒是個個勤奮,前後張羅,把文殊院該辦的事都給辦了。
四月初三,覺見再上慈光塔。
“皆已準備就緒。”覺見對明不詳道:“隻等佛誕日。”
“諸位師叔伯可有求見?”明不詳問。
覺見搖頭:“我沒見他們。”
至今爲止,覺見所有舉措,大半是與明不詳綢缪,包括先建洛陽城,調離覺慈首座與了霖住持,削減俗僧在少林寺的人馬,他料定正僧必然反對,最後會以四院八堂人數未齊爲由,拖延少林改制,期以有時間說服自己。
“方丈心意已決?”明不詳問:“僧歸僧,俗歸俗,或許少林改制,是正俗之争一勞永逸的方法。”
“此法不能一勞永逸。”覺見道:“世俗的醜惡,你還看不清。”
明不詳恭敬道:“還請方丈教誨。”
“一開始,少林管着一個鄭州,俗僧掌管四省之地,歲供少林,前十幾年,這些俗家弟子會對少林恭敬,因爲這是俗家弟子的起源。”覺見道:“然後他們就會發現,沒理由供着少林寺,他們會開始輕視少林,甚至苛扣少林。少林若獨享典籍,他們便會逼迫少林交出典籍,少林若共享典籍,他們便覺得少林再無他用,來少林寺學藝的弟子,不若向少林派學藝,還有個出身與人情交際。少林除了弘揚佛法,再無他用,這樣一座廟宇,供着作什麽?”
“那時所謂佛都,聚集天下向佛弟子,隻是個笑話,他們不會花這麽多錢供養許多無用的佛門弟子。佛都與俗家弟子,終究要因此交惡,曆任少林方丈,仍須與俗家弟子周旋,甚而搖尾乞憐。”
“名爲佛都,既非人人向佛,也無慈悲善心,居民還可能忍饑受凍,最終還是權謀治理,監視百姓,甚而相互仇視,大治隻是口号,這佛都與曆朝治下有什麽不同?不過說個佛都之名,聽着唬人罷了,全無内涵。”
“難道驅除俗僧之後,少林便再無内鬥傾軋?”明不詳問:“權名相伴,财利爲餌,猶魚見其鈎,不見其害,紛紛而上。”
“沒有俗僧之前,少林也有四省之地。”覺見道:“僧俗并非不能共存,而是以僧爲尊,俗家協助治理,而非喧賓奪主,使這千年古刹蒙羞。”
明不詳想了想,道:“弟子明白了。”
覺見問道:“當初是你提出以魔滅魔,怎地如今反倒勸起貧僧?”
明不詳道:“隻因此去一路,再無回頭。”
覺見道:“貧僧心意已決。”他接着問:“此事一了,你要留在少林嗎?”
明不詳搖頭:“弟子還有許多修行路要走,于這世間道理,還有太多不明白。”
覺見道:“你聰穎仁善,有智謀卻不害人,少林重建,急需人才。”
明不詳雙手拜伏于地:“修行在于個人,誰也幫不得,還請方丈見諒。”
覺見歎口氣,也不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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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九十一年 四月初六 夏
覺廣對佛誕的怠慢,終于逼得覺見不得不召見他,與他同來的還有片葉不沾覺明,至于文殊院首座覺雲,早心灰意冷,隻等告老。
“方丈!請三思!”這是覺明唯一能勸的話:“少林不可無佛。”
覺廣卻道:“方丈可惜了,隻能爲第二人。”
覺見怪問:“什麽第二人?”
覺廣道:“亡國之君曆朝都有,亡國之僧唯獨梁武,方丈隻能當第二人,所以可惜。”他又接着道:“不過禅讓之僧,方丈還是第一。”
“了武沒來嗎?”覺見問。
覺廣道:“他正修戒嗔,見方丈不方便。”
覺見點點頭,道:“你們跟我來,貧僧有話要說。”
他領着兩人來到慈光塔,上了頂樓供奉曆代方丈處。
“詳兒!你下來吧。”覺見喊道。
明不詳從天花闆上一躍而下,行禮恭敬道:“明不詳見過兩位太師伯。”
明不詳曾在文殊院服勞役,覺廣與覺明都認得,見着他都是訝異。
覺廣擡頭望着天花闆道:“貧僧知你素來高人一等,卻不知你當真高人一等。”
明不詳恭敬道:“隻是暫時栖身。”
覺明卻問:“你躲在這作什麽?”
明不詳望向覺見。
覺見道:“詳兒躲在這裏,是爲了幫我們。”
覺廣與覺明更是不解。
覺見道:“貧僧事先不與你們通聲氣,一來是看你們是否一心向佛,二來是怕你們露出破綻,啓人疑窦。”
覺廣察覺不對,問:“什麽意思?”
覺見走到樓梯口,雖然慈光塔無人看守,他仍是小心戒備,确認無人後,這才回答覺廣的問題。
“四月初八佛誕日。”覺見緩緩說着,語氣卻是堅決:
“殺覺空,滅俗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