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然這輩子從沒這麽錯愕過。長瞻跟毓娘?什麽時候的事,就在他眼皮底下?
或許是長瞻這孩子從沒讓他操過心,這孩子向來聰敏穩重,不曾有任何逾矩,所以自己才沒留意到。諸葛然渾身發抖,素來自矜的急智此刻全用不上,腦海裏一團混亂,舌頭發苦,喉嚨像卡了塊痰,心痛又心寒。他設想過自己孤身潛回會遇到怎樣的難關,想過各種應對法子,唯獨沒想過最疼愛的侄兒會背叛自己。
“二叔,快逃。”諸葛長瞻催促着,“大哥快回來了。”
“我爲什麽要逃?”諸葛然驚覺自己不再有往日的自信,聲音竟有些沙啞,“你三叔公死了,我還是能号令戍衛軍。”
“我會說是二叔殺了三叔公。”諸葛長瞻道,“三叔公剛死,戍衛軍将陷入混亂,我們争論時,大哥就會回來,這樣就真的是将點蒼交給大哥了。”
“你在威脅我?”諸葛然将手杖握得死緊,手背青筋暴露,指節隆起,呼吸急促。
“我比你爹還疼伱,你怎麽能這樣對我!”諸葛然終于低吼出聲,不住用力頓着手杖,“我讓你當掌門,你竟爲了一個女人害我!還是你嫂子!值得嗎?”
諸葛長瞻擡起頭來,這是他進屋以來第一次與諸葛然對視,眼神滿是堅定:“我會爲了毓娘不顧一切。”
諸葛然從這眼神中看出了侄兒的決心。自己還可以賭命一搏,号召戍衛軍追随自己,長瞻會阻礙他,與他争搶戍衛軍的控制權,還有甄氏,甄氏聽到消息會趕來,這嫂子不可能幫着自己。
戍衛軍會相信誰?會更相信自己嗎?然後呢?三千戍衛軍,一百五十個小隊長,五十個隊長,十二個副統領,四個統領,在領軍已死且有争端的情況下不可能一呼百應,這些人會希望拖到掌門回來再處理,辯解、争執甚至内鬥都不可能在諸葛聽冠趕回前完成,更不可能率領這支混亂的戍衛軍對抗昆明駐軍。或許自己有可能唬住諸葛聽冠,但甄丞雪跟甄氏不會束手就擒。
即便自己當真一呼百應,即便一切順利,即便最後慘勝,怎麽處置長瞻?殺了大哥的兩個兒子,自己當掌門?諸葛然在這個侄兒面前沒有武器,這孩子太了解他了,他隻能選擇退讓或玉石俱焚。
本能似的,諸葛然一瘸一拐走向門外。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還沒想清楚,但點蒼已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諸葛長瞻側過身子,讓出一條路來。
我還能回來嗎?諸葛然沒問,他的驕傲跟自尊不允許他問出這個問題。他有很多疑問,或許這輩子都得不到解答,或許下半輩子這些答案也不重要了。
他一敗塗地,敗給了最信任的人。
“二叔,保重。”諸葛長瞻還是說話了,“别被抓到。”
諸葛然沒有回話,跛着腳越走越快,招來馬匹快馬離開點蒼大院,腦海中依然混沌。他提醒自己要盡快厘清思緒,開始逃亡。他避開打東城門回來的諸葛聽冠,從西城門離開,每個人都看到他往西奔去。
諸葛聽冠與甄丞雪領着百騎前去迎接諸葛然,見到四十騎護衛,諸葛聽冠怕得不敢上前,甄丞雪一聲令下,埋伏的五百名齊天門弟子一齊沖出,那四十鐵騎還不知發生何事就死于自己人的亂箭與刀槍之下。諸葛聽冠發現車轎中沒人,吓得魂飛天外,幾乎不敢回昆明,是甄丞雪硬拉着他趕回,這才得知諸葛然潛入與諸葛亦雲的死訊。
“我在三叔公書房外見到二叔,滿身是血。”諸葛長瞻道,“我吃了一驚,不知道二叔怎會出現在這。二叔看到我很訝異,要我幫他造反,我看到三叔公趴在桌上,上前察看,才發現三叔公死了,二叔趁機逃了。”
“你這沒用的家夥!”甄氏給了小兒子一巴掌,“怎麽不叫人抓你二叔?!”
“我一時傻住了。”諸葛長瞻捂着臉,“孩兒沒想到二叔會殺三叔公,想喊人時,二叔已逃出内院。孩兒不能對戍衛軍下令,隻能等大哥回來處理。”
“你二叔潛入城裏可能是想策反戍衛軍。”甄丞雪推測,“你三叔公不從,你二叔就殺了他。你三叔公武功高強,沒人有本事将他一刀封喉,定是你二叔繞至他身後偷襲,不想卻被長瞻撞見。”
諸葛聽冠确認二叔逃亡,手舞足蹈回到神皇殿發号施令,命甄丞雪接管戍衛軍。甄丞雪恐諸葛然趕回冷水灘策反前線大軍,急忙下令将昆明東面道路全部封鎖。
點蒼長輩要人聽說消息,盡皆震驚,陸續來問,即便有諸葛長瞻作證,衆人仍是不可置信。甄丞雪原要發通緝令說副掌門意圖謀反,殺害戍衛軍總指諸葛亦雲,生死不論,賞銀千兩,包庇者發仇名狀誅殺三代。諸葛然平日雖得罪不少親長,但如此大事不可草率,點蒼一衆耆老重臣上表連稱不可,逼着甄丞雪改成生擒千兩,死者三百兩,即刻驿馬通傳各地。
諸葛然從西門出,衆人皆知他與莽象王有交情,諸葛聽冠又怕了起來,擔憂二叔跟莽象王借兵打回,派舅舅甄松盛率隊往西搜捕,下令暫時封鎖邊界,嚴查往來行人。
“讓瞻兒接副掌職位。”甄丞雪勸甄氏,“你喜不喜歡這孩子都好,他有才能,且是冠兒的兄弟,你老說他胳膊肘向外拐,可他沒幫着諸葛然造反,否則咱們一家都得死絕。”
“他那是不敢!”甄氏不滿道,“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放走矮子!要我說,讓二弟當副掌最合适不過。”
“點蒼還有許多叔伯輩在。”甄丞雪終究不是個笨蛋,“我掌禁軍,讓盛兒當副掌,叔伯輩怎麽想?這當口還是安分些好。”
甄氏聽了父親說法,這才點頭答應。
一連數天過去,仍無諸葛然消息,諸葛聽冠疑心愈重。他對諸葛然畏之如虎,恐二叔勾結前線大将,想派人替換顧東城,諸葛長瞻力勸不可,又私下對外公說理,稱顧東城能受諸葛然任用,必有過人之處。甄丞雪也勸諸葛聽冠,諸葛聽冠仍不讓步,甄丞雪道:“掌門若不放心,派幾個監軍過去,人選我再拟過。”諸葛聽冠這才答允。
諸葛長瞻離開神皇殿,經過瓊竹軒,遠遠瞧見二樓窗台上放着盆紅花。入夜後,諸葛長瞻吹熄燈火,從後院跳出,來到瓊竹軒後院,确認左右無人,躍牆而過。
窗戶早已打開,諸葛長瞻隔着窗戶見着人影,剛翻過窗,那人影就撲了上來。兩人緊緊相擁,諸葛長瞻低聲問道:“怎麽不好好歇息?”
毓娘低聲道:“這幾日睡不好,不知怎地,越發想你得緊。”
諸葛長瞻輕撫毓娘背脊,想起一年前的往事。
那是剛從青城回來時,父親準備前往昆侖共議,二叔找不着大哥,要他來瓊竹軒找人,他來到門外,聽見琴聲,是一首《蒼梧引》,相傳是娥皇女英思舜而作。諸葛長瞻知道大哥素來冷落嫂子,料嫂子借琴抒發思念之情,這樣看來,大哥八成不在這兒。
他正要離去,卻聽裏頭一聲歎息,一個幽幽的聲音吟道:“線黹繡紋縫霓裳,針尖穿裂碎海棠。懶抹胭脂懶整钗,明珠蒙塵愧添妝。”諸葛長瞻心念一動,知道這詩中之意是感歎自己不被重視,與方才琴曲似有矛盾,于是和詩一首:“針線難描羽霓裳,孤冷淩霜一支棠。今時钗環黯無色,它日明珠長容光。”
“呀”的一聲,窗戶打開,嫂子站在窗後訝異地看着他:“妾身不知小叔來了。”
諸葛長瞻有些尴尬:“我來找大哥,大哥不在,我這就走。”
毓娘一愣,知道琴音被識破,臉上一紅。諸葛長瞻道:“我會勸大哥多回瓊竹軒。”
毓娘搖頭:“别勸了,免得他跟婆婆告狀,讓你白受委屈。”
諸葛長瞻笑道:“我委屈慣了,無所謂。”
毓娘低聲道:“委屈慣了便該受委屈嗎?”
諸葛長瞻一愣,心有所感,不知如何安慰。
毓娘察覺失态,道:“多謝小叔關心。聽冠不在這兒,小叔去他處找吧。”
諸葛長瞻正要離去,毓娘又問:“小叔剛才那首詩出自何處?”
諸葛長瞻道:“是我自己娛興之作。”
毓娘訝異:“原來小叔還有七步之才。”
諸葛長瞻苦笑:“心有所感,神思偶得,不敢比陳思王。”
毓娘道:“妾身有幾首詩老寫不好,小叔若得閑,替妾身看看。”
諸葛長瞻點頭答應,毓娘取來幾張詩箋給他,諸葛長瞻回房觀看,隻覺嫂子頗有才思,提了些意見寫在信上請守衛轉交。第二日,毓娘派人送來回信,信中提了些問題,諸葛長瞻寫了回信,又想頻繁傳信對嫂子名聲不利,于是備了份禮物,将信件藏于禮物之中送回。隔日毓娘送來點心,諸葛長瞻心中有數,果然在點心盒裏找着回信。
事情本該到此爲止,若不是他第二日在花園裏遇見毓娘。兩人遠遠照了面,颔首緻意,卻鬼使神差地相互走近。事後回想,毓娘說她也不知原因,也許無心,也許有意,原本隻打算寒暄幾句,開了口卻像有說不完的話,偶爾妙語雙關,相視莞爾,諸葛長瞻看着毓娘掩嘴淺笑,不禁愣住。
他們不談甄氏與諸葛聽冠,生怕掃了興緻。話頭未盡,而日已黃昏,諸葛長瞻這才驚覺錯過許多公事,忙起身告辭。其實諸葛長瞻不想走,他覺得還有許多話想與嫂子聊,回到書房後,又寫了封信給毓娘,第二天找借口到瓊竹軒,原本想把信放了就走,毓娘卻道:“膳房送來些甜食,小叔喝杯茶再走?”
他沒理由推卻,一聊又是小半個時辰,兩人都依依不舍。諸葛長瞻将信放下,正要離去,毓娘忽地叫住他,下了極大決心般開口:“以後妾身若寫詩有疑,能寫信向小叔求教嗎?”
諸葛長瞻猶豫道:“恐不妥當。”
毓娘臉色頓時蒼白,低着頭道:“确實不妥,妾身失言了。”掩面快步離去。諸葛長瞻望着嫂子背影,心中不忍,回到書房,躊躇再三,忍不住提筆寫信向毓娘緻歉……
諸葛長瞻知道毓娘委屈,但毓娘從不在信中訴說委屈。初時他們讨論詩詞歌賦、古今經略,後來諸葛長瞻會在信裏寫些有趣的閑事,多半是諸葛然罵人的惡毒言語,有時是自己遇到的趣事,毓娘也會回些兒時往事,相互應和。
兩人魚雁往返頻繁,恐人起疑。毓娘不得寵,又是女眷,隻在院外有守衛,諸葛長瞻心思缜密,知道瓊竹軒後院無人看守,便約好暗号,唯有确認彼此身份時才隔牆傳信。
一頁、兩頁……信越寫越長,有默契似的,他們越來越常在各處撞見。有時當着許多人面,諸葛長瞻望向毓娘,總會與她目光接觸,然後各自别開視線。
如同偷東西被發現的小孩一般。
諸葛長瞻每送出一封信,就等着毓娘回信。回信時,毓娘會在窗口擺一盆花,諸葛長瞻當晚便去牆外收信。有時他們會隔着牆把耳朵貼在牆上跟對方低聲說話,一說便是大半夜。再往後他們索性連信也不寄了,見着花盆,諸葛長瞻便會去瓊竹軒後院與毓娘隔牆相會。
他們無話不談,唯獨不談甄氏與諸葛聽冠,唯一一次提起,是毓娘說自己那日演奏《蒼梧引》是因爲婆婆與諸葛聽冠懂音律,怕她們聽見後覺得自己在訴說閨怨,她當時想彈奏的是《長門怨》。
諸葛長瞻知道嫂子已徹底對丈夫與婆婆絕望了,連談都不願談起。
諸葛焉的死訊從崆峒傳來,諸葛長瞻哀恸逾恒,諸葛然忙于戰事,甄氏隻責怪他無能,沒法替父親死,唯獨毓娘用心安慰。兩人隔着牆壁,毓娘聽他一件件說着父親在世時的往事。
諸葛長瞻知道自己越陷越深了……
父親出殡時,大哥鬧出醜事,他保下玉妃瑪優薩,這事點蒼人盡皆知,還有人傳說諸葛長瞻将玉妃藏在城外養着。一連幾天他都沒見着窗台上有花盆,心底焦急,直到第七天見着一盆黃花,才去牆外與毓娘說話。
“我當晚就把瑪優薩送走了,我隻是想救她,沒有非分之想。”諸葛長瞻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跟大嫂解釋這些。
“我知道。”他彷佛聽到毓娘的歎息,“可我吃醋了。”
一句吃醋,讓兩人無從回避。諸葛長瞻知道自己若不回話,毓娘會很失望,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怕說了什麽就再難以收拾,那門檻終究不能也不該跨過。
許久許久後,他聽出毓娘失望的語氣:“你以後還會來嗎?”
“我……”諸葛長瞻心痛如絞,“點蒼正用兵,二叔要去前線,我以後會很忙,怕是……沒空。”
就這麽斷了最好。這是唯一一次諸葛長瞻怨恨自己不是長子,如果是長子,毓娘嫁的就是他了。他絕不會像大哥那樣冷落毓娘,他會天天爲毓娘畫眉,把毓娘寵着慣着,讓她成爲九大家最受寵愛的夫人。
毓娘沒回話,諸葛長瞻知道她沒走。諸葛長瞻也沒再說話,他們背靠着牆壁,彷佛靠在對方背上,靜靜坐到天色泛白。
此後瓊竹軒的窗台上再也沒有花盆,諸葛長瞻每回經過,仍忍不住擡頭望一眼。他連着三天晝夜難寐,神情恍惚,茶飯不思,但他要處理的政事很多,必須打起精神。他本以爲自己已夠頹喪,直到一個月後在院子裏看見毓娘……
才一個月,毓娘已是形銷骨立,彷佛大病一場,不僅眼神沒了過往風采,更是風一吹就倒似的。她确實病了,但沒人在意。諸葛聽冠不用說,甄氏除了叫她快些吃藥好起來,再無慰問。
兩人四目相對,毓娘這回卻是毫不回避。諸葛長瞻向前走了幾步便停下,他不敢太靠近,怕一接近就再也壓抑不住思念。
毓娘望着他,輕歎一句:“慕君有子建之才,怨妾無洛神之姿。”說完便轉身離去。
這話像刀子戳進諸葛長瞻心裏,不停翻攪。從小他便自知貌陋,但憑着點蒼掌門次子身份,世上幾乎沒有他要不到的女人,正如諸葛然所說:“想娶什麽人都行。”
但他也知道,這些姑娘或許會因爲權勢、财富、身份甚至是被迫而嫁給自己,卻不見得真心愛自己,他本以爲這世上不會有人愛上自己。
直到他見着毓娘,見着她爲自己變成這般模樣。
當天晚上,他顧不得沒有花盆暗号,來到後院牆外。他知道諸葛聽冠不在毓娘房裏,躍牆而入,見燈火尚明,窗戶沒有落鎖,索性推窗入屋。
毓娘正坐在床沿,見了他很是吃驚。諸葛長瞻見床邊懸着條長绫,又驚又怕,搶上一步抓住嫂子手腕:“你……你想幹嘛?”
毓娘垂淚道:“我本以爲這麽一天天過,餘生再無他念,這輩子就算過去了,誰知遇着你,日子反倒熬不下去。”
短短幾句,訴盡情意纏綿。諸葛長瞻又是心疼又是自責,緊緊抱着毓娘,如同今日此時一般。
二叔要殺大哥,讓自己當掌門,但大哥死了,自己的孩子怎麽辦,毓娘怎麽辦?他了解二叔,二叔會将毓娘送回娘家。這大半年二叔少在點蒼,等二叔回點蒼坐鎮,即便毓娘能留在點蒼,自己與毓娘的事早晚也會被他發現。二叔不會坐視自己與毓娘亂倫,他會殺掉毓娘,退一萬步說,二叔能縱容自己跟毓娘,大哥一死,毓娘的孩子也不可能繼承掌門,二叔會讓自己另娶妻子,生下點蒼的繼承人。
繼承點蒼的必須是自己跟毓娘的孩子。
所以他提早趕回點蒼,借口二叔讓他先回來處理政事,找上三叔公,試探之下,果然諸葛亦雲對諸葛聽冠信心全無,聽說諸葛然有廢立之念,當即允諾,他隻得殺掉三叔公,斷了二叔的後路。
“二叔……”毓娘擔心地問,“他能逃掉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長瞻,你是不是有事瞞我?你不可能害你二叔。”
“你專心養胎就好。”諸葛長瞻安撫毓娘,“二叔很聰明,不會這麽容易被抓着。我猜他沒往東也沒往西,而是往北去了。我不說,掌門跟外公都料不到,隻要投奔三爺,二叔就安全了。”
毓娘心下稍安,道:“我打算明日叫陳金達來診脈,該報喜了。”又擔憂道,“我擔心二叔不在,以後你更要被欺負。”
“忍忍就過去了。”諸葛長瞻道,“都忍了二十幾年,不差這段日子。”
毓娘見他胸有成竹,便不多問。
二叔說得沒錯,人就算明了也得争一争,不争,就什麽都沒了,諸葛長瞻心想。自己原本已不想争什麽,但爲了毓娘,必須得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