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在馳道上骨碌碌轉動,四十騎前後簇擁着一輛金頂馬車,馬上人勁裝束發,威風凜凜。
從冷水灘去往昆明,即便每日換馬趕路,以車隊的腳程也得走上五六天。諸葛然卷起窗簾,遠方山影巍然,車外樹影不住掠過。
“我挺想念你爹的。”諸葛然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話來,諸葛長瞻吃了一驚,過了會,道:“我也想爹。”
他笑道:“爹不太會說道理,每回教訓我們,若說得心虛,就會在說完後補上一句‘是不是這個理,去問你二叔’。有一回悠妹騙他,說二叔說的跟爹不一樣,爹摸摸鼻子,說聽你二叔的。後來大哥向爹告密說悠妹是騙他的,悠妹原本有多樂,後來哭得就有多慘。”
“那丫頭打小調皮。”諸葛然想起這侄女也是好久不見,歎了口氣,“伱大哥小時候也不笨,心眼賊多,被你娘慣得一把年紀什麽也不懂。你說說,蠢、愚昧、無知,你哥是犯着了什麽,才有這麽多毛病?”
諸葛長瞻默然不語,諸葛然見他不敢回話,把拐杖重重一頓,諸葛長瞻才答道:“蠢是天生的,愚昧是不明事理,無知是缺了學習。”
“你是在教我認詞嗎?”諸葛然道,“你不能總怕你娘跟你哥。”
“他們是長輩、兄長,難道跟他們吵架?”諸葛長瞻苦笑,“二叔,您都沒能吵赢我娘,她有一套自個兒的道理,誰也說不過她。”
“你娘才多大年紀,你要怕一輩子?你哥呢,你要讓他到幾時?等我去見我大哥了,誰來管教你大哥?”
諸葛然把手覆在拐杖頂端,在地上擰了幾下:“蠢、愚昧、無知不可怕,怕的是不自知,明明蠢卻自作聰明,愚昧卻又頑固,無知又好指點江山。但凡人有自知之明,便能少鬧許多笑話,所以明這字最重要。你哥跟你爹比,就差這個明字。”
差了這個明字,就是天差地遠,諸葛然想。大哥聽二爺的,聽自己的,臭猩猩也會找别人幫着出主意,人先自明,才能虛心,天份才能發揮出來,若不自明,天份便受限,聽冠就是被他娘慣得毫無自知之明。
“長瞻,你最像你爹的一點就是明。你能虛心求教,遇到不擅長的會想勤能補拙,而且你有天份。但你最大的缺點也是這個明字。你知道自己不會受寵,從來不在你娘面前跟你哥争什麽,放任你娘偏心。人就算明了也得争一争,不争,就什麽都沒了。”
諸葛長瞻一臉疑惑,他覺得二叔似乎有話想說。
“你大哥想殺我。”諸葛然說道。
諸葛長瞻大驚失色,猛地站起身來,腦袋撞着車頂,發出一記悶響。
“坐下,坐下,在我眼前炫耀個兒高呢。”諸葛然舉拐杖敲了敲座位。
“二叔怎麽知道的?”諸葛長瞻焦急問道。
“昆明的流言我聽說了,你哥跟你娘那腦袋能想些什麽,我會料不着?”
“說不定是誤會!”
“唐門陳兵邊界,這種消息派個使者通知就好,你娘怕我不回去,所以派你來,這叫自作聰明。”
“既然這樣,二叔爲什麽還要回去?”
“你說說,爲什麽别的門派不是立賢、立嫡賢,就是推舉、點選,偏偏隻有點蒼立長?”
“二叔,你别回去了!”諸葛長瞻求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找個理由常駐桂地就好!”
“問你話,盡扯些沒邊的幹嘛?”諸葛然又敲了敲座位。
諸葛長瞻隻得答道:“推舉容易拉幫結派,點選就會有人逢迎媚上,傳賢則兄弟阋牆,相互傾軋,内鬥虛耗。”
“一個掌門有問題,頂多倒黴一代。七十幾年前,點蒼也出了個糟糕的掌門,諸葛雲,你記得吧?”
諸葛雲是昆侖共議後第二位點蒼掌門,暴虐荒淫,喜怒無常,常無故鞭殺弟子,左右盡皆栗栗。他命人收羅美女淫樂,當時昆侖共議沒有奸淫婦女天下共誅的規矩,都是由門派裁罰,然而掌門犯法,誰管得住?
那時節,疆界剛劃定,九大家戰事止歇,底下的小派門還在搶地盤,地方上械鬥是家常便飯,諸葛雲聽聞,往往假借調停名義要求以美女黃金爲賄,有些小門派不堪重賄竟至滅亡。時任總刑堂堂主諸葛峰是他堂弟,勸他養民生息,不可暴虐,反被他下令用鋸子活活鋸死,此後無人敢谏言。他在任七年,暴行累累,死于盛年之時,不少人懷疑是被左右毒殺的。
“天祖爺爺名諱,當然記得。”諸葛長瞻道。
“點蒼史書的記載還是客氣的。”諸葛然道,“你要去其他幾家翻閱史料,尤其是唐門記載,更精彩。可即便如此,點蒼也沒衰弱多久。我本還想着,聽冠再蠢,能糟得過諸葛雲嗎?可現在想想又不一樣了。”
諸葛然道:“那時剛有昆侖共議,規矩在明面上,九大家打了四十年,都累了,都在收拾殘局,誰也不敢輕犯疆界。今後的世道不太平,有這樣無能的掌門,防裏防外,防不勝防。”
“二叔怎麽打算?”諸葛長瞻顫聲問道,“難道要廢立掌門?”
諸葛然歎了口氣:“我想念你爹,又怨你爹死得太早,沒改掉立長的規矩,也怨他死得突然,逼我不得不出兵攻打衡山,更怨他死得意外,讓我措手不及,兩面難以兼顧。聽冠若能乖乖當掌門還罷了,他若不願意,我不能事事被他掣肘,得一勞永逸。”
“二叔也知道規矩不能壞。”諸葛長瞻道,“點蒼立長是規矩,一旦壞了規矩,就有人跟着學壞。今日二叔起了頭,以後有人效仿怎麽辦?點蒼每一代兄弟都得相互猜忌,叔侄間也難有信任,豈不亂成一團?”
“這種事曆朝曆代都會發生,早晚而已,能撐九十年就算不容易了。”諸葛然道,“少林有正俗之争,華山争嫡,唐門更不用說,丐幫不也有徐放歌?無論你用什麽法子避免,終究躲不了,争權奪利是人的本性。”
雖然如此,規矩還是重要的,毫無節制地打破規矩隻會掀起大亂,這也是自己想取得盟主之位的原因,諸葛然想。昆侖共議還是必要存在的,點蒼雖然打破了輪選的默契,卻沒打破規矩,每個人都想在棋盤上下棋,掀了棋盤馬上就是掰腕子,諸葛然知道除去諸葛聽冠的後果,惡例一開,以後點蒼不會平靜。
而且那是大哥的兒子,如果不是他先動了殺心,諸葛然會一直輔佐他。但眼下已經不隻是大哥兒子跟點蒼權力劃分的抉擇了。這是點蒼謀劃了數十年的霸業,隻差幾步路,可這道檻沒過,就什麽都沒有,幾十年的謀劃全數落空,還拱手送人。
聽冠那孩子不會懂,但凡他懂得一點點,但凡他不要無知地以爲這是一場可輸可赢的戰事,他都不會在這時候招自己回昆明。爲什麽蠢得連等自己凱旋班師時再下手都不懂呢?不隻是他,甄丞雪也是,對有些人來說,一顆眼下能拿到的饅頭便足以讓他們賣掉自己門派的未來大業。
必須更果決。
“我打算殺掉你哥。”諸葛然道。
諸葛長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你哥活着,就算被廢也是隐患,他有大義名分,以後你兒子當掌門也要被影響。”
“不能……等嫂子生下孩子再殺嗎?”諸葛長瞻問道,“我們輔佐大哥的孩子不行嗎?”
諸葛然搖頭:“那更麻煩,而且不負責任,你兒子以後怎麽自處都是問題。”
既然已經廢立,諸葛然與諸葛長瞻勢必成爲權臣,就算還政于聽冠之子,他與長瞻的兒子以後勢必會權力傾軋,點蒼會更亂。
“那娘和外公呢?”
整個齊天門都必須處置,要斬草除根,還是……
“大哥如果死了,娘一定會瘋……”諸葛長瞻垂首道。
還有毓娘,這侄媳婦很無辜。将她送回出身門派吧,幸好她沒身孕,聽冠的冷落保住她一命。
“長瞻,是你娘跟你哥哥逼你二叔。”諸葛然道,“咱們沒的選。”
諸葛長瞻點點頭,又訝異問道:“二叔,你知道大哥要殺你,爲什麽不率兵回去?”
“冷水灘正在僵持,大軍一動,咱們在湘地好不容易取得的地盤就全丢了。更别說你大哥膽小如鼠,一聽說我大軍動了,他想投降,你外公和你娘也不會答應,定然召集各地駐兵勤王,點蒼就要爆發内戰,就算我們赢了,從你爺爺那一代策劃的大業也就完了。我昨天思考許久,想的就是怎麽處置這件事,不能不回,也不能帶兵回去,不能因爲你哥犯蠢就壞了大事。”
“我知道點蒼霸業是二叔這輩子的抱負。”諸葛長瞻道,“可爲了打赢這場仗,冒這麽大風險值得嗎?”
“值得。”諸葛然果斷點頭,神色堅決。
點蒼副掌門對别人來說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但點蒼立派以來有幾個副掌門?又有幾個副掌門能被人記得?庸才隻要投對胎,就算蠢如諸葛聽冠也能在點蒼當掌門。
與那些汲汲營營努力爬上高位的人不同,自己很輕易就得到副掌這職位,而且很稱職,因此隻是稱職就平凡得不值一提。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故事能轟轟烈烈,諸葛然想寫一個故事,成爲曆史上的一個人物,良相也好,奸相也罷,隻要自己的名字值得被記住就行,無論被人贊歎還是受人唾罵,許多年後人們會說:諸葛然這瘸子是改變昆侖共議格局最重要的人。
諸葛長瞻仍是擔憂:“大哥肯定排下天羅地網,二叔就隻用這四十騎應付?”
“天羅地網?就靠你大哥跟你娘你外公那腦子?破羅漁網還差不多。”諸葛然啞然失笑,“他們能有什麽辦法?誘而殺之罷了。”
“就算這樣也很危險!”
“我知道。”諸葛然道,“所以要你幫忙。”
諸葛長瞻沉思許久,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古怪表情,諸葛然知道他猶豫茫然。這孩子,即便母親跟兄長這樣苛待他,他也不出怨言,隻是躲着他們。
“你不能躲一輩子。”諸葛然道,“我說過,人就算明了,也得争一争。”
“還有時間。”諸葛然道,“你慢慢想。”
諸葛然知道侄兒的疑問已經不多,接着該是讓侄兒思考的時間。長瞻終究會想通的,以他的聰明,會知道自己并沒有選擇。諸葛然稍稍挪了挪屁股,舒緩久坐的不适,長路迢迢,這一路還有得罪受。
第二天,諸葛長瞻終于開口:“二叔要我做什麽?”
“我要你先行一步,用驿站快馬趕回,我會放緩車程拖延時間。你抵達昆明前,用我的親筆信召集附近門派弟子,我會告訴你找哪些門派,人數不用太多,一兩千人即可,盡量精壯,整肅軍容,在我抵達昆明後趕來。”
“兩千人打不下昆明的!”諸葛長瞻驚道,“不說昆明城穩固,單是戍衛軍就有三千精銳,何況還有駐軍!”
“你三叔公還沒死吧?”諸葛然道:“你哥不敢殺他,怕打草驚蛇。”
諸葛長瞻點點頭。
“這四十騎隻是個幌子。”諸葛然道,“我會提前潛入昆明。”
諸葛長瞻又吃了一驚。
“等這四十騎抵達昆明,你大哥會裝模作樣出來迎接,在城外設伏殺我。他可能請來你舅舅的齊天門助陣,這樣你外公信得過,也不怕走漏風聲。”
“等你哥離開昆明……其實你哥離不離開都不重要,這廢物沒用得緊。等他們一出城門,我就去找你三叔公談,将戍衛軍收爲己用,下令關閉城門,活捉你哥就容易了。”諸葛然道,“除非他連你三叔公都收買了,這樣也無妨,我總有辦法說服你三叔公。”
“至于你帶的兩千人馬,就用來夾擊你哥的隊伍,我猜戰事很快就會結束。”諸葛然譏嘲道,“你哥帶的隊伍連狗都算不上,頂多算雞。”
“就這麽簡單?”諸葛長瞻不可置信,“二叔,你這是賭命,當中有太多萬一……”
“你知道你哥殺我最好的辦法是什麽嗎?”諸葛然笑道,“是讓刺客僞裝成信使送信到我面前,或者等我回去,在神皇殿安排刺客,甚至學學周武,讓我在你娘面前念個酒诰,從後一劍捅死我。”
“越簡單的法子越有用,一舉而定。”諸葛然道,“曲曲拐拐都是犯蠢。他要不叫你來,我能猜着他起了殺心?”
“可二叔想潛入昆明怕不容易,若被發現,你孤身一人,無異于羊入虎口!”諸葛長瞻仍是擔憂。
“我會見機行事,等見着你三叔公,這事就塵埃落定了。”諸葛然緩緩道,“六天後昆明見。”
“六天?!”諸葛長瞻不安道,“太趕了!”
“盡量募集,有多少算多少。”諸葛然道,“别小瞧你自己的威望。”
諸葛長瞻快馬離去,諸葛然下令放緩車速。照他估計,諸葛長瞻能有個三到四天募集弟子,不算寬裕,募集兩千人或許難,一千人應該不是問題。諸葛然沒有表面上的餘裕跟自信,他也是在進行一場驚心動魄的豪賭。
五天後,諸葛然撇下這四十騎護衛走小路快馬奔向昆明。他在附近村落買了破裘舊褲罩在外頭,混在早市的人潮裏。手杖與瘸腿顯眼,他弄了個包袱挂在手杖上,當成扁擔挑着,一瘸一拐走向城門。
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倒是聽到有守衛嘲笑:“這矮瘸子跟咱們副掌有些像呢。”諸葛然看了這說笑的守衛一眼,默默記在心底。
進了城後就是等待,他找間客棧,脫去破裘舊褲,要了盆水梳洗,還了本來面目。等到中午,果然從點蒼宮出發了百餘騎,護衛着甄丞雪與諸葛聽冠浩浩蕩蕩出城去了。
等人馬走遠,諸葛然冷笑一聲,來到點蒼内城。他形貌特異,衆人自然認得,又有副掌門令牌,但見他步行來到,都是訝異,忙開門迎接。他喝令不要驚動甄氏,他素來令行禁止,誰敢違逆?
諸葛然直奔諸葛亦雲書房,一切都很順利,他早已準備好說服諸葛亦雲的說詞。等他抵達戍衛軍總指書房,卻見房門緊閉,諸葛然推開房門,隻見諸葛亦雲正趴在桌上假寐,他于是叫了一聲:“三叔!”
諸葛亦雲也不知睡太熟還是怎地,卻不理會,諸葛然心中起疑,走近一看,隻見桌上一大灘血迹。諸葛然大吃一驚,奔上前去,諸葛亦雲臉壓在桌上,鮮血一滴滴沿着桌沿滴下。
三叔死了?諸葛然大吃一驚。這樣一來,自己所有綢缪不就成空了?難道是自己計劃被識破了?
諸葛然雖慌不亂,腦袋飛快轉着。隻這電光石火間,便發覺這裏頭有太多不合理,且不說諸葛聽冠有沒有這份聰明,若真是陷阱,早該有人沖進來将他抓個正着,甚至早在進城之前便該被抓了。
諸葛亦雲脖子上有道傷痕,是緻命傷。一刀封喉?以三叔的武功,誰有本事一刀将他封喉?
現在不是細想的時候,計劃失敗,他必須立刻離開點蒼。
不,不用離開。諸葛聽冠跟甄丞雪都出城了,他們一定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若是知道,隻消有人大喊一聲,立刻就能将自己抓住。
諸葛亦雲死了,以自己的威勢,還是能号令戍衛軍,加上長瞻帶來的兩千人馬,足夠逼死諸葛聽冠那廢物。
到底是誰殺了諸葛亦雲?諸葛然正準備離開,忽見一條人影站在門口,不用看清那人面容,僅憑身影他便知道這是誰,一顆心頓時沉到深處。
一瞬間所有事都明朗了,卻又陷入更深的迷霧,而且不可置信。
“二叔,快逃吧,現在還來得及逃出昆明。”諸葛長瞻像每回做錯事一樣,低垂着頭站在門口。
“長瞻……”諸葛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心底湧起巨大的憤怒、失望、震驚、還有痛苦跟哀傷,諸葛然重重頓着手杖。爲什麽?自己明明親手将掌門之位送到他面前,他爲什麽要背叛自己?
“二叔,你真的很聰明,一個人就扭轉了局勢。”諸葛長瞻低着頭,“我隻是稍微試探,三叔公就答應幫你,所有事都照着你料想發展,所以……我隻能殺了三叔公。”
“給我個理由。”諸葛然道,“你這麽做到底有什麽好處?難不成還能是舍不得你娘和你哥?”
諸葛長瞻搖頭:“我不是舍不得娘跟大哥。二叔,大哥不會活太久的,等毓娘生下孩子,大哥就會死。二叔說得沒錯,點蒼不能交給一個廢物。”
諸葛然瞳孔頓時收縮,他沒想到是這樣。
“我會是點蒼的攝政王。”諸葛長瞻低聲道,“我要我兒子堂堂正正當上掌門,而不是叔嫂亂倫的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