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們進樹林了。”黑夜裏的燈火吓得石新牙關不住打顫,劉增的臉色肯定也不會太好。時間不多,尤其是失去最有經驗的盧宜之後,顧青裳知道必須當機立斷,眼下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氣。
“我看見點蒼撤軍了,不知撤走多少人,回來的隻有火把,沒有人。”顧青裳道,“不論誰活下去,都要把這消息傳回去。”
方才逃命中,劉增和石新都沒聽清顧青裳說的話,兩人這才意識到這是多麽重大的消息,傳回必有重賞,又驚又喜。
石新道:“我能娶媳婦了!”
劉增道:“操!操!我他娘的不用搖屁股就能當小隊長了!操!”
顧青裳打開地圖,讓四人圍攏遮掩火光,點起火折子指着地圖西北角河岸彎曲處:“分頭走,天亮前在河邊會合。”
那裏離衡山營寨更遠,更深入敵境,但現在無法冒着越過敵軍的風險回去。顧青裳熄滅火光,道:“日出後沒見着同伴,不用等,自己想辦法送消息回去。”
四人各自上馬而走。黑暗中,火光從幾點變成十餘點,迅速在林中散開,東一點,西一點。對方舉着火把,搜索速度遠比摸黑前進的顧青裳等人更快,必須點火才可能擺脫追兵,但點火時機必須正确,不能讓對方起疑。
顧青裳緊跟着江桐露身後,眼看後方火光越逼越近,道:“下馬。”江桐露畢竟是老手,知道顧青裳想幹嘛,兩人放了馬匹,藏身林間。
有四人一隊的騎兵持火把追上,兩個姑娘從暗處撲出。這四人警覺甚高,顧青裳勉強劃破一人腰側,江桐露卻失了手。但她一擊不中,仍連揮數刀逼得那人不住撥馬後退。
顧青裳被三匹馬圍着不住兜轉,刀光劍影間使招“孤峰無道”,将一人挑下馬來。後背忽遭重擊,她頭也不回,反手一劍向上斜掠,劍鋒略有窒礙,也不知砍到馬還是砍到人。
一人揮刀砍向她肩頭,顧青裳着地一滾,雙膝微彎,雙手握劍,身子向上一彈,利箭似的鑽進這人懷中。這招“穿雲箭”旨在以雙足蓄滿真力,如箭上弦猛然射出,猛惡又危險。顧青裳長劍貫穿對方胸口,将人撞下馬來,這一下拼盡全力,她渾身疼痛,背後風聲又至,連忙在地上連翻幾個身。來人一刀接着一刀砍來,顧青裳全力将長劍一送,刺入對手小腹,對手雖慢了一步,也劈中顧青裳腰間。
顧青裳喘了幾口氣,見江桐露還在與對方領頭人纏鬥,多是防守,于是喘着氣提劍搶上。兩人聯手,江桐露一刀劈中那人後背,顧青裳在他脖子上一抹,收拾掉這人,這才回頭把受了重傷還未斷氣的敵人一一割斷咽喉。
做完這些,顧青裳撿起地上火把,喊道:“搜搜他們身上有沒有金創藥!”之後奪了對手馬匹策馬而走。遠方火光一點點分散,現在對方無法分辨那處火光是不是自己人了。
總算有光亮了,真是受夠了這見鬼的走暗道,顧青裳心裏不住咒罵。她全身疼痛,一時也弄不清傷在哪。
江桐露道:“我們應該分開走。”
“你想要這個孩子嗎?”顧青裳問。
江桐露問道:“你覺得我知道孩子的爹是誰嗎?”
顧青裳道:“總之一定不在這。”
江桐露默然不語,顧青裳擡頭望天,借由星辰分辨方位。兩人走了許久,直到身後火光逐漸黯淡,忽地聽到流水聲。
“到河邊了。”顧青裳忍不住歡喜地喊了出來。
沿河而上就能抵達與石新劉增約好的會合地點。兩人下馬,顧青裳跪在岸邊用雙手掬了一捧水,喝了一大口,接着裝滿水壺。冰冷的水撲在臉上,讓她精神大振,卻又冷得直打哆嗦。
她脫下棉襖與金絲甲,背上腰上都滲着血,江桐露替她撕開傷口處衣服,敷上從點蒼弟子身上奪來的金創藥,用布條紮緊止血。幸好傷口不深,魏襲侯送的金絲甲當真救了她性命。
“你挺硬氣的。”江桐露道,“一聲都不吭。”
“這件金絲甲伱穿着。”顧青裳道,“挺有用的。”
江桐露一愣,過了會,伸手接過。
“你想留這孩子。”顧青裳将棉襖穿上,道,“剩下的路慢慢走。”
河面倒映着月光,流水潺潺,一根樹枝卡在溪石縫裏不住抖動。兩匹馬沿河并辔走着。
江桐露道:“我知道孩子的爹是誰。”
顧青裳道:“他以後能繼承一個門派?”
江桐露道:“我隻跟一個人睡過。他是盤龍堡弟子,祁陽失守那場戰事很激烈,我挨了一刀摔倒在地,有個男人撲上來替我擋了一刀,我才能趁機殺了對手。”
“我不認識這人,不是我隊裏的,因爲隊伍走散,見我危險,他想也沒想就撲上。他本想把我撲開,但功力不夠,隻壓着我滾了半圈就停下,白挨了一刀。他痛得大叫,我扶着他撤退,他嘴裏一直說着家人的事。他是獨子,有兩個妹妹,他覺得自己死定了,哭着告訴我他的名字,要我替他傳訊回家,我受不了他唠叨,讓他硬氣點,他才發覺我是姑娘。”
“我把他送去傷兵營,不上陣時天天去看他,他好了我也去看他。你知道的,男弟子不能進女弟子營,得殺頭。”
“祁東第一回失陷時,我們在不同隊伍裏,我跟着大軍撤退,好不容易安營紮寨,他卻一直沒有回來。我等着他,黃昏時,盤龍堡隊伍退回了,他還是沒回來。我等到天黑,等到天亮,等到中午,我以爲他死了,但是第二天黃昏時他回來了。原來他的隊伍又走散了,我好不容易見着他,他卻一直跟我埋怨他的隊長是隻瞎眼狼。”
“我們就是那時好上的。”江桐露說着,并沒有激情,隻是陳述一件往事,“我常從女兵營溜出就是爲了見他,我在盤龍堡的營帳外等他,躲到暗處幽會。我們說好擊退點蒼就成親,沒想到這場仗一打就是大半年。”
“奪回祁東那場戰役,我殺了點蒼兩個小隊長,論戰功,我早該升任小隊長了,但領軍的武贲門掌門說丢了祁東,人人都要受罰,隻能算将功贖罪,不能升我爲小隊長。但明明有人升任,爲什麽我不行?我不想當面頂撞上司,夜半去找他理論,他同意升我當小隊長,卻把我調去斥候營,那不歸他管,之後就有很多流言。”
顧青裳聽着,她知道江桐露簡單的話語裏藏着很多心事,很多不甘。江桐露才二十一歲就升任小隊長,卻沒人肯信這是她搏命搏來的,她頂着流言,不反駁,不認輸,身先士卒,做更多事證明自己的能耐。
“有一回點蒼佯裝夜襲,我們正私會,營裏大亂,人馬奔騰,火光齊亮,我們沒地方藏身,不得已躲進文堡主營帳。我們都以爲事敗要受懲處,吓得臉都白了,文堡主見我們衣衫不整,卻沒有責罰,反說這種事他熟,年輕時幹過很多回。”
盤龍堡堡主文瑀姓好漁色,顧青裳是知道的。
“他要我們快去應敵,這事他會壓下。我匆忙逃離營帳,被很多人見着,藍副掌聽說了,要問責,文堡主替我們受過,被記了一過。”
行伍裏嚴禁男女之情,雖然如此,男歡女愛在所難免,白日裏多半睜隻眼閉隻眼,夜晚私會可是死罪,沒想到文堡主竟能推己及人,爲弟子遮掩。
“那你爲什麽會被調到糧營?”顧青裳問,“不想立功了嗎?”
“他們覺得我就該到糧營去。”江桐露說道,“女弟子就該在傷兵營跟糧營,就算她殺過四個小隊長,領過三次探子隊,挨過五刀一槍,要當小隊長也該在糧營裏。”
“交戰隊也有女隊長。”顧青裳道,“甚至有領軍的。”
“她們都不容易。”江桐露說道,“而且我出身不好。”
顧青裳想到夏厲君,如果不是跟着沈未辰,她能當上地方刑堂的堂主嗎?自己如果不是師父的徒弟,現在也隻是個小隊長,或許連小隊長都當不上。
“暫時到糧隊也好。”江桐露說道,“他還不知道這事呢。”話裏有欣喜,也有不甘,還有幾分惶恐跟擔憂。
“爲什麽告訴我?”顧青裳問,“你都忍了這麽久。”
“因爲想說。”江桐露摸着肚子,“不知道爲什麽。”
她們走到一處河灣,那是約好的地點。子時已過了吧,顧青裳熄了火把,讓江桐露睡會,心裏卻想着點蒼爲何分兵,要怎麽回去報信。
顯然點蒼并不是真要撤退,要真撤退也沒什麽事了。撤走的隊伍不是退回祁陽,就是退回冷水灘,順着這摸去就能知道點蒼退兵路線。
進一步想,退回冷水灘做什麽,退回祁陽又爲了什麽?
祁陽城小,位在北面,退回祁陽無異于讓條大路給藍副掌進軍冷水灘。冷水灘沒了,祁陽也就沒了,所以不會是祁陽,那是打算由冷水灘繞路,從邵陽進衡陽?
她忽地想到彭天從的隊伍正在馳援路上,與她同時趕到衡山的青城統領遊文豹在與師父軍議後就走了。自己今日出發前,藍勝青說過掌門派有要務,又說一切以奪回冷水灘爲要,難道師父讓彭天從帶着青城弟子去襲取冷水灘了?
點蒼大軍在祁陽與衡山遙遙對峙,彭天從自邵陽而下奪回冷水灘,說不定還聯合了殷掌門跟沈四爺。冷水灘一失,零陵也能奪回,祁陽這支隊伍就得退兵,所以點蒼退回冷水灘固防合情合理。
都說諸葛然多智,看來師父抄後路的想法被識破了。不過就算點蒼退到冷水灘,藍副掌肯定也收到師父指示,屆時發動攻勢掩護青城,點蒼已經分兵,這營寨肯定守不住,那時與青城在冷水灘會師,也能将點蒼趕出衡山。
這一想,她忽覺安心不少,突然又想:“我都想得到,諸葛然會想不到?”
去年過年她才在青城見過諸葛然叔侄,這矮子口才好,狡猾又聰明,這點倒跟謝先生有些相似……他肯定不會坐以待斃,那他……
她在青城軍中參與軍議,彭天從對湘地地形不熟悉,拿着地圖要她指點,她記得邵陽到冷水灘路上會經過一處隘口,兩側有山,隔着不到十裏遙遙對望。如果在那裏埋伏……顧青裳全想通了,諸葛然之所以用空營拖着藍勝青,是想讓自己有更多兵力去消滅青城援軍。
宛如一盆冷水澆下,方才的安心瞬間變成擔憂。點蒼的隊伍退了多少,現在還有多少人留在營裏?彭天從的隊伍走到哪裏?藍勝青率大隊擊破點蒼營寨,趕去冷水灘,再趕去邵陽報信還來得及嗎?
此時此刻,她真希望身邊能有個智囊。眼看天空泛起一片淡白,不知石新與劉增是否平安?她又想起謝孤白,臨别時他說如果自己真從他身上學到了什麽,戰場上自然知道如何應敵,那自己又學到了什麽?
幾個人肯定比上萬人的隊伍行動更快,通知藍掌門未必來得及救援青城,最好的辦法是直接通知青城。
她見到遠方兩點人影,是石新與劉增。
“操他娘的!”劉增跪在河邊裝滿水壺,口裏不住咒罵,“點蒼那群人還在搜,咱們這麽大的消息要怎麽傳回去?”
“咱們過河,從水路繞一圈往南,避開江上巡邏船隻,躲過點蒼探子把消息傳回去,就是得兜一大圈路。”石新道,“最快今晚最慢明晚就能回營寨。”
“你當點蒼斥侯都是死人嗎?水路好走,走山路做啥?這半邊都被點蒼占領,對岸一大片平地,望一眼就知道你在哪。”劉增道,“得繞更遠才行,還得躲避盤查,明晚能到就算快了。”
“劉老有别的法子?”石新道,“原先的山路肯定回不去了,就算晚兩天到也是大功勞。”
江桐露被兩人的争吵聲吵醒,支起身子道:“點蒼弟子可能會沿河搜索,咱們不能在這呆太久。”
顧青裳沉吟半晌,道:“咱們不回去。”
劉增和石新都吃了一驚,連江桐露都感意外。顧青裳把自己的推論說了一遍。
“兩天,不說祁陽已被點蒼占領,前方是點蒼營寨,繞路困難,即便把消息通傳回去,晚了這兩天,藍副掌攻下點蒼又要幾天,取下營寨後派人通知青城隊伍又要幾天,那時青城的隊伍隻怕早被伏擊了。”
“咱們過祁陽,繞過冷水灘,通知青城隊伍。”顧青裳道,“三天内能到,幾個人走得比上萬人快。”
“你說什麽!”劉增跳了起來,“放着大好功勞不領,找青城幹嘛?就算青城的人全死光,那也是藍副掌的事,咱們這功勞還是有的!”
“探子的任務是得到消息,拿到沒用的消息算不上功勞。”顧青裳道,“就算得了賞賜,對大戰毫無幫助。”
“大戰又不是咱們打的,咱們就是個探子隊!探子隊把消息傳回去就完事了!”劉增急得不住跺腳,“冷水灘到祁陽一帶都是點蒼弟子,要繞過祁陽找青城隊伍,青城隊伍在哪?顧師妹知道?”
顧青裳确實不知道,她無法确定青城隊伍在哪,但她相信沿着往邵陽的道路向北走一定能遇到青城隊伍。
“咱們還不能走大路,大路上肯定有盤查,走小徑,顧師妹知道路?誰知道路,怎麽走?而且這都是顧師妹自個猜的,猜錯了怎麽辦?要是青城根本不走這條路,要是點蒼沒有埋伏,不是丢了功勞還白冒險?”劉增回頭指着石新問道,“你怎麽說?”
“問他做什麽?這隊伍是顧師姐發号施令。”江桐露道,“誰說了都不算。”
“你還敢說話!要不是你拔哨弄出聲響,狗爪子們會發現?操!你個張腿貨,害死了葫蘆還不夠,要把我們的功勞也丢了?!”劉增見江桐露不反駁,更是咆哮不已。
石新嗫嚅道:“我當然想回去領功。”接着又道,“但我也擔心江隊長,她有身孕。”
顧青裳望了眼江桐露,不由得猶豫起來。石新年輕,劉增不可靠,派誰護送江桐露回去都不安全,隻能帶她一起走。顧青裳又想起謝孤白,要赢最重要的一仗,而不是赢沒用的一仗,她吸了口氣,當機立斷道:“我決定去找青城隊伍,這是命令,有不滿,回營寨後向藍副掌參我一本吧。”
石新臉色慘白,很是失望,劉增倒吸一口氣,十分不滿,過了會才道:“遵命。”又指着江桐露,“那江隊長呢?”
顧青裳望了眼江桐露:“你跟我們一起走?”江桐露翻身上馬算作回答。
天色已明,一行人遠離道路,盡往無人煙處走,走了半個多時辰,繞至祁陽東邊。走了一夜,馬匹也要歇息,四人在小樹林裏吃了幹糧,輪流把風,歇到中午,所幸是冬日,陽光下暖乎乎的,睡得舒服。
正要動身,顧青裳忽見江桐露臉色慘白,捂着肚子冷汗直流,忙叫來劉增替她把脈。
劉增心不甘情不願,把脈後道:“一大晚折騰下來,胎兒怎受得了?得歇息。”
顧青裳知道他一心立功,怕他扯謊,道:“講清楚些。”
劉增道:“繼續走,孩子怕保不住。”
冷水灘至祁陽已被點蒼占領,到處可見點蒼弟子,留下江桐露無疑将她送入死地。顧青裳望向江桐露,隻見這姑娘扭曲着一張臉咬牙不語,顯是爲難。
石新問道:“有沒有其他辦法?”
劉增翻個白眼:“跌打損傷刀劍傷我能治,不管接生孩子,再說了,誰身上帶着安胎藥?”
顧青裳道:“祁陽就在附近,來回不用一個時辰,劉增,跟我去一趟祁陽。”
劉增驚道:“顧師妹瘋啦?祁陽城裏都是點蒼弟子!”
“咱們走路,不騎馬,不會引人注意。城中藥物大夫都有,過了祁陽,小村落很難找齊藥物。”顧青裳道,“也不止爲這事,咱們既然是探子,就得打聽點蒼隊伍的動向,且祁陽以北的路不熟,非得問人不可,不走大路,幾時能見着活人都不一定。”
劉增道:“一路向北,過了祁陽再找村落問人不就得了?”
顧青裳将佩劍卸下,起身拍拍石新肩膀:“你顧着江隊長,我若沒回來,聽江隊長命令。”又對劉增道,“把匕首留下,走。”
劉增憤憤不平,又不敢違抗命令,隻得起身跟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