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挨着馬前進。還沒到子時,離天亮還有很久。一月的祁陽有些冷,尤其幾天前剛下過大雨。
當火光在頭頂、腳下或身邊不遠處亮晃晃的經過,會聽到“唰”的一記輕微破風聲,是領頭的盧宜揮動馬鞭的聲音,提醒後面的人這附近有點蒼營哨,得小心别被發現。
這得死幾人才能查清對方底細?而且雙方營哨會不時更換位置,上一趟查到的消息可能下一趟就使不上了,雖然如此,探子隊還得持續查探。
顧青裳又看到遠方有火光閃動,是巡邏斥侯,瞧不清幾人一隊,估計也是四到六人。
馬匹沒沿着山崖邊的小路走,而是往山上去。這半邊山頭已被點蒼占領,尋常山路肯定有營哨,且有巡邏斥侯,必須繞山才能抵達,不僅要往高處走,還要往深處走,彎彎繞繞,且是夜路,行進速度緩慢。
“石新,接下來你領頭。”江桐露下令。石新隻得乖乖走在前面,盧宜落到第四位。
“接着是山坡,小心些,别讓馬失足。”石新低聲道。
他們越過崎岖的碎石路,穿過風聲呼嘯的小林,踏過石縫流出的細澗。石新是當地人,對這山十分熟悉,這也是他加入探子隊的原因。探子隊需要熟悉地形,看得懂地圖,警覺高,眼力好,騎術精,最重要的還得會認字寫字,危急時能以書信傳遞消息。而盧宜不僅熟知地形,更是老練敏銳,許多時候甚至比江桐露更警覺,隻有劉增……這老痞子到底爲什麽在隊裏?
“頭兒,快到山洞了,要歇會嗎?”石新問道。
江桐露沒回話,似乎在等顧青裳發話。顧青裳道:“歇會吧。”
雖然才走了一個多時辰,但持續的警戒與黑暗中的摸索着實令人疲憊。前方馬匹停下,顧青裳翻身下馬,在黑暗中摸索着能拴馬的地方。
忽地,有細微的光亮晃動,顧青裳靠着微光隐約辨認出一棵樹,将馬系上。循着光亮,她看見一處山洞,深約四五丈,寬兩三丈,石新已在裏頭點起火把,将令人窒息的黑暗一掃而空。
顧青裳走得太急,被青苔一滑,險些摔倒,忙穩住身子問道:“這裏點火安全嗎?”
“顧師姐放心,安全。”石新笑道。
顧青裳轉頭問江桐露:“歇多久?”
江桐露道:“隻能待一刻鍾。”
顧青裳見江桐露臉色蒼白,知道這段路确實難走,關心問道:“你還好吧?”
江桐露答道:“習慣了。”又道,“我在外頭望風看馬,有事叫我。”說完也不等顧青裳答應,徑自往洞外走去。
劉增冷笑道:“最後一回,裝也裝到底,就怪老子下頭多生了二兩肉,不然早也是個小隊長了。”
顧青裳臉色大變,壓住火氣坐在地上,道:“劉增,江隊長身先士卒,你不服号令,又對上司諸多抱怨,有什麽不滿倒是說給我聽聽。”
劉增探長脖子往外望了望,确認江桐露不在,這才壓低聲音道:“顧師妹,我實話跟伱說,這婊子信不過。”
顧青裳冷冷道:“哦?”
劉增道:“她功夫好,這我承認,功夫好當然排在交戰隊,可她來祁陽不到兩個月就升小隊長,一升小隊長就調來斥候營,我是個老混子不提,葫蘆辦事幹練又認真,這幾個月摸黑冒死幾次靠他警覺救弟兄活命,得,到現在還是個普通弟子,還得聽她指揮,誰能服氣?”
顧青裳道:“交戰隊在前沖殺同樣是刀口求生,她立了功,自然升職。”
“那您倒是說說,既然功夫高強,調來斥候營當巡邏做啥?行吧,她來斥候營兩個月,頭一個月都是不痛不癢的巡邏,上個月咱小隊才當過三回探子,她知道危險,馬上就轉到糧營,越換越安穩又是怎麽回事?”
顧青裳道:“那是上頭的命令,由不得她。”
劉增嘿嘿一笑:“這我信,可女營的弟子們未必信,誰不知道她這小隊長是張着腿夾來的?她每晚偷偷爬出女營,輪着跟幾個領軍的掌門睡,還被抓着過,不信問問他倆。”
顧青裳轉頭望向盧宜,盧宜面露尴尬,道:“江隊長确實跟武贲門掌門和盤龍堡堡主都……過從甚密。”
盤龍堡堡主文瑀性好漁色,這連顧青裳都曾有耳聞。
石新也道:“有人見到江隊長亥時進了武贲門掌門營帳,兩天後就升小隊長了。”
“文堡主那回更好笑,那晚醜時點蒼來擾亂,佯裝夜襲,營裏鑼聲大作,她衣服都顧不上穿好就從文堡主營帳裏跑出來,可現眼了。”劉增譏笑道,“總算文堡主面子大,藍副掌壓了下來,隻記過了事,可見着那醜态的人多了去。其他幾次我就不說了,不是被人發現半夜進了别人營帳,就是夜半從别人營帳裏爬出來,顧師妹,你倒是說說怎麽回事?”
顧青裳半信半疑,她原先見江桐露武功高強,辦事幹練,身先士卒,對她有幾分好感,可這又解釋了江桐露爲何本來在交戰隊,來到斥候營才兩個月又要轉糧營。尤其是文堡主那件事,衆目睽睽,連藍副掌都下令處罰,可見屬實,若真是靠着周旋于幾位領軍掌門之間調任到糧營求平安,那真令人不齒。
顧青裳心裏别扭得慌,揮手道:“行了,我知道了。她還是小隊長,就算最後一回,你們也要聽她命令。”
劉增道:“我是提醒顧師妹,真遇上危險,别太指望這婊子。”
顧青裳愠道:“我說知道了。”
她不想再聽這些煩心事,問盧宜:“接着怎麽走?”
盧宜攤開地圖,指着一點道:“咱們在這裏,往西摸黑走半個時辰,到了這……”盧宜指着山上一點道,“就能一覽點蒼營寨後方。咱們在這折返,天亮前就能回營寨,任務就算完成了。”
江桐露來到洞口,道:“顧師姐,該出發了。”
顧青裳應了一聲,對盧宜三人道:“咱們在同一艘船上,得互信互助,否則得出事。”
一行人重又摸黑挨着走,仍由石新領隊。顧青裳全神戒備,走了約莫兩刻鍾,又見着前方有火光,石新當先停馬。
顧青裳訝異道:“是點蒼巡邏斥候?”
幾個人拉了馬到路旁商議,隻見那火光雖然移動,卻不靠近,顧青裳大疑。
隻聽盧宜道:“糟了,不是探子隊。這裏新設了營哨,此路不通了。”
顧青裳問道:“沒别的路可繞嗎?”
石新搖頭:“有,就是慢,得走許久,也不知道哪條路有營哨,哪條路沒有,多半會走錯。”
劉增罵道:“操!都他娘剩不到幾裏路,這趟白走啦!”
顧青裳沉思片刻,道:“拔哨吧。”
劉增與石新都吃了一驚,劉增訝異道:“顧師妹要拔哨?這……會暴露形迹!”
“咱們離目的地就剩幾裏路,拔了這哨很快就到。”顧青裳道,“但要有人上哨台。”
營哨設置就是于要處設置一座高台,台上設銅鑼,站一到兩人,自高處俯瞰。哨台上不點火,免得被弓手射殺。高台周圍設有燈火照明,巡邏兵佩着響哨或腰挂銅鑼,提着燈籠火把巡察,人數視哨所重要度從兩人到二三十人不等,遇到可疑的就上前,有事就敲鑼示警,哨台聽了會敲鑼爲号通知周圍。
要拔哨,首先要解決的便是哨台上的弟子,這是最難也最危險的一步,得先摸黑到哨台附近,在被發現前無聲無息殺掉哨台上的弟子,然後在下邊巡邏弟子發現前将他們也解決。
“這附近都是點蒼弟子。”劉增道,“拔哨失敗,對方馬上就會找來,就算拔了哨,等換班的來一樣會被發現。”
顧青裳道:“我知道輕重。”
劉增還要說話,江桐露道:“顧師姐已經下令,不是在跟你讨論。”
劉增哼了一聲:“你盡管巴結。”
石新語帶猶豫:“拔哨……我……我沒試過。”
顧青裳知道這隊伍有經驗也有毛病,石新年輕,劉增不服管,莫怪到了四十歲仍隻是個普通弟子。新隊伍難帶,尤其這樣的隊伍,她需立個榜樣,于是道:“我去拔哨台,你們在下邊見機行事。劉增,聽江隊長命令。”
江桐露道:“顧師姐不熟悉地形,還是我去吧。”
顧青裳訝異她主動請纓,卻也知道她是更好的人選,隻得應允。
江桐露道:“顧師姐發号施令,盧宜協助。”囑咐完便駕馬沒入黑暗中。
顧青裳讓盧宜帶隊,四人潛近哨台。巡邏在火光下來回,顧青裳聽見石新呼吸聲粗重,知他緊張,安撫道:“就跟埋伏一樣,沖上去殺了就是。”
一旁盧宜低聲道:“姑娘們喜歡硬氣的男人,打起精神,像個爺們兒!”
石新聽了這話,強打起精神。
哨兵恰有四人,兩人一組守在道路兩端,顧青裳分派目标,讓盧宜與劉增繞至前方,之後擡頭望向高處,若江桐露得手,會搖火折子爲号,如果失敗就要立刻逃走。
會成功吧?顧青裳等了許久,手心滿是汗水。石新不住喘息,口中不知喃喃說着什麽,她也聽不明白。
忽地聽到“啊”一聲慘叫,短促卻響亮,江桐露失手了?兩名衛兵都擡頭望向哨塔,顧青裳當機立斷:“動手!”一個箭步沖出,手中長劍擲出,貫穿自己負責的那個哨兵胸口,沖上前拔劍割斷他喉嚨。
轉過頭去,隻見石新的弩箭射穿一名衛哨肩膀,趁他摔倒慘叫,快步奔出,裝上第二箭,左腳踩住他嘴巴,右手将弩箭射穿他胸口。
剩下兩人呢?顧青裳沒聽見鑼聲或響哨,忙提劍奔向另一邊。盧宜正壓在一名哨兵身上,一手捂着他嘴,另一手壓着手臂不讓他敲鑼,劉增已殺掉對手,忙幫盧宜戳死最後一名哨兵。
江桐露從哨台上躍下,與他們會合,顧青裳見她臉色慘白,忙問:“受傷了?”
劉增跺腳道:“操,發出聲響了!這裏危險,快走!”
江桐露道:“聲音不大,未必被發現。”
劉增大罵:“你個張腿貨,沒本事還逞強!今兒個最後一遭,老子不受你氣了!”
顧青裳沉聲喝道:“劉增,我之前怎麽說的?”
江桐露問道:“顧師姐?”
顧青裳知道江桐露要自己拿主意,于是道:“繼續走,到這地步,不能白來!最後不剩幾裏路,咱們提燈籠趕去,在被發現前趕回!”
衆人此時也不怕露了形迹,提着哨所的燈籠奔向停馬處,江桐露馬停在别處,自去牽馬趕來會合。顧青裳趁她不在,對劉增道:“老劉,江隊長這職位就算是張着腿睡來的,她本事也比你高,膽氣也比你壯,服也好,不服也好,都得聽她命令,有不滿,自個割了去搖屁股,再讓我聽着你頂撞上司,不饒你!”
劉增不敢反駁,隻得道:“是。”
“盧宜領頭,石新跟在後邊指路,江隊長壓後!”顧青裳低聲喝道,“快!”
衆人翻身上馬,各自提着燈籠催馬直奔,有了光亮,幾裏路不多久就走完。衆人奔到一處陡坡前,顧青裳遙遙望向點蒼營寨,營寨後方有成排火光晃動,正往營寨靠近,每排火把間隔約十丈,魚貫而來。
“那是點蒼的援兵?”顧青裳問道。
江桐露道:“這幾個月點蒼時常派人離開營寨,假作撤退,到了晚上又回來,讓咱們弄不清虛實。”
這說法與藍勝青相同,顧青裳問道:“沒點過人數?”
江桐露道:“曾有探子冒險靠近算過,每個火把後跟着十個人,組成方陣,回來的人數跟白天離開的相當,雖瞧着營寨炊煙隻多不少,但估計人數相差無幾。點蒼的賊屌子想裝人多,壞咱們軍心。”
石新焦急道:“一般到了這就會回去了。顧師姐?”局面越來越兇險,他很不安。
顧青裳吩咐:“在這等我!”說罷縱馬下坡。
山坡高約十丈,坡度極陡,顧青裳險些颠下馬來。下了陡坡是一片平地,顧青裳熄滅燈籠往點蒼火光處奔去,随着視線清晰,她發現燈火與燈火中間似乎都是空隙。
怎麽回事?顧青裳心中一跳,棄了馬,施展輕功上前,伏在路旁細看。
是空的!那些人列隊似的拿着火把照明,間隔整齊,但後方并未帶着弟子,也就是說,出去十個人,隻回來一個!
點蒼下午派出的兵果然沒回來,祁陽營寨已是空寨,人去哪了?
顧青裳又驚又喜,喜的是這趟查探所得軍情重要,驚的是點蒼撤兵不知有什麽謀劃。她借着同伴在坡上的火光确定好方位奔回,正要點燈籠策馬上陡坡,就聽見落石聲響和遠處傳來的細微鑼聲,江桐露等四人自陡坡上奔下。
“顧師姐,快逃!”江桐露喊道,“敵人追來了!”
劉增不住怒罵:“操!操他娘!”
顧青裳擡頭望去,山上出現幾處光點,她沒點燈籠,隻能撥馬跟在盧宜身邊疾奔,大聲道:“是空的!回來的隊伍沒人,祁陽是個空寨,點蒼弟子都撤退了!”
“對不起,顧師妹,應該是我把他們引來的。”盧宜歉然道。
“你在胡說什麽?”顧青裳這一說,才發現盧宜面無血色,低頭一看,燈籠照着他左腰處棉襖濕淋淋一片,是血!
“抓那個巡邏時,我怕他發信号,失手挨了一下。”盧宜道,“他們是跟着血迹才來得這麽快。”
盧宜身子晃了晃,道:“消息重要,務必傳回去!”
顧青裳問道:“什麽意思?”
盧宜高聲喊道:“熄燈!”
顧青裳不知他用意,回頭望去,後方已亮起十餘點火光,正向己方追來,而己方隻有盧宜還點着燈籠。她吃了一驚,彷佛知道盧宜打算做什麽。
“右邊有處樹林,往那直走!顧師妹下令,記得貼緊江隊長!”盧宜喊道,“快下令!”
“往北走,進樹林!”顧青裳喊道,“樹林裏會合!”
盧宜點着燈籠向左直奔,顧青裳緊貼着江桐露向右轉去,石新和劉增跟上。再回頭時,她隻看到數十點火光追着盧宜的方向去了,她知道盧宜必死無疑,心中難受,策馬揮鞭。
又是黑壓壓一片,但跟險峻的山路不同,這裏雖然崎岖,終究是平地。進入樹林,照之前教導,隻要不催逼馬匹,馬有夜眼,不會撞樹摔崖,但也不能急奔,顧青裳盡力貼着江桐露的馬,聽着她馬蹄方向前進。四人不時低聲呼喊應答,忽遠忽近,一直走着,走到看不見火光的地方,走到聽見水聲的地方,繼續走着。
顧青裳不知道盧宜能支撐多久,但隻要對方打着燈籠找進這片樹林,馬上就能追上,所以要走得越遠越好。
不知走了多久,顧青裳察覺到江桐露的馬似乎越走越慢,步伐有些淩亂,低聲喊道:“江隊長?”
江桐露沒有回應,顧青裳心下一突,提高聲音喊道:“江隊長!”
江桐露低聲呻吟:“顧……師姐……”
顧青裳吃了一驚,策馬到江桐露身邊,伸手一摸,摸着江桐露趴在馬身上。
“我……不行了……怎麽……這麽沒用。”
顧青裳急道:“你受傷了?”
江桐露沒有回應,不知死了還是昏了,顧青裳抓住她馬匹,翻身下馬,摸黑将她抱下,隻覺她手腳冰冷,脈搏虛弱,卻不知受傷還是怎地。
“怎麽了?”黑暗中傳來石新的聲音。自己極力才能跟上江桐露,他們竟沒跟丢,果然是有經驗的探子。
“我們歇會。”顧青裳道。
“不能歇!”劉增道,“狗爪子随時會追上!咱們要走到天亮,走出樹林,找到安全的地方!”
“江隊長昏倒了!”顧青裳道。
“那就扔了她!”劉增怒罵。
“我說歇會!”顧青裳下令。
劉增不住咒罵,石新跟着下馬。顧青裳小心地将江桐露放在地上,點起火折子,用微弱的火光讓衆人确定位置後立即熄滅。
三人圍坐在一起,石新低聲啜泣,劉增不住咒罵江桐露,怪她拖累隊伍。
忽地,江桐露輕聲呻吟,顧青裳喜道:“江隊長醒了?”
江桐露低聲懊惱道:“這是哪?我今天怎麽回事……”
石新低聲道:“劉老,幫江隊長……把把脈吧。”
顧青裳訝異道:“老劉會把脈?”
石新道:“他會點醫術。”
原來這就是劉增這老痞子留在探子隊的原因,顧青裳惱怒他明明會醫術卻不伸援手,冷冷道:“快替江隊長把脈。”
劉增應了聲是,江桐露也不推拒。隻聽劉增訝異道:“她有身了!顧師妹,她有身孕了!”
顧青裳吃了一驚,江桐露驚道:“胡說什麽!”
劉增怒罵道:“你這張腿貨,有了身孕還來拖累我們,想害死誰!”
顧青裳瞧不清黑夜裏衆人是怎生臉色,卻見着來處遠方又有火光閃動。
她素來知道黑夜險惡,但她從不知道,黑夜中的亮光有時比黑夜更險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