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裳跟着彭天從的隊伍趕往衡山馳援,彭天從留在銅仁整隊待發,派手下統領遊文豹同她星夜奔赴衡山通傳李玄燹。
一進入湘地便聽說祁東、祁陽兩地戰況慘烈,點蒼快速攻占冷水灘後,在兩地遭遇強硬抵抗,祁東一度失陷,好不容易才在副掌藍勝青猛攻下重新奪回。
随着戰局僵持大半年,陣亡的各派要人越來越多,多半是顧青裳陌生的名字,但也不乏曾有耳聞甚至熟知的長輩。
抵達衡山後,顧青裳領着遊文豹拜見師父,未入大殿,先見着個胖大身影。副掌門阮崎峰前來迎接,見了顧青裳大爲欣喜,道:“掌門正在議事,稍候片刻。”又誇獎道,“這回你當真立大功啦!”
顧青裳道:“是青城的謝先生運籌帷幄,我不過協助而已。”
遊文豹是個聰明機警的,幫腔道:“顧姑娘随軍出征,自漢水突襲漢中,尤其金州一戰枭取敵首,建了不少軍功。”
阮崎峰道:“我知道,青城送來的書信上寫了。”又對顧青裳道,“以爲你不過是去求援,沒想你竟冒險跟着北上打了一場大勝仗,當真讓師叔伯刮目相看。”
顧青裳被誇得不好意思,謙虛道:“衆位師叔伯抵抗強敵才是艱難。”
阮崎峰歎道:“祁東差點失守,點蒼險些打到衡陽來,青城能盡速擊退華山來援無異雪中送炭。青裳,祁東之危若能解,伱當居首功。”
顧青裳關心戰事,問道:“長薩那邊怎樣?”
“少林援軍來得及時,不過徐放歌打得挺狠,才幾個月就死傷慘重。”
顧青裳很是擔憂,又問道:“丁師弟與趙師弟呢?”
她問的是丁良機與趙奕裏。丁良機小她三歲,趙奕裏小她四歲,聰穎機敏,學武快,天分極高,與她同爲李玄燹親傳弟子。
阮崎峰道:“掌門把他們叫去旁聽軍議了。”
顧青裳心想:“能在師父身旁聆聽軍議,肯定獲益良多。”不禁也想等師父傳召,聽師父教誨。
沒一會,趙奕裏走出,顧青裳喊道:“趙師弟!”
趙奕裏上前問安:“大師姐好。”又道,“師父有命,讓我請遊統領入内商議。”
顧青裳正要跟遊文豹同入,趙奕裏攔着她道:“大師姐,師父隻請了遊統領。”
顧青裳一愣:“我不能進去嗎?”
趙奕裏道:“師父沒傳喚的都不能進去。”
顧青裳道:“莫非師父不知道我回來?勞煩師弟跟師父說一聲。”
趙奕裏道:“師父知道師姐回來了,隻是正在軍議,還不知要多久,師姐還是先回去等師父傳召吧,免得白等。”
阮崎峰有些尴尬,對趙奕裏道:“你先進去,掌門還在等你。”
趙奕裏行禮告退,阮崎峰安慰顧青裳道:“掌門或許另有要務單獨吩咐,才沒讓你進去。你在紫雲殿等傳喚,太晚便先回房歇息,或者書院就在山腳下,派人傳喚也快。”
顧青裳道:“我在紫雲殿等師父。”
紫雲殿是衡山公辦處,三位副掌門與各總堂均在此公辦,顧青裳作爲李玄燹貼身随從,在紫雲殿也有座次。她來到紫雲殿,同門見她都很殷勤,人人都贊她了不起,顧青裳隻是微笑,心裏卻不踏實。
她等了兩個時辰,直到将近黃昏才有人來問:“顧師姐還在嗎?”
顧青裳認出是掌門身邊的通傳弟子,忙起身道:“在。”
那弟子道:“掌門要見顧師姐,請随我來。”
顧青裳忙跟去,進了李玄燹書房,見阮崎峰也在,恭敬問安。
隻聽李玄燹道:“聽說你在紫雲殿等我,離開幾月,怎不先回書院看看?”
顧青裳恭敬道:“弟子怕師父有事要問,不敢擅離。”
李玄燹道:“該問的都已向青城使者問過,你既回來,就去助茅副掌督辦糧草,送往祁東長沙兩地。”
顧青裳忙道:“師父,我想上戰場,我能領軍!”
李玄燹道:“運糧也是戰場,至關緊要,不可輕忽。”
顧青裳道:“我在青城軍中呆了幾個月,對青城的将領規矩都熟悉,師父……”
李玄燹搖頭:“這些事藍副掌會做,你去幫茅副掌。”
顧青裳立下大功而回,不僅沒有褒獎,反覺遭到冷落,心裏委屈,口頭仍恭敬道:“是。”
李玄燹道:“你随青城出戰,師父一直很擔心你,見你平安回來,這才安心。你跟着茅副掌辦事需機敏些,别意氣用事。”
顧青裳終于聽着師父一句關心,稍覺寬慰,忙道:“弟子會小心。”
阮崎峰見顧青裳離去,心中納悶,問李玄燹:“青裳立了大功,掌門不誇她兩句就算了,她經曆戰陣,又與青城相熟,既有心上陣殺敵,何不讓她試試?”
李玄燹道:“青裳年輕,還需磨練,前線是大事,糧道也是大事。”
阮崎峰心想,祁陽、長沙都打到家門口了,雖說糧道重要,抗敵不是更重要?而且顧青裳與青城隊伍相處日久,兩派聯軍多了她居中協調不是方便許多?他不好說什麽,隻道:“我瞧青裳這趟回來穩重不少,雖說磨練是好事,掌門也别對她太苛刻。”
李玄燹道:“本掌明白,你也退下吧。”
阮崎峰離去後,李玄燹獨自站在窗前望着梅樹,陷入沉思。
※
時已入夜,顧青裳回到青衣書院,元秉直見到她回來,很是欣喜。顧青裳讓他别吵着孩子睡覺,元禀直見她愁眉不展,關心幾句,顧青裳隻推說沒事,自己一人坐在廊檐下望着中庭那株梅樹。
樹上還挂着元宵的幾盞燈籠,那還是幾年前自己掏腰包買來添些年味的,就是燈油有些貴,燒一晚不值當,挂着圖個喜氣而已。
元禀直怕她着涼,替她取了厚衣,顧青裳推辭說要睡了,回到房裏一夜輾轉。
第二日,學童們見她回來,一群孩子簇擁着她,顧青裳笑逐顔開,盡掃心底郁悶。
學童們都道:“顧姑娘不在的日子裏,元先生很擔心呢。”
元禀直尴尬道:“顧姑娘許久沒消息,不隻我,先生們都擔心。”
顧青裳心想,不去前線也好,要是自己有個萬一,這些孩子不知該怎麽辦。
之後她每日上山公辦,無事時就回書院照看孩子,倏忽幾日過去。這天她正要出門,有人敲書院大門,竟是文敬仁,這可是書院的大金主,元禀直忙将他迎請入内。
顧青裳見了文敬仁也是訝異,上回聽說他的消息還在青城,那時文敬仁爲師父送信,據說他後來幫青城與華山換俘,怎地突然來到書院?
文敬仁拱手道:“我方從華山趕回,蒙掌門召見,又聽着顧姑娘回來,順路拜訪。”
顧青裳訝異問道:“是師父請你來的?她找你什麽事?”
文敬仁笑道:“在下還沒上衡山,不知掌門有何事。”他從懷中取出銀票,道,“在下在華山與青城之間賺得些微薄利潤,念及是顧姑娘幫忙才能在湘地落戶,此恩不敢忘,聊表敬意。”
顧青裳順手接過,見是張五十兩銀票,吃了一驚,疑道:“文公子莫不是有事要我幫忙?”
文敬仁仍是一團和氣,笑道:“沒有的事。在下說過,舍弟也曾是塾師,知道顧姑娘照顧孤兒不容易。”
顧青裳心想,他既然能見着師父,有什麽不好向師父開口,卻要請托自己?隻怕所求不是正經事。但書院維持困難,文敬仁每個月捐給書院五兩銀子方才應付得過,現今衡山戰亂,糧價飙升,書院更難經營,這筆錢來得太及時。
她知道許多富商慣于勾結,上下合謀營利,作爲掌門大弟子,她也遇過巴結,素以爲恥,因此即便苦苦支撐書院也從不收取分外之利,要是收了這錢,隻怕越陷越深,于是道:“文公子真要接濟書院,顧某便代學童們謝過厚贈,若有他求,找我兩位師弟可能更好些。”
不知怎地,她說這話時,心裏酸溜溜的。
文敬仁道:“銀兩真是贈給書院的,何況顧姑娘才立大功,必蒙貴派掌門青眼。”
他的恭維讓顧青裳更疑,但書院缺錢是真,且先收了,真有什麽請求,之後再應付。心念既定,顧青裳誠懇道謝:“多謝文公子。”元禀直忙伸手接過銀票,多了這筆錢,書院又能多支撐些時日。
文敬仁道:“姑娘也要上衡山?不如同行。”
顧青裳無理由推辭,她本以爲文敬仁是搭乘馬車,沒想也是騎馬來,兩人于是并辔上山。路上,文敬仁問道:“顧姑娘在青城住了一段時日,聽說還參與青城與華山的大戰,不知道在顧姑娘眼中,青城掌門與那位工堂代堂主謝先生是怎樣的人?”
顧青裳答道:“沈掌門謙恭有禮,是個君子。謝先生……有些難以親近,但多謀善斷,是個很聰明的人。”
文敬仁道:“聽說沈掌門拒絕了顧姑娘的婚事,顧姑娘依然對沈掌門頗多贊譽?”
顧青裳忽地勒馬:“文公子怎會知道這事?”
她的懷疑不是沒理由,李玄燹安排婚事雖不是秘密,但也沒敲鑼打鼓張揚,隻有三名副掌與幾個親信知道,尤其沈玉傾婉轉拒絕,事涉隐私,又不光彩,知道的人更少。
文敬仁道:“前回拜會掌門,恰巧與茅副掌随身弟子說起。”
“你打聽我的事?”顧青裳頓時警覺。
文敬仁忙拱手道:“顧姑娘勿要誤會,不過是閑談時找個話頭,因着與顧姑娘熟識,無意間提起罷了。”
顧青裳将信将疑:“沈掌門寬仁溫和,婚約之事是我任性,他爲我周全而已。”
文敬仁道:“是在下唐突,顧姑娘海涵。”
顧青裳“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卻對這看似無害的商人多了幾分戒心,試探道:“文公子說是聽了令弟的話,覺得會天下大亂,怎地會來衡山這頭一個打仗的地方?”
文敬仁揚起馬鞭,不輕不重地在馬臀上拍了一下,道:“文家商道本就在甘陝一帶,挪到陝地沒意思,武當不宜遷居,青城唐門又離得太近,丐幫陷害忠良,不是好地方,南方的風土人情在下心慕已久,因此移居湘地。”
“結果湘地卻是第一個戰場,公子不後悔嗎?”顧青裳問。
“是有幾分莫可奈何。”文敬仁答道,“不過既然來了,隻能住下去,再搬家也不知哪處安生。人一輩子兜兜轉轉,能走的實則隻有一條道,也不用去想其餘岔路是否好些。”
顧青裳若有所思,道:“文公子說得極是。”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衡山派外。顧青裳去見督管糧草的茅煙雪,特意問起文敬仁,茅煙雪說冷水灘大戰後,殷莫瀾向掌門舉薦這人,不過藍副掌不喜此人,說是個奸商,問起掌門爲何召見他,茅煙雪也不知原因。
她又問起戰事,茅煙雪道:“藍副掌想奪回祁陽,那裏城小,依山沿河安營紮寨,藍副掌守住要路,殷掌門與青城沈四爺在後方擾敵。”
顧青裳道:“藍副掌有什麽想法,難不成就這麽耗着?”
茅煙雪搖頭:“打了幾次都沒奪回冷水灘,幸好衡山有幾十年積累,糧豐谷足,耗得起。諸葛然寫了很多封信給掌門,掌門看都不看就把使者趕回去。”又道,“你晚些再去清點一回,明日又有糧隊要往祁陽。”
顧青裳心想到前線也好過守在衡陽點糧收糧,于是道:“茅副掌,明日讓我押糧去祁陽吧。”
茅煙雪道:“怕路上遇着點蒼滋擾。”
顧青裳答:“我能應戰。”
茅煙雪知道顧青裳随青城軍深入敵境轉戰千裏,經驗豐富,由她運糧自是放心,于是道:“前線兇險,需問過你師父。”
顧青裳道:“茅副掌主督糧運,派個押糧的這種小事都得問師父?我雖是師父弟子,也是衡山弟子,既然受命協助副掌,便沒有什麽身份之别。若是點蒼打到衡山,難道兩位師弟還得問過師父才能拔劍應戰?”
茅煙雪覺得她說得有理,于是道:“那就去吧。”
顧青裳大喜過望:“多謝副掌!”
茅煙雪搖頭:“早些年我想競逐掌門時,也像你一般急于立功,但現在不是太平盛世,你武功見識都有待磨練,你那兩個師弟雖然聰明,資曆尚淺,你也别太急躁。”
顧青裳道:“弟子明白。”
茅煙雪仍将這事禀告李玄燹,李玄燹聽後隻道:“由她去吧。”
顧青裳沒再見着文敬仁,打聽之下隻知道文敬仁與掌門密會後便離開,也不知派給他什麽任務。她第二日便押着糧車前往祁陽,路途比金州到漢中近上許多,走這一趟,隻覺點蒼幾乎兵臨城下,更覺心驚。
糧隊平安抵達營寨,沒遇着點蒼弟子,顧青裳糧草交割已畢,忽地又想,都到了祁陽,不如向藍副掌求個情,留在這不是更好?于是跟藍勝青說自己想留在營寨裏,請他派人通知茅副掌留自己負責點糧。
藍勝青訝異問道:“你師父答應?”
顧青裳把對茅煙雪的說詞又說了一遍,道:“師父叫我幫茅副掌督糧,留在這點交也是督糧,不算違背旨意。”
藍勝青知道她想立功,于是道:“這是戰場,你要自保,我顧不上你。”顧青裳當然說好。
她到了前營,隻見拒馬壕溝十分牢固,策馬出營,上山找個高處遠眺點蒼營寨,雙方僵持已久,點蒼營寨同樣穩固。
遙遙見着敵營後方有幾隊點蒼弟子正向冷水灘方向撤退,顧青裳心下起疑,禀告藍勝青,藍勝青冷笑道:“連月來都是這樣,白天大張旗鼓像是準備撤退,晚上又摸黑點着燈籠回來。諸葛矮子屢攻不下,想誘我出戰,讓我以爲他要去打邵陽,我還真着過他的道,差點把祁東丢了。”
他又道:“點蒼遠道來犯,咱們拖着不打,又有青城幫忙擾他們糧道,此處依山傍水,據險下寨,隻要穩固防禦,拖得越久對他們越不利,早晚要撤軍。而且咱們駐守在這還有重要任務,不可輕易犯險。”
藍勝青說得甚有道理,顧青裳挑不出毛病,卻又聽出個關竅,問道:“藍副掌說的要務莫不是等青城援軍?”
藍勝青訝異:“你怎知道?”
顧青裳知道抓着要害,假作鎮定道:“師伯不知道我是跟着彭統領的隊伍一起回來的?路上軍議都曾參與。”
藍勝青點頭:“總之先奪回冷水灘再說。”
顧青裳順着話頭問道:“入夜後我想帶支斥候隊上山,繞到點蒼營寨後方探探狀況,可以嗎?”
藍勝青道:“你本被留在衡山督糧,現在來了祁陽還不夠,又想當探子,想一出是一出,明日裏怕不是要派給你一支隊伍去夜襲了?”
顧青裳忙道:“我在金州打過夜襲,藍副掌若需要,我願領隊。”
藍勝青翻了個白眼:“知道你想立功,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顧青裳:“多派探子總不會有錯。我剛到營裏,需多知地形,也想探點蒼虛實。”
藍勝青道:“你以爲做探子容易?你沒經驗,等閑送了性命。”
顧青裳昂然道:“我是師父的徒弟,不正該冒險犯難?”
藍勝青拗不過她,隻得答應派給她一支四人隊伍,囑咐她千萬小心,不要太過深入,早些回來。
顧青裳回到糧營,問過弟子。打從諸葛然坐鎮冷水灘,藍勝青與點蒼交戰敗多勝少,上回就誤中退兵之計,不但被拔營,還被打到祁東去,好容易才死戰搶回營寨,此後便堅守陣營絕不輕出。
入夜後,顧青裳整裝出營。傷兵營就在糧草營旁,寂靜的黑夜裏,隐約傳來哭嚎與呻吟聲。
衡山女弟子較多,多半在傷兵營與糧隊間往來,也有上戰場的,紮緊頭發裹上布巾,一臉髒污難以分辨,刀槍弓箭不長眼,厮殺時沒人有空認你是男是女。
營寨北門,等候她的是一支四人隊伍,一女三男,領頭的姑娘見着她,問道:“顧師姐?”
顧青裳點頭。
“斥候危險,顧師姐需小心,我們會配合你。”領頭的姑娘囑咐。
要立功,讓師父器重,顧青裳想着謝孤白說過的話。人生彎彎繞繞,能走的終究隻有一條道。
自己還需磨練,學更多東西,即便師父現在不看重自己,也要讓她刮目相看。
她舉着火把領隊離開營寨,往山上奔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