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碏使告于陳曰,衛國褊小,老夫耄矣,無能爲也,此二人者,實弑寡君,敢即圖之。”沈庸辭拿着書,踱步念着,“陳人執之而莅于衛。九月,衛人使右宰醜莅殺州籲于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莅殺石厚于陳。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籲而後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
沈玉傾聽着,這是《左傳》的故事,他已看過很多遍,不知道父親爲什麽要特地讀一遍。
“玉兒,你是青城世子,你的親人自也是青城貴胄,需記得,法不阿貴,繩不撓曲,庶民同罪。”
“有例外嗎?”沈玉傾問。他很多年沒向父親提過問題,他鮮少有讀不通書的時候,他問:“石碏是殺子,假如是父親呢,也要大義滅親?”
沈庸辭立刻闆起面孔,怒斥道:“胡說什麽!父爲子綱,子爲父隐,直在其中。我把你養大,伱怎忍心殺我?”
沈玉傾想起幾天前清姑姑也說過一樣的話,當時沒留心,結果清姑姑放走了爹,釀成大禍。
爹逃走了!
沈玉傾猛然想起,擡起頭,沈庸辭早已不見,他忙提劍追趕,剛踏出房門就看到沈庸辭倉皇逃跑,驚恐回頭大喊:“玉兒!你真要殺爹?”
沈玉傾提起劍,正難決斷,然後他就醒了。
那已是好幾天前的事,他早就回到了青城。
※
山火仍持續着,沈玉傾攙扶着楚夫人下山,空氣中滿是焦臭與煙味。他在中途遇着搜山隊伍,兩邊會合,往山路奔去。
沈庸辭領來的百名弟子兀自頑抗,沈玉傾高聲大喊:“太掌門已逃,衆人速速投降!”這呼喊毫無效用,這百人都是播州精銳弟子,失了領頭,每個小隊長仍能相互配合,率隊抵抗,沈玉傾帶來的隊伍卻是攻勢渙散,不成章法,要不是後頭陸續有人來援,怕要被打垮。
沈玉傾繞過戰場,下令收兵,将陸續趕來的隊伍收攏,在山腳下駐守,特地讓出一條路讓來自播州的隊伍能下山躲避山火。
山火始終未滅,寺裏的和尚紛紛下山避難。等到天明,苦候不到沈庸辭的隊伍軍心渙散,這才投降。
這場戰役雙方都有死傷,清點人馬,沈玉傾帶來那三百人死傷猶倍于對方。沈玉傾招來降卒詢問始末,降卒都稱隻是聽命行事,沈玉傾責怪他們不該盲從太掌門,緻使太掌門失蹤,将降卒收押。
直到第二日,山火總算熄滅,沈玉傾率人上山找尋父親,靠着髒污不堪的龍騰劍找着早已燒得焦黑不可辨認的沈庸辭屍身。沈玉傾撫屍痛哭,隻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實自己沒有流淚。
楚夫人也是。
還有很多事要處理。跟沈庸辭出戰的百名弟子死者不論,餘下皆下獄等候發落,卓世群守城不嚴,害太掌門身亡,罪無旁貸,念在迷途知返,革職查辦,沈玉傾另派人代督播州,沿路協助的刑堂弟子與鄉勇皆發予獎賞,傷者雙倍,死者五倍。等諸事停當,沈玉傾與楚夫人才護送着沈庸辭的棺木回青城。
回到青城,沈玉傾心裏空蕩蕩的,明明才幾天前的事,再回到鈞天殿,卻覺物是人非。幾天前他還與李景風等人歡慶元宵,幾天後就扶着父親靈柩回家。
太掌門身亡的消息早傳入青城,沈未辰見沈玉傾神色如常,心中擔憂,上前寬慰,沈玉傾隻道無妨。沈庸辭停靈在北辰閣前,所有守衛都被貶職重罰。沈玉傾将政事委托謝孤白處理,自己守在棺前服孝,家人來問,隻說父親狂性大發,放火燒山要燒死楚夫人,之後又不聽勸告逃入山中,被山火所困,屍體焦黑不可辨認,問楚夫人也是同樣說詞。
沈庸辭棺木前點起火光,燒毀的龍騰劍依舊形重造,劍刃打磨晶亮,放入棺中殉葬。沈家人披麻帶孝,焚燒紙錢,楚夫人見火勢洶洶,扭過頭去,沈玉傾輕拍母親肩膀,道:“娘,你先去歇息,這兒交給孩兒就好。”楚夫人搖搖頭,将金紙撒入火中。
沈未辰和朱門殇先後前來安慰,沈未辰紅了眼眶,見哥哥神色憔悴,卻如往常鎮定,抱了抱沈玉傾,低聲道:“哥,哭吧,哭出來會好過些。”
她沒敢問沈庸辭是怎麽死的,她隻要知道哥哥是個好人,知道哥哥是出于無奈就好。她知道沈玉傾必然哀痛欲絕,卻不肯表露。
沈玉傾摸着妹妹的頭道:“别替你哥擔心。”沈未辰不住啜泣,爲逝去的親人,更爲這強自壓抑的哥哥心疼。
朱門殇沒說什麽,隻拍了拍沈玉傾肩膀,上了三炷香便告辭。
謝孤白直到入夜後才來探望,楚夫人已回房歇息,隻有沈玉傾在焚燒金紙。
“你想問我,有沒有其他人發現爹的死因?”沈玉傾望着棺木,“是我親自将爹的屍身投入火中,沒人看見,也沒人見着爹身上的創口,隻要屍體下葬,一年半載後,就算開棺驗屍,也沒人能發現爹是怎麽死的。”
“清夫人跟她的家眷還在牢中。”謝孤白問,“掌門想好說詞了嗎?”
“二姑丈跟表哥還在前線領軍,别讓他們心慌。”沈玉傾道,“我會向清姑姑解釋,她信不信,我不知道。”
謝孤白沉默許久,沈玉傾擡頭望着他,兩人四目相對,許久不語。
“大哥還在想哪裏有不周全的嗎?”沈玉傾問。
“應該都妥當了。”謝孤白又遲疑了一會,才道,“掌門,請節哀。”
節哀?沈玉傾有滿腔嘲諷,但沒說出口。謝孤白沒法懂他的心情,因爲謝孤白有一個疼愛他的金夫子,他不能明白弒殺親父的痛楚與掙紮,此刻他或許還想着,終于徹底解決了父親這個麻煩。
然而唯有這一次,謝孤白真能明白沈玉傾的心情,因爲他也曾親手殺掉如父親一樣疼愛自己的人。他了解這種心痛,但美好的謊言遮掩住了他不能說出的安慰,隻能簡單回一句節哀。
謝孤白正要離去,沈玉傾忽地喚住他:“大哥!”
謝孤白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問道:“掌門還有什麽吩咐?”
“我想知道。”沈玉傾問,“大哥也曾失去如父親一般的親人,如何排解傷痛?”
謝孤白默然半晌,道:“金夫子年事已高,關外又兇險,我一直……做好準備,準備迎來告别的一天。”
“做好準備,就不難過了?”
“這種事誰也沒辦法準備周全。”謝孤白道,“那之後,我學會了做更多準備。”
兩人默然不語,謝孤白躬身一揖:“今後掌門會做很多噩夢,可能是三年、五年,也可能是一輩子。”
沈玉傾沒問然後,因爲他們都知道然後會怎樣。
然後,就會習慣。
※
沈玉傾去了密牢,表弟妹在牢中惶恐不安,見着表哥就大呼無辜,沈玉傾安慰幾句,讓他們稍安勿躁,見了沈清歌。
“爹死了。”沈玉傾開門見山。
“你殺了你爹?!”沈清歌瞪大了眼睛,驚恐、憤怒又不可置信,“你怎麽變成這樣?!玉兒,你……”
“閉嘴!”沈玉傾發狂似的大吼,把那壓抑嘶吼出來,喊着自己幾乎也要相信的理由,“是你害死爹!是你!姑姑!誰教你這麽任性!你爲什麽要幫爹逃走?!”
沈清歌從沒見過侄兒如此失态,她嬌縱多年,雖然驚慌,卻也不甘示弱,反吼道:“你囚禁你爹,難道還是你對了?!”
“爹真的瘋了!雅爺知道,娘知道,連小小也知道,你爲什麽就是不信!”
“我沒看到你爹瘋了,我隻看到你瘋了!”沈清歌喝道,“你早晚是掌門,就這麽迫不及待嗎?”
“你知道他到播州第一件事就是奪了兵權,放火燒山想燒死娘嗎?”沈玉傾大聲道,“你知道我追上山,他往火裏逃去,才會被山火燒死嗎?”
“這是你說的!”沈清歌也大聲道,“我不信!”
沈玉傾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傅狼煙奉命查沈雅言逼殺秦曼瑤案的卷宗,交給沈清歌:“清姑姑記得這案子嗎?”
沈清歌略翻了幾頁就道:“知道,這跟你爹有什麽關系?”
“雅爺是被爹陷害的!”沈玉傾道,“爹得位不正,這就是雅爺造反的原因!”
沈清歌吃了一驚:“你說謊!”
沈玉傾道:“爹得了瘋病,發病時就想當皇帝,吞并天下,他把這事跟娘說,跟我說,跟雅爺說,想跟我們共同綢缪,雅爺覺得不妥,想勸他,爹不喜歡雅爺,兩年多前就借着點蒼使者一案削了雅爺的權。”
“爹去昆侖宮前就說要舉事,還在播州囤了軍糧,說要打衡山,打點蒼。他說這次昆侖共議他不會支持哪一方,引得點蒼跟衡山打起來,青城就能從中取利,争霸天下。我跟娘和雅爺商議,覺得爹病情深重,爲了阻止爹才會合謀奪權。雅爺想把這事預先跟幾個兄弟說清,特地跑了趟鶴城去見鳳姑姑,這一去才知道原來當年他是被爹陷害才丢了世子之位,細節你可以去問六姨丈,是他幫爹查的案,雅爺憤怒之下才會造反。”
沈清歌當然知道昆侖共議的結果,這也是點蒼向衡山宣戰的理由,訝異問道:“投空白票是三弟?”
沈玉傾道:“這是他親口向我和娘承認的。”
一個好謊話要九實一虛,當一個謊話被戳破,就要設計另一個更綿密更大的謊話,直到再也圓不了爲止。沈玉傾讨厭說謊,但他越來越常說謊,小時候,他要沈未辰幫他練習說謊,現在他不需要練習也能編造謊言。
沈清歌道:“既然如此,你爲什麽不說清楚?”
沈玉傾道:“子爲父隐,直在其中,這是姑姑你自己說的。難道我要昭告天下沈庸辭有稱帝之心?還是要對人說是青城害得點蒼與衡山開戰?這話傳出去,青城有多危險?”
沈清歌道:“你有什麽證據?”
沈玉傾道:“假若我真是狼子野心,連爹也殺了,我爲什麽還要跟姑姑講這些?假若我心狠手辣,娘爲什麽幫我,小小爲什麽幫我?你隻道是她們跟我感情好,那雅爺呢?雅爺又爲什麽幫我?你爲什麽不想清楚,你爲什麽要幫爹逃走?!”
沈玉傾雙手抓着桌子,幾乎要将桌沿捏碎,大吼着:“你爲什麽不想清楚就幫爹?你爲什麽不想清楚?!”
這瞬間,他覺得有些罪孽,有些責任,全是因這姑姑而起,他肩上的沉重猛地舒緩開來,滿腔的怨怒全傾向沈清歌,吼着:“是你害死我爹!你害死我爹!”
他自己也沒料到,他挺過了刺穿父親心口的那劍,挺過了收拾父親屍體入殓,挺過了沈未辰的安慰和今早的噩夢,卻會在此刻崩潰。原來找到一個借口真的能讓自己安心許多,沈玉傾終于放肆大哭,像個孩子似的坐倒在地,不住踹着桌腳,踢得桌腳嵌入地面的桌子不住搖晃。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我爹了!你知不知道!”他狂吼着。
沈清歌見他哭得肝腸寸斷,驚恐、害怕、憐惜、心疼、自責、懊惱、不甘,各種情緒百味雜陳,想起弟弟身亡,忍不住也坐倒在地哭了出來。這又勾起她許多心緒,接着呢?自己會怎樣,丈夫、兒女又會怎樣?她自己愚蠢犯的錯會讓親人付出怎樣的代價?她想求情,卻開不了口。
沈玉傾哭了很久很久,倚在牆邊大口喘氣,沈清歌坐在另一端不住拭淚,許久後才道:“玉兒……對不起……”
沈玉傾竭力收拾情緒,擦幹眼淚,道:“爹逃到播州,掌了兵權,要捉娘,娘躲到山上,爹爲逼出娘放火燒山。我帶人救娘,要帶爹回來,爹不肯,冒着大火上山,死在了山上。”
沈清歌忽地明白了,或許沈庸辭不是真瘋了,他奪了世子之位還不滿足,還妄想稱帝,争霸天下,想将青城置于危地,大哥、楚夫人和玉兒都不認同,但他一意孤行,所以玉兒才奪位。又或許也能說他是真病了,得了一種叫權欲熏心的病,病得連兄弟妻兒都不顧。更或許他是真瘋了,因爲他連兄弟妻兒的話都不聽了,整天做着皇帝夢,一旦得權就将矛頭指向妻兒。
“你打算怎麽處置我們?”沈清歌垂首,終于認錯,“是我不對,但我兒女是無辜的。”
沈玉傾吸了口氣,道:“我會讓姑姑見爹最後一面,爲爹送行。表弟妹我會放走,姑丈那邊等他回來姑姑自己跟他解釋。至于姑姑,你就在這牢裏反省一年吧。”
沈玉傾擡起頭,眼淚忍不住流下,他擦了又擦:“我已經失去兩個親人,姑姑,保重。”
沈清歌知道這處置已極爲寬大,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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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家掌門過世,照例要通知其他八家。南邊三大派正打得不可開交,衡山戰事緊張,隻送來書信表示哀悼,點蒼唯有諸葛然寫了封私信給楚靜昙,言詞懇切,着意安慰,華山與青城深仇未解,丐幫也毫無表示,少林派了覺聞,唐門派了唐飛,武當派了禹餘殿通機子前來吊唁,崆峒齊子概與楚夫人有舊,親自前來緻意,沈玉傾一一接待,絲毫不失禮數,唯有瞻仰遺容這事上以不擾先人爲由婉拒。
沈庸辭下葬那天,封釘之前,楚夫人不聽旁人勸阻,打開棺木看了一眼沈庸辭屍身。雖換上了整齊衣服,那焦屍早已不可辨認,但楚夫人仍從依稀的輪廓中認出這二十餘年的枕邊人。
“每天晚上,你爹都睡在床外側,這習慣二十幾年沒改過。”将沈庸辭安葬後,楚夫人把沈玉傾叫來北辰閣,坐在床沿撫着枕頭道,“這樣每回半夜有事,他下床便不會驚擾到我。”
“剛回青城那幾天,我渾渾噩噩,雖然知道你爹死了,卻沒什麽想法,隻覺得心掉進個大洞裏。也不知是哪一天,我起床時順手一摸,發現床邊空蕩蕩,就這麽忽然想起你爹真的不在了,忍不住就哭了。”
沈玉傾記得那是在頭七後的第二天,他進房門時見楚夫人哭得傷心,于是默默退下。
“我這輩子沒這麽哭過。”楚夫人道,“玉兒,我知道你難過,青城這一年多來發生太多事,但你須知曉,你爹會死是因他不安分克己,不是你的錯。”
沈玉傾心頭揪了一下,他不想深談這話題。
楚夫人雙手按着沈玉傾的肩膀:“玉兒,這是我們的家,你要扛起青城。”
沈庸辭下葬後,覺聞與通機子、唐飛先後告辭。齊子概安慰楚夫人,他不知根底,隻覺靜姐有些古怪,似傷心又似安心,問了始末,楚靜昙說沈庸辭這幾年鬧了瘋病,喜怒無常,逃走後又想放火燒死自己,反作繭自縛,此事不足爲外人道,隻說是死于山火。
齊子概不好打擾靜姐,找了謝孤白問起李景風的事,謝孤白告知他李景風前往孤墳地,當年李慕海的事李景風已經知曉。齊子概很是感慨,幾天後帶着齊小房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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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聞回到少林寺,将青城所見禀告了覺見,再禀告覺空。此時他已升任觀音院首座。覺見不置可否,覺空則是多問了幾句。
“青城說,前掌門是逃出青城,死于山火。”覺聞道,“但坊間說法,沈掌門是得了瘋病,逃出青城後想放火燒死妻子,不小心自焚身亡。青城以不擾先人爲由,不許瞻仰遺容,貧僧猜這說法有幾分可信。”
覺空讓覺聞退下,陷入沉思。覺聞猜測覺空不會将太多心思放在青城的事上,因爲少林要忙的事已經夠多,尤其是重建洛陽城一事。
覺聞不知道覺見爲何會提議重建洛陽城,洛陽本有城池,極爲穩固,爲何要廣購民宅大興土木建造宮殿?這得耗費多少銀兩和人力物力?但覺空首座也不反對,甚而下令地藏院務必嚴正監督趕工。
他聽說新建的宮殿不像廟宇,反而像個内城。爲何要在洛陽建個内城?這是不是與覺觀離開時所說的覺見與他不合的事有關?
他還沒想通這件事。
而沈庸辭身亡的消息同樣傳入了衡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