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見與明不詳相對而坐。
“覺觀已告老,我會提拔覺聞爲觀音院首座,如此一來,四院中有三院首座是俗僧,覺空會相信貧僧真有心改革。”覺見說道,“新任的了武住持是覺如的六弟子,在了字輩中武功屬上乘。”
覺見接着道:“覺寂是覺空的左右手,跟了覺空二十餘年,說服他恐打草驚蛇。地藏院三名了字輩僧人都是俗僧,但不足爲患,隻要覺聞倒戈,就能去覺空一臂。”他頓了頓,問明不詳,“覺聞可信嗎?”
明不詳搖頭:“覺聞太師伯的想法不好揣度,方丈不宜将他當成自己人。”
覺見點頭:“最後還有了平,比起地藏院三僧,這人比較麻煩。不過要對付他不難,他家人在晉地作威作福,犯了不少事。”
“覺觀太師伯說,了平師伯的親人犯事都是覺寂住持爲他壓下,了平師伯不敢違逆覺空首座,弟子建議讓覺空首座自行處理即可。”
覺見點點頭:“依你。馳援衡山調集了兩萬人馬,幾乎都是俗僧,隻需斬除覺空,便能控制河南一帶,其餘可傳檄而定。”
他心中早有計劃,這事早在去年明不詳來見他,獻上以魔滅魔之策時便定下,隻要讓俗僧相信覺空的死不會影響他們的地位,就能安撫俗僧之心,再慢慢将四院八堂牢牢鞏固在正僧手上,緩步驅除俗僧。
想要滅魔,就得先僞裝成魔的同伴。
廣開妓院,允許俗僧家眷探訪,甚至廢除非僧不可入堂這條規矩全是因此。時至今日,他在俗僧間聲望日隆,時機已到,明不詳的來到更是天意,于是覺見緩和覺空的猜忌,讓覺聞辭去觀音院首座之位,使覺空放下戒心,專注在如何讓少林與佛分治這件事上。這是個大改革,将權力中心從少林寺遷移非三五年不能成功,他相信這足以讓覺空殚精竭慮,不至于分心懷疑。
對覺見而言,目前一切還在掌控之中。最重要的是動手時機,遲則生變,自是越早越好,但并不容易。他不了解覺空的底蘊,但他知道覺空武功之高絕對是少林第一。
“幾時才是動手良機?”覺見詢問明不詳的意見。
“過年時,寺中俗家弟子大多會出寺,元宵以前是第一個機會。”明不詳回答,“但那之前不能提早洩露,三位太師伯不善于隐瞞事情,事洩則敗。”
覺見陷入沉思,距離過年隻剩不到一個月,太倉促了,尤其文殊院三僧不知自己籌劃,目前與他共謀的唯有窩裏刀覺觀一人而已。覺見道:“隻怕太過匆忙,貧僧且看情況而定。這期間你藏身慈光塔終究不是辦法,貧僧找個機會讓你入寺,不用躲躲藏藏。”
明不詳恭敬答道:“弟子會挑個适當時機回寺。”
明不詳來到少林已近半個月。他先抵達佛都,雖然潛入少林于他不難,但少林寺裏太多人認得他,而且那頭長發無疑會暴露身份,少林也不像昆侖宮有機關密室可以躲藏,他在少室山上藏身半個月,才趁覺觀離開少林寺時與之會面。
覺觀對明不詳隐匿形迹很訝異,隻道他是躲避通緝。明不詳說希望進少林寺見覺見方丈,這把窩裏刀知道方丈對這年輕弟子極爲看重,甚而知道覺見這兩年種種舉措皆受明不詳啓發,于是用馬車偷偷将明不詳運進少林,以他身份掩護明不詳進入少林不難。
覺見見着明不詳,又喜又憂,斥責明不詳刺殺臭狼太莽撞,葬送大好前程。彭千麒是丐幫江西總舵,即便少林想爲明不詳善後也難。他對明不詳說:“佛法度化衆生是救千萬人,殺奸除惡不過匹夫之勇,所救不過十餘人,不能以有用之身行此無用之舉。”
明不詳回答:“弟子不殺人,出手是爲救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李景風是義士。”
覺見聽他說是爲救人,脾氣登時緩了。明不詳雖背着通緝,但在少林境内,自己能護持,恰好自己要對付覺空,于是留下明不詳商議大事。寺内以慈光塔守衛最爲寬松,每日隻有一早灑掃弟子會經過,那時明不詳可藏身塔頂夾層,其餘時候大可随意進出。
然而覺見沒等到機會。誠如明不詳所料,除夕之前,俗家弟子告假者衆,但一場大雪令河南道路堵塞,派往衡山馳援的糧道受阻。茲事體大,覺空二十八日晚便親往視察,一去七天,初六方回,覺見本就認爲太急,索性緩下。
比起過年,他心中有個更好的機會,過年從不是少林轄内最大的慶典,佛誕才是。
覺見等着,明不詳也等着,他們還需上百天的等待。
在那之前,天下卻是瞬息萬變。
※
昆侖九十一年,正月十五,元宵。
由于南邊正在用兵,沈玉傾下令縮減開支,青城之内今年不辦燈會,一切從簡,但依循往例,十四日晚到十六日一連三夜無宵禁,民間依然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雖然沒有燈會,沈未辰玩心大起,拉着衆人一齊放天燈。
“抓緊了,先飛走的算輸!”沈未辰喊着,手裏捏着一隻天燈,剛點上火,鼓盈飽漲。
沈玉傾、謝孤白、李景風、朱門殇和阿茅的天燈依次亮起,六人各自捏着燈緣,燈上寫着姓名,沈玉傾還寫了國泰民安天下太平之類的祈語。
沈未辰笑道:“數到三,一起放,看誰的先被吹走就算輸!”
朱門殇道:“不打賭,輸赢有什麽意思!”
李景風道:“朱大夫别老想着賭,十賭九輸!”
沈玉傾見手中天燈将要飛起,于是道:“我開始數了!一、二、三,放!”
六人同時放手,六隻天燈自鈞天殿前校場冉冉升起。阿茅是第一次放天燈,不由得盯着自己那隻看得入神,隻望它越飛越高。
衆人都擡頭仰望,朱門殇道:“景風伱眼力好,這場比賽你得作公道,可别偏私。”
沈未辰笑道:“景風又不是朱大夫,定然公正!”
朱門殇悶哼一聲:“那可不一定。”
隻見六隻天燈飄到半空,沈玉傾與謝孤白的兩盞靠得極近,飛得最高,沈未辰的跟在後面,隻差一個燈頂,之後是李景風與朱門殇的,阿茅的最是落後。阿茅氣得想罵娘,李景風道:“不急,先飛高就早些不見,你這是勝算最大的。”
沈玉傾笑道:“三弟是咒我跟大哥輸嗎?”
沈未辰笑道:“哥哥莫得意,說不定妹妹後來居上。”
話猶未畢,沈未辰那隻天燈許是靠沈玉傾的太近,忽地燒了起來,沈未辰驚呼一聲,那燈籠不一會便盡成灰燼,也不知墜去哪裏。
沈未辰喪氣道:“怎地是我最先輸了……”
李景風見她難過,笑道:“我這隻讓給小妹,方才燒的就當是我的,輸也算我輸。”
朱門殇道:“剛才還說公正,這就賴皮了?”
李景風搖頭:“我是自願的,不算賴皮。”
沈未辰挽着李景風手臂,下巴微仰,得意洋洋:“朱大夫别眼紅,你那燈快飛走啦!”
朱門殇翻了個白眼,擡頭望向天空,五盞燈隻餘火光。他問阿茅:“哪隻是我的?”
阿茅道:“右邊那個。”
謝孤白那盞天燈突然大放光明,随即消失,朱門殇忙問:“怎麽回事?”
李景風道:“大哥的燈自己燒起來了。”
朱門殇對謝孤白笑道:“滿肚子壞點子,報應來了。”謝孤白微笑不語。
此時天空中隻剩下四點火光,李景風那盞燈也熄滅了。李景風惋惜道:“小妹的天燈又被風吹熄啦。”
沈未辰失望道:“怎麽還是輸了。”
朱門殇笑道:“你不是鴻福齊天嗎,怎麽還輸給我?”
李景風笑道:“我這輩子的運氣早用完啦。”
朱門殇挑眉:“你又知道了?”
李景風輕輕握了下沈未辰的手,笑道:“我就是知道。”
最後三點餘光眼看就要消失,也不知是不是遇着大風,朱門殇和阿茅的兩盞燈一左一右飛走,朱門殇急得哇哇大叫。三點光亮消失在漆黑的天空中,朱門殇問李景風:“怎樣了?”李景風看了會兒,道:“朱大夫跟阿茅的不知飛去哪了,二哥的天燈還在,所以是二哥赢了。”
沈玉傾笑道:“這是運氣,連承讓也說不上。”
朱門殇攤攤手:“賭什麽都我輸!行吧,看花燈去!”攬着沈玉傾道,“今年沒有妹子作陪,可别委屈死掌門了。”
沈玉傾不想驚擾百姓,一行六人從如意門出青城。隻見街上張燈結彩,燈火通明,宛如白晝,點天燈的,放鞭炮的,摩肩接踵,孩童們手持燈籠沿路嬉鬧,姑娘們盛裝打扮花枝招展,還有人拎了闆凳坐在門口“對罵”。
這對罵也是青城習俗,但凡一年中有不如意事或厭憎之人,便取闆凳在門口叫罵,被罵的即便聽到也不能還嘴。李景風聽他們罵的多半是華山侵犯青城,也有人罵點蒼妄起戰端,混雜些鄰裏小事,自也不乏罵地方掌事官的,罵刑堂罵稅收罵奸商的,還有兩戶鄰居,兩個老人家搬了闆凳面對面開罵。
大些的商家和有頭臉的人物則在門口挂起花燈,或招攬客人,或炫耀富貴。沈連雲在廣場上布置猛虎擡頭燈,長九尺高五尺,五彩斑斓。襄陽幫許家在渝水上整了三艘花燈大船,四方門宋家、常家各有花燈展示。
李景風拉着沈未辰盡往人多的地方鑽,三彎四拐,才過了三條大街便将沈玉傾等人甩不見了。
沈未辰道:“我哥他們在後頭。”
李景風拉着沈未辰走,笑道:“我故意的。”
沈未辰知道他明日便要離開青城,今日刻意找機會獨處,笑而不語。
兩人跟着人潮走,聽得前方喊聲雷動,不由得好奇,擠進人潮,原來是襄陽幫架高棚打鐵花。隻見鐵花飛濺,流星如瀑,如花開千層,滿天燦爛,圍觀人群高聲叫好,鞭炮聲震耳欲聾。
李景風高聲道:“咱們擠進去點!”
兩人肩頂着肩往前方擠去,無奈人潮洶湧,兩人被沖散,沈未辰忙左右張望,黑壓壓一片都是人頭,不知李景風去了哪,正懊惱該約個地方會合,李景風不知從哪擠了來,喊道:“小妹,過不去啦!”
沈未辰埋怨道:“這裏人多,走丢了怎麽辦?”
李景風大聲道:“無論小妹在哪,我總能找着!”
沈未辰笑道:“我才不信!”
自渝水定情,互表心迹,李景風便不似過往那般拘謹小心,正是情窦初開熱情似火,别人面前還收斂些,私下裏都是甜言蜜語。
兩人看了會打鐵花,等表演結束,人潮漸散,沈未辰拉着李景風道:“跟我來,有東西給你!”
李景風不明所以,跟着沈未辰來到一處鐵鋪前。元宵節沒生意,一個老頭坐在門前賞花燈,沈未辰上前道:“丁伯伯,怎地隻有您一人?”
這老頭便是曾與沈未辰一同打造初衷的丁鐵匠,見着沈未辰,忙起身恭敬道:“大小姐安好!犬子去街上幫着打鐵水了。您是來拿劍的吧?”
沈未辰點點頭,李景風問道:“你把初衷拿這來修補了?”
新年後,沈未辰便借去李景風的初衷。初衷多曆戰陣,劍身上有許多損傷,李景風隻道沈未辰要拿去修補,不疑有他。
丁鐵匠取來個鐵匣,恭敬交給沈未辰:“烏金玄鐵極難鍛造,小老兒能碰上這異鐵當真三生有幸,這劍能成全仰仗甘鐵匠跟大小姐。”
李景風很是訝異,什麽玄鐵,什麽甘鐵匠,莫不是說甘鐵池老前輩?又聽沈未辰道:“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打開來看看。”
李景風接過鐵匣,隻覺沉甸甸的,打開一看,卻不是原來的初衷。裏頭是一把新劍,比原先的華美,劍鞘寬大樸實,以皮革裹制,僅木雕名牌初衷兩字。
李景風舉起新劍,入手沉重,比原先的重上許多,又抽出劍來,刃面寬約三指,劍脊厚實,刃長約四尺,比之前長了幾寸。這劍比尋常劍厚實寬長,李景風使了使,隻覺順手許多,訝異問道:“原先那把初衷呢?”
沈未辰笑道:“就在你手上。”
李景風不明所以,沈未辰這才解釋:“這把初衷是用舊的初衷熔煉的,佐以烏金玄鐵打造而成,用的是甘老前輩設計的樣式。”
原來沈未辰之前聽了甘鐵池的故事,知道是個名匠,于是寫信八百裏加急送至三龍關,向甘鐵池請教鍛造烏金玄鐵之法,好爲李景風設計一把兵器。甘鐵池找上三爺,求問龍城九令的精妙之處,照着三爺的講解,針對這九招劍法設計了這把初衷,連同烏金玄鐵的鍛造要義八百裏加急送來。
沈未辰向李景風索要初衷,找丁鐵匠幫忙,以初衷爲底,加入新鋼與兩根烏金玄鐵條重新鍛造。她每日裏教完李景風武功便偷偷到鐵鋪鍛造這把初衷,直至昨日方才完工。
丁鐵匠道:“這把劍是大小姐鑄的,我隻是幫忙,大小姐出的力氣最大。”又笑道,“這可不是說笑,大小姐力氣當真大得很。可惜我本事不夠,浪費好材料。”
這話中頗有感歎之意,烏金玄鐵鍛造困難,若這把劍由甘鐵池親鑄,必是吹毛斷發的神兵,但丁鐵匠與沈未辰均無此能耐,這劍沉重堅實,鋒利卻反不如尋常兵器。
沈未辰卻道:“我尋思你不愛殺人,劍不鋒利反倒更合你性子。這把初衷鋒芒内斂,穩重厚實,剛而不折,堅而不屈,即便撞上狼牙棒流星槌這樣的重兵也不會變形折斷,你與人交手也不用縛手縛腳。”
李景風心下感動,一時不知該如何說,隻道:“小妹,多謝。”
沈未辰道:“你說你隻要初衷,我就将它重鑄。劍仍是同一把劍,隻是我尋思你這兩年脫胎換骨,劍也得浴火重生方能與你匹配,别怪我自作主張。”
李景風搖頭:“你們對我的好,我一樣也承擔不起。”
他将初衷背起,兩人向丁鐵匠道謝,買了壺酒去渝水邊。沈未辰躺在岸邊草地上,散了頭發,把頭枕在李景風腿上看燈船。沿岸火光點點如流螢飛舞,李景風怕天寒露重,脫了棉襖披在沈未辰身上,取酒杯爲她斟酒。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慢慢把一壺酒喝盡,元宵佳節,玉漏無催,直至三更仍見不少遊客往來。沈未辰渾身暖暖的甚覺舒服,不知不覺便睡着了,李景風也不擾她,搓着沈未辰頭發發呆,望着岸邊燈火漸次稀少。
沈玉傾與謝孤白、朱門殇、阿茅四人見李景風與沈未辰走散,各自心知肚明,也沒去找兩人,隻是随處逛逛。沈玉傾見青城百姓歡喜和樂,心想:“好好的太平盛世,爲什麽偏有人攪亂?”又想起去年元宵,蘇銀铮跟前跟後,挽着自己的手不放,不由得莞爾。
阿茅雖然頑劣,畢竟是個孩子,元宵節的熱鬧少見,嘴上不說,卻是這停停那看看,朱門殇怕她走丢,隻得跟前跟後,不禁暗恨起李景風,自個去逍遙快活,把個孩子扔給自己看管。
阿茅望見一座旋轉秋千,與一般秋千不同,是個大轉輪上有四個座位,三名壯漢在旁搖轱辘,秋千跟着滾輪上下轉動,又是阿茅沒見過的新奇玩意。朱門殇看她瞧得入神,問道:“老闆,坐一回多少錢?”
老闆忙上前道:“二十文錢一次。”
朱門殇付了錢,故意道:“也忒貴了。”
阿茅嘴硬道:“騙小孩的玩意。”
朱門殇笑道:“沒說讓你玩,是我自個要玩。”
老闆忙道:“大爺,大人坐上去得垮,搖不動啊。”
朱門殇埋怨道:“錢都付了。”說着拍了拍阿茅肩膀,“便宜你了,排隊去。”阿茅哼了一聲,乖乖上前排隊。
沈玉傾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轉頭見謝孤白默然不語,問道:“大哥在想什麽?”
謝孤白道:“我在想,元宵熱鬧,百姓群聚,點蒼那的消息應該會散播更快。”
沈玉傾皺眉:“今晚元宵燈會,緩一夜也不影響大局,大哥,省省心吧。”
謝孤白随口應了聲是。
四人又逛了一陣,把熱鬧湊了個遍,三更後才回青城歇息。李景風與沈未辰四更天方回,兀自依依不舍,在寒風裏相擁許久才各自歸去。
第二日中午,李景風行李早收拾好了,阿茅也把藥囊醫書捆成包袱背着。沈玉傾等人前來送行,直到城外三裏,李景風與衆人一一道别,輪到沈未辰時,沈未辰道:“明年過年出關前,得再來陪我過元宵。”
李景風滿心不舍,點點頭,抱了抱沈未辰,低聲道:“我還沒走,就開始想你啦。”
沈未辰低聲道:“我也是。”
縱然不舍,也需分别,沈未辰輕輕推開李景風,道:“去吧。”李景風與阿茅各自上馬,向衆人揮手道别。
衆人回到青城,沈未辰郁郁寡歡,沈玉傾免不得安慰幾句,朱門殇則免不得調侃幾句。
二更天,沈玉傾正在書房歇息,忽聽鑼聲驚響,正自訝異,楚夫人快馬奔至書房門外,未等沈玉傾詢問,驚呼道:“玉兒,你爹不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