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掌門已答應借道。”覺聞說道,“但行舟掌門也明言武當不參與戰事。”
饅頭了證恭敬地呈上一本冊子:“糧草已備足,騾、牛、馬及器械等一應事物俱在帳上。”
錦毛獅覺寂則道:“豫地共召集僧兵兩萬,調用民夫六萬七千人,藥僧五百,俱照方丈指示整裝待發。”他停頓一下,問道,“首座打算幾時發兵?”
覺空靜靜聽着,末了隻道:“本座去見方丈。”
他離開普賢院,現今分辨正僧俗僧早已不是難事,絕大多數俗僧都開始蓄發,不過比起寺外許多俗僧還俗,少林寺内的俗僧節制許多,仍是穿着僧衣,雖然難免瞧着不倫不類。也有老成僧人,或許年紀大了,或許經文聽得多了,起了敬畏之心,更或許這裏畢竟是天子腳下,不敢造次,仍是頂着光頭往來。
至于四院八堂的俗僧住持們,與覺空擡頭不見低頭見,覺空都沒蓄發,其他人也不敢造次,這讓覺聞松了好大一口氣。他本一心向佛,奈何淪入俗僧之流,要是覺空等人也蓄發,自己頂着光頭反倒成爲異類。
覺見這兩年接連幾項舉措在正僧間廣受争議,在俗僧間卻大獲好評。先是廣開妓院,之後允許俗僧家眷入寺探親,八月時更廢除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幾乎所有俗僧都爲之欣喜雀躍,許多尚未剃度的俗家弟子也感恩戴德。
雖然大部分正僧均對俗家弟子入堂這事觀望遲疑,但也有不少正僧認爲從此俗正分明,免去俗僧毀壞三寶的顧慮。當初覺觀倡議俗僧改名便是要區分正俗,現在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一廢,俗家弟子和佛門弟子各走各路,也不用在乎正僧相輕。
一時間,覺見聲望日隆,鹹以爲他是自少嵩之争後五十年間最好的方丈,更有人以爲覺見或許是九大家分治天下以來,少林最有魄力與能力的領袖人物。
大雄寶殿梵唱不止,卻有股靜谧氣息,檀香撲鼻。這氣味覺空嗅了太多年,從初時的喜愛到後來的厭惡,至如今一日沒聞着檀香,反倒不像過日子。他擡頭望了眼高聳的佛像,如來依舊慈眉低垂,俯瞰衆生。
他來到覺見方丈的書房外等候,服侍弟子早已通傳,有人上前迎接:“首座請。”
覺見正在批閱公文,見他來到,起身相迎:“首座請坐。”
未等覺空發言,覺見便道:“貧僧聽說僧兵糧秣俱已足備。丐幫有消息傳來,徐幫主親自率兵自江西入侵衡山,正往長沙進發。丐幫與點蒼兩頭夾擊,衡山勢危,必須盡快馳援。”
“本座不贊成馳援衡山。”覺見的舉措完全打亂了覺空的計劃,他不得不再次進谏。
“這問題四院共議已商讨過幾次。”覺見道,“昆侖共議是九大家基石,當日首座代表少林選出衡山作爲盟主,少林自要支持他,若有不服也要在昆侖共議上裁決。不救衡山,李掌門被迫退位,昆侖共議威信蕩然,九大家還能和平嗎?”
覺空道:“衡山若無能力抵擋兩大家合攻,李盟主這盟主終究要被掣肘,那不是少林的戰場。”
覺見卻道:“覺空首座若想阻止,也該早點阻止,如今兵馬糧秣都已齊備,出兵隻差一個指令,現在才說不出兵,不覺太遲了嗎?”
“這兩萬兵馬不該南下,而該北上東進。”覺空終于說出自己的籌劃,“先奪回孤墳地,之後兵進嵩山,這才是少林該做的事。”
他本就打算趁南方大亂,奪回孤墳地與少林在山東的控制權,徹底将嵩山派鏟除。
覺見訝異道:“首座既有此想法,四院共議時爲何不提?”
“當時還不到時機。”覺空道,“現在華山與青城戰火方熾,據傳華山已越過巴中,兵勢一開不可驟解,此時進取孤墳地正是時候。再以嵩山妄自尊大不服昆侖共議爲由,罷黜蘇家嵩山掌門之位,蘇長甯定然不服,少林大可直取濟南,華山困于青城,無能爲力。”
覺見道:“孤墳地素有争議,援助衡山,李掌門必然承情,孤墳地可一議而定。至于嵩山,那本是少林轄地,蘇長甯雖然不服,難有作爲。首座,兵進嵩山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覺空道:“孤墳地若可一議而定,也不用延宕九十年了。少嵩之争後,嵩山便不受少林節制,這都是少林境内的大事。至于衡山,武當、唐門能坐視,少林也能。”
覺見歎了口氣,起身走至覺空面前,道:“覺空首座,我知道五十餘年前,令尊死于少嵩之争,你雖非正僧,也須知放下兩字,方得解脫。”
覺空道:“方丈以爲本座力主進取嵩山是爲了私仇?”他搖了搖頭,“穆家莊那把火是家師子秋放的,不是嵩山。”
“天下有規矩,九大家的規矩是立于昆侖共議之上的,維持昆侖共議的威信才是首要。要取孤墳地,重取嵩山,也要照着規矩來。”覺見道。
“從點蒼派兵進犯衡山那一刻起,昆侖共議的規矩就已無用。”覺空道,“少林唯有圖強,方能立足天下。”
“所以更要維持昆侖共議的威信。”覺見道,“怒王死後那三十餘年的戰火難道教訓還不夠?若點蒼當真野心勃勃,少林也不懼他。”
“讓點蒼西結華山,東和嵩山,少林也無所謂?”覺空道,“衡山距少林千裏之遙,還需借道,何如先除隐患,再發憤圖強?”
“正俗之争讓少林疲弱,貧僧已免去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覺見語氣忽地放緩,歎了一口氣,“首座認爲貧僧種種舉措别有用心?”
覺空也不避諱:“這兩年方丈判若兩人,本座也不知緣由。”
覺見閉目沉思,随後起身道:“首座請随我來。”說罷便走,覺空緊跟在後。兩人繞過後廊,走出大雄寶殿,這條路通往大雄寶殿後方的慈光塔。
前朝時,少林曆經戰禍,曾遭火焚,于三十年混戰期間重建,又曆經九十年才有如今規模。慈光塔是共議後路德方丈所建,塔高七層,下邊五層供奉曆代堂僧牌位,依功勳地位排列,越往上層,地位越高,第六層則供奉四院首座、八堂住持等人的骨灰舍利,前五層都隻有牌位,骨灰俱安葬在後山,唯獨最後兩層供奉有骨灰壇。
覺見領着覺空拾級而上,來到頂樓。這裏燈火通明,正中供奉着一尊純金打造高約一尺半的如來法像,法像前置着曆任方丈的骨灰壇。這九十年間,少林共更換過十一任方丈,這裏便供奉着十一個壇子。
慈光塔不是禁地,但爲免打擾先人清淨,平日裏除了灑掃與供奉僧人,無人進入。每年佛誕,時任方丈會與四院首座八堂住持一同前來參拜。
覺空見着覺生的骨灰壇,他知道裏頭是空的,因爲覺生方丈生前曾說,死後骨灰當傾于後山,與僧衆相伴。不隻是他,曆任方丈僧衆不乏遺言死後或埋骨于樹,或傾入江河之中的。
覺見點了卧香,雙手合十恭敬祝禱,覺空也點了一炷卧香祝禱,他們都不知道對方祝禱了什麽。祝禱完畢,将香奉上,覺見拉了兩塊蒲團讓覺空跟他面對面坐下。
“這裏有十一個骨灰壇,是自昆侖共議以來,十一位方丈供奉之所。”覺見指了指周圍,“首座請看,這裏這麽大,能放下多少個骨灰壇?”
塔頂有數十丈方圓,真要放曆代方丈骨灰壇,能放上千個,覺空沒去計算,隻道:“很多。”
“少林滅亡之前,這裏能放滿嗎?”覺見又問。
這問題幾乎不用懷疑,即便一任住持十年,就算這慈光塔不垮,少林也不可能有萬年傳承。
“方丈在與本座打機鋒嗎?”覺空反問。
“自貧僧繼任方丈後,政務繁忙,頗誤修行,每思及此便覺汗流浃背,不勝惶恐。”覺見道,“一年多前,貧僧煩于政務,想起覺生師兄,趁夜來到慈光塔,當時貧僧也無他念,就想尋個清淨地把這些年來的憂思勞煩抛在腦後,好好靜思。”
“貧僧已六十有餘,過不了幾年就會是這塔上的第十二個壇子。”覺見繼續說着,“貧僧想,以慈光塔的規模,即便萬年之後也填不滿。有生故有滅,存于世者,豈有不逝者焉?少林能有萬年傳承嗎?”
“但假若慈光塔存世萬年,那這塔上能沒有一個俗僧方丈嗎?”覺生自問自答,“不可能。莫說現今俗僧已占據四院八堂半壁,正俗之争鬥到最後,無論誰消誰長,百年,千年,少林寺終歸會有個俗僧當上方丈。少林終歸要變,貧僧與少嵩之争後曆任方丈所争的不過是一時,而非一世。”
“與其如此,不如廢除非僧不可入堂這條陳規,這便是方丈這兩年忽地大改作風的原因?”覺空道,“覺生方丈生前并非見不及此,但他依然沒有決心改革。”
“一念即明,再無罣礙。但貧僧也不是如此果斷,覺生方丈做不到的事,貧僧何德何能。”覺見雙手合十,提起前方丈覺生,依然敬服。
“貧僧與首座在普賢院共事多年,頗多争執,但改革少林唯有首座與貧僧齊心合力方能做到。接下來的事,貧僧從未與人商議過。”覺見道,“事關少林千年基業,貧僧希望首座能看在曆任方丈面上,幫助貧僧。”
“方丈請說,本座自有主張。”即便覺見動之以情,覺空仍是不露半點口風。
覺見道:“非僧不能入堂隻是第一步,即便俗家弟子,十數年後仍免不了與僧争位,相互傾軋。但凡有分别,必有差别,允許俗家弟子入堂不過延緩争端罷了,因此貧僧打算,将所有俗家弟子逐出少林寺。”
正僧想逐出俗僧早就不是秘密,但覺空沒想到覺見竟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還要自己幫忙?他沒急着反駁,他素來寡言,等着覺見解釋。
“少林寺隻需要鄭州這塊地,此後鄭州爲少林寺轄地,轄地内隻受僧人管轄,聘俗家人爲幕僚。少林寺管不了四省之地,但還管得住鄭州,鄭州雖小,每年佛誕,禮佛參拜的香火錢也足夠支持少林寺用度,若有不足,少林補助些則可。”
聽話意,竟似要将少林與少林寺分開?
“鄭州以外,複位典章制度,如何管理需要明确制度。少林以寺管理門派的規矩也可改了,今後少林是門派,少林寺便還他一個千年古剎的清淨,傳武、傳經、傳道,讓修行人修行。少林寺就是九大家的佛都,而少林仍是九大家之一的門派,佛歸佛,俗歸俗,隻需相互扶持,無須對抗。”
即便覺空沉穩老練,喜怒不形于色,眉頭也不經挑起,沉如古井的心湖竟起了波瀾。
“方丈的意思,是要将少林與少林寺徹底分開?”
覺見點頭:“正是此意,此後少林寺僧人再不涉俗務,潛心禮佛,而少林便是保護少林寺的屏障。少林方丈隻管着一縣之地,庇佑天下僧人無憂無慮專心修行即可。”
俗歸俗,佛歸佛。覺見說得沒錯,即便讓俗家弟子入堂,未來仍會與僧争位,黨争仍不可避免,而他所提方案确實能一勞永逸,徹底解決正俗之争。此後修行人入寺修行,俗家弟子管理四省之地,同時保護少林寺,此事若成,覺見便是少林改革第一人。
覺空道:“覺觀會願意?”
“覺觀首座已經老邁,該退位了,貧僧會與他好生商議。”覺見道,“但少林改制非同小可,需要俗家弟子之助,當中必有利益糾葛,人心紛亂。覺空首座,你之後的繼承人能似你這般掌握俗僧嗎?若首座不在,貧僧一人有心無力,往後正俗之間也難有如此信任。”
覺見雙手伏地,行了個大禮:“貧僧希望首座助我一臂之力,徹底改革少林,令正俗同心,匡扶少林,揚我佛法。”頓了頓又道,“貧僧心意已決,隻待首座相助。”
覺空盯視着覺見,兩人多年不合,覺見對他從來不假辭色,從未低頭,而今卻願意爲改革少林而俯首。他沉吟良久,道:“若方丈是真心爲少林計較,本座定當全力協助。”
覺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僧所做一切俱爲天下與少林着想。”
覺空也雙手合十:“本座再無其他言語,僅遵方丈法旨。”
回到普賢院,覺空終于下令:“令覺珠領八千輕騎先往長沙馳援,餘下一萬兩千僧兵徐徐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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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少林千年未有的改革中,處境最尴尬的莫過于正念堂住持覺聞。
覺聞這輩子都在犯尴尬。
少林境内笃信佛教,他家境富裕,是冀地一個大門派枕月門旁系,又是獨子,自幼備受呵護。他年幼時便對佛法有興趣,未及十五便想剃度出家,父母聽說都大驚失色,笃信佛法是一回事,兒子要出家當和尚又是另一回事。
然而覺聞立志甚堅,隻想青燈古佛。十五那年,雙親拗不過兒子,将他送入當地的苦心寺剃度,隻不過在這件事上卻留了個心眼,故意讓他拜入俗僧方丈門下,假若哪天改換主意,立即便能娶妻生子。
覺聞就這麽成了俗僧。一衆吃喝嫖賭的師兄弟中,唯有他勤奮持戒,練武誦經,這就顯得很尴尬。尴尬就尴尬,佛說修行在個人,自己在地方上的小寺廟裏修行,隻要互不妨礙就好。然而他辦事利落,又相貌堂堂,時常被師父派去公辦,寺裏許多政務雜務他也與其他僧人分攤,從倒燈油到管帳房,雖無心俗務,卻漸次高升,正僧說他汲汲營營,俗僧嫌他無趣,這就又尴尬了。
不隻這處尴尬,那時他正當年輕,又是個大門派的旁系,也不知多少媒婆搓合姻緣,他隻能一一婉拒,初時被說眼高于頂,幾年後便被傳成有龍陽之癖,混在和尚堆裏好作耍。
辯解無用,誰也不信一個俗僧能潔身自好,他隻好請求調離家鄉。新官赴任免不了接風洗塵,一桌子葷菜好酒,他隻能尴尬推卻,被問起妻子兒女就說自己一心向佛。對方往往捧腹大笑,以爲他是調侃正僧,等發現他确實修行虔誠,又一紙調令将他調往他處赴任,幾十年下來,竟就這麽入了堂,當上了正念堂住持,以前那些汲汲營營卻不得高升的師兄弟都吹胡子瞪眼問他:“伱不說專心修行嗎,怎地位子越坐越高?”他隻能尴尬笑笑。
老子說的“不争之争,是爲大争”大抵就是這麽回事吧?
他本着做事也是修行之心,位子卻越做越高,原先想着即便是以俗僧身份死去,畢竟也是僧,也算無愧我佛,不料臨到老時,覺見方丈竟然一紙命令,俗僧紛紛還俗。
眼下還好,四院八堂都還是僧人模樣,要是覺空首座也蓄發,到時一衆俗家弟子裏隻有自己一個和尚,不又要犯尴尬?
眼看臘月了,再不久便要過年,這天覺聞起了個大早,心情正好,剛踏入正念堂,立即有弟子來報:“覺觀首座請住持去一趟觀音院。”
那把窩裏刀?覺聞一大早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不知道覺觀又想着什麽法門刁難自己人,是不是昨日呈上的文書有什麽不清不楚,要被他借題發揮?
畢竟是上司,覺聞即便無奈,也隻得去拜見。
意料之外,窩裏刀備好茶果點心等着他來,寒暄幾句後,窩裏刀話鋒一轉,提了個問題。
“覺聞住持,你剃度四十餘年,你說說,你算正僧還是俗僧?”
覺聞一愣,道:“爲少林辦事何必分正俗?何況現在也無俗僧,都是俗家弟子了。”
“那你是要還俗,還是繼續當和尚?”窩裏刀又問。
這不會又是什麽陷阱吧?覺聞心懷惴惴,道:“貧僧不還俗。”
窩裏刀點點頭:“我以前時常刁難你,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你潛心佛法,該知道放下才不執着。”
覺聞唯唯諾諾,隻說是首座求好心切,不算執着。
窩裏刀繼續說着:“我今年七十有餘,彭老丐六十五便告老,我現今已然太老,也不跟你兜兜轉轉,便直說了。方丈要我歸休,想拔擢你當觀音院首座。”
覺聞訝異:“怎地如此突然?”
“方丈在謀劃大事,我不清楚他在謀劃什麽,但顯然方丈覺得我礙事。”窩裏刀歎道,“年後方丈便會頒布法旨,我告老還鄉也不妨礙他,隻是我要你想想,到底是少林重要,還是佛重要,你心底到底是個正僧,還是個俗家弟子?”
這問題何止覺觀問過,覺聞自己就問過自己數百次。自己一心向佛,可正僧不見容,俗僧中不少人與他交情匪淺,他也斷不可能如其他正僧一般與俗僧泾渭分明。
“佛在心,不在正俗之分。過去是老僧執着了,如今一了百了,反倒想得清楚些。”窩裏刀歎氣,“我知你畏懼覺空,但往後的日子裏,望你多幫着方丈些。覺聞,正俗之争隻是一時,佛才是長久,毀佛之罪,永墜無間,望你三思。”
覺聞忙起身恭敬道:“弟子不敢。”
覺觀點點頭,不再說話。
※
夜裏,覺見方丈并未就寝。子時,他再次來到慈光塔,塔中明亮如白晝。
他一路行至塔頂,一名束發青年正等着他,見了他連忙起身,雙手合十行禮。
“弟子明不詳見過方丈。”
覺見點點頭:“咱們再把計劃重新推敲推敲。”
明不詳恭敬道:“是。”
(本章完)